凌初
你要看見北疆的日光。
也是你心底的日光。
一
她在火光中醒來,拽住路過男子的衣擺。
嘶啞灼熱的喉嚨發(fā)不出聲音,只能掙扎著做出無聲的口型:“救我?!?/p>
戴鐵面具的男子俯下身,身后是迅速逼近的層層烈焰。
他上下打量著這個求救的女孩:“你是……白珠小公主?”
白珠下意識搖頭,又慌亂點頭。
男子朝她伸過手:“跟我走?!?/p>
永夜城外的一處崖穴中,男子掏出硝石燃起一個火堆,他的身影在壁上閃爍跳動。白珠抱著雙膝縮在角落里,面前溫暖的橙色火苗點亮了黑暗寒夜,和方才宮殿里燒毀一切的災(zāi)難截然不同。
他把白珠救出了被放火焚燒的宮室,帶著她躲過了數(shù)次追殺,撞破了封鎖永夜城的咒印,方才逃了出來。
“王上早料到迦圖王兄有叛變之心,可我們還是低估了叛眾的實力?!蹦凶虞p輕嘆息一聲,看向白珠,“目前玄宮已被叛眾占領(lǐng),王上被迦圖挾持出宮,生死未卜。但只要還有一線機會,便請公主殿下相信我?!?/p>
白珠點頭,徒勞地動著唇,試探著扯過他修長好看的手,見他沒有抗拒,才用指頭在他手心一筆一畫地寫:“謝謝你?!?/p>
繪有巫族圖騰的鐵面具擋住了男子的面容,白珠只能看見他微微閃爍的眸光。
男子愣了片刻:“公主殿下……不能說話?”
北疆民眾皆傳言巫王的小公主白珠聰穎美麗、精通術(shù)法,但因她平常深居玄宮足不出戶,竟無人知道她……是個啞女?
白珠垂下頭默認,靜靜地看著地面。
“放心,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他頓了頓,換了一種更加緩和的語氣:“我叫慕霜?!?/p>
慕霜。白珠看到他側(cè)臉顯露出的鋒利的下頜線,在心里默默地念著這兩個字,北疆的大祭司,慕霜。
城中的騷亂直到三日后才平息,慕霜將白珠改扮成自己的侍女模樣,帶著她潛回了城。巫王居住的玄宮,如今已被迦圖及叛眾所占領(lǐng)。
他把她帶進自己的祭司神殿:“這里常年只有我一個人住,你不會被別人發(fā)現(xiàn),很安全。”
安頓好她后,慕霜轉(zhuǎn)身離開,白珠下意識地扯住他的衣袖。
“你要去哪里?”她咬著唇,在他掌心上慌亂地寫。
“即使玄宮易主,一年一度的祭神儀式也不能延期,我負責(zé)主持儀式,需早做準備?!彼Y貌地收回手,似乎不習(xí)慣陌生指尖的觸感,“最近比較忙。殿下的房間有許多古籍,若無聊,可以拿來讀。”
白珠目送慕霜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角落里慢慢踱出一只黑貓,繞到白珠面前打量著這個新來的姑娘,咧開嘴朝她叫了一聲,像是在笑。
她覺得黑貓是在嘲笑自己的妄想,他可以站在祭臺的最高處俯視整個北疆,而自己只能踮著腳仰望。
黑貓睜著藍色眼睛看著失落的白珠,忽然開口道:“你喜歡他?”是年輕男子的聲音。
她一時驚慌失措,下意識做著口型,徒勞地掩飾:“我沒有?!?/p>
“眼神會把人出賣的?!焙谪垞u晃著尾巴,慢悠悠地踱回到了角落。這個姑娘看慕霜的目光,分明景仰卻纏綿。
白珠欲辯無言,突然就紅了臉。
小時候聽母親說,一見鐘情不可信。
她也明白不可信,卻偏偏信了。
二
北疆沒有白日,只有年復(fù)一年的漫漫黑夜。
相傳疆民的先祖是修羅族人,因犯錯而遭天神懲戒,被囚禁在北疆,并被永夜咒印所封,從此生生世世生活在無邊黑暗中,并漸漸習(xí)慣。所有的老少疆民,都從來沒有見過日光。整個北疆的晝夜時令,由玄宮最頂端的一盞古老的琉璃燈來昭顯。
祖輩口中傳說,天上有一顆大星名為太陽,能光照萬物、普明世間、滋養(yǎng)生民,然而這種神奇的光明到底是否存在,始終無有定論。后來在疆民的心中,能發(fā)光發(fā)熱、照亮世界的火,便是最神圣之物。
還傳說著,破除永夜咒印需要集齊三樣條件——天賜的光明、純潔的心靈、命定的勇者。
慕霜在七日后回到神殿,白珠看到他房間的燈火被一盞盞點燃。
夜半三更時分,她卻聽見了慕霜痛苦的喊叫聲。
那叫聲像瀕臨絕境的困獸,讓她心間戰(zhàn)栗,她擔(dān)心他,顧不得躡手躡腳便推開了他的房門。
“離嵐……”
他反反復(fù)復(fù),叫著這一個名字。
是在做噩夢,陷進了極為痛苦的夢魘。他沒戴面具,棱角分明的五官都扭曲了起來。
她猛見他的左手腕刀痕累累,其間兩道是新傷,滲著刺目的紅。匕首就放在床頭,刃上猶存血珠。
這時,慕霜從夢中醒來,猛地睜開了眼。
白珠嚇了一跳,避無可避。
慕霜皺著眉,聲音沙?。骸暗钕隆我陨钜箒泶?。”
她臉發(fā)燙,想說我是擔(dān)心你。
正尷尬間,那只藍眼睛黑貓輕盈地邁過一重門檻走進來,開口替她解釋:“祭司大人剛剛又做噩夢了,殿下是被你的夢話嚇過來的?!?/p>
他聞言道歉:“是我的過錯,讓殿下受驚了。”
其后白珠跟著黑貓離開,腳步虛浮,一步步都是心事。轉(zhuǎn)過一重回廊,黑貓開口道:“想知道祭司大人怎么了,離嵐是誰——就跟我走?!?/p>
她緊張得交握著雙手,腦海里忍不住想象,慕霜在暗夜里緊握匕首,讓利刃親吻自己的血肉,鮮紅熾熱的液體流出如巖漿。
想象他冷淡疏離的面具之下,該掩藏著怎樣深情的靈魂。
她好奇那個男人的神秘過往,她想知道他的一切,她甚至不自量力地想把他救出痛苦深淵。
“就是這兒了?!?/p>
黑貓伸爪按動神殿中幾處機關(guān),地面下沉,眼前出現(xiàn)一方幽暗的密室,似是一處廢棄的宮殿,幾點磷火在干涸的燭臺里閃著熒熒的光。
白珠看見正對著自己的,是兩把并排的座椅,上刻繁復(fù)星文。
兩柄象征日月的神杖分別放在座椅一側(cè),她知道其中之一,便是慕霜平常出入神殿時所持。
“多年以前,祭司之職由一男一女兩位祭司共同擔(dān)任,當(dāng)時的女祭司便是離嵐大人。這司月神杖,便是她生前所持?!焙谪堊呦蛎苁伊硪粋?cè)的一口石棺,回身看著白珠,“慕霜大人曾和她相戀,不想后來離嵐變心,另愛他人。慕霜大人不甘心,即使她死了,也要把她的尸身封印在這里,時常用星盤推算她靈魂歸來的時間?!?/p>
“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沒事。郁癥是五年前得的,早先只是不斷地做噩夢,到后來便只有喝藥才能安穩(wěn)入睡。再后來便開始殘害自己。小姑娘,我勸你不要輕易喜歡上他?!?/p>
黑貓慢慢踱回白珠身邊,抬頭看著她:“何況我經(jīng)常出沒玄宮,見過真正的白珠公主。而你,根本就不是她。”
白珠駭然,過了許久,她慢慢蹲下來,用手抱住了頭,無聲地哭了。
在那場鋪天蓋地的大火之前,她的確只是侍奉王后的一位侍女。
宮變后,王后欲攜小公主逃難,為免追殺,尋兩位侍女替死。后使術(shù)法改換了她們的容顏,打暈過去,推入大火。
若不是慕霜救了她,她已和另外那位同伴一樣成了怨魂。
小公主白珠?;弁陚?,她卻天生失聲。
小公主白珠地位尊貴,配得上任何優(yōu)秀的男子,她,卻卑微如塵。
三
白珠住在祭司神殿的第十五天,玄宮頂端的琉璃燈再次亮起時,巫王及巫族徒眾成功誅殺迦圖王兄,重新回到了永夜城。
——巫王老謀深算,早料到迦圖有反叛之意,聯(lián)合長老薩毗滿在玄宮設(shè)下法陣,消耗掉他的靈力。巫族人將巫王從迦圖手中救出,他便一直蟄伏在城外,待時機成熟,便與薩毗滿里應(yīng)外合剿滅了亂黨。
白珠不敢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慕霜,她害怕慕霜將她交給巫王,從而身份暴露。
更害怕,失去哪怕一天和他相處的機會。
好在巫王一回城,便因身受重傷而閉關(guān)靜修,不見旁人。
巫王閉關(guān)期間,祭神儀式如期舉行。
那是白珠第一次看見慕霜站在祭臺上,主持這一場盛大卻殘暴的狂歡。
他身著暗色斗篷,戴著面具,手持神杖,站在祭臺的正中央。仿佛踏一步,便牽動耀目光華。
祭臺之下,是無數(shù)手持火把的疆民,她擠在他們中間,仰望著他們的祭司大人,猶如仰望一位神祇。
隨著號角的吹響,兩個祭品被綁到了刑架之上。
那是兩個人。兩個北疆羽族的青年,一男一女。
十幾年前北疆暴發(fā)瘟疫,疆民奄奄一息之際,巫王的玄宮中傳出了消息——這是圣女阿布莎在巫神處探聽到的神諭——羽族人生有原罪,是他們導(dǎo)致了北疆的災(zāi)禍。至于解決方法,便是每年抓一對羽族的青年男女,在祭神儀式上燒死,以此祭天。
被視為禍端的羽族開始飽受欺辱乃至殺害,無數(shù)父母為孩子免遭厄運,從巫族術(shù)師處求了咒印,在他們年幼時便將他們的羽族血脈斬斷。
“這次的祭天儀式,與以往略有不同?!币黄察o之中,慕霜沉聲道,“這次尊神開恩,只需要北疆獻出一個祭品便可。所以王上命令我,來陪大家做一場游戲?!?/p>
“這二人不同于以往的祭品,他們相戀多年,自詡感情堅不可摧。如今把火從他們腳下燃起,只要他們其中的一人承認自己不愛對方,便可被放下刑架,免于獻祭?!?/p>
眾人將烈火燃起,火舌漸漸舔上那二人的腳。白珠站在臺下的人群中,覺得渾身發(fā)冷,背后紅色羽翼的紋路仿佛也在跟著瑟縮。
她不知道那位祭司大人冰冷的鐵面具下,是否會有一點點異樣的神情。
她也是羽族人,因為害怕被抓捕,從來沒有暴露過羽翼。——假如被送上祭臺的人是她,他會救她嗎?
人群中起哄聲漸盛,白珠被喧囂裹挾得頭昏腦漲,卻終被那羽族女子的一聲哀號驚醒。
她大喊的是:“我不愛他!我承認!”
臺下噓聲頓起,慕霜抬了抬手,有人馬上去澆滅了那女子腳下的火焰,一側(cè)的男子卻已被烈焰吞噬。
慕霜俯視嘆惋沉思的諸人,語調(diào)依舊不含感情:“這便是王上令我告訴大家的道理。所有情愛都經(jīng)受不住考驗,世上最不堪的恰是人心。沒有真正純潔干凈的心,北疆也不會存在光明?!?/p>
然而除了白珠,沒有人注意到他指尖的動作。
他悄悄地結(jié)了一個封魂的咒印,指向那個被獻祭的男子,男子瞬間便沒了聲息。
讓其解脫,不再受苦。畢竟被所愛拋棄的滋味,他也體味過一次。
所以這位冷血無情的祭司大人的一絲惻隱之情,只有那個喜歡他的姑娘捕捉到了。
所以她想,我不信。
我不信你心中沒有感情,不信這世上沒有愛,沒有純潔,沒有光明。
四
白珠能到玄宮深處的密室中見到圣女阿布莎,是黑貓帶的路。
圣女阿布莎,傳言是北疆唯一能與巫神溝通的人。出生后便被玄宮的人抱走,養(yǎng)在地下的密室中,不見天日,長老也從不讓她與其他人相見。
祭司神殿后面有一片小湖,黑貓原來總在湖中抓魚吃,順便沾些靈力修煉,以便有朝一日化成人形。不期和神殿中孤獨的祭司慕霜熟識,又因為自己是一只貓,輕易便能鉆進重重深宮。
它遇見阿布莎的時候,她正坐在矮床上無聊地吃著點心,見到一只渾身漆黑的小獸溜進來,“呀”地嚇了一跳,她還不知道這種生物的名字。少女好奇地伸手去摸它毛茸茸的腦袋,把吃了一半的點心喂給了它。
黑貓輕車熟路地破解了進入密室的機關(guān),把白珠領(lǐng)到圣女的面前,便離開了。
圣女問道:“你有什么訴求?”
白珠以紙筆寫出自己的愿望,恍惚間想起慕霜掌心的溫度,嘴角便帶了笑。
“我想獲得聲音。”想像正常人一樣和他交流、傾訴,想親口告訴他,自己喜歡他。這是她可憐兮兮的小心愿。
圣女說:“違背命數(shù)所定,需要付出代價。至于這代價是什么,就由神靈勘定了?!?/p>
白珠沒有猶豫,寫道:“我愿意?!?/p>
從那夜火光中的垂手相救開始,他便是她所有的勇氣所依,連命都是他給的,她自然心甘情愿。
她知道自己身為羽族,不知何時便會遭遇不測。
所以想在自己存活于世的時刻里,試著陪伴他,改變他。
圣女刺她指尖一滴血,簽下和神靈的血契。
忽然,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傳至,圣女驟然慌亂起來,把白珠推進一只書箱里。
密室厚重的石門被打開,白珠聽到來人淫邪的笑聲:“小寶貝,今天……”是個蒼老的男聲,她想了片刻,記起這是巫王的心腹薩毗滿長老。接著傳來衣物撕扯的聲音,又聽長老道:“像從前那樣,來聽我的話……把身體獻祭給神靈……”
“住手!”有什么在白珠腦際炸裂,她沒再多想,就猛地滾出了藏身的書箱。
開了口才驚覺,自己竟發(fā)出了聲音。
正欲犯下獸行的薩毗滿長老大驚失色,隨即惱羞成怒,給了白珠兩耳光,拎起她丟出了密室的大門。薩毗滿長老正欲回身,侍者卻突然來通報:“王上剛剛秘密出關(guān),急著見您,正等在月明殿?!?/p>
白珠撞到墻壁上暈了過去,醒來時頭痛欲裂,原來自己已被長老綁到月明殿準備處置。
她剛想有所動作,卻無意間聽到了長老和巫王的對話,便繼續(xù)裝暈。
那二人言語來往間,她漸漸聽明白了一樁北疆無人知曉的秘密。
巫王和薩毗滿長老聯(lián)手修煉一種夜魔咒術(shù),這種邪術(shù)依托黑暗、抵御光明,能使天賜之光隱沒。
那場特別的祭神儀式上,巫王故意命令慕霜將人心的惡展現(xiàn)在疆民面前,以此宣揚邪惡,使疆民心中所藏的惡念加重,從而增強咒術(shù)的力量。
他們想煉成邪術(shù),控制所有人的心靈、控制北疆,讓北疆永遠得不到光,然后永遠做這群傀儡的王。
根本沒有什么需要年年享祭的巫神。巫王和長老囚禁控制了圣女,讓她偽造神諭,并以此為借口,開始屠殺羽族青年、逼他們改換血統(tǒng)。
這只不過是因為另外一個可怕的預(yù)言。
——預(yù)言中,那個能夠破除永夜咒印的“命定勇者”,是一個羽族人。
因為心里那個人的存在,卑微普通的女孩白珠得知這個真相后,忽然便生出了莫大的勇氣。
她想,那個勇者或許就是自己。
五
巫王商議完事情便回玄宮了,白珠卻被困在薩毗滿的月明殿無法逃脫。
薩毗滿不能讓自己的悖德丑事宣揚開,想要殺白珠滅口,但又疑心她是自己的仇家指派,便綁了她一頓毒打。
當(dāng)晚慕霜回到祭司神殿,不見了白珠。他找不到公主殿下,不由得心焦,只能用靈識感應(yīng)著她,在永夜城中四處搜尋。
他有時也會想起自己還沒做成祭司的時候,燈燭火把耀目的光華里,他看著那個紫衣女祭司站在祭臺上,突然妄想著某一日能與她并肩。為了這個一閃念的想法,他瘋魔了般修習(xí),甚至機關(guān)算盡地暗害了那位男祭司,才得以頂替了他的位置。可惜到頭來,不過是換了一場空歡喜。
從底層一步步爬上來的他,自然會貪戀權(quán)力和榮光。
討好巫王,他才能保住權(quán)力和榮光。
若不是因為白珠是巫王的女兒,他才不會去冒著風(fēng)險救她。
他需要保她平安,以便將來巫王和她父女相認,忘不了他這個最大的功臣。
白珠不知是撞了多大的運氣,才得以趁薩毗滿松懈困頓時磨斷了綁住腳腕的繩索,赤著腳逃出了月明殿。
她跑得一路是血,直到用盡氣力倒在了路上。
迷蒙間,有一雙熟悉的手扶起她,解開她手腕上的束縛。那人將她背在身上,沿著曲折迂回的小徑走了不知多遠。
白珠醒來時,身邊燈燭搖曳,慕霜坐在她床邊,火光將他的五官打出柔和的陰影。
一切美好安然得太過不真實,她甚至恍了神,以為這樣的瞬間可以定格生生世世。
所幸他喚她的一句“公主殿下”,把她打回原形,仿佛有個聲音在告訴她,她根本不是白珠公主,一切假象不過泡影。
那份再明晰不過的喜歡令她不顧一切地靠近這個男人,如夢魘纏身的自卑卻呵斥她遠離。
慕霜去一邊的案上取來藥,問道:“發(fā)生了什么,薩毗滿為何敢膽大包天加害殿下?”
她抿了抿唇,小心地開口道:“我聽到了他和王上的密謀?!?/p>
慕霜身形頓?。骸暗钕碌穆曇簟?/p>
“我去懇求過了圣女。”
他明白后點頭,將藥端到她唇邊,取匙一口一口喂她:“是何密謀?”
白珠又禁不住紅了臉,眼前的景象似乎浮上一層泡沫,她盡量組織著清晰的語言,把自己聽來的真相告訴了他。慕霜聽罷,也不免駭然。
“慕霜大人,”她用指尖扯住他的衣袖,小聲道,“假如能殺了走火入魔的長老和父王,天賜之光出現(xiàn),北疆的永夜咒印就將破除了。你是全北疆唯一有能力殺他們的人,你……愿不愿意?”
他默然片刻,道:“我沒有理由這樣做。”
他不知道傳說是否真實,他也不愿意親手毀了自己的榮華和地位。何況他覺得破除咒印的苛刻條件,沒有誰能夠符合。誰能沒有私心呢?當(dāng)年的離嵐口口聲聲說著喜歡,不也因為高階術(shù)法的誘惑而拋棄了他?
“我會試一試?!卑字樗砷_手,徒勞地抓著空氣。
她試探著觸碰他纏著黑布的手腕:“我聽說了你和離嵐大人的故事?!?/p>
慕霜微愣,眸光變得黯淡。
“我要等她回來?!比缓笥H自去問一個合適的理由。
“可是……”她指尖都輕顫,“可是,我喜歡你?!?/p>
我珍而重之地向神靈求得聲音,不過是想告訴你這四個字。
“殿下,”慕霜神色一動,略吃驚地看著她,片刻后,卻是搖頭輕嘆道,“對不起。”離嵐戰(zhàn)死的消息傳來那日,他便知道自己不會再領(lǐng)受愛情,那是爛漫迷人如罌粟的一紙?zhí)撏e言。她要的,他給不了。
白珠聽到四圍萬物都寂靜,她努力地想勾動嘴角,卻連一抹生澀的笑容都扯不出來。她忍住泛上眼眶的熱,在心底無聲地說,沒關(guān)系。我喜歡你,就夠了。
六
黑貓和圣女出事,不過是在幾日后。
白珠驚慌地擠開祭臺下的人群,就看見他們已被綁在刑架上,薩毗滿長老奸笑著坐在一側(cè)。
原來黑貓修煉進階、成功化成人形之后,便去找圣女,想帶她逃離這個囚籠。兩人一起出逃,卻不意被薩毗滿長老抓獲。黑貓揚言要將長老的齷齪行徑傳開,長老惱羞成怒,反誣黑貓妖和圣女私通,使圣女失貞。
有人將火把遞到祭臺之上,臺下激動的疆民隨之喧嘩成一片:“點火!燒死他們!她不配當(dāng)圣女!”
白珠哭著想攔住沸騰的人們,想告訴他們真相,卻毫無辦法。
腳下被點燃的木柴噼啪作響,飛舞搖曳著的火苗如曼珠沙華般炫目。圣女終于從旁人的眼神和話語中,明白自己做了多么不堪的事情。她望著身側(cè)的黑衣少年,流下了淚水,隨后,卻開口在烈焰之上唱起了古老的歌謠。
“卿云爛兮,糺縵縵兮……四時從經(jīng),萬姓允誠……”
圣女的歌聲讓眾人安靜了下來,幾乎是同時,大家驚恐地發(fā)現(xiàn)天上開始下雨。
她的淚水化成大雨,澆熄了烈焰。她唱了一天一夜的歌,直到喉嚨嘶啞,大雨也下了一天一夜。
眾人視這為妖異之象,紛紛不敢上前,只有薩毗滿長老怪叫著撲了上去。他手持利刃,要殺死這個妖女阿布莎。
危急時刻,是黑貓自爆神魂和長老同歸于盡,保護了自己心上的圣女。
慕霜趕到的時候,黑貓只剩下淺淺淡淡的一絲魂魄還飄在空中。
“值得嗎,”祭司大人的聲音微顫,“你早知道阿布莎被長老玷污的事,還這樣做,值得嗎?”
貓妖的笑容逐漸變得透明:“那不怪她,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p>
“慕霜大人……有的人,確實值得?!鄙倌晟袂閺娜?,消失在虛空中。
真的有這樣的人嗎?慕霜望著他消失的地方,若有所失。
那廂,薩毗滿長老突然轟然倒地,身上纏繞的黑色咒印隨之消失。接著,人們聽到天際傳來了一聲轟隆隆的雷響,驚破鴻蒙。
隨后有一道耀目閃電刺穿亙古未破的黑暗,擊中了玄宮頂端的琉璃燈。
人們發(fā)出驚呼,是天賜的光明!
慕霜一下子明白,原來白珠告訴他的是實情。夜魔咒術(shù)的力量由巫王和長老二人分擔(dān),長老身死,咒術(shù)的力量大減,北疆才得以出現(xiàn)雷電,這應(yīng)該就是黎明的前兆。
假如推動黎明到來的人真的是自己,他到底會不會拿出刺殺巫王的勇氣?
巫王才剛宣布出關(guān),得知薩毗滿及圣女之事后,向人們澄清了真相,宣判了薩毗滿的罪行。
孰料就在巫王閉關(guān)之際,居住在墟淵的隱族發(fā)動叛亂,已有數(shù)千疆民死于隱族人的術(shù)法下。
消息傳入永夜城,巫王令大祭司慕霜前去鎮(zhèn)壓叛亂、保衛(wèi)北疆。
慕霜來不及把白珠送到巫王面前,便不得不出城了。
白珠得知慕霜要走,特意來送他。
她被他拒絕過,便再不敢去說什么情意,只能勸他保重。
隔著一層鐵面具,慕霜看見面前小公主的眼睛里寫著欲說還休,忽然想,自己會不會也是她的那份“值得”。
他語氣竟不自覺地放緩了三分:“謝過公主殿下。王上還不知殿下寄宿在我這里,無論咒印之事如何解決,還望殿下早去見他。”
白珠目送慕霜帶領(lǐng)術(shù)師和士兵走出永夜城,心中想道,我才不會去見巫王,我只會去見你。
七
隱族的術(shù)法,妙便妙在能織就幻境,攻破每個人的軟肋。
慕霜來到墟淵時,觸目便是幽靈鬼城般的煙瘴迷蒙,有陰風(fēng)撲面打來,吹滅了他手中的火把。
正因為聽到離嵐楚楚可憐的聲音響在耳畔,慕霜才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誅心陷阱。
眼前的紫衣女子跟他解釋,說是當(dāng)年受了欺騙才離開他,如今她孤苦無依,只有他能救她。
他不由自主地跟著離嵐向前,被引到一座荒丘上,她轉(zhuǎn)過身來,驟然間軀殼化為黑煙散去,失去支撐的衣物軟落在地。
慕霜頓時清醒,但腳下的咒印已令他的靈力無法施展,隨后四周冒出無數(shù)團黑煙向他逼近,那是隱族人操控的傀儡。
此刻,其他自永夜城趕來的巫族術(shù)師,也被各自不同的幻境所困,陷身于相同境地。
白珠還未趕到墟淵,便聽聞了巫族慘敗的消息。
祭司慕霜被隱族重傷,拋落在深深的寒冰谷底。寒冰谷嚴寒不化、深有千丈,隱族是想讓他在絕望中自生自滅。
白珠找到他時,他已昏迷多日,僵硬地躺在巖石上,眉睫都結(jié)上了白色的冰晶。
她顫抖著手撫上他的額頭,然后咬緊牙把他背在了身上。
她催動體內(nèi)靈力,背后皮膚上火紅的羽翼紋路漸漸生長開,化成了一對巨大而美麗的翅膀。
縱使北疆除了善飛的羽族,無人能出這千丈深谷,白珠也失敗了無數(shù)次。每一次她從空中重重跌落,都會把慕霜保護在羽翼之間。她一度體力透支、在黑暗寒冷的深淵中絕望,只能緊抱著懷中的男子,用自己殘存的溫度溫暖他,然后哆嗦著發(fā)紫的雙唇,輕輕地念著他的名字:“……慕霜?!?/p>
女孩一次又一次振動雙翅,背上載著她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她喃喃自語:“慕霜,我喜歡你。
“我知道我們不可能,但還是喜歡你。
“我一定會救你出去。
“你要看見北疆的日光?!币彩悄阈牡椎娜展?。
白珠終于載慕霜飛出墟淵之后,便因消耗過度而倒在了地上。她過了一天一夜才醒,見慕霜有醒轉(zhuǎn)的跡象,強撐著幾乎支離破碎的身體,去給他找水喝。待她取到水回來時,慕霜已不見蹤跡。
白珠后來才知道,是永夜城的人前來,救走了他。
其時,慕霜剛離開永夜城,她便逃離祭司神殿去追他。
她卻不知道,她離開之后,在宮變中逃亡的王后和真正的白珠公主,恰恰便又回到了永夜城。
從玄宮中駛出的一騎輕車,將重傷的祭司大人接回了城。車上是剛剛隨母后歸來的小公主,她聽聞過慕霜的名號,所以當(dāng)父王派人去墟淵救他時,她便主動提出跟去看看,此前她還未見過他。
經(jīng)過術(shù)師的治療,慕霜終于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小公主正安靜地望著自己,眉峰微動,澀聲道:“多謝殿下相救?!?/p>
他當(dāng)時半夢半醒,只隱約記得,有一個姑娘救了他。那姑娘貼在他胸口聽他的心跳,用手小心翼翼地輕撫他眼角眉梢,緊緊擁抱著他以融化他身上的冰雪,在他耳畔一遍遍地說著喜歡。那是何等無畏的付出。
原來那姑娘真的是公主殿下,他恍惚間后悔自己曾那樣冰冷地對待她。
那天,小公主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位祭司大人并不像傳說中那般冰冷薄情,他和她說了許多話,原來他也愛笑、愛說話,原來他摘掉鐵面具之后的面容,也會浮現(xiàn)出那么動人的、一絲若有似無的溫柔。
八
連著十?dāng)?shù)天,北疆的星月越來越暗淡。
白珠知道,是巫王在加緊修煉夜魔咒術(shù)。
當(dāng)她還未回到永夜城時,便聽聞了王后和小公主平安回城的消息,那時她便知道,自己的夢將碎了。
改換容顏的咒術(shù)在小公主回城時失效,沒有了特殊身份,她再也通不過永夜城的門禁。
可是她還想……再見慕霜一面。
她的心愿還沒有了結(jié)。
很快祭神儀式又將如期舉行,巫王的侍從開始在北疆搜羅祭品。
白珠目睹一位羽族少女被抓捕,少女痛哭著拼命掙扎,這時,她決然地走上前,對那侍從平靜道:“我來替她?!?/p>
兩個羽族人被作為祭品,推進了祭司神殿的密室里暫時監(jiān)押。
聽到他們的哭泣聲,慕霜背過身不愿去看,他想象到熊熊燃燒的烈火,背上大片的燒傷疤痕似乎跟著隱隱作痛。
他小時候便被母親狠心地推進大火,生生燒去背上的羽翼圖案。
母親流著淚告訴他:“孩子,我們不能背叛羽族,所以只有這樣才能救你。”
可是結(jié)果呢?他為了離嵐成為祭司,漸漸變得貪戀榮華,替巫王做了許多年的殺手——殘忍殺害同族的殺手。
從前他未曾想過要贖罪。直到小公主給了他提示,讓他對光明升起一線希望,讓他感到孑然的靈魂被重新安放到人群中,記起所有使命、責(zé)任和良知。
他愿意相信她。
這一天,祭臺下再次聚滿了觀看儀式的疆民,新近出關(guān)的巫王坐在臺上,準備欣賞即將發(fā)生的一切。
慕霜手持神杖,站在祭臺的正中央,也是永夜城的、北疆的正中央。
他向號角手點頭示意,按著約定俗成的祭禮章法,兩個祭品將被綁上刑架。
可是號角聲響到第三遍的時候,祭品依舊沒有出現(xiàn)。
人群開始小聲議論,沒人看到慕霜面具后的緊張神色,也沒人知道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這位祭司:他早已令屬下放了那兩個羽族人。
巫王察覺到有什么不對,倉促間,氣氛驟變。
“……卿云爛兮,糺縵縵兮……”
圣女阿布莎的歌聲在祭臺下的人群中悠悠響起,臺上,祭司大人猛然將手中的神杖刺向了巫王。
他下手足夠快,神杖的尖端裹挾著靈力,準確地洞穿了巫王的心臟。
——他曾經(jīng)以為,一個離嵐足以毀掉他一生,可是后來出現(xiàn)的那個女孩改變了他,使他也愿意手持利劍去為破除永夜而努力。
她像一顆明珠,將幽暗漆黑的北疆照成了白夜。
剎那間,閃電擊下,一道接著一道。
頭頂?shù)暮谝归_始減淡,化為了厚厚的墨色云層,然后,如江心波瀾翻涌、大海漩渦攪動,那云層開始從中心一點點宕開,刺目的白色光芒自裂縫里絲絲綻現(xiàn)。
人們習(xí)慣不了突如其來的明亮,大多用手蒙住了雙眼。
有人從指縫間看見色彩繽紛的世界,便不由得尖聲驚呼起來。
慕霜也訝于天象的異變,不料背后跳出一位巫王的親信侍從,拔劍便刺向了他的后心。慕霜躲閃已不及,一個人忽然從祭臺下?lián)渖蟻?,牢牢抱住了那侍從的腰身。侍從揮劍猛砍,那人渾身是血,卻始終沒有松開手。慕霜定睛時,才認出她正是去年那位拋棄戀人、免于獻祭的羽族女子。
——她并非貪生怕死,當(dāng)年不過是因為身懷六甲。能支撐她活到如今的,是分別時戀人的那個眼神:帶著小生命,活下去。
許多閃電擊中了玄宮的穹頂,加上失去了巫王靈力的支撐,古老的高大殿宇開始坍塌。
就在所有人驚呼贊嘆之時,一團黑色的邪靈從巫王的尸體上升起,以迅雷之勢沖向了那道瀉下天光的裂縫。
他想拼上魂魄,以畢生修得的所有黑暗力量堵上裂縫,來阻止永夜咒印的破除。
所有人都無法阻攔住邪靈的瘋狂舉動,慕霜也急得幾乎驚叫。
然而,就在巫王即將成功之時,有一個女孩扇動雙翅飛到天際,用身體擋住了那團邪靈的沖擊。
有眼尖的人認出,她是那個羽族的祭品。
邪靈頓時破碎,化為飛灰。
刺目天光在那個女孩的身后層疊綻開,世間萬物鋪上絢爛顏色,而她卻直直墜地,落入山河湖海。
所有人都沒有看見她最后的那個口型,那是簡單的五個字。
“好美啊,慕霜?!?/p>
從此春秋朝暮、天光晦明、霞彩云霓、四時風(fēng)雨,一切一切良辰美景,愿你都能替我飽覽。
九
慕霜后來才明白,永夜咒印的破除仿佛是神靈與世人開的玩笑。
北疆上空的夜魔咒術(shù)消弭,使天賜的光明出現(xiàn);
身體被折辱污損的阿布莎,卻有著北疆最純潔的心靈;
素來不相信光明的慕霜,卻被感化成為命定的勇者?!瓉砥瞥纳系蔫滂簦攀亲铍y得的勇氣。
倒塌的玄宮掩埋了許多王室成員,他站在玄宮的廢墟前,突然開始紅著眼找一個人。
他在找巫王的小公主白珠,但只找到了她已經(jīng)冰涼的身體。
“那不是她?!笔ヅ谒砗笃届o道,“能救你出寒冰谷的,只能是那個羽族姑娘。”
他問:“她叫什么名字?”
圣女搖頭。
他拿出星盤,想演算出她魂魄的歸期,卻失敗。
于是圣女說:“她已經(jīng)用魂魄跟神靈交換了聲音,再不會有輪回了?!比欢冻隽诉@么多,得到的只有拒絕。
慕霜說:“我還沒來得及認識她?!?/p>
圣女靜靜地看著他眼眶中落下一滴淚。
那個女孩已然永遠墜入光明與溫暖的夢境,而他在夢境之外,清醒又痛苦地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