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艷 敏
(1.河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2.衡水學院 中文系,河北 衡水 053000)
俞平伯一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體裁豐富多變,且大多很難持久。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天空中,無論是新詩,還是現(xiàn)代散文,還是小說或者劇作,他都像一閃而過的流星,劃一道光亮就消失了,比如他的小說只有1919年寫的3個小短篇,只有1928年創(chuàng)作的《重過西園碼頭》是一篇散文化的中篇小說。這表明他在新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短于敘事而長于抒情。而他的舊體長詩創(chuàng)作數(shù)量既多,而且充滿了較多的敘事性特色。自1916年直到去世前一年,俞平伯的舊體詩文創(chuàng)作涉及近體絕句、五七言律詩、詞、曲、賦等,又有歌、行、吟等舊體敘事長詩。這些詩作中包含了大量的文化信息,具有很強的詩學價值和史學價值。在俞平伯晚年,孫玉蓉經(jīng)過艱苦的搜集和當面校對整理,把其舊體詩結(jié)集為《俞平伯舊體詩鈔》,并在俞氏去世后協(xié)同其家人俞潤民、陳煕把這些資料全部收入到《俞平伯全集》第一卷中,這為我們?nèi)媪私庥崞讲膬?nèi)心世界和生命體驗提供了可靠的資料。
在俞平伯的舊體詩研究方面,分工明確的當今學術界表現(xiàn)出了巨大的先天不足。這對現(xiàn)代文學從業(yè)者來說是一個具有挑戰(zhàn)性的課題,因為若要讀懂那些用典頗多幽婉有余而明晰不足的詩,必須具備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而在現(xiàn)代教育體制下成長起來的我們這幾代人缺乏相應的傳統(tǒng)文化之根。對古代文學研究者來說,要讀懂他的舊體長詩,又需要對現(xiàn)代中國的文化狀況和重大史實知識具備全面的認識。若要步入這片領地,橫亙在面前的古今文化之溝是最大的障礙。青年學者李清宇雖然有“古今貫通”的勇氣去發(fā)現(xiàn)俞平伯,卻到底沒有就其舊體詩歌進行這種貫通式的研究,這不能不說是俞平伯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中的一個缺憾。
俞平伯的舊體長詩創(chuàng)作從20年代的青年時期到70年代晚年時期,時間跨度很長,記錄了他大多重要的人生大事,帶有很強的敘事性。他最早創(chuàng)作的舊體長詩《西關磚塔塔磚歌》和《西關磚塔藏寶篋印陀羅尼經(jīng)歌》源于1924年西湖雷峰塔倒塌,是為紀念塔倒后去世的舅父兼岳父許引之而做,帶著濃郁的佛教經(jīng)文特點。而《芝田留夢行》源于1924年的一個夢,與同題散文《芝田留夢記》取材相同,但呈現(xiàn)出的古典韻味更多些?!抖〕笄鄭u記游》作于抗戰(zhàn)爆發(fā)之前,是一篇游記題材的作品,篇幅較長?!哆b夜閨思引》完成于1944年末,表達的是在淪陷區(qū)北京的憂思?!秹粲暌鳌纷饔?940年代末國共兩黨緊張爭奪政權時期?!段疵{》作于1952年,也帶著很強的紀實性?!吨貓A花燭歌》則是為紀念與夫人結(jié)婚六十周年,作于1977年。在上述長篇舊體詩作中,多達三千多行的《遙夜閨思引》在篇幅上超過了吳偉業(yè)的《圓圓曲》等前人長篇古體詩。雖然當前學界對這首冗長的舊體詩并不重視,但他對這首長詩所作的系列題跋及其內(nèi)在的深意不能不引起大家的關注。學者袁一丹在《俞平伯<遙夜閨思引>表微》一文中對這種現(xiàn)象進行過比較詳細的解讀,但這種解讀側(cè)重點并非詩歌文本,而是成詩的過程及其作者詮釋中體現(xiàn)的個人意圖方面。另外,朱彥的《知心客安在——俞平伯贈畢樹棠本<遙夜閨思引·跋語>探微》也詳細分析了俞平伯在抗戰(zhàn)勝利后求知于士林友人的迫切心境。因此,《遙夜閨思引》的內(nèi)在思想還有待“知心客”的進一步發(fā)現(xiàn)。
筆者不揣淺陋,以文本細讀為基本方法,結(jié)合文獻互證和互文闡釋,本文對俞平伯的部分舊體長詩作進詳細解讀,探究其敘事性特色。尋找隱含俞平伯舊體長詩創(chuàng)作中的雙性寫作傾向、自敘傳色彩和史詩性寫作追求。雖說這也是一種誤讀,但筆者要在這誤讀中尋找到一條通往現(xiàn)代舊體詩研究的路,對現(xiàn)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和創(chuàng)作心態(tài)進行更深層的探索。從這個意義上說,俞平伯的舊體長詩研究只是一個開始。
《春雨》李商隱 (唐)
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遠路應悲春晼晚,殘霄猶得夢依稀。玉珰緘札何由達,萬里云羅一雁飛。
《重過圣女祠》李商隱 (唐)
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
《夢雨吟》俞平伯
義山詩“一春夢雨常飄瓦”。惘惘殘春事。蕭蕭暮雨祠。匆匆才得侍。脈脈又言辭。燈火迷離共。寧居躞蹀隨。歸家應在亥。一語最難知。
上引詩歌明顯表明了李商隱夢雨詩對俞平伯舊體詩創(chuàng)作的影響。而女性化書寫現(xiàn)象則是他們詩作的共同特征?,F(xiàn)代作家和詩人何其芳前期詩文慣于表現(xiàn)旖旎微妙的情感體驗,艾青曾說何其芳的《畫夢錄》“有舊家庭的閨秀的無病呻吟的習慣,有顧影自憐的癖性,詞藻并不怎樣新鮮,感覺與趣味都保留著大觀園小主人的血統(tǒng)?!盵1]其實俞平伯也有這樣“大觀園小主人”的女性化書寫之風。廢名在《古槐夢遇》序言中說他是“深閨夢里人”,這也是確語。
俞平伯40年代的長篇五言古體詩《遙夜閨思引》即帶著強烈的女性化特征,而《夢雨吟》同樣以一種隱晦的女性化書寫方式傾吐他苦守北京時期難言的心語。這種女性化書寫其實是中國詩歌在長期的文學發(fā)展中形成的一大特點,孫艷紅在其博士論文《宋詞的女性化特征演變史》中對此有詳細的論述。李商隱作為影響后世詩歌巨大的晚唐詩人,在表達女性式幽婉細膩朦朧迷離的情感方面可謂別開生面。他充分發(fā)揮了詩的抒情特長,其詩中的女性形象介于寫實與非寫實之間,是美與愛的化身,不但有著朦朧的審美性,而且有著真切的情感性,對后世詩詞創(chuàng)作有很大的啟發(fā)?!拔氖勘铩焙汀皦魰衽笔枪糯氖砍懙奈膶W題材。李商隱的《重過圣女祠》意境撲朔迷離,內(nèi)容似有如無,情感纏綿悱惻,托意遙深惝恍,即是其中之一。關于“一春夢雨常飄瓦”中的“夢雨”,王若虛曾在《滹南詩話》引蕭閑語云:“蓋雨之至細若有若無者,謂之夢。”在李商隱的“夢雨”中,“一春夢雨常飄瓦”的景象不僅是一種氛圍,還帶著比興象征的意味。
古典文學中神女朝云暮雨的傳說給人一種男女相親的暗示,卻又因神女的最終遠離而造成一種歡愛已失的落寞。李商隱在詩中借無法重返仙界的“圣女”暗示自身的幽居獨處與失意落寞,有某種朦朧的期待和希望,而這種期待和希望又總是象夢一樣的不可把捉。清人錢泳評“夢雨”一聯(lián)道:“作縹緲幽冥之語,而氣息自沉”(《履園譚詩》)。由于《重過圣女祠》《春雨》等詩中融合了詩人遇合如夢、無所依托的人生體驗,詩境在縹緲中略顯沉郁。
俞平伯長期處于女性包圍的生活環(huán)境中,他的母親許之仙和兩個姐姐都工于詩詞,精通琴棋書畫。他的妻子許寶馴雖未接受信使教育,但自幼跟隨父親見多識廣,善唱昆曲,還曾跟隨名家學習作畫,藝術品味較高,這對俞平伯的影響是巨大的。而他對秦少游、周清真詞的偏好,以及對《牡丹亭》和《紅樓夢》中女兒情的贊賞,對舊式女性的同情與憐惜,都使其創(chuàng)作帶有婉約而秀麗的女性化特征,而《芝田留夢行》和《夢雨吟》等舊體長詩則是俞平伯此類作品的代表。他的其它幾首舊體長詩《遙夜閨思引》《未名之謠》《重圓花燭歌》也有部分女性化書寫特征,帶有鮮明的個體生命體驗,體現(xiàn)了俞平伯典型的擬女性書寫心態(tài)。俞平伯以閨思寫其淪陷時期的難言之情,在題《閨思引》詩其三中俞平伯寫道:“紅顏季布信堪師,閨閣襟期想象之。 別有傷心閑涕淚,拈來可似女郎詩?!盵2]顯然,“閨思閨怨”等女性化書寫只是俞平伯隱性敘事策略的一種權宜之計。
《芝田留夢行》的開頭不同于散文《芝田留夢記》開篇對江南雨的大篇幅描寫,而是將描寫對象主要聚焦在“隔座縞衣子”身上。第一節(jié)寫與故人重逢,開首兩句“一宵過雨蘇州街,車濺塵泥滑繡鞋”,即簡單點明了故事發(fā)生的整體環(huán)境和女主人公的身份。蘇州雨后的街道上,女子乘車而過,因雨天濺起來的塵泥使腳上的繡鞋走路時有點滑滑的。次句“舊家荒圃邀客坐。楓丹桕紫黃花開”交代了相逢的具體地點和外界季候物象。俞平伯喜歡用色彩艷麗的文字來寫景物,后一句七分之三都是顏色詞,表現(xiàn)了斑斕絢麗的秋景。以下幾句寫熱鬧的歡聚場面,又以“曳紈被綺”的俗人反襯“縞衣子”的“嬋娟之美”。第二節(jié)說詩中這位“燕趙佳人”不同于江南兒女,為人大方,博聞多見。“鳳凰城闕”二人初識之時,詩人便“發(fā)皇震駭走心神”。然而“歌臺一別”之后,佳人杳無信息。第三節(jié)追憶經(jīng)歷了幾年的分別后,“年時荏苒朝催暮,綠葉陰濃青子多?!卑凳井斈甑呐右呀?jīng)為人妻母。今天重逢在筵席上,“瓊姿過眼曾相識”。下面一節(jié)主要寫女子的歌聲之美與短暫的重逢之后再別離的傷感。動聽的歌聲有著感人至深的力量。荊軻刺秦前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韓娥之歌繞梁三日而不絕?;缸右耙孤勄甯柰絾灸魏巍2涛募熘袈?,《胡笳十八拍》以其文學性和音韻美而流傳。宋元說書體和散曲、戲劇的盛行也為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歌聲描寫提供了豐富的素材。晚清小說《老殘游記》的“王小玉說書”和林嗣環(huán)的散文《口技》即是清朝文學中描寫聲音著名的片段。
俞平伯的長詩《芝田留夢行》用來寫歌聲的篇幅并算多,也并無特別高明的地方。但從記夢的角度來看,已實屬不易。對于世間常見的“別苦”,作者以“酸風回淚淚下霰,難分溫煦撫飄零。經(jīng)年歡意搖秋草,綺夢蕭廖容易醒”來形容。繼之以臨別時對方遣人叮囑“蜜漬木瓜”結(jié)束了這場帶點離奇的夢。全詩最后一句“片言還驚惺忪睡,窗外何多積雨聲”寫夢醒后寒雨敲窗的現(xiàn)實情境。
從以上分析可見,俞平伯的舊體長詩《芝田留夢行》和散文《芝田留夢記》內(nèi)容基本一致,只是表現(xiàn)形式不同,側(cè)重點不同,如對這位“縞衣子”的贊美,在詩中是作為重點來寫的,愛與憐惜之情溢于言表。這充分體現(xiàn)了俞平伯在個人情懷上的女性化書寫特征。
從俞平伯現(xiàn)存的長詩來看,其舊體長詩涵蓋時間比較長,也真實反映出了作者的思想轉(zhuǎn)變過程。他的舊體長詩多數(shù)屬于自身生活經(jīng)歷與日常夢境的的記敘,帶有強烈的自敘傳色彩。讀其詩,基本上可以串聯(lián)起他一生的主要生活歷程。
《遙夜閨思引》三千多行,創(chuàng)現(xiàn)代古體長詩之最。作者為此詩先后做有文言賦體序1篇,題古詩6首,文言跋語17篇。這也是一首根據(jù)夢中得到的詩句醒后斷斷續(xù)續(xù)補寫完成的古體詩歌。這首詩寫贈的第一個人就是他的妻妹許寶騋即許季珣。袁一丹曾就此進行過較為詳盡的考證,認為俞平伯與妻妹許寶騏曾經(jīng)有過一段沒有結(jié)果的情感歷程。[3]這首詩據(jù)俞平伯說共分四節(jié),第一節(jié)“題外閑情”,“每與正文參錯”;第二節(jié)“插筆自敘,又分幼年、中歲、近事”;第三節(jié)“亦偶有自述處,而大致眷懷家國”;第四節(jié)“雜抒懷感”[2]。可見,詩中大多數(shù)篇幅內(nèi)容屬于自述身世部分。按照俞平伯的解釋“詩以懷人為主,以滄海為背景,以夢幻為因緣”,“雜以顛倒、夢想、回憶、自敘及一般的閨思,甚至有代東瀛婦閨怨者?!盵4]俞平伯“欲將秋士之懷,譜入春閨之曲”。[5]
1952年俞平伯所作另一首舊體長詩《未名之謠》又是作者的自敘。在俞平伯的筆下,個人經(jīng)歷和國家危亡息息相關。他難忘那“丁字沽前孔翠屏,錢塘湖上鴛鴦侶”,難忘當年的苦雨翁“六時禪誦八關齋,粥鼓鐘魚苦住佳?!倍耙箽w喜晤嬋娟子,文窗曲檻依稀似。夢回言笑訴深情。微驚雙宿籠禽翠。”溫暖舒適的閨房生活也給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俞平伯與妻子親友“香滿裙衫秋隴桂。又嬉蘭槳六條橋”的游湖之樂,以及別后重逢的驚喜與共賞美景的寧靜蘊含在“堂前雪涕又臨歧。夏盡冬回能幾時。未浣征衣湖上去。漪園祠壁先尋詩。堅匏山墅開妝鏡?;ㄓ昙t深濃翠映。”這幾句中。在詩中他還追述了“姊弟垂髫初到館。紫藤花下坐攤書”的兒時生活,父母雙親“移家為我到燕臺。沁水朱門太學開。華發(fā)師儒皆宿彥。元黃別舍幾英才”的大學生活,以及“夢里槐安可嘆嗟。莫將烽訊誤韶華?!薄芭f攜弱妹共蘭舟。今念同懷分敵國”的感慨。在世事變幻中他發(fā)出“文章誤我固非真。我誤蒼生寧是假”的感嘆。對于妻子許家眾表親他贊嘆不已“君家兄弟多華俊。七貴先芬稱極盛。仲氏溫良季女才。垂髫曾識嬉恬并?!睂懙絻?nèi)戰(zhàn)結(jié)束之時,俞平伯又回到了他迷戀的“圣女祠”意象,親友們“重來仙觀洛花殘。夢雨飄云楚岫寒。誰損涕袍憐范叔。獨存風雪臥袁安。”其中寄托著以清高自許的忠貞之志。繼之,“兩家椿蔭漸中年。迎汝寒門俱色喜。幾遭顛困幾清時。相濡涸轍移星紀。細度流光久莫論。對君悴色予知愧?!边@幾句是寫給妻子看的,表達了對妻子深深的愧疚和不離不棄的感謝。這首長詩最后再次以乘著鸞車的神女離開收尾——“秦女乘鸞縹緲中。珠音亥既迷江潯。誠求如愿知心客。難繼芳姿團扇吟?!辈坏噩F(xiàn)了夢中縹緲的神女及其迷離的歌聲,而且表達了自己“誠求如愿知心客”的愿望,這“知心客”當然不能落在實處,只能是俞平伯對其文字“知心客”的期待。而“難繼芳姿團扇吟”則表明這種愿望的虛妄與難圓。這些文字都表明了俞平伯以詩自敘身世經(jīng)歷的寫作初衷。
這種對自身經(jīng)歷的書寫在1977年再次復現(xiàn)于其舊體長詩創(chuàng)作中,其時與妻子歷經(jīng)劫難的俞平伯在結(jié)婚六十周年之際又以舊體長詩《重圓花燭歌》以高度凝練而形象的詩語記錄了兩人之間琴瑟友和共度幾十年風波患難的歷程,易代滄桑之感與同心攜手之情盡在詩中彰顯無遺。這首詩得到了俞平伯親友群的高度評價,詩中對夫人的贊譽表達了他由衷的感激和真摯的愛情。
中國古代詩歌不乏長篇敘事詩,而以女子身世之感寄托家破國亡之恨的作品并不少見。蔡文姬《悲憤詩》二首以及《胡笳十八拍》直陳悲慘的個人經(jīng)歷,《孔雀東南飛》和《木蘭辭》也都是以個人經(jīng)歷帶動全篇,反映時代中的個體生命經(jīng)驗。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等長篇敘事詩,杜甫的“三吏三別”和《麗人行》《北征》也屬于篇幅較長的間接敘事,而晚唐韋莊的《秦婦吟》,元稹的《連昌宮詞》等詩也大多以代言人陳述戰(zhàn)亂中的見聞,以達到成史的目的。明清易代之際,隨著江山易主的大勢所趨,古體長篇敘事詩也有名篇出現(xiàn),其中以吳梅村的“梅村體”長詩最為有名。這些舊體長篇敘事詩無疑給了他很大的啟發(fā),而以個人悲歡離合關和家國之變成為他舊體長詩的主要寫作主題。1964年,俞平伯評點吳梅村的《蕭史青門曲》時說“當時易代之感,與夫身世之悲,蓋有不能質(zhì)言,不敢昌言者,乃借兒女情蹤,曲譬而善道之,好一似潯陽商婦琵琶低眉信手時也?!辈⒎Q贊吳梅村能“開前人未到之境界,誠近代之瑰觀哉”,只因其降清之舉而使“覽者不察,或貴遠賤近,或以人廢言而苛摘夫前修”。這段話在為吳梅村鳴不平,其實也在為自己抗戰(zhàn)時期的表現(xiàn)做著某種辯解。俞平伯40年代及其后寫作的舊體長詩在寫男女之情的同時也是“寄托遙深”,未嘗不帶著這種“易代之感”,帶著主動的“非一姓之興亡”的史詩性追求,只是他自身的生平經(jīng)歷限制了他的敘事和感懷。
俞平伯的舊體詩創(chuàng)作同樣以自身的經(jīng)歷串聯(lián)起來時代的風云變幻,涵蓋了親歷的大事小情,意欲為自己所經(jīng)歷的時代畫影圖形。因此,俞平伯的寫作雖注重兒女私情的同時,還有著自覺的史詩性追求。
《夢雨吟》作于《遙夜閨思引》次年,篇幅較短,是其姐妹篇,可與之做互文見義的解讀。[6]在長詩的開篇,俞平伯就形象再現(xiàn)了李義山《重過圣女祠》中的詩句“一春夢雨常飄瓦”。但開篇幾句不過是正文的引子,詩中所寫內(nèi)容并不限于上文提到的李商隱詩。由于采用了舊體,《夢雨吟》表意顯得更加晦澀,而其中蘊含的家國之情并未改變?!吨ヌ锪魤粜小肥羌兇獾膲粲?,《夢雨吟》則因時代原因帶有了更多的“明志”意圖。這兩篇不同的舊體長詩雖然表面上都寫到了與“神女”之間的歡會,仿佛是李商隱詩歌《重過圣女祠》意境的再現(xiàn),但《夢雨吟》卻非《芝田留夢行》那么單純,而是帶有托身無處的寓意,意味頗為深長?!秹粲暌鳌烽_篇“惘惘殘春事。蕭蕭暮雨祠。匆匆才得侍。脈脈又言辭。燈火迷離共,寧居躞蹀隨。歸家應在亥,一語最難知”這幾句既有對李商隱詩歌的再現(xiàn),又融進了俞平伯自身生活的經(jīng)驗。他大學畢業(yè)后,經(jīng)常不得不辭別妻子另做遠游,這種短暫的別離,使得他對夫妻離別的體驗異常深刻。這在散文《冬晚的別》中有所表現(xiàn)。之后的“獨活將誰活。當歸未必歸”巧妙嵌入中藥名,卻又表現(xiàn)了夫妻間生死與共的真情和自己漂泊不定的生活體會。至“燕市人皆去。吳山事已非。七年聞蓄艾。十載愿傾葵。有夢欹鈿側(cè)。無眠拂簟時。漫灰鴻鵠志。虛誦鹡鸰詩?!眲t是作者陳述身處孤城困境中的選擇與堅守,表明其忠于家國的心志。結(jié)尾處以“甚處崇蘭蕙。誰家采蕨嶶。西山霜葉麗。慎勿更留題。”再次重申自己對國家的忠誠之心。
俞平伯1949所作的《寒夕鳳城行》同樣寫到了國難,“八載長安沉倭虜。隅望收京朝復暮?!薄疤瘸诉w固再來時。下筆應教迷處所?!彼募以诖藭r已經(jīng)是“壕塹迫墻根。虎旅小院屯?!彪S后他自陳道:“昔讀韋郎秦婦辭。辭中哀感系人思。如何霜鬢流年速。十載非遙兩見之”這兩句明確表示俞平伯對《秦婦吟》中的社會狀況與當時混亂中的北京現(xiàn)狀的隔代類比。在詩中作者寄希望于新的政權,盼望著“從此人間事事新”。而北京的和平解放最終使作者高興地看到“紅樓無恙弦歌地。紫陌今為行路人。”從中可見俞平伯對國家危亡的關心,對新生祖國的熱情和期待。
另外,《遙夜閨思引》《寒夕鳳城行》《未名之謠》也都有著以個人悲歡寫國家興衰的意圖,只是在實際的寫作過程中——特別是《遙夜閨思引》的寫作——并未能做到完全融合而已。
通過以上解讀,我們發(fā)現(xiàn)在俞平伯的舊體長詩中,“神女”形象不僅指他夢中的“神女”,身邊的愛人,還寄托著他難以實現(xiàn)的救國報國之志,以及對文字“知心客”的期待。究其原因,“神女”其實是俞平伯借中國文學中的傳統(tǒng)形象言自己心中未成之志與求文苑知音心理的外化。而在“海清河宴”之時,這種女性化書寫、自敘傳色彩抒情又成為他表白忠誠和貞潔最合適的一種方式。
《芝田留夢行》的藝術趣味和美學特征足以證明,比起報效國家服務社會來,俞平伯更愿意沉浸在個人的小天地里,在詩文曲賦的傳統(tǒng)藝術中體會中國文字的游戲三昧。當面臨山河破碎的國家大事時,俞平伯無法完全做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無動于衷地繼續(xù)吟詩作對。而事實上在城破國亡之時,他除了寫寫文字以傾吐內(nèi)心的隱痛之外卻又無以為報,也就只能在“寄托遙深”的詩中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憂患與對國家民族命運的擔心,這也成就了他的《遙夜閨思引》《夢雨吟》以及《寒夕鳳城行》《未名之謠》等舊體長詩。這些詩都帶著作者親見親聞親歷的個人體會,因此有著強烈的自敘傳色彩,同時因為帶著時代大事的見證,更有一種史詩性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對俞平伯新文學創(chuàng)作敘事缺陷的一個有益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