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小 山
作者的母親
2017年除夕前一天,我從上?;刭F陽花溪看老媽。
一年前,老媽在成都因肺炎引發(fā)心衰住院兩周后,為了能有人隨時關(guān)注到她的身體狀況,也為了就醫(yī)時使用醫(yī)保方便些,我們兄妹把老媽送到貴陽一家叫“松溪”的養(yǎng)老院。
看到老媽時,她的話很少。我坐在老媽的床前,握著她的手,想和她聊會兒天,但她除了簡單的回應(yīng)以外只是點頭或搖頭,基本上都是我在說。
大年三十早上,吃完飯,我給老媽剪完指甲,捧著她的手,我討好地說:“媽,你看你的皮膚還這么好,臉上和手上一點老人斑都沒有,還這么柔軟。”
老媽矜持地抿著嘴點了一下頭。
攏了攏老媽額前的頭發(fā),我又說:“你的頭發(fā)也那么好,才有一點點白的?!?/p>
老媽摸了摸自己的頭發(fā),微微一笑,仍沒有話。
年夜飯是二哥從外面的飯館預(yù)定的,一家九口圍坐在大鐵爐子邊,二哥把他的酒杯遞給老媽抿一口,發(fā)現(xiàn)老媽有點意猶未盡的樣子,于是又讓她再喝了兩小口。見老媽能喝酒,兩個哥哥都挺開心的。
初一一大早,大哥來到養(yǎng)老院,一直想哄老媽說點啥,他撿著過去時光里的重要事件回憶,可是,老媽仿佛已沒有力氣給我們講很久遠(yuǎn)的故事了,她總是懶懶地說:“不曉得嘍,記不得嘍?!?/p>
初二這天是大哥的生日,二哥的朋友要請大哥吃飯,但他婉拒了,他想多一點時間陪老媽。
大哥一家初三要飛回成都,臨走時,大哥不愿意和媽告別,只對媽說,他們今天先走了,過些天再來看她。
初四的半夜,晃床欄的聲音響起,我馬上醒過來,問媽要什么,她說:“我要喝水。”
媽媽還饒有興致地和我閑聊了半個多小時。
凌晨三點鐘,我回到自己的床上,我知道天亮以后,這樣表情生動、頭腦清楚,也能主動說話的老媽又會重新變得昏沉無語。我不知如何才能讓媽從這晨昏顛倒的狀態(tài)中調(diào)整過來。
初五這天,早飯后給媽媽播放起柔聲的音樂,我在媽的輪椅前蹲下身,“媽,我下午就回上海了,你要好好的,等著我放暑假了再來陪你?!?/p>
老媽眼睛亮亮地看著我,“下午就走了?”
我點點頭:“嗯?!?/p>
我有點難過,拚命忍住。
媽又問道:“你好久再來?”
“夏天。天熱的時候放假了,我就再來?!?/p>
將老媽推到飯廳,等我洗漱回來,媽又陷入了昏沉。
中午吃過飯,在火爐邊坐了一會兒,我送老媽回房間睡午覺,媽躺下了,我答應(yīng)走時會告訴她。她乖乖地閉上了眼睛。半小時后,我悄悄起身準(zhǔn)備上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老媽側(cè)過臉來看著我。原來她沒睡,我沖她笑笑:
“我去解個手?!?/p>
“走的時候我叫你嘛?!?/p>
她點點頭,再次閉上眼。
一點鐘,我從床下拉出行李箱,把隨手的幾件東西裝進(jìn)去?;剡^頭來,發(fā)現(xiàn)老媽不出聲眼睛亮亮地看著我。我在她床邊坐下,“我要走啦?!?/p>
一句話剛出口,我就哽住了。我極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老媽的眼睛也有些濕潤,但她竟然反過來安慰我:
“沒得事的,你放心,我在這好好的?!?/p>
“你要注意自己的胃,不要吃冷的東西?!?/p>
“晚上不要睡得太晚,不用寫那么多書。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教授,可以嘍?!?/p>
“娃娃的功課你們要抓緊點,讓他爭取考上北大?!?/p>
……
見老媽仿佛突然之間不僅有了白天少見的清醒,而且又能如以往一樣的叮囑各種事情,我瞬間崩潰,淚水決堤般地流下來,說不出一句話,只是拚命地點頭。媽費(fèi)力地從被子里側(cè)過身來抓著我的手撫摸著,像小時候哄我一樣地說:“不要再哭了嘛,你要準(zhǔn)備走嘍?!?/p>
我哭出了聲,老媽繼續(xù)哄著我:“好嘍嘛,好嘍嘛?!蔽野醇榷ǖ挠媱澔氐搅松虾?,然而沒有想到的是,這竟然是我陪媽媽過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
又要到一年春節(jié)了,媽媽,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