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金海
(閩南理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福建 泉州 362700)
1965年美國控制論專家查德提出了模糊集論,其核心意義是集合界限的不確定,并用隸屬度來處理語言的模糊性,即取[0,1]之間的任何實數(shù)來表示某些成分在某種程度上屬于集合。之后,模糊集論在人們的不斷探索下逐步發(fā)展完善并應用于語言學研究,比較有代表性的是雷可夫和麥考利[1]。早期的研究主要專注語義的模糊性,后來語言學家結合語用學和修辭學的相關理論研究言語交際中的模糊性,把研究語言模糊性延伸到研究言語模糊性,開創(chuàng)了模糊性在語言學研究中的新篇章。自查德提出模糊集論至語言學家研究模糊性以來,學術界對語言模糊性做了大量的研究。林波、王文斌認為語用模糊是一種常見的交際現(xiàn)象,是交際者在交際活動中示意和釋義過程中出現(xiàn)的種種不確定性的總稱,是交際差異性、動態(tài)性和順應性的產(chǎn)物。從認知語用的視角來看,語用模糊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消極語用模糊,主要源于認知、表達及意義映射的模糊;一種是積極語用模糊,主要是出于交際策略和語境效果的需要[2]。梁琦秋指出,語境制約了模糊修辭表現(xiàn)形式的選擇,從而決定了模糊修辭的語義,但無論如何,語境都不能消除言語的模糊性[3]。李貴鑫通過實例說明,語言層面所表現(xiàn)出的語義模糊可以通過雙方共知的認知語境在言語層面消除[4]。綜上所述,語境對語言和言語交際中的模糊性研究極為重要。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探討語境和語義模糊、語用模糊和模糊修辭間的關系問題,以期推動語言模糊和言語模糊研究的進一步發(fā)展。
模糊性是語言和思維固有的屬性。詞的模糊性由詞義適用界限的不確定性來體現(xiàn)[1]。查德說過:“很少有幾個概念像‘意義’這個概念那樣對人類的思維來說是如此重要,但又如此難以準確地給它下定義。在哲學、心理學和語言學領域里有無數(shù)的論文和書籍詳盡地討論了‘意義’的涵義究竟是什么。但至今還沒有提出任何肯定的答案?!盵5]由此我們知道表達事物概念的詞的意義本身不清晰,但本文涉及的語義模糊是指語言系統(tǒng)內(nèi)部或內(nèi)部結構間的不確定性。查德提出模糊集論后,語言學家雷可夫曾將模糊集論引入語義研究。他以“鳥類”作為一個范疇,把知更鳥作為該范疇的典型成員,其它成員按其與知更鳥的相似度排列。 雷可夫利用范疇中典型成員和非典型成員的不同程度的排列來說明集合中各元素的地位差異,他用隸屬度來表示。范疇中的成員離典型成員愈近,隸屬度愈高,隸屬度值愈接近1,愈不模糊;反之,隸屬度值愈接近0,愈模糊。這說明了隸屬度不是一刀切的問題,而是不同程度的問題。同一范疇內(nèi)的其他成員對典型成員的不同隸屬度反映到詞語意義上就是語義模糊。典型成員是屬于某一范疇內(nèi)的中心成分,它是不會因客觀環(huán)境等非語言環(huán)境和語言本身的變化而變化,通常這部分是不模糊的,其它邊緣成分會隨著語言環(huán)境和非語言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也就是說,語義模糊是語言系統(tǒng)內(nèi)部不確定性導致,是獨立于語境之外的意義,但諸如文化語境、主體期望、上下文、量度和認知能力等因素會影響模糊度。
語言是文化的一部分,不同文化造就不同語言。文化有大文化和小文化之別。任何兩個個體之間都具有某種程度的跨文化差異,中美文化之間的差異、中國南北方之間的差異或者男女之間的差異都屬于跨文化范疇。比如“高個子”,它的內(nèi)涵義是可以確定,即“比某種標準高度還高”,但是其外延所指會隨著文化語境的不同而具有某種程度的差異。一般來說,中國北方人的身高相對南方人會高一些,男性高度相對女性也會高些,美國人的身高比中國人高,等等。這些都說明文化語境的差異會造成人們對同一個概念外延參照標準的多樣化,人們依據(jù)不同標準衍生出對同一事物相異的理解,從而導致在不同文化環(huán)境下對同一事物的理解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差異。
主體對某種事物或情況的不同期望會影響模糊度。聽眾期待取決于以往人們對模糊詞語在相似語境中使用情況的記憶以及這些用法給人們觀念判斷造成的影響[6],比如“廈門的城市綠化比較好”和“廈門的普通話比較好”。眾所周知,廈門的城市綠化率在福建應該是最好的,甚至在全國也算是比較好的,而受閩南語的影響,廈門的普通話應該說是一般。所以,人們對廈門城市綠化率的“好”的預料相對于對普通話的預料會高很多。也就是說,前者的“好”的模糊度低于后者,更易于人們理解和接受。
模糊詞語所修飾的詞語的性質對模糊語義的理解有一定的影響。比如,學校教室里“許多學生在早讀”和操場上“許多學生在做早操”中的“許多”的模糊語義值應該是不一樣的,因為人們對詞語概念在頭腦中的反映是不同的。通常來說,與“操場”相比,學校“教室”在人們頭腦中的反應是不如學?!安賵觥贝蟆J堋霸S多”模糊語義感染的影響,前者的語義模糊度不如后者高。
模糊詞語的語義和用什么語義量度有關[1]。語義量度是在討論語義外延時用到的一個概念,而在談量度時我們要引入量度區(qū)域。例如“兩三個人”和“兩三百人”的語義量度區(qū)域是不一樣的。“兩三個人”的語義量度區(qū)域一般在[0,10]區(qū)域內(nèi)變動,而“兩三百人”的語義量度區(qū)域一般在[100,350]區(qū)域。前者的量度區(qū)域比較小,語義適用界限的游動區(qū)域有限,不如后者,所以和“兩三百人”相比,“兩三個人”的模糊度相對低。
模糊度和認知能力差異密不可分。我們知道,生理結構、閱歷、知識、年齡等方面的差異會導致個體間認知能力存在差別,不同的人對同一事、物的描述有差別,有些人有能力較清晰地描述,有些人只能大概地描述。認知能力差異進而影響人們對同一對象理解的廣度和深度存在顯著差別,這就造成不同的人對同一對象的不同描述和理解,從而佐證了認知能力差異影響的模糊度。
從語義學的角度來看,詞語的內(nèi)涵義基本上是恒定不變的,不受語境制約。語言模糊性主要體現(xiàn)在語義外延界限的不確定,這部分語義會隨著客觀環(huán)境和主體認識的變化而變化,模糊性表現(xiàn)出不同程度上的差異,但是不管模糊度顯示出怎樣的差異,其模糊性是普遍的。語境影響模糊度,但不同程度的模糊也同樣滿足于不同條件下的語言環(huán)境需求,因為模糊語言的彈性具有拉伸功能,它能適應不同條件下的語境要求[7]。也就是說,模糊度和語境之間是辯證統(tǒng)一的。
在言語交際中使用模糊語言和理解模糊語言涉及到語用模糊。語言模糊性是指詞語外延所指的不確定性,外延所指的是個體對客觀世界的看法,而個體因為地理、生活條件、文化等方面的差異,對客觀世界的反映有差異,這意味著模糊語言的理解一定和語用學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模糊語言和語用學在言語交際中的有機結合就是語用模糊問題。隨著語用學研究的不斷深入,很多研究語用學的學者將語言模糊性融入語用學研究的框架,并開始著手研究語用模糊。李秋梅認為,語用模糊是指“在某個特定的語境中,同一話語向聽者傳達了兩種以上的言外之力,從而使得說寫者的言外意圖具有不確定性的特征”[8]。舉個例子來說,“我沒鑰匙”這句話如果脫離語境就僅在陳述事實,沒有其他言外意圖,但如果附上不同語境就可以表達不同的言語行為:它可以表示請求,“請回家?guī)臀议_門”;可以表示提醒聽話人“提前回家等我”;可以表示承諾“東西不是我偷的,因為我沒帶鑰匙無法進去”。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不同語境生成不同的話語含意,而說話者言外意圖的確定依賴于語境,尤其是說話人和聽話人之間需有共知的語境信息。這里我們所說的語境是指認知語境,是心理建構、動態(tài)的。Sperber和Wilson認為,言語交際中的信息處理過程是交際雙方的語境選擇過程,主要受兩個目的的影響:第一,最大程度地減少聽話人話語理解時所付出的努力;第二,最大程度地增加話語的語境效果[9]。當會話出現(xiàn)語用模糊時,會話雙方需要不斷調(diào)整、修正、順應語境假設,直至新信息和現(xiàn)存的語境假設相互作用、相互矛盾或者進一步加強現(xiàn)存的語境假設,才能產(chǎn)生語境效果。交際目的是造成話語意圖多重性的決定因素,而話語意圖的模糊性又服務于交際過程中交際雙方更好地實現(xiàn)各自的交際目的。
言語交談除了通過調(diào)整認知語境來獲得共知語境以確定說話者的言外意圖外,還可以通過說話者的表達和聽話者的理解來分析話語意圖。斯珀伯和威爾遜根據(jù)會話言談在隨意程度的差異,把言語交談分為刻意交談、隨意交談和寓意交談[10]??桃庋哉勈菍υ捳Z字面意義的理解,隨意言談是對說話者言外之意的理解,充滿著各種不同程度的不確定性,表現(xiàn)出言語模糊現(xiàn)象。下面以父子間的對話來分析言語交談中語用模糊和語境之間的關系。 爸爸:“兒子,這次期末考試考幾分呢? ”兒子:“80分吧?!?/p>
上例表面上看不出語用模糊信息,其實兒子的回答是用精確數(shù)字來表達言談中的模糊信息,這是隨意言談中約略說法體現(xiàn)語用模糊現(xiàn)象。斯珀伯和威爾遜指出,說話人只需表達命題的某些隱含,無需對命題的真實性斷言,即命題形式并不刻意反映說話人的真實想法,或希望傳遞的交際信息[10]。此例中“兒子”的回答可能包含著以下幾種言外之意,聽話人要確定其言外之意需要依賴特定語境,這里所說的語境是從說話者的表達和聽話者的理解為著眼點。一種可能是兒子的期末考試成績其實是70多分,但為了贏得爸爸的嘉獎或逃避爸爸的指責而采用約略信息;另外一種可能是期末考試剛結束,任課教師還沒批完試卷,這時候兒子為了應付爸爸的詢問,隨意提供了一個還算令人滿意的數(shù)字。爸爸如果很了解兒子的品行和平時的學習狀況,他就有足夠理由相信兒子的話,即兒子答語的真值應為真或接近真,反之,爸爸還需要從多方面進一步了解才能斷定兒子答語的真實意圖,比如,兒子這次期末考前一直在玩電腦游戲,壓根沒怎么復習,應該是為了逃避指責而故意夸大期末成績,這時爸爸可以把兒子的答語理解為隨意言談中的“寓意”句[10]。通過以上分析可見,言語交際中存在隨意言談,隨意言談中不管是說話人的表達還是聽話人的理解都具有不確定性,提供約略信息是語用模糊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在處理約略信息時,說話人僅講約略,不作斷言,聽話人只作模糊理解,這是語用模糊產(chǎn)生的另一種可能性。正因為雙方都能從模糊的角度處理會話中的模糊現(xiàn)象,這讓本為模糊的話語意圖在一定程度上變得不太模糊,從而保證會話的持續(xù)進行。
總之,動態(tài)語境下的言談是產(chǎn)生語用模糊的前提,不管是通過調(diào)整認知語境獲得共知語境來確定話語意圖,還是從隨意言談中會話者本身來確定會話意圖,要消除語用模糊還得依賴語境。換句話說,話語中語用模糊的產(chǎn)生和消除都依賴特定條件下的語境。
模糊修辭是指說話者利用模糊語言或非模糊語言,使產(chǎn)出的話語意義具有外延不確定性或內(nèi)涵虛華性,并借此提高表達效果的交際活動[8]。這仍是從話語產(chǎn)出和話語理解的角度來談模糊語言在言語交際中的語言運用和理解,基本上仍屬于語用模糊。模糊修辭集中體現(xiàn)在詩歌創(chuàng)作和鑒賞中所承載的意象和美感。作家構思是模糊思維的運作過程,所以文學作品是一種模糊思維的信息載體[11]。從詩歌的語言來說,詩歌語言是高度濃縮,其信息容量很大,極具模糊性,而語義模糊所包涵的外延范圍也相對廣范,這有助于讀者展開聯(lián)想和想象,豐富詩歌意境并從中享受美感。從詩歌創(chuàng)作的目的來說,詩歌主要是為了傳達某種情感,而情感無法量化,許多語言藝術大師有時都會感到詞窮而非借助模糊詞來表達不可。從詩歌的構思來說,為了追求更深的意境和濃厚的詩情,作家會充分調(diào)動模糊思維,在詩歌中創(chuàng)設一種不確定性,形成一種意在言外的跳躍感,引導讀者結合自身體驗和詩中的意象馳騁想象,填充、完善這種不確定性,進而去領悟詩味。詩歌審美也是一種模糊審美[12]。人類對客觀世界的感知因自然條件、認知、文化環(huán)境存在差異,對同一事或物的認識也存在不同程度的差異,這導致人類認識只能是整體上的一致性,對那些細節(jié)或者局部的認識因人、因地、因時而表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差異。因此,對詩歌的審美體驗也存在差異,“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說的正是這個道理。總之,詩歌中的模糊修辭可以最大限度地提升文本的“活力性”[13],有助于讀者調(diào)動自己業(yè)已形成的文化心理結構去聯(lián)想、填充這些張力而走向完形,豐富詩歌的意境。
詩歌意境和審美的效度在形式上依賴模糊修辭,在內(nèi)容上依附特定的歷史條件,模糊修辭又反過來提升詩意的飽滿度和詩歌畫面的整體美感效應。例如,李白的《秋浦歌》“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李白五十多歲寫這首詩,那時本應官運亨通,不料卻受到排擠,心理愁緒極深,所以白發(fā)因愁而生,因愁而長。其實詩人故意說頭發(fā)“三千丈”并非在描述頭發(fā)的長度,而是運用夸張的浪漫主義手法,使用精確數(shù)量詞“三千丈”來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懷才不遇的苦悶和無奈,收到很好的語言表達效果。再者,詩人運用模糊數(shù)量詞“三千丈”是為了增加意義容量,擴大信息量,為讀者展開充分聯(lián)想創(chuàng)造足夠的空間。“三千丈”所要表達的意境可以從作者當時所處的特殊境遇中顯現(xiàn)出來,“三千丈”在語義理解寬度上也足夠大,在使用時留出的意義空白又可借助語境予以填充,豐富其包含的信息量。同時,模糊數(shù)量詞“三千丈”也有助于讀者展開更為豐富的聯(lián)想,延伸詩歌蘊含的意境,使詩歌的意境更為飽滿。詩人李白極擅長運用精確數(shù)詞虛指,如“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這里也是把精確數(shù)詞模糊化,運用夸張的表現(xiàn)手法來突出廬山的雄偉氣勢,展現(xiàn)其語言藝術魅力。通過以上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文學作品(詩歌)中的意境不全是依賴模糊詞語,精確詞語(在詩歌中突出表現(xiàn)在精確數(shù)量詞)同樣可以在特定語境下創(chuàng)設一種模糊美。詩歌創(chuàng)作和鑒賞中模糊詞所顯現(xiàn)的意義容量的大小依賴于特定語境,而特定語境又可填補模糊性留下的意義留白,二者的有機結合可以彌補精確表達受制于有限信息量而導致詩歌意境不飽滿。
模糊性是自然語言和客觀世界的基本屬性。語義模糊主要指語言系統(tǒng)內(nèi)部各組成要素中獨立于語境之外的外延界限的不確定性。語言模糊性體現(xiàn)出程度上的差異[14],模糊語言是一種非常依賴語境的語言[15],語境和模糊度相互作用。主客觀條件的差異是影響語義模糊度的關鍵因素,但是不管事物的模糊度呈現(xiàn)何種差異,其模糊性仍具有普遍性,不會因主客觀條件的變化而消失,即模糊性是客觀事物的本質屬性。同樣,模糊度也在為不同語境下使用語言提供參考。語用模糊和模糊修辭隸屬于言語范疇,模糊性的產(chǎn)生并非完全由模糊詞來實現(xiàn),隨意言談中提供的約略信息以及文學作品中的精確數(shù)量詞同樣能表達模糊意圖。語用模糊和模糊修辭在言語中產(chǎn)生,其模糊性的產(chǎn)生和消除很大程度上都依賴于語境,反過來,話語中模糊所產(chǎn)生的意義容量的大小也滿足特定條件下的不同需求。實際言語交際中的語用模糊其實并不含糊,其交際意圖往往是明確的[16]。言語交際中動態(tài)的語境雖然產(chǎn)生了多變的話語意圖,但并不會阻礙交際的順利進行,因為交際雙方可以借助模糊語言的彈性,有意識地拉伸話語,以服務交際主體,實現(xiàn)特定條件下的話語意圖,一定程度上確保有效的交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