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忠青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圣經》(TheBible)是人類思想史上流傳最廣、譯本最多、影響最大的一部基督教經典。近兩千年以來,它隨著猶太人的流散和基督教的傳播逐漸傳輸到世界各地,并對當地文化的發(fā)展產生重要影響,其中尤以其對西方價值觀形成以及西方文化創(chuàng)造活動的影響最為深刻。所以,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曾說,“舊約和新約是偉大的藝術代碼。”[1](P7)談及圣經對西方文學的影響,有學者認為,“《圣經》與西方文學的關系貫穿西方文學史的整個過程,西方文學的歷史實際上就是一部宗教的歷史”[2](P4)。《圣經》宣揚的精神信仰、終極關懷和最高理想,早已融化成一種社會文化心理,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者心中的鏡與燈。而《圣經》中的人物、情節(jié)、結構等原型、語言風格、隱喻手法,更是對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創(chuàng)作實踐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圣經》同樣影響了南非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納丁·戈迪默(Nadine Gordimer)的創(chuàng)作。作為白人移民后裔,酷愛閱讀的戈迪默自小浸染在西方文學的影響中長大,間接感知到了宗教元素對于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的重要性。與此同時,基督教隨著殖民入侵進入南非,發(fā)展為南非第一大宗教,《圣經》已成為南非人的平常讀物。戈迪默雖然不信仰基督教,但圣經的影響已經滲透到她生活的各個方面。其作品中的“平等”“博愛”思想,對理想生活的向往和追求,無不體現(xiàn)出與圣經思想的關聯(lián)性。而戈迪默作品中對圣經神話原型的借用,更是證明了圣經對其創(chuàng)作的直接影響。據此,本文將以戈迪默后期作品《我兒子的故事》(MySon’sStory)、《無人伴隨我》(NonetoAccompanyMe)、《偶遇者》(ThePickup)、《新生》(GetaLife)為研究對象,分析圣經神話原型在作品中的意義。
原型(archetype)一詞原為心理學概念,后被弗萊(Frye)等學者用來指涉文學中可以獨立交際,反復在不同作品中出現(xiàn)的意象、象征、主題、人物或是結構單位。弗萊借助《圣經》來構建和闡釋他的原型理論,并稱“圣經是傳統(tǒng)中神話的主要原型來源”[3](P140)。中國學者肖四新也認為:“《圣經》中的原型是全人類同一類型的無數經驗的心理殘跡,更是希伯來人世世代代普遍性心理的長期積淀。由于作為語言符號生成基礎的人類感覺和聯(lián)想的共通性,所以它具有一種跨文化的語義普遍性。”[4]正因如此,《圣經》中的諸多意象,如伊甸園、水、樹和羊等,得以成為世界性的文學原型,在后世的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在后期的四部代表性長篇小說中,戈迪默多次借用“該隱殺弟”“圣母哀悼基督”“伊甸園”和“水”等圣經神話原型,強烈譴責種族主義對人的摧殘,探索新南非的發(fā)展之路,并引導人們積極追求終極美好生活。
戈迪默的作品一向以反映南非社會現(xiàn)實著稱。以1994年種族隔離制度為分界線,她的隔離時代的小說集中揭露種族隔離制度帶給黑人的傷痛,后隔離時代的小說則注重表現(xiàn)現(xiàn)代社會中人的異化。在隔離時代出版的小說,如《我兒子的故事》和《無人伴隨我》中,戈迪默分別借用了“圣母哀悼基督”和“該隱殺弟”等神話原型情節(jié),以蒙太奇的手法將圣經神話原型情節(jié)與現(xiàn)實畫面拼貼,通過強烈的對比,揭露種族主義統(tǒng)治對人的殘害。
黑人教師索尼(Sony)年輕時熱愛閱讀卡夫卡和莎士比亞作品。他盡可能使自己在黑人中保持著作為佼佼者的自尊,同時努力在家庭里維持著自己對歐洲文化的想象和推崇。他“常常想入非非,把強權想象為一種抽象,一種超宗教的奧秘”[5](P14)盡管卡夫卡《城堡》中的主人公K日復一日無望的等待形象地詮釋了現(xiàn)實生活中黑人的處境,索尼仍然“不相信把人們弄得如此無能為力的強權只存在于人們自己的屈服之中”[5](P14)。出于對歐洲文化的向往,索尼曾從一本書里翻拍過一張“發(fā)生在羅馬的《圣母哀悼基督》(Pietà)雕像”[6](P25),滿臉哀思的圣母懷抱著已經死去的耶穌,表現(xiàn)了無限崇高的母愛和基督“無罪受死、舍生取義”的犧牲精神。這座雕像多次被作家寫進文學作品里,以表現(xiàn)舍生取義的基督精神。沒有宗教信仰的索尼體會不到這幅照片中的雕像體現(xiàn)的宗教意義,也想象不到這幅翻拍的照片會和他今后的生活有任何關聯(lián),直到歐洲書籍里的照片成為他生活中的現(xiàn)實。在索尼仍循規(guī)蹈矩地做一個小學教師時,小學生們已經開始自發(fā)罷課示威。其中一個小學生在示威中被殺了,一位攝影記者拍下了另一個孩子托著他的尸體的照片。因人物構圖一致,那副照片成為了“《圣母哀悼基督》像的翻版”[6](P25)?!妒ツ赴У炕健废穹恼掌汀妒ツ赴У炕健废穹嬲掌问揭恢?,其所傳達的內涵也驚人地一致。為了世人精神上的得救,基督奉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報紙照片里那個死去的可憐孩子也為黑人的自由斗爭奉獻了自己年幼的生命。所不同的是,羅馬的《圣母哀悼基督》雕像所表現(xiàn)的是神話故事,半人半神的耶穌被釘死,三天后就復活了,而報紙上《圣母哀悼基督》的翻版照片中的悲劇就發(fā)生在自己的眼前,這個年幼的孩子卻永遠不會復活。不僅如此, 這一幕還不斷地“在城外草原上的各個黑人區(qū)重演”[5](P22)。相同的情感表達、相似的創(chuàng)作訴求,神話故事變成現(xiàn)實寫照,鮮明對比帶給讀者強烈的情感沖擊。
“圣母哀悼基督”情節(jié)原型形象揭示了種族隔離制度帶給黑人的傷痛與苦難,傳達著人們對身心自由的無限渴望。然而,戈迪默并沒有停留在揭示種族主義統(tǒng)治罪惡的層面上,她同時借用了“該隱殺弟”情節(jié)原型,探索南非黑人與白人的相處之道。“該隱殺弟”講述的是,該隱因嫉妒父親對亞伯的偏愛,殺死了亞伯,因而被上帝懲罰。在基督教的象征體系中,該隱被注解為邪惡的化身。在歐洲文學作品中,“該隱殺弟”這一故事原型被多次使用,卻被賦予了相反的內涵。這些文學作品大多譴責上帝的任意妄為和偏袒,批判亞伯好吃懶做,偷奸耍滑,殺死羔羊以博上帝開心;頌揚該隱勤勞隱忍,是反叛宇宙秩序的英雄。[7]在小說《無人伴隨我》中,戈迪默以該隱與亞伯來指代白人與黑人,其內涵既不同于基督教經典中的注解,也不同于歐洲文學家筆下的演變內涵,而是與南非的社會現(xiàn)實結合,有著極強的啟示意義。
戈迪默曾經在采訪中說,“我不信任何宗教,沒有任何政治信仰——只有對許多事物的迷惑不解。但有一件事我確信無疑:膚色障礙是錯誤的,是完全不可原諒的。”[8](P10)她希望自己“成為多膚色、任何膚色社會中的普通一員,不享有特權,也遠離我們的白人祖先所犯罪孽的負罪感”[9](P32)。所以,在她的小說中,對黑人與白人關系的現(xiàn)實揭示與未來展望,是貫穿始終的核心主題。在1994年以前的小說中,戈迪默很少直接描寫黑人與白人之間的武力沖突。而在出版于1994年的《無人伴隨我》中,戈迪默花了大量篇幅描述在南非過渡期,在黑人與白人之間以及黑人之間,為了爭奪生活資源而發(fā)生的互相殘殺。所以,在這部小說中,該隱與亞伯兩兄弟之間的沖突不僅被隱喻為兩種膚色群體之間的沖突,也隱喻黑人內部的自相殘殺。關于該隱與亞伯的相處之道,戈迪默認為,“該隱與亞伯那種暴力的手足情誼可以被轉化為另一種顯露出的手足情誼,只要有可能構思出實現(xiàn)這一點的法律?!盵10](P281)所以,在戈迪默看來,如果該隱與亞伯之間事先有規(guī)范進行約束的話,暴力就能避免。同理,新時代黑白關系的改善和黑人地位的提高并不能僅僅依賴于黑人當權,建立健全完善的法律制度才能確保黑人權益,從而維持新南非和諧的人際關系。
值得注意的是,戈迪默在《無人伴隨我》中,以該隱與亞伯隱喻現(xiàn)實中白人與黑人之間的關系,并不僅僅基于二者之間你死我活的相處狀態(tài)。這也與基督教在南非的影響有關。白人殖民者帶來了倡導“平等與博愛”的基督教,卻以種族隔離制度剝奪了黑人的所有權利,就連黑人的基督教信仰實踐也處處受到膚色的限制。戈迪默以該隱和亞伯喻指黑人和白人,也是希望引發(fā)人們從宗教信仰的角度來思考黑人與白人之間關系的悖論:既然都是上帝的兒女,為什么黑人不能獲得與白人相同的權利呢?正如南非黑人神學家魯本斯坦所言,“覺醒的黑人發(fā)現(xiàn),他們也是上帝的兒女,有權利生存于這個世界上;他們也是歷史的一部分,有責任行動起來,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盵11](P271)
在《無人伴隨我》中,戈迪默以該隱和亞伯喻指白人與黑人之間的關系,巧妙概括了貫穿其前期創(chuàng)作的根本吁求:白人與黑人的和諧共存。1994年新南非建立,黑人終于實現(xiàn)了與白人在法律上的平等。戈迪默在小說中的期待成為現(xiàn)實。新南非進入了全新的發(fā)展時期。新的時期,南非依然面臨新的社會問題。在2005年出版的《新生》中,戈迪默再次借用了“該隱殺弟”這一神話原型以及“水”意象,探索在南非的經濟發(fā)展過程中人與自然的相處之道。
《新生》中的該隱和亞伯是公園里人們對雛鷹的命名。先破殼的那只被命名為該隱,后出生的被命名為亞伯。一般的規(guī)律是,先出生的該隱把亞伯殺死,扔出巢外,活下來的那只得到父母的喂養(yǎng),直到能自主飛翔為止。得以孵化的雄性和雌性數量剛好保持平衡。“這是一種保持自然平衡的方式?!盵12](P182)該隱殺弟的故事與主人公保羅的交集,在于保羅面臨著相似的難題。保羅是一個生態(tài)學家,其工作內容是評估經濟開發(fā)帶給當地的影響,并盡各種可能阻止有可能破壞當地環(huán)境的開發(fā)項目。政府要在奧卡萬戈建十個大壩,建核電站;要在蓬多蘭修高速公路、采砂礦。國際投資紛紛涌入,各種開發(fā)項目接踵而至。經濟開發(fā)帶給當地居民的好處顯而易見:大壩能阻止雨季的洪水,并減輕民眾和各行各業(yè)的缺水現(xiàn)象;核電站將能夠給廣大的無電黑暗區(qū)帶來光明……這些開發(fā)項目同時使人們得到就業(yè)機會和衣食。但是,奧卡萬戈三角洲是非洲的動植物寶庫,蓬多蘭自然環(huán)境優(yōu)美,是五個部族的家園。經濟大開發(fā)不僅會破壞當地生態(tài),給環(huán)境帶來不可修復的傷害,原住民也將被迫失去世代棲息的家園?!白匀坏慕K極秘密只有在人停止了自我毀壞的活動后才能被揭示出來,這種自我毀壞的活動使人無法認識他真正生活在其中的世界?!盵1](P108)“而工業(yè)化,不正是利用我們豐富的資源,來發(fā)展我們的經濟,提高窮人的收入嗎?如果貧窮不結束,那么還有什么能存活下來?”[12](P183)保羅陷入兩難。雛鷹的故事使保羅深受啟發(fā)?!白匀唤绲墓泊媸菤埲痰挠邢薅鹊摹!盵12](P183)該隱把亞伯扔出巢外,是為了更大意義的存活。即便是孔武有力的鷹也無法改變這樣的現(xiàn)實?!肮爬系摹妒ソ洝酚梅侨说男问皆诖颂峁┝艘粋€客觀的課程?!盵12](P182)然而,在現(xiàn)實中,經濟開發(fā)和環(huán)境保護,二者注定只能存在一個嗎?塔佩洛為養(yǎng)病在家的保羅帶來了一個消息:開發(fā)項目暫時擱置。該隱與亞伯的命運似乎還沒有最后確定。這是不是也意味著南非能夠探索出一條經濟開發(fā)與環(huán)境保護可以并行不悖的發(fā)展之路呢?
與此同時,戈迪默在《新生》中使用了“水”意象?!八笔恰妒ソ洝分兄匾囊庀笾?。河水從伊甸園流出,滋潤萬物。河水經過的地方盛產金子、珍珠和紅瑪瑙。水因此成為生命之源和財富之源。然而,上帝見人在地上罪惡很大,終日所思想的盡是惡,于是發(fā)怒,并使洪水泛濫,毀滅萬物,唯有諾亞及其全家蒙恩存活。因此,水又寓意著毀滅、滌蕩罪惡和拯救。亞蘭王的主帥乃縵生病,因在河水中沐浴而重獲新生,因此,受洗寓意著新生。所以,《圣經》中的“水”意象有著多重意蘊:生的希望,毀滅的黑暗,滌蕩罪惡,重獲新生?!八币庀笾杂卸嘀匾馓N,其根源在于,水是萬物的命脈,“水”的多重含義體現(xiàn)于人與自然的復雜關系。
《新生》中奧卡萬戈三角洲的生命在每年的雨季都會遭遇一次浩劫,人們不得不在洪水到來前搬離家園以躲避洪水。浩瀚的洪水將會淹死動物,淹沒土地,并帶來有毒的鹽分。因此,政府計劃在這里修建十個大壩,以堵住洪水。為抵制這個項目,以保羅為首的環(huán)保工作者對此地進行了詳細的勘察。他們發(fā)現(xiàn),奧卡萬戈有一個完美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有著一種“融大氣磅礴和小巧玲瓏于一爐的復雜性”[12](P97)。“大自然的創(chuàng)新要比任何集體的智慧、集體的信仰都更偉大?!盵12](P97)棲息在此的河馬在這片濕地里開辟了無數迷宮般的河道。即便是天才水文工程師所組成的國際項目小組,也無法設計出如此復雜巧妙的排水系統(tǒng)。每年雨季的洪水在毀壞原有生態(tài)的同時,也為周邊區(qū)域帶來了充沛的水源、新的樹種和肥沃的淤泥。雨季過后,被洪水洗禮過的奧卡萬戈將再次進入新的生態(tài)輪回。“這個名叫奧卡萬戈的整個的有機體進行著自我更新”[12](P198),“不要壩墻”,因為“它是有生命的”[12](P100)。洪水是造物主對人類無序掠奪大自然行為的一種復仇,是“奧卡萬戈的復仇”[12](P198)。如同上帝懲罰作惡的人類一樣,洪水在滌蕩人類舊有罪惡的同時,也為人類留下了新的生機。重獲新生的人類在生命的延續(xù)中,也將反思并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唯有與自然保持和諧的互動關系,人類才能獲得長久的發(fā)展。
伊甸園是上帝為亞當和夏娃建造的生活樂園,里面有豐裕的物質財富和簡單淳樸的人際關系。西方文化把伊甸園比喻為“極樂之地”或“樂園”。 “伊甸園神話包含著原始初民向往理想生活的烏托邦精神,是一副用簡單線條描繪的人類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圖畫,也是人與自然之間理想化關系的最初表達?!盵13](P38)這個故事早已積淀為人們內心深處的集體無意識。在小說《無人伴隨我》《偶遇者》和《新生》中,戈迪默都借用了“伊甸園”意象,在提醒人們反思現(xiàn)實的同時,引導人們積極追求終極美好的生活。
南非是一個歷史悠久、自然資源豐富的國家,是不同民族黑人世代繁衍的家園。17世紀60年代歐洲殖民者和移民的到來,打破了黑人家園的寧靜,開啟了黑人苦難歷史的大幕。南非黑人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被迫離開世代棲息的家園?!半x開伊甸園,政治就開始了?!盵10](P281)人間伊甸園成為黑人們遙遠的回憶。種族主義統(tǒng)治將南非黑人的生存推入絕境。作為白人移民后裔,戈迪默的一生剛好見證了種族統(tǒng)治的始末,以及新南非的成立和發(fā)展。有著悲憫情懷的戈迪默無比同情黑人的遭遇,不僅在政治斗爭中為黑人提供支持,而且將黑人所遭遇的慘痛現(xiàn)實寫進小說,為黑人主張搖旗吶喊?!耙恋閳@的失去”是戈迪默前期所有小說的宏觀主題?!稛o人伴隨我》出版于1994年,實時再現(xiàn)了南非在過渡期所面臨的問題,承前啟后地總結了這一主題。在新政權即將成立之際,“每個人都有一些有關法律結構的計劃,用來容納他們理想的生存。人類都要成為創(chuàng)世日的上帝,它是人類所能接近這個神話的極限”[10](P281)。重獲新生的人們迫切想要像上帝創(chuàng)世一般重建屬于自己的伊甸園。人們的伊甸園重建之夢不僅包含對豐裕物質生活的向往,更有著對和諧人際關系的期許。
然而,在物質條件愈來愈豐裕的同時,現(xiàn)代人卻普遍失去了“在家感”,陷入了失去伊甸園的痛苦中?!杜加稣摺分械陌兹酥炖蚝陀猩朔N阿卜杜就是這樣在經濟全球化浪潮的裹挾下艱難前行的典型。家境優(yōu)渥,卻又找不到心靈歸屬的朱莉放棄在南非約翰內斯堡的優(yōu)越生活,追隨阿卜杜去往他的國家。在阿卜杜一心想要逃離這個偏遠的北非小國的同時,朱莉卻努力向阿卜杜證明,“人間天堂是存在的,是可以企及的”[14](P184)。原本茫然的朱莉積極主動地融入阿卜杜的家庭,并與當地人形成了良好的互動關系。“她觀察到自己正慢慢形塑為另一個自我”[14](P167),并萌發(fā)了在沙漠里建設綠洲的想法。即便阿卜杜為他們二人申請到了移民美國的許可,朱莉依然選擇堅守,繼續(xù)自己建設沙漠綠洲的夢想。精神層面的皈依和行動層面的付出合二為一,朱莉要在沙漠里重建屬于自己的伊甸園。開放性的結局并沒有告訴我們朱莉是否成功建起了她夢想中的伊甸園,但是她的堅持卻給當地人帶來了希望。
弗萊說,在“伊甸園”的美好意象中,“人與自然之間是一種理想化的關系,表現(xiàn)了在平等地位上的相互認同”[1](P185)。上帝創(chuàng)世之初,伊甸園里有青草、菜蔬、樹木、水流、蟲、鳥、魚、獸。萬物各從其類,和諧共處,一派祥和景象。自然是生命賴以存在的根本,人與自然相互依存。然而,人類對自然的索求欲望無限膨脹,導致人與自然的關系從依存走向對立。自然開始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懲罰人類,人類也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在經濟發(fā)展的巨大洪流中,《新生》中的自然生態(tài)保護者保羅逆流而上,艱難堅守著最后的伊甸園。保羅身患甲狀腺癌,飽受著身心的折磨?!凹膊酥局匀画h(huán)境受到了某種傷害后對人類身體的懲罰,是大自然對人類無序利用自然的報復?!盵15]所以,“發(fā)生在保羅身上的事情就像是上帝的憤怒”[12](P9)??祻秃蟮谋A_立即與同事一起投入了保護奧卡萬戈的戰(zhàn)斗。奧卡萬戈是一塊草木茂盛的熱帶沼澤地,是非洲面積最大、風景最美的“伊甸園寶庫”[12](P102)。然而,當地政府計劃在這一地區(qū)修高速公路,采礦,建大壩、核電站,甚至還要在當地開發(fā)旅游產業(yè)。當地居民將被迫搬離故土,并失去賴以生存的耕地;動植物將失去棲息地,走向滅絕。保羅和他的團隊不辭勞苦地不斷調查、論證、抗議,最終促使政府暫時擱置了開發(fā)計劃。然而,他們對伊甸園的堅守能否獲得最終的成功,還是一個未知數。畢竟,“這樣的宏大計劃是暫時擱置,而不是取消”[12](P202)。人類偉大的伊甸園堅守之路漫長而艱辛。
戈迪默曾經在一次訪談中定義過小說家的職責。她認為,“小說家根據自己的觀察,創(chuàng)造性地展示具有危機意識的人生體驗,進而揭示生活在這一環(huán)境下的人民的思想和情感。”[16]在后期四部小說中,戈迪默將宗教元素引入小說,借用了“圣母哀悼基督”“該隱殺弟”、伊甸園和水等圣經神話原型,極具創(chuàng)造性地將神話原型與現(xiàn)實問題相結合,帶給讀者與眾不同的閱讀體驗。她對圣經神話原型的借用極具特色。首先,原型的選用極具代表性?!笆ツ赴У炕健薄霸撾[殺弟”“水”和“伊甸園”這四種原型相互關聯(lián),其所隱喻的社會現(xiàn)實也跨越了南非的幾大歷史階段,全面概括了戈迪默對南非歷史與現(xiàn)實的關注與思考。其次,重構原型時依據表達需要而有所側重,豐富了原型的意義。例如,“該隱殺弟”原型既隱喻白人與黑人的對立與共存,又隱喻經濟發(fā)展和環(huán)境保護之間的取舍與并行。不同的時代,同一種原型具有不同的啟示意義。最后,以漸進的方式將神話原型一步步引入現(xiàn)實,深化了原型的內涵。例如,《我兒子的故事》中“圣母哀悼基督”原型情節(jié)所表現(xiàn)的苦難經由雕像、照片,到翻版照片,一步一步從神話走入現(xiàn)實?,F(xiàn)實與神話的鮮明對比,強烈沖擊著讀者的情感體驗。
正如弗萊所言,圣經意象是啟示世界的一部分,是人類利用想象力創(chuàng)造的理想世界?!八蛉藗冋故玖诉@個世界的形象,這個世界的模式,以及給人們指出努力方向與目標的這個世界的藍圖。”[1](P182)戈迪默在小說中對圣經原型的借用從不囿于個人情感或者家庭生活,而是與南非的現(xiàn)實結合,以圣經原型隱喻南非重大的社會問題,在引導人們關注南非社會現(xiàn)實的同時,激發(fā)人們對終極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追求。由此,我們看到戈迪默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濃烈的悲憫情懷。通過對這些作品中原型喻義的解讀,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些原型所映射的人與他人、人與社會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等難題是人類所共有的問題。我們在唏噓南非社會困境的同時,也應反思我們自己的處境,修正自己的心態(tài),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為創(chuàng)造和諧美好的生活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