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東城,蔡惠珊
(1.惠州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廣東 惠州 516007;2.揭西北山中學(xué),廣東 揭陽 515429)
近幾十年來國內(nèi)外對唐庚貶謫惠州作品研究仍較少,將蘇軾和唐庚謫惠作品比較研究,學(xué)界更無人問津。故文章擬比較蘇軾和唐庚謫惠作品,分析二人謫惠期間文學(xué)創(chuàng)作差異及原因,并闡述謫惠期“東坡精神”所具有的價值意義和深遠影響。
蘇軾和唐庚是生活在同一時代的四川老鄉(xiāng),都卓有文學(xué)成就,兩人仕途之路也同樣坎坷,先后受黨爭所累而貶謫惠州。
北宋元祐八年(1093年),高太后去世后,十九歲的哲宗親政,改元紹圣,新黨乘機而起,以宰相章惇為首的新黨派向元祐黨人進行報復(fù)。虞策、來之邵彈劾蘇軾所作誥詞,認為蘇軾任翰林學(xué)士時“凡作文字,譏斥先朝”,紹圣元年(1094年)四月,59歲的蘇軾以左承議郎貶知英州(今廣東英德)。蘇軾未到貶所,政敵們還不罷休,途中詔命幾變,終貶為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從蘇軾十月二日抵達惠州,到紹圣四年四月離開惠州,總居惠州兩年零七個月(紹圣四年閏二月)。謫惠期間,蘇軾創(chuàng)作頗豐,據(jù)統(tǒng)計有詩187首、詞18首、文(含書信等)363篇。
南宋詩人劉克莊來惠州游西湖時曾寫下:“一州兩遷客,無地頓奇才。方送端明去,還迎博士來[1]418”。這里端明指蘇軾,因蘇軾曾任端明殿學(xué)士,博士指唐庚,這首詩寫的就是蘇軾和唐庚先后謫居惠州之事。大觀四年(1110 年),唐庚為宗子博士,宰相張商英薦其才,不久即除提舉京畿常平。同年九月,也就是蘇軾離開惠州之后的第十三年,唐庚即被貶惠州安置。關(guān)于唐庚被貶惠州原因,《宋史·張商英傳》有云:“何執(zhí)中、鄭居中日夜醞織其(張商英)短。先使言者論其門下客唐庚,竄之惠州[2]8838”??梢娞聘毁H,是為張商英所累,政敵欲除張商英,先以唐庚為打擊對象。直到政和五年(1115 年),唐庚才遇赦北歸,唐庚在惠州生活五年,也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佳作,作詩185 首、文45篇。
謫惠期間是蘇軾和唐庚政治生活低谷期,卻是他們創(chuàng)作高峰期之一,這些作品既形象反映了他們謫惠期間生活和當(dāng)時社會情況,也是他們思想的體現(xiàn)。蘇、唐二人謫惠作品有何異同呢?
年齡上,蘇軾貶惠時已59 歲,而唐庚39 歲。蘇軾當(dāng)時已“兩目昏障,僅分道路,左手不仁,右臂緩弱。六十之年,頭童齒豁。疾病如此,理不長久[3]1043”(《赴英州乞舟行狀》)。蘇軾已近花甲之年,長期顛沛流離,加上身體不好,患有嚴重痔疾,可以說是年老體弱之際。而唐庚卻正當(dāng)青壯年時期,身強力壯。兩人遭受貶謫的心態(tài)是如何的呢?
北宋中后期黨爭激烈,從蘇、唐二人謫惠作品,都能看到他們貶謫惠州期間憂讒畏譏的心理。蘇軾在其給親友的書信中常常叮囑親友“勿示人”“幸讀訖,便毀之”“一詳覽,便付火”“千萬密之”等,這些語句可見蘇軾的小心謹慎,唯恐再生事端和連累親朋好友而事事慎言謹行、處處小心戒懼。同樣畏禍心理在唐庚詩中也常常能體現(xiàn)出來,如《次勾景山見寄韻》:“此生正坐不知天,豈有豨苓解引年。但覺轉(zhuǎn)喉都是諱,就令搖尾有誰憐。腰金已付兒曹佩,心印還當(dāng)我輩傳。他日乘車來問道,葦間相顧共攀緣[4]206”。這首詩作于政和二年(1112),頷聯(lián)“但覺轉(zhuǎn)喉都是諱,就令搖尾有誰憐”就寫出了唐庚那種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理,他雖然已遭貶謫,生活在遠離政治斗爭核心的蠻荒之地惠州,但其內(nèi)心對黨爭之禍仍然心有余悸。
盡管兩人面對貶謫都有畏禍心理,但卻不盡相同。
首先,蘇軾以隨處為家的瀟灑處世心態(tài)面對生活,是一個以惠州為家的主人公形象;而唐庚則落魄傷感,是一個懷念故國的異客形象。紹圣元年十月二日,蘇軾抵達惠州時,惠州父老相攜迎迓,立于街道兩旁,蘇軾當(dāng)時非常感動,感到惠州這個地方很親切、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一樣,于是寫下:“仿佛曾游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吏民驚怪坐何事,父老相攜迎此翁。蘇武豈知還漠北,管寧自欲老遼東。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1]454”(《十月二日初到惠州》),初到惠州便覺親切欣喜寫得淋漓盡致。數(shù)月后蘇軾在《與王鞏》的一封長信中說:“某到此八月,獨與幼子一人、三庖者來。凡百不失所。風(fēng)土不甚惡。某既緣此棄絕世故,身心俱安,而小兒亦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也……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歸。明年買田筑室,作惠州人矣[1]550”。他能以貶謫地惠州為家:“已買白鶴峰,規(guī)作終老計[1]479”(《遷居》)。這種隨遇而安、視他鄉(xiāng)如故鄉(xiāng)的人生態(tài)度是通脫的,這種對異鄉(xiāng)的熱愛是從內(nèi)心奔涌出來的,既非無可奈何的權(quán)宜之計,也非強自排遣的自我慰藉,“四海為家”這個詞在別人口中也許帶有幾分無奈或悲慨,但在蘇軾心中卻洋溢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瀟灑。蘇軾心安即是家的豁達之情讓他能在蠻荒之地怡然安居,惠州的一切在蘇軾眼中都別有情趣。蘇軾用優(yōu)美的筆觸,輕快地寫道:“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里真良圖[1]465”(《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1]488”(《縱筆》),“日啖荔支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1]480”(《食荔支二首》)。蘇軾毫不吝惜地表達出自己對惠州的喜愛之情。
盡管唐庚在惠州生活的時間長于蘇軾,但唐庚對惠州似乎沒有這種感情。唐庚接到貶謫消息時絕望痛苦,內(nèi)心政治抱負瞬間化為泡影,十年間難得一次進京為官,未滿一年就遭受貶謫,正是“朝持漢使節(jié),暮作楚囚奔[4]203”(《武陵道中》)。巨大的心理落差,使唐庚心態(tài)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唐庚對突如其來的無辜遭貶感到震驚和痛苦,呈現(xiàn)出一種“逐臣”“愚忠”“愚臣”心態(tài)。在他謫惠詩文中,多次用“愚儒”“愚忠”等詞來形容自己,如“可是清輝解娛客,能令腸斷到愚儒[4]211”(《東麓》),“一出湟關(guān)五見梅,愚忠?guī)子辄S埃[4]207”(《有感舍弟端儒外甥郭圣俞》)。他詩中也常見貶謫之悲,唐庚不像蘇軾那樣在貶謫地怡然安居,而是在詩中以“旅人”“逐客”“江南客”“北客”等稱呼自己,傷感落魄時時能見,如“殘歲無多日,此身猶旅人[4]213”(《次韻強幼安冬日旅舍》),“逐去定知窮不死,向來元以句為生[4]264”(《既以前韻贈勉翁復(fù)懷庭玉因次前韻》),詩中唐庚是一個異客形象,他用“南方”“南人”來指代惠州,對自己遠方“故國”“故園”懷念深切。
其次,蘇軾樂觀曠達、超然物外,唐庚則自省內(nèi)斂。蘇軾在惠州經(jīng)濟拮據(jù),加上政府薪俸又沒按規(guī)定給他,所以蘇軾在惠州的生活很艱難,甚至?xí)o米下鍋。但他樂觀從容地應(yīng)對,從不怨天尤人,《和陶歲暮作和張常侍》云:“我年六十一,頹景薄西山。歲暮似有得,稍覺散亡還。有如千丈松,??嗳趼p。養(yǎng)我歲寒枝,會有解脫年。米盡初不知,但怪饑鼠遷。二子真我客,不醉亦陶然[1]485”。說自己要像“千丈松”一樣,頑強地生活下去。蘇軾樂觀曠達精神在他謫惠詩文中隨處可見,《記游松風(fēng)亭》中,把自己比作“掛鉤之魚”“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的士兵,在劫難逃,不如實實在在就地歇一會,隨緣委命,超然物外。
與蘇軾相比,唐庚則顯得較自省內(nèi)斂。其《夜聞蜑戶扣船作長江礧,欣然樂之,殊覺有起予之興。因念涪上所作招漁父詞非是,更作此詩反之,示舍弟端儒》展現(xiàn)了詩人反省過程:“當(dāng)年無奈氣何狂,醉檄涪翁棄短蓑。晚落炎州磨歲月,欲從諸蜑丏煙波[4]206”。詩中對自己流落南蠻荒夷之地原因有了新的認識,對于當(dāng)年自己的“狂”與“傲”在內(nèi)心進行反省,將貶謫原因歸根于自己性格,認為正是這種狂傲性格使自己遭受貶謫,才會在此消磨歲月。謫惠期間,唐庚閉門謝客,他曾感慨“舊物杯中酒,新銜海上翁。百非無一是,顯過豈微功[4]208”(《雜詩·其四》),大有借酒澆愁之意。
可見蘇軾和唐庚惠州作品反映的貶謫心態(tài)雖皆有憂讒畏譏一面,但總體還是不同的,前者曠達樂觀,隨緣委命,在貶謫地能享受人生,是一個以惠州為家的主人公形象;后者小心謹慎,自省內(nèi)斂,是一個懷念故國的異客形象。
宋代的惠州,經(jīng)濟文化都比較落后,是封建統(tǒng)治者懲罰“罪臣”的貶謫之地。內(nèi)地一般人不了解,常聞之色變。可蘇軾和唐庚被貶惠州后,都被惠州的美麗自然風(fēng)光陶醉了。在他們留存的謫惠詩文作品中,有不少是對嶺南風(fēng)物及對田園生活的描寫。但二者不同的是,蘇軾筆下的嶺南山水、田園風(fēng)光之作并非為了寫景而寫景,山川美景往往是議論說理或是觸發(fā)情志的媒介,多是情、景、理的交融,強化自我感受的抒發(fā);唐庚則是有意識地將嶺南風(fēng)物、山水田園之景作為表現(xiàn)自我心靈意態(tài)的背景,再現(xiàn)自然山水。
蘇軾對自然景物的描寫往往寓情于景、融理于情。如《和陶歸園田居·其一》:“環(huán)州多白水,際海皆蒼山。以彼無盡景,寓我有限年[1]460”,此詩以白水蒼山開篇,意境開闊,秀美的風(fēng)景觸發(fā)了詩人對個體生命和人生思考:人生有限,山環(huán)水繞的迷人風(fēng)景卻是永恒,我只不過是謫居于此度過短暫的人生罷了。
較之蘇軾對自然景物的描寫多是情、景、理的交融,唐庚對于嶺南風(fēng)物、田園景色的描寫則是有意識地再現(xiàn)自然風(fēng)光,淡化情理的抒發(fā),尤其是以理入詩較少,從而使嶺南景物風(fēng)光無限,別具美感。如《棲禪暮歸書所見》二首:“雨在時時黑,春歸處處青。山深失小寺,湖盡得孤亭?!薄按褐熌?,晴搖野水光。草青仍過雨,山紫更斜陽”[4]204,描繪了春行晚歸所見的嫻靜優(yōu)美之景:驟雨斜陽、小寺孤亭、湖煙水光、青草紫山,忽明忽暗之光,絢麗濃艷之色,如同印象派畫家的寫生之作,把嶺南春天特有的風(fēng)景生動逼真地表現(xiàn)出來。唐庚的《雜詩二十首》結(jié)合惠州特有的風(fēng)土人情、田園美景等,將其在惠州生活百態(tài)多角度多側(cè)面展示出來。或?qū)懲茗Q雞叫充溢耳中獨特感受“蛤哭明朝雨,雞鳴暗夜潮[4]208”(《其一》),或?qū)懟葜莳毺匚锂a(chǎn)楊梅“翻泥逢暗筍,汲井得飛梅[4]208”(《其六》),或?qū)懟葜萏禺a(chǎn)白布和黃封酒“竹根收白疊,木杪得黃封[4]208”(《其十》),或?qū)懟葜菥吧耙直蹋氲ぞ疄榧t[4]208”(《其十二》)等。唐庚將到惠州所見所感的獨特景象和體驗有意識地用自己的筆描寫殆盡,具有獨特而濃厚的地方色彩。
蘇軾和唐庚謫惠詩文在語言上也有各自的特點。
兩者在語言特色上最大不同在于:蘇軾多是口語化語言,主張用常言和俗語來寫;唐庚則多用典與化用。蘇軾在《與二郎侄》中說:“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5]2523”。蘇軾謫惠詩文多有平淡自然風(fēng)格,口語化語言使得很多作品都大有“我手寫我口”特點。如“林行婆家初閉戶,翟夫子舍尚留關(guān)[1]485”(《白鶴峰新居欲成,夜過西鄰翟秀才,二首》之一)其中“林行婆”“留關(guān)”都是通俗直白的方言俗語。蘇軾在惠州期間,尤愛陶淵明,用通俗平淡的語言創(chuàng)作了四十七首“和陶詩”。如《和陶貧士七首》:“我家六兒子,流落三四州。辛苦見不識,今與農(nóng)圃儔……[1]468”用日常語言把自己和家人艱苦困頓的生活直接書寫出來。此外,如《兩橋詩》描寫了惠州東新橋、西新橋的營造過程:“惠州之東,江溪合流,有橋,多廢壞,以小舟渡之”,對于人民的生活極其不便,人們往往因渡船小水流急而喪生,或因渡河而耽誤事情。蘇軾對此極其關(guān)切,為筑橋“助施犀帶”,最終東新橋和西新橋筑成,他感到歡欣鼓舞。蘇軾親自參加橋落成慶典,“父老喜云集,簞壺?zé)o空攜。三日飲不散,殺盡西村雞[1]481”,用口語化語言道盡眼前之景,把與民同樂的場面寫得多么真切,洋溢著濃郁的生活氣息。當(dāng)惠州洪水爆發(fā),蘇軾《連雨江漲》“床床避雨幽人屋,浦浦移家蜑子船。龍卷魚蝦并雨落,人隨雞犬上墻眠[1]464”,用通俗語言把當(dāng)時惠州窮苦百姓在自然災(zāi)害面前的危急場景細致入微描繪出來。
與蘇軾口語化語言不同,唐庚詩文則較晦澀難懂,他在詩歌中常借典故來述志傳情,如《雜詩·其九》:“多事定何補,寡言聊自溫。蟹黃嗔止酒,車白勸加餐。濯足樓船岸,高歌抱樸村。愧無魅可禦,只益負君恩[4]208”。“濯足”出自《孟子·離婁上》:“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6]170”,“抱樸村”緣于葛洪辭官不就在羅浮山著《抱樸子》的故事。唐庚巧妙地引用兩個典故寫出自己身遭貶謫后如同古人隱居避世的生活狀態(tài)?!栋仔 纷詈髢删洹鞍材芏讜?,坐待期年釣[4]200”,運用了《莊子·外物》任公子垂釣故事。唐庚善于化用前人詩句,如《瀘人何邦直者為安溪把截將有功不賞反得罪來惠州貧甚吾呼與飲為作此詩》:“滿飲一杯齊物論,白云蒼狗任浮云”[4]204,化用杜詩《可嘆》“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須改變?nèi)缟n狗[7]90”,表達出世事變幻無常。一個“任”字把人在命運面前無能為力的狀態(tài)刻畫得入木三分。又如《舍弟書約今秋到此》:“從今西望眼,應(yīng)到見時休[4]204”,化用韓愈《西山》詩“為遮西望眼,終是懶回頭”[8]893的詩句。用典與化用是唐庚詩文一大特點,這也是他與蘇軾常用口語、通俗自然的語言風(fēng)格不同處。
錢鐘書在《宋詩選注》中云:“他(唐庚)和蘇軾算得小同鄉(xiāng),也貶斥在惠州多年,身世有點相像,而且很佩服蘇軾。可是他們兩人……一個是歡天喜地,一個是愁眉苦臉。蘇軾說:‘某生平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唐庚的話恰好相反:‘詩最難事也!吾……作詩甚苦,悲吟累日,然后成篇……明日取讀,瑕疵百出,輒復(fù)悲吟累日,返復(fù)改正……復(fù)數(shù)日取出讀之,病復(fù)出,凡如此數(shù)四!’[9]92”錢鐘書這段話道出了蘇軾和唐庚兩人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特色上自然天成與苦吟推敲差異。
蘇軾作詩為文從來不刻意,總是漫不經(jīng)心,“隨物賦形”,“沖口而出”,要不得不為文乃為文,無意于工而工,正如他在《答謝民師推官書》中所說:“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常行于所當(dāng)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3]1418”。蘇軾作品行云流水般的風(fēng)格,達到了自然瀟灑、渾然天成的境界。從蘇軾貶謫惠州的詩文和與親友的通信中,都可以看到蘇軾這一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特色,如《與陳師錫》“所謂詩文之類,皆不復(fù)經(jīng)心[1]555”。由于其淵深學(xué)問,廣博知識,使其不刻意之作也能見奇思妙語,如《游博羅香積寺》《聞?wù)o表兄將至以詩迎之》《小圃五詠》等。因他善以樂觀積極胸懷對待事物,故能從生活平凡細微事物中攝取樂趣,自然而然地化為文章詩篇。蘇軾在惠州過著清貧的生活,但他很樂觀詼諧,他把買羊骨之事寫信告訴子由,本來“不敢與仕者爭買”就很可憐了,但是蘇軾吃著骨間的微肉,竟然說和吃蟹一樣,“甚覺有補”。蘇軾與表兄程正輔重修舊好,在給程正輔的信中感情真摯,無話不談,如《與程正輔書》希望表兄能嘗到自己釀的酒,這些平凡生活小事,流露出真誠坦率的情感。蘇軾惠州作品,無論詠懷遣興、抒情言志之作,還是悼念朝云的詩、詞、文,或是與親友的詩歌、書信,多是無刻意修飾、自然天成之作。
與蘇軾不同,唐庚則重視苦吟推敲。他在惠州詩文以五、七言近體詩為主,他作詩對格律要求非常嚴格,《遣興》中說:“酒經(jīng)自得非多學(xué),詩律傷嚴近寡恩[4]542”。在詩人看來,作詩是一件需耗費心血的事,是一件“難”事、“苦”事。因為追求格律嚴謹,他作詩時多有一種苦吟味道,“尚有苦吟三十載,與君同飽蜀山薇[4]206”(《舍弟既到有作》)。唐庚十分注重推敲煉字,謫惠詩作中煉字之處非常多,如其《春歸》一詩:“東風(fēng)定何物,所至輒蒼然。小市花間合,孤城柳外圓。琴聲犯寒食,江色帶新年。無計驅(qū)愁得,還推到酒邊[4]209”。此詩中的字眼“合”“圓”“犯”等字可謂是詩人的精心錘煉,“推”“帶”“驅(qū)”等動詞用得生動活潑,頗有新意,“定”“輒”“還”等虛詞意味雋永。又如《野望》:“水裁偏岸直,云截亂山平[4]211”,“裁”“截”兩個動詞增添了詩歌的意境。除了苦心推敲字句外,唐庚更屬對精工。比如《九日懷舍弟》:“重陽陶令節(jié),單閼賈生年。秋色蒼梧外,衰顏紫菊前。登高知地盡,引滿覺天旋。去歲京城雨,茱萸對惠連[4]203”,前三聯(lián)精嚴工對?!峨s詩》二十首中也多有對屬工整之句,如其十七:“水過漁村濕,沙寬牧地平。片云明外暗,斜日雨邊晴。山轉(zhuǎn)秋光曲,川長暝色橫。瘴鄉(xiāng)人自樂,耕釣各浮生[4]209”。這些精工的屬對也是他“悲吟累日”反復(fù)修改的結(jié)果。
同遭貶謫,為什么蘇、唐二人留存的詩文如此不同呢?為什么后人對蘇唐二人的印象有別呢?恐有如下三方面原因:
蘇軾周圍的社會政治和人事背景比唐庚寬松、有利。
首先,蘇軾得益于表兄程正輔等官場人員之利。蘇軾居惠州期間,表兄程正輔到任廣南東路提點刑御,并來惠州視察過幾次,生活上,蘇軾得到程正輔的暗中關(guān)照,地方官員也懾于程正輔權(quán)勢,不敢為難蘇軾,反之很關(guān)照蘇軾。蘇軾謫惠無職無權(quán),但他能借助程正輔和惠州知州詹范的力量,在幕后出謀劃策,為惠州百姓謀利。蘇軾在惠州為百姓所做的很多善事義舉都是借助這種關(guān)系促成的,比如農(nóng)民納糧問題、博羅大火災(zāi)后事宜、東新橋和西新橋的建造等都是借助程正輔和其他官吏之力才得以完成。蘇軾與官宦的交往很廣,除了程正輔,還有惠州兩任太守詹范和方子容、廣州太守王古、循州太守周彥質(zhì),還有博羅令林抃、歸善令高令、程鄉(xiāng)令侯晉叔、河源令馮祖仁、龍川令翟東玉、興寧令歐陽叔向等等。在與這些地方官員交往中,蘇軾常能得到他們在生活上的大力資助,如詹范和方子容對他曾照顧較多。
其次,蘇軾自身人格魅力的影響。在文學(xué)上,蘇軾是名滿天下的文壇泰斗。在政治上,蘇軾在貶謫惠州之前已在朝廷做官多年,曾做過哲宗皇帝的老師,擔(dān)任過端明殿學(xué)士兼翰林侍讀學(xué)士、禮部尚書等,也先后在鳳翔、密州、徐州、湖州、潁州等州府做過地方官,蘇軾在政治上的名聲早已遍布天下。蘇軾一生光明磊落,具有很高的政治品格,他不憑個人恩怨來處事,不徇私情,一切以國計民生為重,不管居官尊卑,不管在朝在野,心里始終裝著百姓,所到之處盡為百姓做好事,受到百姓的愛戴,眾人沒有因為蘇軾是“罪臣”而減少對他的尊重。所以,有了表兄程正輔的關(guān)照和蘇軾自身人格魅力的影響,蘇軾在惠州期間,才能施展自己“勇于為義”的一點政治理想,同時也使得蘇軾的生活有了更加豐富的內(nèi)容,讓蘇軾即使身處逆境也心有慰藉。
與蘇軾的處境相比,唐庚就沒有這么幸運了。北宋徽宗時期,政治環(huán)境更加復(fù)雜險惡。不論在文學(xué)上,還是在政治上,唐庚的名氣都不如蘇軾。唐庚在哲宗紹圣元年(1094年)考中進士,之后一直在利州、閬中、綿州等州縣做官,直到大觀四年(1110 年)春,唐庚才入京任宗子博士,隨后轉(zhuǎn)任提舉京畿常平,同年九月被貶惠州。唐庚在朝廷做官也就僅僅幾個月時間,他只不過是黨爭的犧牲品,政敵只是拿唐庚當(dāng)斗爭序幕,真正的意圖是打擊唐庚背后的張商英。正如唐庚在絕句《白鷺》中感慨:“說與門前白鷺群,也宜從此斷知聞。諸君有意除鉤黨,甲乙推求恐到君[4]204”,看見門前的白鷺群,便聯(lián)想到自己此次遭受貶謫正是因為卷入朋黨之爭。殘酷的黨爭,大起大落的仕途之路,讓突然被貶到嶺南蠻荒之地的唐庚很難適應(yīng)。唐庚所處的時代背景和北宋黨爭使得唐庚的詩文創(chuàng)作逐漸內(nèi)斂化。復(fù)雜的社會環(huán)境也使謫居惠州的唐庚過著“問學(xué)兼儒釋,交游半士農(nóng)[4]208”(《雜詩》)的生活,雖然他也有傷時憂民之作,如《蜜果》《采藤曲效王建》,但唐庚始終無法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
首先,謫惠期間,蘇軾融合了佛、道、儒三家的思想。北宋自熙寧新法以后新舊黨爭激烈,常常是舊黨上臺,新黨云散;新黨執(zhí)政,舊黨罷黜。官場仕途之人,起伏已是常事。蘇軾心中早有準備,故即使一貶再貶也不至于絕望。蘇軾少年就有“奮厲有當(dāng)世志”的抱負,儒家入世思想一直是占主導(dǎo)地位的。這時期的濟世熱情雖較之前期已退,但其憂世憂民的本心并沒喪失,為國為民的思想支持著蘇軾雖遭受貶謫仍頑強地生活下去,只要有可能,他便會利用一切機會去為百姓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幫助百姓解決生產(chǎn)和生活上的困難。自從一貶再貶,蘇軾遠大的政治抱負難以施展,不可能不痛苦,但蘇軾這時常借老莊哲學(xué)和佛禪玄理來遣興排憂,以求獲得心靈的安適與自由。
其次,蘇軾生性樂觀、通脫曠達的個性,使他總是能坦然面對宦海浮沉,以慧眼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美好。性情曠達的蘇軾在惠州交往宴游非常頻繁,除了與官宦交往,蘇軾還與惠州本土人士或鄰近州郡高士及眾多僧人、道士交往甚密,如潮州吳復(fù)古、蘇州定慧長老守欽、道士鄧守安等等,蘇軾與他們詩酒唱和、宴飲游樂,且常有僧人朋友從各地赴惠看望蘇軾,撫慰了蘇軾遠貶嶺南而受傷的心靈。與朋友故舊觥籌交錯的生活構(gòu)成了蘇軾謫惠期間的重要內(nèi)容。同時,蘇軾又是一個文藝全才,不僅詩、詞、文成就斐然,而且書、畫也是自成一家,故當(dāng)身處逆境時,他總從這些方面找到寄托。
與蘇軾通脫曠達的性格不同,唐庚生性內(nèi)斂。最初,唐庚有著強烈的入世之心,一直堅守儒道,他是懷抱著用世之志走進社會的,但是殘酷的黨爭卻把他打倒,面對突如其來的貶謫,唐庚在思想上毫無準備,內(nèi)心不免凄涼傷感。剛到惠州,唐庚對還朝抱著極大的希望,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唐庚漸漸意識到黨爭影響的深遠性,這使得唐庚出現(xiàn)了畏禍及身思想,造成了他消極避世態(tài)度。謫惠期間,雖有文壇故友如鄭太玉、強幼安、王觀復(fù)、任景初等與唐庚詩書往來,但唐庚的交游遠遠不如蘇軾廣泛。南居蠻荒,生活艱苦,政治抱負難以施展,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忍受著恐懼和彷徨、孤獨和寂寞。正如其在《雜詩·其二》所說的:“已絕經(jīng)年筆,仍關(guān)盡日門[4]208”,唐庚既害怕自己再次卷入黨爭,又擔(dān)心自己作為罪人影響他人,所以“關(guān)盡日門”,在惠州生活期間思想比較封閉內(nèi)斂,自守其身。
自古以來,家庭環(huán)境都是每個人生活很關(guān)鍵的一部分,可以說家庭環(huán)境的不同是個人性格成就的誘導(dǎo)因素。
蘇軾仕途不順,但幸運的是有個溫暖的家,在外面遭受打擊時,身后有個安然的避風(fēng)港,這慰藉了蘇軾的心。陪同他來到惠州的有侍妾王朝云,王朝云漂亮、聰穎、能干,最理解蘇軾,能從思想感情上關(guān)心蘇軾。貶謫惠州,在眾多侍女姬妾相繼離開的情況下,王朝云仍緊隨蘇軾南遷,長途跋涉,陪伴蘇軾過顛沛流離的生活而毫無怨言,最后病死在惠州。與蘇軾前兩任夫人相比,蘇軾與朝云堪稱知音,情感較深,謫惠期間,為朝云寫下的詩詞就有《朝云詩》《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殢人嬌》等,在她去世后又寫下《雨中花慢》《悼朝云并引》《和陶和胡西曹示顧賊曹》《西江月·梅花》《惠州薦朝云書》《王朝云墓志銘》等,表達對朝云的深切悼念及其高尚品格的贊美。在惠州期間,蘇軾與王朝云的愛情生活故事流傳至今,成為歷代佳話,堪稱是中國古代才子佳人的愛情典范之一。
除了王朝云以外,還有小兒子蘇過也一直陪在蘇軾身邊,特別是在惠州的第二年,王朝云病逝之后,還有蘇過陪著蘇軾,直至后來蘇軾貶謫海南,也是蘇過陪伴前往,獨自全程侍奉。垂老幽居,地遠途窮之際,蘇過隨侍蘇軾,可謂順逆與共,人物同見,山水同游,詩文同作,父子二人情感深厚,情趣相得,如蘇軾在《和陶游斜川》中寫道:“過子詩似翁,我唱兒輒酬[1]475”。蘇過受蘇軾影響,詩文方面也不斷進步,謫惠期間也留下了《次韻大人五更山吐月》《松風(fēng)亭詞》等佳作,這足以讓蘇軾感到欣慰。除此之外,蘇軾與蘇轍手足情深,不論身在何處,兄弟二人始終相互扶助,相互牽掛,這給暮年投荒、身處逆境的蘇軾極大的溫暖。
與蘇軾相比,唐庚就沒有這么幸福了。貶謫惠州,只有他的外甥郭圣俞陪同他遠赴貶所,雖然后來他的弟弟唐庾也來到惠州,陪伴他直到唐庚遇赦北歸,但他的妻子兒女都不在身邊,不能共享天倫之樂,加上遭遇貶謫的精神壓力,所以常常表現(xiàn)出對故鄉(xiāng)和家人的思念以及謫居異鄉(xiāng)、身不由己的情緒。
“東坡精神”是蘇軾仕途、人生中精神特質(zhì)的核心,是蘇軾一生集民族的真善美于一身的人本主義。蘇軾謫居在惠州的兩年零七個月,是蘇軾人生中的一個重要階段,在這期間,其為詩為文、為人為官處處都體現(xiàn)著“東坡精神”。蘇軾謫惠期的思想堪稱“東坡精神”的代表之一。
同是貶謫惠州,蘇軾來惠時間比唐庚早,可是居留的時間則比唐庚短,論理惠州百姓對唐庚應(yīng)該更有感情,可并非如此,九百多年來,人們對蘇軾和唐庚卻有不同的態(tài)度。正如林語堂說:“一提到蘇東坡,在中國總會引起人親切敬佩的微笑[10]6”,“東坡精神”也流芳千古,而唐庚卻少為人知。通過前面的比較,可見蘇軾和唐庚最大不同,在于唐庚即使有憂國憂民的情懷也僅僅是在文字上,而沒有任何具體的行動。而蘇軾則樹立了牢固的民本思想,他平等待民,不分等級,不分愚賢,不分地域,視民如己,愛民如子,更加體現(xiàn)了“東坡精神”惠州外化的價值意義和深遠影響。
首先,“東坡精神”最主要特征是巧妙地將傳統(tǒng)儒家的“窮”和“達”思想統(tǒng)一起來。盡管蘇軾歷經(jīng)仕途坎坷和磨難,但他始終保持著對國家、對人民的一種使命感。他心胸坦蕩,立身處世,自有本末,絕不會以一己之私或政治好惡而趨炎附勢,不結(jié)朋黨,不徇私情,一切以利國便民為旨,在他身上充分體現(xiàn)了士大夫為國為民的崇高人格精神?!端问贰贩Q:“(軾)居三年,泊然無所蒂芥,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5]2827”。即使到了環(huán)境惡劣的惠州,盡管是毫無職權(quán)的閑官,他仍心系蒼生,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盡力為百姓做實事,為百姓謀利益,其惠民之舉,至今惠州人民有口皆碑,蘇軾在百姓心中樹立了崇高的人格典范,這是唐庚無法企及的。
其次,“東坡精神”還體現(xiàn)在他超然曠達、隨緣自適的處世智慧。仕途經(jīng)歷了幾番輝煌和失落后,不論身處何地,不論何種打擊,蘇軾面對現(xiàn)實的風(fēng)浪始終保持安定超然的狀態(tài)。即便幾遭貶謫,來到當(dāng)時荒蠻偏遠的惠州,身處逆境,蘇軾依然泰然處之,在思想行動上時時處處都體現(xiàn)著他的曠達自適和隨遇而安胸懷。蘇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看淡功名成敗,看破窮達得失的人生智慧,鑄就了他特立獨行的“東坡精神”,而惠州正是他成就“東坡精神”的主要地方之一,其后歷代文人士大夫常把這種精神作為學(xué)習(xí)楷模,這是東坡之幸,也是惠州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