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2007年整個夏天,我都在九時進入書房以前讀半小時書。那時我早已告別閱讀,所謂讀書,都是聽書,聽別人念,我稱為耳讀。早晨這半小時,卻是真正的讀。我們用兩本書,我用放大鏡看一本大字的,念書人讀另一本。夏日的清晨空氣涼爽宜人,和書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年輕了許多,仿佛又回到了清晨讀詩、背詩的少年時代。
讀的書是《老子繹讀》,任繼愈著。每天讀一節(jié)或兩節(jié),還要反復(fù)讀兩三遍。在這以前,我沒有認真通讀過《老子》,這時讀來,遇到熟悉的片斷,便有一種感覺:“哦,你在這里”“哦,你是這樣的”。我在一座思想殿堂里行走,它是完整的,每一個字都發(fā)光,讓人清醒。我不會被數(shù)千年前的文字困擾,因為有翻譯注釋。這已是任繼愈先生對《老子》的第四種譯本,前三本是上世紀50年代的《老子今譯》《老子新譯》、70年代的《老子全譯》。1993年郭店一號楚墓出土了一批竹簡,其中有《老子》。任先生又參照楚墓出土的竹簡本,對《老子》作了第四次今譯,這就是《老子繹讀》。
照任先生自己說,“繹”的意思不只是翻譯,還有闡發(fā)、注解、引申的涵義?!袄[讀”包含了他半個多世紀以來對《老子》日益加深的理解和體會,這在前言中有概括的敘述。
《老子繹讀》將《老子》全書八十一章譯為白話文,且逐章有簡明的講解和詳盡的注釋。人在這座殿堂里行走,不至于找不到路,開不開門。
《老子》的文字是經(jīng)過千錘百煉的,要翻譯實在不易。鳩摩羅什說,翻譯如同嚼飯喂人。有人甚至說翻譯經(jīng)典著作等于毀滅文化。從一方面講,好文字一經(jīng)翻譯就會索然無味。可是對于外行來說,翻譯又確實能夠幫助理解原文。外國文字不翻譯當然無法讀,古文有譯文,也能有所幫助。有時譯文本身就是很好的文字。
書中有“惚恍”一詞,實不可譯,就置之不譯。這也是很好的辦法。讀者反復(fù)玩味,自然會有體會,所謂書讀千遍,其義自見。譯出反而給了限制。
關(guān)于“道”這個字,任先生告訴我們,“道”最初的寫法是一個小人兒站在十字路口。我想,小人兒轉(zhuǎn)一個圈,可以望見四面八方,還是不知往哪里去。《老子》第十四章形容“道”:“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第二十一章又有描寫:“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蔽液芟矚g惚恍這兩個字,很能表現(xiàn)不可見、不可聞、不可得,夷、希、微以致于混而為一,不可感受。我寫了幾篇短篇小說,冠之以“惚恍小說”的頭銜。人間何意,其實是故弄玄虛。
《老子》的每一句話都是格言,可以反復(fù)玩味。讀后的感覺是太聰明了,短短數(shù)千言蘊含著大智慧。這智慧上可提高我們民族的思維水平,下可應(yīng)用于日常生活之中。近見一篇關(guān)于一位成功的養(yǎng)豬專家的報道。他說自己常依據(jù)《道德經(jīng)》辦事。“絕智棄辯,民利百倍”“不爭者而莫能與之爭”,是他常引用的話。《老子》的思想有助于養(yǎng)豬,想想很有趣。
一個夏天過去了,我和秋天一起,收獲了思想和知識。如果沒有《老子繹讀》這本書,我不會這樣輕松愉快地讀完《老子》。乃想寫一篇小文。
2008年又過去了,2009年來了。我已經(jīng)沒有多少閑暇時間讀書,回想一下,這點讀書樂就隨手寫出來。
任先生是西南聯(lián)大哲學(xué)系學(xué)生,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又是教師。1946年復(fù)員,我們和叔父景蘭先生一家,從昆明乘車走公路,經(jīng)貴陽到重慶。當時任先生和我的堂姐鐘蕓已經(jīng)訂婚,也和我們一起走。他和小弟鐘越很投機,常常在一起談話。
按照大排行,我稱鐘蕓為三姐,在堂姊妹中,我和三姐最好。她是叔父家的核心人物,很能干,關(guān)心人。她也是西南聯(lián)大學(xué)生,后在清華任教,又因院系調(diào)整來到北大。作為那一段日子的親歷者,三姐曾讀過我的長篇小說《南渡記》初稿和《東藏記》前五章,戲言自己是“脂硯齋”。她于2005年去世,如今《野葫蘆引》全書已寫成,卻沒有“脂硯齋”了。
三姐家住北大中關(guān)園時,因家中時常有事要聯(lián)系,我和仲德常去串門,隨便談話,總很愉快。每次告辭,三姐和任兄都送我們到中關(guān)園平橋,在那里分手,說是灞橋到了。三姐家生活樸素簡單,但是他們很關(guān)心學(xué)生,對于困難的學(xué)生盡量周濟,自己卻很少提起。
我因為不能閱讀,有問題時不能自己查找資料尋求答案,只好問人。這些年家人逐漸離去,任兄就成了我的顧問。他不只對文字典故都很熟悉,對社會世情也很了解。我通讀《馮友蘭年譜》,看見“東北馮庸大學(xué)”,覺得這個名字特別。問任兄,才知道確實有這樣一所學(xué)校。昆曲《長生殿》“酒樓”一韻,最后幾句“釣魚人去,射虎人遙,屠狗人無?!贬烎~人是嚴光,射虎人我以為是孫權(quán)(蘇軾《江城子》“親射虎,看孫郎”)。我不知屠狗的典故,問一位愛好昆曲的教師,他答不上來。問任兄,立刻答出,射虎人是李廣,屠狗人是樊噲,并且講了他們的故事。我提的各種問題,任兄從不嫌繁瑣可笑。無論是理論禪機還是文字訓(xùn)詁,無不耐心解答。
我的父兄輩的學(xué)者,大都很風趣。現(xiàn)在我記得的經(jīng)典笑話都是從父親那里聽說的。金岳霖先生喜歡對聯(lián),曾告訴我一副關(guān)于白米斜街的對聯(lián),用兩個聯(lián)首和兩個聯(lián)尾,便是“白米斜街”四個字,但是我不記得了。任兄也知道這對聯(lián),又告訴我一遍。
白雪遠山,圖開大米。斜陽新柳,春滿天街。
據(jù)說,現(xiàn)在網(wǎng)上就可以查到這副對聯(lián)。
編輯/獨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