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羅妮卡的吉他

一

直到今天，我還忘不了十五歲那年參加的那樣一場舞會，是的，那是1974年，我參加了一個神秘的舞會。

我出生在一個被稱為東方巴黎的北方邊城。這是一個因鐵路而生的城市，在這個城市的童年時代，很早就聚居了俄國人、猶太人、日本人、波蘭人，還有一些朝鮮人，當(dāng)然更多的還是我們中國人。在這個城市里生長的普通市民，或多或少受到了高加索、烏克蘭、韃靼人，吉普賽人的影響。我們在聽大鼓書、京劇和二人轉(zhuǎn)的同時，更喜歡洋人的電影、芭蕾舞、歌劇和交響樂那些西洋玩意。

我家的祖輩是開照相館謀生的，我家的照相館的名字叫永芳照相館，到我爸這輩已經(jīng)開了近六十年了。我爸懂點(diǎn)藝術(shù)，小時候就喜歡照相、聽音樂、看外國電影和武俠小說。1974年的時候，我家里的東西基本上都被當(dāng)作“四舊”給沒收了，那時候不讓個人開照相館，我爸我媽被街道上管事的組織到鄉(xiāng)下勞動了，把我一個人扔在家里。

我從小就特別喜歡音樂，三歲時就會唱歌，五歲學(xué)過小提琴，后來，找不到教琴的老師，半途而廢了。1974年，那可是一個古怪的年頭兒，時興聽樣板戲，到處都有戴紅胳膊箍的工人糾察隊(duì)和民兵，廣播唱的是“人民的兒子趙永剛”“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書店里賣的是《戰(zhàn)地新歌》。在那個年代，如果開舞會，是要被判刑坐牢的，我們哈爾濱管這叫蹲風(fēng)眼，如果聽西洋交響樂而不是革命音樂的話，那叫靡靡之音，“黃色歌曲”，也會惹大麻煩的。

當(dāng)時在哈爾濱，家里有錢的人有好的晶體管收音機(jī)，也能收聽到短波，也就是莫斯科電臺、Australia電臺、美國之音，而且只能是在夜里躲在被窩里偷聽，不敢讓鄰居聽到。如果被人告發(fā)到了公安局派出所，收音機(jī)不但會被沒收，還會蹲笆籬子，這個罪名當(dāng)時叫“偷聽敵臺”。

我們這條老街有個俄國人修建的教堂叫圣·伊維爾教堂，里面有不少日俄戰(zhàn)爭時留下的骨灰，傳說到了晚上，無家可歸的老毛子的亡靈出來鬧鬼，因此得名教堂街。1966年，街道被改了名字叫紅星街，教民都被遣散，神父去醫(yī)院看大門，教堂成了軍區(qū)家屬廠的車間。

我們家照相館后院的大雜院里，有一個姓劉的萬事通，自稱門門精通門門疏松，人們都叫他“二蛋子”，孩子們都叫他“二大爺”。他自己說：“我這樣的大白話蛋，在北京叫‘頑主，在西北叫閑人。我啥都不明白，但熱愛藝術(shù)，愛看閑書。”二大爺沒事就給我們講《綠色尸體》《南京長江大橋爆炸案》《梅花黨》等手抄本上看來的故事。就是不講《少女之心》，他因?yàn)閬y白話蹲過笆籬子，出來后惡習(xí)難改，到處哇哇，還自己一個人去過上海、廣州，回來后自己編了個《豬八戒逛上?！返亩巫?，到處去講。 他說：我編的這個東西，保證比《大刀記》和《礦山風(fēng)云》好看，就是沒有人給我出版。他從來不上班，卻活得很滋潤。

那年，我得了肝炎，街道上的地段醫(yī)給我看完病后，跟學(xué)校老師說，讓這個學(xué)生回家休學(xué)，要不會傳染給別的孩子。就這樣，我不用上學(xué)啦，整天在家待著，四處游蕩。

我住的這條街老教堂后面有一幢俄式的鐵皮屋頂黃墻老房子，院外是綠色的木柵欄，院子里都是丁香花和沙果樹。一到春天，丁香花和果樹的味道飄過來，膩膩的，猛吸一口，沁人心脾。那情景，特別像小人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冬妮婭的家，小人書里說保爾·柯察金是在房上，偷看冬妮婭的家。我則是透過木柵欄和樹的縫隙窺探這個房子的。

綠蔭中，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屋里有一個俄國女人在彈鋼琴。琴聲非常的溫暖，聽著像三伏天吃了五分錢的牛奶冰棍那么得勁兒。爬滿青藤的丁香花叢掩蓋了黃房子，蔓延的爬山虎郁郁蔥蔥掛滿木柵欄，我藏身綠中，坐在黃墻根下的石階上，就這樣聽俄國女人彈琴。

夏天的中午，我都來聽一會兒，發(fā)現(xiàn)這個俄國女人還有一個女兒，叫維羅妮卡。這個俄國女孩長得就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冬妮婭一樣，藍(lán)眼睛、黃頭發(fā)、白皮膚，像一個瓷娃娃。

二

那時候，我特別喜歡看電影，尤其是報紙中縫里標(biāo)注的蘇聯(lián)早期革命故事片。其實(shí)，我反復(fù)看蘇聯(lián)電影，是為了聽電影里那幾段音樂。我也不明白，當(dāng)時我們跟蘇聯(lián)是冷戰(zhàn)，蘇聯(lián)就是蘇修，傳說中他們派來我們這個城市很多特務(wù)?？墒菫榱思o(jì)念十月革命紀(jì)念日，電影院還是放映被當(dāng)時的蘇聯(lián)禁止上映的老片。報紙上的中縫登的是上映蘇聯(lián)早期革命故事片《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列寧在1918》這部電影我爸領(lǐng)我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主要是為了看那幾個特務(wù)在包廂里面研究刺殺列寧，這時會出現(xiàn)一段三分鐘的舞曲，太好聽了，還有好幾個洋妞跳大腿舞。以后，我一有錢，就去亞細(xì)亞電影院看，五分錢買一張票，清場的時候，就鉆到大柱子底下，有時候也藏在廁所里面，等到下一場再看一遍，就為了再聽一遍那個柴可夫斯基的曲子 。后來，我從維羅妮卡那里才知道這曲子叫《天鵝湖》，洋妞兒跳的大腿舞叫《四個小天鵝》。那個什么司機(jī)也不是開車的，而是叫柴可夫斯基。

那天中午，我從電影院回家，正趕上工人糾察隊(duì)在抄家和游街，我家隔壁的一個紡織廠的廠長叫嚴(yán)佳峰。因?yàn)楦闫菩?，被抄了家。他家那些書，都是外國精裝書，還有線裝書和一些書畫、石膏像，統(tǒng)統(tǒng)被堆在馬路邊，等待銷毀。厚厚一沓子黑膠老唱片散落在地上，很多張已經(jīng)被大皮鞋踩碎了。工人糾察隊(duì)的民兵穿著工作服，戴著紅袖標(biāo)，氣勢洶洶地把嚴(yán)佳峰和另外一個漂亮女人拉出來，脖子上掛著“流氓”的牌子游街。嚴(yán)佳峰目光很有神，昂著頭，好像還在偷偷地樂，他的大背頭很凌亂，衣服被扯得亂七八糟的，這表情一點(diǎn)也不值得可憐。他的幾個孩子，膽怯地躲在角落里，看著人們抄他們的家。

工人糾察隊(duì)嗚嗷喊叫，要把堆成山的書燒掉。這時候，我轉(zhuǎn)悠到書堆旁，死盯著書堆里的書，什么《黃狼皮大衣》《一顆銅紐扣》《約翰·克里斯朵夫》《牛虻》還有《安娜·卡列尼娜》。我才不關(guān)心什么嚴(yán)廠長和女人這兩個破鞋的下場，我在他家門口繞了好幾圈，反復(fù)琢磨著：怎么弄幾本順走。

要被付之一炬的這堆書旁邊，除了我，還有一個半大小子，長得很瘦，眼睛亮亮的，滴溜亂轉(zhuǎn)，后來我知道他叫小黑。小黑我原來不認(rèn)識，并不是我家附近的人，總在這一片轉(zhuǎn)悠。

小黑假裝在閑逛，跟在工人糾察隊(duì)抄家這伙人后面。工人糾察隊(duì)在踩唱片的時候，我分明看見小黑鉆進(jìn)了嚴(yán)廠長家，出來的時候，抱了一臺哥倫比亞電唱機(jī)。我知道他這是偷東西，是盜竊，心里卻涌起一種莫名的激動。工人糾察隊(duì)那伙人正亢奮呢，每個人都像吃了藥似的，沒有人發(fā)現(xiàn)小黑在偷東西，他們正群情激昂地游斗兩個“破鞋”“流氓”，或者他們覺得我和小黑也是糾察隊(duì)的一員，沒有人搭理我們。

沒有人注意我這個小屁孩，我從書堆里撿出了幾本書，裹扎在衣服里，往胡同里慢慢挪去。

小黑抱著電唱機(jī)，混在圍觀游街的人群中，左鄰右舍的街坊們十分興奮地圍觀，還喊著口號。小黑伺機(jī)逃跑，一轉(zhuǎn)身，躲到了一個門洞里。這時，糾察隊(duì)中有人反應(yīng)過來了，幾個民兵繞過人群追小黑。他們一邊叫罵一邊追趕，小黑雖然個子小，跑得倒也不慢。我在旁邊看到小黑從我身邊跑過，對我莫名一笑，繞到魚市胡同去了。

幾個糾察隊(duì)員跑過來問我：

“那小逼崽子哪去了？”

“往平原巷跑了?！?/p>

順手一指，糾察隊(duì)員叫罵著穿過染坊胡同，奔平原巷去了。

就這樣，我算是救了小黑一次。

我轉(zhuǎn)身往家走，有個眼尖的糾察隊(duì)員回頭看見我衣服里露出的書。

我被送進(jìn)了少年管教所。

三

那個陰冷的晚上，我被送到郊外的萬家少教所，天很暗，里面很黑，看不清人臉。進(jìn)去之后，聽這里的人聊天，才知道怎么被送進(jìn)來的都有：有趴廁所的，有偷聽敵臺的，有跳交誼舞的，還有幾個強(qiáng)奸犯，還有偷書的我。這里空氣混濁，彌漫著一股尿騷的味道，相當(dāng)難聞。

少教所的看守沒事就折磨我們，不給我們吃的。尤其是反復(fù)地審訊那個叫王秋浩的強(qiáng)奸犯，讓他復(fù)述玩弄女人的過程，似乎是為了聽著過癮。王秋浩回來，還得給我們講，講不好，又要被狠揍一頓。

我在這里面待了不知道多久，在里面患了痢疾，每天拉肚。家里人根本不知道我被抓了，既沒有人來看望我，更沒有人來接我出去。

有一天，又被送進(jìn)來一個人，抬頭看見是小黑。我問小黑：“你怎么進(jìn)來的？”

“我掏兜進(jìn)來的，上次那個電唱機(jī)，我放在老毛子房的鐵皮屋頂天棚里了，給你留著呢，還給你順了幾張唱片，我看你對那玩意挺感興趣，都是什么什么司機(jī)?！?/p>

“柴可夫斯基?！?/p>

“對對，那個什么斯基?！?/p>

到了晚上，我又拉肚，感覺自己快不行了。我似乎要完蛋，夢見了媽媽，還有死去多年的爺爺。

小黑過來說：“這樣不行，你會死的。你兜里有錢沒？”

我記得我鞋墊底下還藏有一塊錢，媽媽爸爸被趕到鄉(xiāng)下的時候，媽媽說，鞋底里一定要放幾塊錢，這是過河錢，萬一遇到麻煩，買點(diǎn)吃的什么的，沒想到真的用上了。我把一股臭腳丫子味的錢給小黑了。小黑拿著這一塊錢，叫來了少教所的管教，把這一塊錢給了管教，托管教去藥店，花一毛五分錢買了兩包痢特靈。小黑就用早飯的米湯把兩包藥全部揉碎放到米湯里面，給我灌了下去。剩下的錢，自然進(jìn)了管教的腰包。

刺眼的陽光透過少教所的小窗戶照醒了我，時間已經(jīng)是第三天早上，我終于沒死。又聞到了那股難聞的尿騷和臭腳丫子味。

四

幾個月后，我倆都被放出來了。我整天在松花江邊流浪，去俄國黃房子那兒偷聽俄國女人彈琴。綠蔭的縫隙中俄羅斯女人的女兒在園子里，她的手特別纖細(xì)，藍(lán)色的眼睛目光憂郁。我問門口修鞋的邱平，她是干什么的？邱平說：這個毛子叫維羅妮卡，我們中國人都叫她維拉，她和她媽一樣在秋林公司做翻譯，業(yè)余時間在兒童公園里的小火車上做輔導(dǎo)員翻譯。

在那個和蘇聯(lián)交惡的年代，維拉走在街上會被小孩扔石頭，罵她是“蘇修特務(wù)”，維拉也不躲開，只是昂著頭若無其事地向前走，白膚色的頸子，像白楊樹一樣挺拔。

那時，松花江老江橋邊有一個叫小樹林的地方，是一個長達(dá)幾公里的灌木叢，長滿郁郁蔥蔥的大樹，也有糖槭樹。在密密的樹林中間有一個空曠的像操場的地方，成為城市中的一方天地。那些被“整治”的牛鬼蛇神沒事兒就聚在這里鬼混，其中有下象棋的，說評書的，還有各種莫名其妙的角色。其中有一些熟人，說書的那個老頭是同學(xué)孫巖他爸，給我們說《九義十八俠》《封神演義》，變戲法的是老慶他爸，給我們變魔術(shù)，變一會兒就賣他的戲法藥，給錢就賣，能把茶水變白，還能把茶水再變回來。更多的是不認(rèn)識的人。一些愛跳舞的人在我們這兒被稱作舞皮子，他們跳交誼舞，跳快四慢三。他們用手搖電唱機(jī)放舞曲。一個戴著瓶子底一樣厚眼鏡的教授告訴我，這個曲子，是一個長頭發(fā)的音樂家寫的，他叫貝多芬，是個聾子。我問他，聾子怎么寫音樂？為什么這個曲子聽了以后，心里堵得慌，這么難受呢？

老家伙摘了眼鏡，尋思一會兒說：說對了！孩子，你是有樂感的，這就是音樂給人帶來的感受，用語言是說不明白的，這個曲子叫《悲愴》。

我沉默了，樂曲悠揚(yáng)，樹叢中的舞者們都在跳交誼舞，有一個女人開始跳倫巴，她的身材相當(dāng)妖嬈，特別像電影《英雄虎膽》里跳舞的王曉棠，所有跳舞的舞皮子，還有那個在搖手搖電唱機(jī)的人，目光陶醉于她的舞蹈。我站的這個角落在人群后頭，個子又矮，我始終看見的是女人的背影和長發(fā)，特別飄逸，引發(fā)我很多很多的聯(lián)想，但我始終沒能看見這個舞者的模樣。老教授說，沒有人能阻擋我們的舞蹈，這是音樂的魅力，你看，你看……

恰在這時，遠(yuǎn)處哨子響了，治安警察和工人糾察隊(duì)來了。所有人瞬間作鳥獸散。說書的孫巖他爸，變戲法的老慶他爸，歲數(shù)大跑得慢，被抓住還挨了好幾個大嘴巴，老慶他爸變戲法的藥都被沒收，扔進(jìn)松花江，變茶水的瓶子也給摔了。這幫家伙最后都被工人糾察隊(duì)送到學(xué)習(xí)班辦班學(xué)習(xí)去了。電唱機(jī)被小黑抱著跑了，落下的唱片《悲愴》，被糾察隊(duì)的一個大胡子掰成兩半，隨手撇了。戴瓶子底厚眼鏡的教授和那些被稱為“老舞皮子”“馬子（女流氓）”的人，都被糾察隊(duì)用繩子拴著，扭送到小樹林附近的松花江船塢里—— 一個大輪船造型的老樓里接受審查了。

五

1974年夏天，哈爾濱電影院上映了國產(chǎn)故事片《閃閃的紅星》和《黃河少年》，我們新興小學(xué)校組織大家去松光電影院看，回來后學(xué)習(xí)歌曲《紅星閃閃放光彩》《小小竹排江中游》，我對這個不感興趣，我還是喜歡看阿爾巴尼亞的電影《寧死不屈》，聽女游擊隊(duì)員米拉唱的歌。

尤其是其中一個情節(jié)，至今我都能背下來：

女孩子米拉說：這是什么？

男游擊隊(duì)員回答：這叫g(shù)eita，

米拉：革命者也玩geita。

他倆彈著唱起來：

“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里參加了游擊隊(duì)……”

看完電影后，我瘋狂地想學(xué)這種叫g(shù)eita的樂器。

1974年時，我真的想不通，為什么連外國電影里的老特務(wù)都喜歡音樂，我爸爸媽媽在鄉(xiāng)下，沒有人能回答我這個淺薄的問題。在朝鮮電影《看不見的戰(zhàn)線》里，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一個叫老狐貍的特務(wù)跟一個女人接頭，他問她：

老狐貍：“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女人：“是一本書”

老狐貍：“什么書？”

女人：“是一本歌曲集”

老狐貍：“歌曲集的名字是什么？”

女人：“拉里啦?！?/p>

很多年過去以后，我去了朝鮮平壤演出，那時才想明白，這個“拉里啦”就是《阿里郎》。

在哈爾濱，十五歲的我到處尋找這種叫g(shù)eita的樂器。我沒有錢，就去找同學(xué)劉景峰，他爺爺是一個收破爛兒的，在道外十二道街舊物市場賣舊貨。我?guī)退麪敔敻闪藘商旎顑?，撿破爛，收拾廢品。在劉景峰的掩護(hù)下，趁機(jī)偷走了劉景峰他爺?shù)囊粋€琴。

我拿到這個琴，如獲至寶，回家以后就開始彈，用力過猛，琴弦把手指劃破。流了很多的血，我依然拼命地用手彈撥……

后院的二大爺看到了我這模樣，對我說：

“文生，干嗎呢？”

“我要學(xué)geita?！?/p>

二大爺拿起我的geita說：“二逼呀，還說你懂音樂呢，你懂嗎？這他媽哪叫g(shù)eita呀，這是一個曼陀鈴，這個東西是中國古典樂器。這個琴是電影《鐵道游擊隊(duì)》里頭《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的土琵琶，準(zhǔn)確的說是《平原游擊隊(duì)》里松井彈的那個曼陀鈴，不是西洋樂器，你要的那個東西啊，叫吉他，我們都管它叫流氓琴。”

二大爺幫我包扎好，還用這琴給我彈了一段。

二大爺說：傻小子，這琴我沒收了，我告訴你，你要買那個流氓琴，在道外頭道街竹林文化用品商店有，你去買廣州紅棉牌的，六十塊錢一個。

竹林文化用品商店在道外的正陽大街上，這商店很神奇，專門賣樂器和戲劇道具，賣郭建光的槍，楊子榮的皮大衣，還有沙家浜的雞頭米，紅燈記里的紅燈，甚至還有鳩山的小黑胡。在柜臺的一個角落里，擺了一排紅棉牌吉他，標(biāo)價六十塊錢，摸都不讓摸。

我問了問，修指甲的女營業(yè)員沒理我，我一再追問，女營業(yè)員很鄙夷地說：

“你買得起嗎？就你那樣還學(xué)吉他呢？你把手伸過來我看看?！?/p>

我就把手伸過去。

她說：“哎呀，你的食指和中指一邊兒齊，學(xué)琴不行，掏兜兒還行，出息好了是個槍斃。”

就這樣被胖子營業(yè)員侮辱了，我走了。臨走丟下一句：我一定要把紅棉牌吉他買回來。

夏天快過去了，我又去趴女孩子維羅妮卡家窗戶，窗下都是沙果樹，沙果成熟了，很紅。我偷了幾個沙果吃，又甜又面。

似乎俄國女孩子維羅妮卡看到了我，朝我眨了眨眼睛，我就靜靜地趴在沙果樹下，聽著她彈鋼琴。

聽著樂曲，我血液中似乎有一種特殊的涌動，樂曲似乎很熟悉，直接擊中了我的心靈，融入了我的血液和靈魂，我情不自禁又想到了江邊小樹林，教授說的那個長頭發(fā)的作曲家，想到了女舞者優(yōu)雅的身姿，翩翩起舞的舞皮子，還有被大胡子掰碎的黑膠唱片，那是貝多芬的《悲愴》，我一直都念“悲槍”，直到被那個瓶子底眼鏡的教授糾正。

六

為了買紅棉牌吉他，我開始攢錢。我找了很多我的小人書，有《東郭先生》，還有《海岸風(fēng)雷》《阿?！贰栋酌?，還有幾本電影小人書《奇襲》《英雄兒女》，就在松光電影院門口出了一個小人書攤兒，二分錢一本，租書。才租了三天，就被電影院保衛(wèi)科的焦瞎子踢了攤子，還沒收了我的小人書，說：跟我們的電影院搶生意，欠揍。

我還倒賣外國電影票，其中就有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朝鮮電影《看不見的戰(zhàn)線》《原形畢露》。兩毛錢一張排隊(duì)買，賣給搞對象的三毛一張。

攢錢花費(fèi)了我很長的時間，我還去南崗大下坡和霽虹橋邊給人拉小套，拉小套就是拉車送貨的車夫推貨車上不去橋了，我用一個繩子和鐵鉤拽著，幫人推上橋去，然后人家給我一毛錢。我還去一個崩爆米花的大爺家干活兒，到松花江的江壩外的木材廠去扒樹皮。拿木材就是偷東西，扒樹皮就不算，扒了樹皮就是撿柴火，我把樹皮扒了一車又一車給老大爺家送去，老大爺一車給我五分錢。這樣，我終于攢了六十塊錢，可以去買紅棉牌吉他了。

我揣著攢來的六十塊錢，坐摩電車準(zhǔn)備去竹林商店買紅棉牌吉他。剛一出門，看見一群小孩欺負(fù)維羅妮卡，打她。我就下車和那群小流氓打起來了，我被揍了，他們追著我打，我就拼命跑，跑到了霽虹橋，發(fā)現(xiàn)攢的錢不見了……

路上，我聽說在道外王麻子街膏藥店的一個老樓上的水箱房子里，抓到了一群男女流氓地痞，公安民警都去抓了。我跑去看，在人群中，看到了小黑，我跟他做個鬼臉，我看到他低下頭裝沒看到。我上前去跟他說話，被民警攔住了，我大聲喊他，他沒有抬頭，裝作不認(rèn)識我，這使我很氣憤。一個民兵問我：“你認(rèn)識他？”我說：“這不是小黑嗎？”民兵說：“告訴你，他叫趙明宇，記住了，他是個小偷，是個綹竊慣犯，離他遠(yuǎn)點(diǎn)兒！”我看到抓到的一群男女，都用手銬銬著，上了警車。其中一個背影我很熟悉，就是江邊小樹林跳舞的那個女人的背影。

我回家去向二大爺：“我想不明白：為什么小黑裝作不認(rèn)識我？我們在少教所明明是同學(xué)?！?/p>

二大爺說：“你們倆不是同學(xué)，是獄友?！?/p>

“什么是獄友？”

“一起同過窗，一同扛過槍，一同嫖過娼，一同分過賬（坐牢房），你們是獄友，他救過你的命，那是你大哥?！?/p>

“那他為什么裝不認(rèn)識我？”

“孩子，你是真傻??？他一定是在上活兒，去掏兜兒了，或者攤事了，你跟他搭訕，會給你帶來麻煩?！?/p>

我恍然大悟，小黑是一個好人。

又過了將近一個禮拜，我終于在江邊找到了小黑，小黑跟我說：你要三天前跟我說，找找地面兒的人，錢我興許能給你找回來，但是現(xiàn)在就沒辦法了。

他又問我：“你攢錢要干嗎，兄弟？”

我說：“我要買吉他，我要學(xué)吉他，我要買紅棉牌吉他。”

小黑說那好吧。一轉(zhuǎn)身，連影子都沒了。

七

一個風(fēng)雨之夜，小黑敲開了我家的門，給我?guī)硪话鸭?，上面是洋文，我看不懂。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紅棉牌的，琴上印著一個老人頭的標(biāo)志，我彈起了這把吉他，吉他音色厚重優(yōu)美……

第二天我就拿著琴，找到了二大爺。二大爺手扶琴弦，給我撥弄了《寧死不屈》的和弦，我陶醉了。

我于是就關(guān)了窗戶在家拼命地練習(xí)。

我又去俄國女孩子家窗前偷看，從窗戶看到一些人從正門沖進(jìn)去抄家，說她們是蘇修特務(wù)，把鋼琴抬走了，說里面有發(fā)報機(jī)，古老的沉重的鋼琴還被他們弄掉一個腿。

維羅妮卡的母親也被帶走了。

天黑了，月亮升起來了，沒有星星。在沙果樹林里傳來哭泣的聲音，丁香叢中維羅妮卡在啜泣。我悄悄走過去問她：“維拉，你彈的是不是《悲愴》？”維羅妮卡抬頭看了我一眼，認(rèn)出了我，她沒有回答。

我問：“你，怎么了？”

維羅妮卡說：“他們說我媽媽是特務(wù)，然后抓走了。我的琴也丟了，我非常難過?！?/p>

“你的琴哪去了？是被糾察隊(duì)拿走了嗎？”

“不是，就是丟了，在我家琴房里丟了?！?/p>

“你丟的是什么琴呢？是紅棉牌吉他嗎？”

“不是，不是紅棉牌，我那是曼紐爾·拉米列斯（Manuel.Ramirez）牌的吉他。是西班牙的名琴，一百多年了，是我祖父從彼得堡坐火車帶哈爾濱來的?！?/p>

我沒聽懂，我說：“你那個琴多少錢，哪有賣的??？我給你買一個吧。什么樣的你給我看看。”

女孩子維羅妮卡就帶我到琴房，把她的琴盒拿出來給我看。

我一看琴盒上面的商標(biāo)，突然明白了，就是我那個琴上的那個老人頭的標(biāo)志。我這個琴是小黑從維羅妮卡家偷來的。

一夜無眠。

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地上還有霧氣，百年老街濕漉漉的。踩著青石鋪的路，我跳到黃房子的院子里，準(zhǔn)備把吉他送回去。

這個時候，俄國女人回來了，她看到我手里的琴，瘋狂上來搶，喊道：“賊，你是個賊！小偷，臭流氓！”然后瘋狂地追打我，掃大街的，送牛奶的都看到了我的狼狽。

這個時候維羅妮卡出來了，抓住她的媽媽的手，緊緊地?fù)ё×怂?/p>

“不是他拿走的！媽媽?！?/p>

我把琴放在地上，俄國女人拿起琴，挽住女兒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走在老街上，很失落。

這時候，黃房子里遠(yuǎn)遠(yuǎn)的傳來吉他彈奏的《悲愴》，還有鋼琴的伴奏……

我用心在傾聽，突然，想哭。

八

我去找小黑，走到江邊碼頭，看見二大爺正光著膀子跟一群人聊天，其中還有兩個糾察隊(duì)的家伙。二大爺用曼陀鈴給他們彈《冰山上的來客》，給他們彈《九九艷陽天》。

有個紅袖標(biāo)的工人民兵糾察隊(duì)員說：唉，老二，你彈得真好。

另一個糾察隊(duì)員說：老劉，你就是個流氓，你要是不耍流氓，不搞破鞋了，學(xué)好了，是個藝術(shù)家。

二大爺一高興，請他們喝8分錢一罐頭瓶的散裝生啤酒，吃粉腸。見到我，喊我過去，給我倒了一杯啤酒，掰了一塊腸。我就坐在旁邊聽二大爺扯閑話。二大爺好像喝多了，在那兒有一句沒一句的自說自話。

“那個小秋啊，就是個馬子，操……”

“這個姑娘啊，這輩子都不學(xué)好。挺好個孩子，長得也漂亮，濃眉大眼，大胸大臀，像楊春霞，還像李秀明……長得跟柯湘和春苗似的。你說，她怎么就不學(xué)好呢？她媽年輕時就是個老馬子，她是大姑娘養(yǎng)的（指未婚懷孕），他爸是個話劇院的，因?yàn)楦氵@事，蹲了笆籬子，大姑娘把孩子給了個搓澡的，東風(fēng)浴室的老肖，要不怎么叫肖云秋呢。她媽嫁到新疆去了，老肖給養(yǎng)大的，這孩子就是喜歡唱歌跳舞，純舞皮子。哎呀！她就是不學(xué)好，你說呢？”

其他人等嗯啊答應(yīng)著，忙活著喝酒。

二大爺又灌了一口啤酒，打了個飽嗝，說：“當(dāng)年小秋被選進(jìn)去了人民大會堂做服務(wù)員，哈爾濱‘十美呀，選到國賓館當(dāng)服務(wù)員，啥門子沒有，就是漂亮，嚴(yán)家鋒的秘書跟人家睡了都沒選上，把小秋選上了。你說你在人民大會堂那兒好好的，你就算認(rèn)識一個廚子，最起碼也是處長啊！還都是黨員，你將來就是北京人了，北京戶口那可值老銀子了！那你也是皇城根下的人了……不學(xué)好……他媽的，跳舞，搞破鞋，唱黃歌，被遣送回來了吧！白瞎了，我是可憐她……”

糾察隊(duì)員接了一句：“老二，你別是偷著喜歡她？你可憐人家，誰可憐你個老燈呢？人家滋潤著呢……”

我在旁邊聽著，插了一句嘴：“小秋是誰??？”

二大爺正講興頭上，被打斷了很不高興：“小逼崽子，你愿意喝酒，就喝酒，不喝就滾，別他媽在這給我聽蹭兒！”

二大爺很掃興，我也感覺很掃興，我把酒喝了，但不想走。

二大爺說：“我喝美了，給你們說一段《少女之心》，把這小崽子整走，別聽完了強(qiáng)奸去，我還是個教唆犯！”兩個糾察隊(duì)員把我攆走了，我似乎聽到了幾句——

“……曼娜跟他表哥發(fā)生關(guān)系，發(fā)生個啥關(guān)系，就是干那事了，上癮了……不干不行……哎呀，舒服、迂作……??！”

九

樹葉黃了的時候，我還是沒有吉他，蹲在墻根兒底下，聽維羅妮卡彈《悲愴》，其實(shí)除了《悲愴》，我也不知道她彈的其他曲子叫什么名字，好像是一些蘇聯(lián)民歌。

突然，有人蒙住了我的眼睛。

“別鬧，別鬧！”

一回頭，是小黑。

我倆蹲在墻根兒底下，他表情相當(dāng)神秘。

他問：“你爸那個相機(jī)還在嗎？”

“在！是海鷗嗎？還是萊卡？”

“我要用你家最好的相機(jī)?！彼f。

“最好的那個叫祿什么福來了，國產(chǎn)海鷗就是學(xué)人家的，德國1927年出的！”

“對對對，要祿來福來，有名，牌子，哈爾濱人都得玩牌子。有面子！”

“你要干啥？”

他沒回答，又問我：“膠卷多少錢一個？”

“大概是八角?！?/p>

小黑給了我五十塊錢。都是五塊錢的。

“你買二十個膠卷，剩下的錢你買藥水，自己洗。你買完了在家等著，我到時候來找你，我找你有任務(wù)?！?/p>

“什么任務(wù)，不是去掏兜兒吧？”

他說不是不是，你就等著吧。

小黑走了之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也沒來。

我去秋林公司照相器材部買了小黑需要的膠卷藥水，等著他過來找我。在秋林公司，我也沒有看到蘇聯(lián)女人，也沒有看到維羅妮卡，我試著打聽一下，問一個在柜臺賣玩具的售貨員。營業(yè)員說：“維羅妮卡。你是說那個老毛子和她的閨女嗎？”

“對對！”

“她們要被遣送回國了，蘇聯(lián)還不要她們，可能得去西方吧，你問這個干啥？”

“我是給她家送牛奶的，隨便問問 。”

“送牛奶的，買這么些膠卷干嗎，別瞎打聽呀！”

我聽了趕緊離開了秋林公司。

后來有一天，已經(jīng)很晚了，已經(jīng)不記得幾點(diǎn)了，小黑來敲門。

我穿好衣服，把祿來福來相機(jī)和膠卷裝到一個軍用書包里，跟小黑走了。

我看到我家門前停著一輛軍用吉普車。吉普車?yán)镒粋€穿軍裝的人，軍裝上沒有領(lǐng)章帽徽，像是個小文藝兵。還有兩個人是工人糾察隊(duì)的人，都戴著墨鏡。小黑毫不客氣地把我塞進(jìn)車?yán)?，不知道用什么東西蒙住了我的眼睛。在路上我被囑咐不許亂說話，多拍照。我答應(yīng)著，心里嘀咕，干什么壞事去呢？

車不知開了多久，我被拉到一個不知道的地方。進(jìn)去之后蒙在眼前的布套被摘下來，我的眼睛被蒙得夠嗆，半天不適應(yīng)，看什么都是一團(tuán)漆黑。過了幾分鐘，我才能看清東西，打量四周，感覺是一個老建筑，俄式建筑，空曠的大屋子里有一個大石頭案子，屋頂上還有斑駁的壁畫和被打爛的塑像。我懷疑這是在哈爾濱郊區(qū)“毛子墳兒”一帶廢棄的老教堂。

這伙人點(diǎn)上了紅蠟燭。桌子上放上各種熟食：粉腸、香腸、干腸、面包，還有咖啡、酒糖、水點(diǎn)心等好吃的，還有果酒、色酒、黑豆蜜酒、啤酒、白酒（賓州大曲）、汽酒等飲品。石頭案子的盡頭，放著一個大的生日蛋糕，上面有一個小鬧鐘在滴答滴答地走著。

一個女人——我只看到了她的背影，在抽煙，我聽見小黑叫她“秋姨”，只是她年紀(jì)并不大，長長的頭發(fā)，穿著裸背的紅色連衣裙，紅色的高跟鞋。她抽煙的姿勢并不討厭，反而讓人覺得很優(yōu)雅很賞心悅目。她靜靜地抽完煙，把頭上戴著的生日花環(huán)摘掉之后，回頭。濃眉大眼、四方臉，像柯湘，又像春苗，我感覺眼前的形象和我聽江邊二大爺講述的“小秋”重合了。

突然那個文藝兵點(diǎn)亮了幾盞挖地下防空洞用的礦燈，整個大廳燈火通明，所有的人在一起，切蛋糕，吃蛋糕，分吃桌上的美食，大口喝啤酒。小黑打開了電唱機(jī)——那個他偷來的哥倫比亞電唱機(jī)，放的是《四季》。放完《四季》，還有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還有小提琴曲《梁祝》，然后他們縱情地跳舞。快四，慢三……

突然，唱片里放了一首芭蕾舞曲《胡桃夾子》，小秋就在大圓桌上跳起來。她能把大腿掰到脖子上，也能把自己的腦袋用雙腿夾上。我突然感覺下身有一股東西涌了上來，某個部位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化。舞畢，大家都熱烈鼓掌。小秋拿出一根藍(lán)色的細(xì)細(xì)的香煙，說：照相的孩子，給我點(diǎn)上！我?guī)缀跏谦I(xiàn)媚地湊過去，用火柴小心地點(diǎn)上香煙。燃著了，她坐下來抽。

我打小就特別討厭女人抽煙，但覺得女人抽煙有兩種，一種是極為俗氣，一種是極為優(yōu)雅。小秋屬于后者。小秋優(yōu)雅地吐出煙圈，在煙霧中，讓人感覺小秋就是一個女神。

這時候，小秋叫我過去，我湊過去，她對我說：

“我聽別人說你的食指和中指一邊兒齊，伸出來我看看？”

她的聲音很好聽。

我把手伸過去，她抓住我的雙手，我感覺她的體溫從指間傳來，我感覺渾身不自在，卻又說不出來的好受。

“孩子，你這是一雙彈琴的手啊，你應(yīng)該學(xué)琴?！?/p>

我看著她，她莞爾一笑說：“但這也是一雙做賊的手，你講講，小黑，為啥你的手指一邊兒長？”

小黑說：“我夾過肥皂，夾過鋼筆，夾過鵝卵石，在開水里夾過肥皂。”

小秋一點(diǎn)頭，旁邊的人真的上來一鍋滾燙的開水。小秋“啪”地扔進(jìn)一片肥皂，小黑二話不說，沒等我眨眼就夾出來了。

小黑瞅著小秋纖細(xì)的手指，就跟小秋說我會彈琴，小秋問我：“你會彈什么，你會彈《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嗎，你會彈那個《小路》，還有《燈光》嗎？”我說，我不會，我會彈這首歌，我就清唱“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加入游擊隊(duì)……”

完了。小秋說：“你會學(xué)那個蓋世太保的臺詞嗎？”說著說著，她自己就學(xué)了一段：“姑娘，窗外陽光明媚，人們過這美好的生活，而你卻孤獨(dú)地在這里，你會死去…… ”

也許是喝了酒，我眼前一會兒是這個小秋，一會兒是電影里的女游擊隊(duì)員米拉，一會兒是那個俄國女孩子，我就用嘴做和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然后我就用我家的寶貝的祿來福來拍照，我的閃光燈是燈泡似的鎂光燈，拍攝一張，都要“嗤”的一聲，猛地一閃，然后冒一股煙，我手按快門，定格……

小秋說：“小黑，你告訴這孩子為什么你的兩個手指一邊兒齊?！?/p>

小黑說：“我從五歲開始就開始抻?！?/p>

說到這，小秋一拍手，電唱機(jī)響起來了，大家跳起舞來，這時礦燈滅了。電唱機(jī)繼續(xù)放著柴可夫斯基，黑暗中我看見她在人影中在翩翩起舞，在每個人身邊蛇一樣的滑過。

又一拍手，礦燈又亮了。

小秋笑著放在我手里一大堆東西，我雙手捧著。有那個工人民兵模樣的東西，也有開車那個文藝兵的東西——胸前別著的英雄鋼筆，毛主席像章，錢包，懷表……

在小秋的笑聲里，小黑把這些東西一一還給他們的主人，小秋笑得更厲害了，這時候桌上的鬧鐘響了……

很多年以后，我再也想不起來舞會是怎么結(jié)束的了，我是怎么回的家，但是我記得我醒了的時候，祿來福來相機(jī)和所有我拍完卸下來的膠卷，都整齊地擺放在我的枕邊。

究竟這是一場夢，還是現(xiàn)實(shí)，我一直都不知道。但是我記得一句話在我耳邊，是小黑說的：東西你放好，不要給任何人，我會派人找你取的。還有小秋迷人的舞蹈，她雙手掏兜的表演。

十

后來的日子，百無聊賴，我在等待小秋和小黑來取他們的東西。深秋時分，我很迫切地等待他們來，可是他們就是不來。一個有太陽的午后，我來到了維羅妮卡家的窗前，又聽到了那讓人心碎的鋼琴聲。工人糾察隊(duì)調(diào)查完以后，俄國女人要回了鋼琴，我看見她在彈琴，并沒有看見維羅妮卡。

我看見黃房子上的小閣樓，窗戶像鏡子似的在反光，我感覺很奇怪。在白俄女人的琴聲中，我順著沙果樹爬上了小閣樓，里面?zhèn)鱽砟嫫涿畹穆曇簦乙詾槭秦?，就從閣樓的綠色木頭窗往里看。結(jié)果我看到小黑和維羅妮卡在一起，小黑褪下了維羅妮卡的裙子，伏在了她的身上……

我從樹杈上掉落下來。

我狂躁地在松花江的鐵路橋上行走，在江邊沙灘上奔跑，在中央大街的方石路上踱步，在一個又一個的老胡同里茫然穿行，我的心里很亂，眼前都是嚴(yán)佳峰和他老婆搞破鞋的情景，都是小黑伏在維羅妮卡身上的情景，都是維羅妮卡露出的后背和褪下的裙子。

鬼使神差地，我又走回了黃房子門口。

這時候，維羅妮卡穿著一身特別漂亮的白色布拉吉，特別莊重，黃昏的夕陽溫柔地鋪在她身上，金發(fā)碧眼，像一個洋娃娃，又像個天使安琪兒。

她跟我說：“我和我媽要去Australia了。”

“Australia是哪兒？”我問。

“很遠(yuǎn)很遠(yuǎn)，是個有大海的地方，就是短波的Australia電臺那兒……”

然后維拉莊重地拿出琴盒，映入我眼簾的是那把“曼紐爾·拉米列斯（Manuel.Ramirez）”牌吉他。

維拉對我說：“這把琴，送給你了，這是我們家祖?zhèn)鞯囊话衙?。記住我，我們是猶太人，1918年從俄羅斯彼得堡來哈爾濱，我們整個家族是沙皇樂師的后代……”

我不能要！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她露出的白色的后背和伏在她身上的小黑。

她堅持要送給我，我下意識地接過琴來，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走了。

我拿著琴，漫無目地亂逛。在老教堂邊，在沙灘上，在船塢，在斯大林公園，最后，在我家里，我瘋狂地彈著這把吉他，彈著《寧死不屈》的主題曲。

又過了兩天，小黑來找我，我沒理他。

小黑一再說：你怎么不搭理我了？

看到了放在桌上的吉他，小黑一愣，說：“這把琴，怎么在你這兒？”

“維拉送給我的。”

“不可能，她不可能送你，這是她們家最重要的東西，比生命都重要，她怎么會送你呢？”小黑不高興地說。

“真是她給我的，不騙你，真的，兒撒謊，孫子騙你。”我是解釋不清了。

小黑滿臉狐疑地怏怏走了，那天晚上我的琴就沒了。

我知道，肯定是被小黑偷走了。

我連夜在所有小黑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尋找，都沒有找到他的影子。

我去維羅妮卡的家，跳進(jìn)她的黃房子里，房子里空空如也，鋼琴也沒了，也沒有燈光，閣樓里也沒有人。

早晨，街坊二大爺跟我說，那家俄羅斯娘兒們領(lǐng)著她的閨女已經(jīng)去機(jī)場了。從教堂街到馬家溝機(jī)場要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那個年代，沒有公車，更沒有出租車，我借了二大爺?shù)囊惠v自行車，要去機(jī)場。

這時候，天下起了大雨。

幾個糾察隊(duì)員從街角跑過去追一個小偷，我想看看追的是不是小黑，騎自行車跟著他們追了幾條胡同，后來，我看清楚了，不是小黑。

在他們拐過魚市胡同和染坊胡同的時候，小黑背著那把維羅妮卡的曼紐爾·拉米列斯（Manuel.Ramirez）牌吉他出來，糾察隊(duì)員狼一樣地追逐，小黑以為是在抓他，瘋狂地猛跑。于是，這些糾察隊(duì)員就轉(zhuǎn)過身來追他。

在偽滿洲國修建的那個黃色水塔邊的摩電站，一輛摩電從死角緩緩開了過來，小黑跑的角度是看不見的，我大聲喊他的名字，充滿耳朵的是有軌電車的轟鳴聲，摩電車壓碎了那把琴，小黑躺在血泊里……

從此，關(guān)于這把曼紐爾·拉米列斯（Manuel.Ramirez）牌吉他的記憶，就像一個電影斷片兒一樣，從我的記憶中永遠(yuǎn)消失了。

依稀記得，我撿了帶血的那把碎琴上的老人頭商標(biāo)。從此，無數(shù)個黑夜里，我把玩著這把名吉他的碎片，眼前出現(xiàn)的是小黑、維拉、小秋、蘇聯(lián)女人，那琴聲就會從天上回蕩，在我的心中久久地?fù)]之不去，像時光的留聲機(jī)一樣，這一切，充填了我1974年關(guān)于青春的記憶……

尾聲

就這樣，又過了很多年，我也沒有見到小黑派來的人，也沒有見到秋姨。

那一天，我正在哈爾濱大劇院指揮我個人的一場交響音樂會，演奏我的大型交響音樂詩畫《1974年的舞會》，高潮部分，少兒合唱團(tuán)的一百個孩子童聲合唱《寧死不屈》主題歌，演奏到這個樂章的華彩部分，很多經(jīng)歷過這個年代的聽眾一起情不自禁地隨聲唱和。

音樂會演奏完畢，謝幕時，來了一個女孩給我獻(xiàn)了一個花籃。

她說：“您小時候是不是住在教堂街98號？”

我很詫異。

她看出了我的異樣，說：“有個您的老朋友，還有點(diǎn)兒重要的東西存在您這里，如果您方便的時候，能給她寄到這里嗎？”

她指了一下花籃，走了。

我在花籃上的卡片上，看到了一個地址。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我把很多年前用我家的祿來福來相機(jī)拍攝的照片找出來，裝在一個大信封里，投到中央大街那個綠色的郵筒里。信封的地址是奧地利維也納金色大廳劇院旁貝特絡(luò)城1972號——米拉收。

作者簡介：申志遠(yuǎn)，黑龍江省作協(xié)會員，哈爾濱日報高級記者，《新晚報》文體專刊ZAKEK新聞部副主編。1985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在《人民文學(xué)》《電視電影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小說林》《章回小說》等雜志發(fā)表過多篇中短篇小說。中篇小說《亞歷山大伯爵的巴揚(yáng)》《擊斃1909》獲黑龍江文藝獎。編導(dǎo)過電視紀(jì)錄片，創(chuàng)作過電影劇本《望著我的眼睛》，電視劇《百姓記者》獲第十七屆中國電視金鷹獎最佳單本劇。著有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中國電影的激情年代》《哈爾濱電影地圖》（中國電影出版社出版），創(chuàng)作影視及文藝作品五次榮獲過黑龍江文藝獎、六次天鵝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