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善存
學習《唐詩宋詞選讀》,會遇到不少詩人詞人的雅號妙稱,像大家耳熟能詳?shù)脑娤?、詩圣、詩鬼、詩佛等,各有其?還有一類因句得名的,像晚唐詩人趙嘏因名句“長笛一聲人倚樓”人稱“趙倚樓”,北宋詞人賀鑄因名句“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人稱“賀梅子”,張先因詞中常用“影”字且有三句被人稱“張三影”……
這些雅稱一般都有跡可循,我們不難理解。但是有一類文人墨客的合稱,比如“蘇辛”指“蘇東坡和辛棄疾”,“大李杜”指李白和杜甫,“小李杜”則指李商隱和杜牧,等等,這樣合稱他們的根據(jù)是什么?又有什么道理可言?我們能不能把李白和辛棄疾拉在一起合稱作“李辛”、把杜甫和拉在一起合稱作“杜龔”?大概是不可以的。
倘若綜合考察一下古代文人雅士的合稱,不難發(fā)現(xiàn)有的因姓氏,有的因籍貫,有的因作品風格,有的因文學成就,有的則因人生際遇……因緣各不相同,合稱更見雅致。
因姓氏同而合稱者,典型如“二馬”,又稱“兩司馬”,指司馬遷(字子長)、司馬相如(字長卿),二人均以文辭著稱,在文學史上都有深遠影響。再如“二蘇”,又作“兩蘇”,一指蘇軾、蘇轍兄弟;二指蘇舜元、蘇舜欽兄弟?!岸獭眲t指晏殊、晏幾道父子倆,都以詞名世,近代學人夏承燾先生在《(二晏及其詞)序》說:“二晏詞情意窧渺,非如蘇、辛、姜、史之易求歸趣?!备缸游娜斯倘槐阌诤戏Q,像“三蘇”“三曹”,其他異姓而合稱者,應(yīng)是文才相當使然。
因地域籍貫同而合稱者,比如“南北二玄”,指晉朝的謝玄、張玄之。《晉書,謝玄傳》:“玄字幻度,少穎悟……久之乃轉(zhuǎn)授散騎常侍、左將軍、會稽內(nèi)史。時吳興太守晉寧侯張玄之亦以才學顯,自吏部尚書與玄同年之郡,而玄之名亞于玄,時人稱為‘南北二玄,論者美之。”而“濟南二安”,指李清照、辛棄疾,李清照號易安居士,辛棄疾字幼安,均濟南人,故稱。
因文學風格成就而合稱者,此類居大多數(shù)。典型如“唐宋散文八大家”,雖然在具體某類文體上各有所擅,但在古代散文領(lǐng)域卻風格鮮明,成就斐然,都能獨領(lǐng)一時風騷。
“陶謝”指陶潛、謝靈運,兩人都長于描繪自然景物,是他們開創(chuàng)了山水田園詩派,對后世作家影響頗巨。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贊道:“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贝伺呻m然通常以“王孟”為代表人物,但又絕不僅限于王維和孟浩然。其他還有“韋孟”,指韋應(yīng)物和孟浩然,韋詩也以寫田園風物著名,語言簡淡;孟詩清淡,長于寫景,但多反映隱逸生活,還有“王韋”,指王維、韋應(yīng)物,韋亦工山水田園詩,恬淡清雅,風格別致,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說:“王右丞、韋蘇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边€有“韋劉”,指韋應(yīng)物和劉長卿,也都以山水田園詩著稱,清新淡雅,自然簡練。另外,還有“韋杜”(指韋應(yīng)物、杜甫),“韋柳”(韋應(yīng)物、柳宗元),皆因山水田園詩而合稱。
清代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唐人王孟韋柳,皆陶之一體?!逼渲械摹巴趺享f柳”分別指王維、孟浩然、韋應(yīng)物、柳宗元,只因四人均工山水田園詩,詩風清微淡遠。清代胡鳳丹輯《唐四家詩集》行世,其序云:“王則以清奇勝,柳則以清俊勝,韋則以清拔勝,孟則以清遠勝?!?/p>
其他詩派的代表人物同樣不乏此類合稱,比如屈宋(指屈原、宋玉),屈原為騷體的開創(chuàng)者,宋玉則為楚辭的承繼者,同為著名的辭賦作家;邊塞詩派的代表詩人“高岑”(指高適、岑參),二人詩風相近,多用七言古詩描寫邊地風物及邊地戰(zhàn)事;比如郊島(指孟郊、賈島)、姚賈(指姚合、賈島),皆喜寫荒僻之景,抒愁苦之情,又俱好苦吟鍛煉,同擅五律,后世效者甚眾。
這類合稱乃文學主流,簡直不勝枚舉。
因文學政治主張而合稱者,當然,有時并不限于文學主張,因文學而政治傾向相同,或者因政治主張相同而作品風格相近,有時也會合稱并行,比如“二王八司馬”,比如“初唐四杰”的“王楊盧駱”等。其他如:“沈宋”指沈儉期、宋之間,都是宮廷詩人,講究平仄屬對,精研聲律,多應(yīng)制奉和之作,李商隱《漫成五章(之一)》中稱:“沈宋裁詞矜變律,王楊落筆得良朋?!彼麄儗τ谔拼稍姷亩ㄐ皖H多貢獻。其他如——
“韓孟”指韓愈、孟郊,二人文學主張相近,詩風亦相似,均好用硬語,追求險奇,并多聯(lián)句之作,功力相敵。歐陽修《讀蟠桃詩寄子美》詩:“韓孟于文詞,兩雄力相當。”
“元白”指元稹、白居易,二人同為新樂府運動倡導者,文學主張相近,且交誼深厚,唱和較多,并名于世。
“劉白”指劉禹錫、白居易?!缎绿茣ぐ拙右讉鳌份d:“白居易字樂天?!c元稹酬詠,故號‘元白;稹卒,又與劉禹錫齊名,號‘劉白?!?/p>
“劉柳”指劉禹錫、柳宗元,二人政見相同,遭遇相似,交誼深厚,詩風亦相近。
“溫李”指溫庭筠、李商隱,作品皆有綺麗精巧的特點;溫詞比詩更為有名,后世奉為“花間派”鼻祖?!皽仨f”則指溫庭筠、韋莊,均為“花間派”詞人,以描寫閨情見勝。
“歐梅”指歐陽修、梅堯臣,二人為詩均不滿宋初沿襲晚唐詩風,志在復古。黃庭堅《次韻文潛立春日三絕句》之一:“渺然今日望歐梅,已發(fā)黃州首更回?!苯鹪脝枴墩撛姟分邉t云:“諱學金陵猶有說,竟將何罪廢歐梅?”
因人生際遇而合稱者,懷才不遇,理想抱負不得施展,發(fā)而為文,皆有應(yīng)和。比如,“屈賈”,指屈原、賈誼,皆長于辭賦,又同遭讒譏,抑郁不得志,南朝梁武帝《設(shè)謗木肺石二函詔》:“懷傅呂之術(shù),抱屈賈之嘆?!倍鸥Α端锨矐选吩姡骸爸虚g屈賈輩,讒毀竟自取。”
“南唐二主”指五代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均以詞著稱,有《南唐二主詞》傳世。清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三:“(陳臥子《山花子》詞)凄麗近南唐二主,詞意亦哀以思矣?!?/p>
“周柳”指周邦彥、柳永,均科場失意之人,但都工于音律,喜用長調(diào),長于鋪敘,好寫艷情。宋代張炎《詞源》以“周情柳思”論之。清代曹溶《{古今詞語)序》:“豪曠不冒蘇辛,穢褻不落周柳者,詞之大家也?!?/p>
因文號同而合稱者,古代文人雅士多有名號,而名號同者有時也有合稱。比如,“雙白石”指黃景說、姜夔,景說字巖老,夔字堯章,皆號白石,皆工詩?!岸啊敝改纤螀俏挠?、周密,均工詞。文英號夢窗,有《夢窗詞》;密號草窗,有《草窗詞》,故稱。當然,這種情況并不多見。
需要說明的是,古代文人雅士的合稱當然不止于此,更不拘于這種分類。
不過通過以上解讀,亦不難看出,合稱有二人有三人有四人有五人六人直至七人八人不等,而且多是后人譽之。恰如明代胡震亨在《唐音癸簽,談叢四》所言:“至李杜、王孟、高岑、韋孟、王韋、韋柳諸合稱,則出自后人,非當日所定?!焙笕擞幸缓戏Q,他人以為有理,于是流俗相傳,遂代代相沿,成了古代文壇一道不可或缺的風景。
同時我們也應(yīng)明白,這些雅號合稱只是相對權(quán)衡有所側(cè)重而言,并不能截然劃清界限,相反,常因某人成就接觸而有某種交叉現(xiàn)象。但不管哪種情況,都各有其理,各得其然。所以我們說,沒有無緣無故的合稱,也沒有無緣無故的雅號妙稱,文學名家合稱固然有時代、地緣、姓氏、風格等因素,但主要還是看文學成就和創(chuàng)作傾向,文學造詣不高,也無獨特風格者之流,即便一時再響,虛名再高,恐怕也難以傳之久遠而為后人樂道。
這是文壇的雅事,也是文學的內(nèi)在定律。了解這類知識,對于理解不同詩人的創(chuàng)作成就,尤其是掌握“文味相投”的作家作品,當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