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嘉文
我把那本裝幀精美的食譜放到了柜子的最深處,合上柜門,味蕾記憶的門戶便由此打開。
在我的早餐還未變成匆匆忙忙啃的一口面包時,外公總是早起“吊湯”——高湯的味道是喚醒我的最佳方式。我仰躺于床,用力嗅著空氣中的香味——蹄膀與鱔骨調(diào)和出葷腥卻不油膩的味道,燉得越來越濃郁——總害怕這些味道逸散到外頭,或是落在灰塵上浪費了。一次,我被這香味勾得實在好奇,一骨碌爬起來潛入廚房。外公見我來,也沒停下手中的動作,干脆和我講解起來。他揭開鍋蓋,盛了一勺白花花的鹽說道:“囡囡看好了,這么多湯,只要把手腕抖三抖,咸度就正好?!薄懊姘。蟀朔?,勁道最好?!薄凹铀馊~呢,只需一小撮,當然,也有人喜歡重青。”
我自然是聽得半懂半懵,沒想到湯面竟有這么多規(guī)矩,“抖三抖”“煮八分”“一小撮”,每一步都用數(shù)字框定了。但稀奇的是,這雖說是數(shù)字,卻又沒有一個確定的量,抖的力度如何,到底要抖下去多少?又是從何而知面熟了幾分?……這些數(shù)字似乎沒有含義,但每每談及,外公總是小心翼翼,眼神溫和,像是在欣賞著什么,又像是在傳給我一味家傳秘方。那時,我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做這么玄乎的事情。
我終是頂不過面包饅頭的長期轟炸,想著哪一天能吸溜一口自己燒的蘇式湯面。好在現(xiàn)在有一種名為數(shù)字化烹調(diào)的烹飪方式,翻開烹飪書,找到蘇式湯面——“兩克鹽,兩克蒜葉,面煮八分鐘后撈起……”精準配比的營養(yǎng),明確給出的數(shù)字。站在那一臺小秤前,看著上面的數(shù)字不停跳躍,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我很篤定,精確才是數(shù)字的本質(zhì)屬性,一絲不茍是數(shù)字的哲學。
湯色晶瑩純正,氣味、口感俱佳;然而,我瞪著那碗蘇式湯面,面上飄著的碧綠生青的菜葉、肥而不膩的燜肉也回望著我,總覺得那氣味里少了些什么,舒展不開。輕合菜譜,按我所記得的,使勁嗅了一下空氣。
味蕾記憶之門轟然而開。
我仿佛看見那能夠兼顧我們?nèi)铱谖兜母挥薪?jīng)驗的外公,看到那嫻熟的“三抖”。我才明白,原來在我心中彌漫、集結(jié)的,不過是一碗“專屬”湯面。正如李益“月如霜”的夜,同白居易“影伴身”的夜,定是不同的夜。觸碰古今多少人心尖的,也定是他們個體的記憶。
再次看向我煮的蘇式湯面,量化每一種食材,將其混合、攪拌、在火上加熱,多么像穿著白大褂、戴著護目鏡的實驗人員,在觀察已有確定結(jié)果的化學反應。蘇式湯面被同質(zhì)化了,我也被同質(zhì)化了,在和我手執(zhí)一樣食譜的人之間,我們分不清彼此。而正是外公那玄妙的秘密數(shù)字,顯示出烹飪的態(tài)度,制造出獨家的溫暖,好讓我回望時,望見的不是和別人一樣的“風味依舊”。
于是,我挪開冷冰冰的電子秤,灑下自己理解的“三抖鹽”:觀察面的色調(diào),在調(diào)整火候間把握度的控制;捻下“一小撮”蒜葉時,融入飲食的審美。
“三抖鹽”是食物的風味,更是生活的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