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興國
黃興國
河北師范大學美術(shù)與設(shè)計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
中國雕塑學會理事
中國當代雕塑研究院研究員
河北美協(xié)雕塑藝術(shù)委員會主任
河北省畫院雕塑院院長
河北工藝美術(shù)學會會長
去年的夏季,我在兩周之內(nèi)飛往了三趟上海。煩透了被安檢的過程、候機大廳的無聊和機艙內(nèi)均衡的馬達轟鳴,也膩透了客機上空姐職業(yè)化的微笑和免費派送的多年不變的廉價快餐及速沖的咖啡,盡管睡不著但也懶得撐開疲憊的眼瞼去眺望舷窗外詭異無常的云,再炫也是虛幻。反倒是,夢都——上海離我愈發(fā)地近了……夢都是上海的別稱。她還有許多稱呼,諸如申城、大上海、上海灘、東方巴黎等等。城市別名的多樣就足以言證她多姿的形態(tài)和厚重的歷史。
1977年,我被招工安排在邯鄲自行車廠做車工。雖然我所在的廠子,比上海、天津的自行車廠起步要晚名氣也要小很多,但彩色的大鏈盒蝴蝶牌自行車可是我們廠率先開發(fā)的,這在當時格外扎眼,市場響應度極高,一車難求。但畢竟是新廠、新產(chǎn)品,所以車間的關(guān)鍵性生產(chǎn)線,都是由上海鳳凰自行車廠派來的技術(shù)工人給組裝并調(diào)試過的。不僅如此,廠里還有計劃、分批次地選派有能力、有技術(shù)的青年工人到上海鳳凰廠進行為期半年的培訓。為了能盡早獲得被公派到上海學習的機會,我著實地努力了好一陣子。遺憾的是,直到三年后我離開那個廠子,都沒有撈著與上海長時間的接觸和了解的機會。夢想不能成真,卻把個“夢都”之名做在了實處。
我第一次踏入上海是在1984年的夏末,這正是一個最能展示南國魅力的季節(jié),更何況有著“木棉、文綾,衣被天下”之稱的世界名都。當時的我“宛如一枚剛出土的土豆,猛然落入金光耀目的十里洋場”,緊張并十分木訥地眼瞅著這個隨時可能把我淹沒的萬花筒般光怪陸離的世界:高樓入云接踵而立,歐式中式橫陳并置;美女如云花枝招展,相擁相牽穿街走巷;商鋪成片人流如織,霓虹陸離徹夜不息;再看那熙熙攘攘的外灘:江岸上黃種人、白種人、黑種人比肩繼踵,或緩或疾心隨意走。波光粼粼的黃浦江船行如梭,馬達聲、汽笛聲合在一起,歡快如歌響徹云天……我想,這一幀幀搶眼的畫面應該是大多數(shù)初到上海的第一印象吧,盡管只是浮光掠影,但凡有興致只要揪住一個場景,按圖索驥便能刨出這個城市與其他城市的不同。
眾所周知,上海有N多張馳名中外的名片,石庫門以其卓爾不群的建筑風格躋身其中。從建筑學、城市發(fā)展史角度出發(fā),那些由最初到上海闖生活的安徽人將皖南一帶的生活習慣、生活經(jīng)驗與西方的建筑元素巧妙地混搭在一起所創(chuàng)造的建筑樣式,不僅深深地鎸刻著特定時期殖民文化的印記,從某個角度也準確地勾勒出舊上海平民生活的物理形態(tài)。而我認為,那些曾經(jīng)散落在城區(qū)邊緣又聚集在一起的民居群落,那隱在喧囂和時尚背后的石庫門弄堂里千萬家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才是石庫門弄堂里的魂。
當城市從霧靄中悄悄地醒來,狹窄而靜謐的弄堂被收馬桶那“倒馬子嘍,倒馬子嘍”的吆喝聲挨家挨戶地喚醒,這便是每天老上海的弄堂里平民生活的第一道市景。伴隨著家家戶戶的大呼小叫暖色的燈光相繼便照亮了所有的黑洞洞的窗口,于是做飯的做飯、收拾的收拾,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忙作一團。上海人在生活方面的講究不僅體現(xiàn)在日常的精打細算,更會在“面子工程”上不遺余力。關(guān)起門來,不管家里有多么的埋汰、多么的擁擠不堪,謀生計的成人們出門前一定要盡力把自己妝扮得“流光溢彩”,把上學的小囡收拾得干干凈凈。當鍋碗瓢勺磕磕碰碰的消停之后,閑在家的阿公阿婆,便不緊不慢地收拾“殘局”。若趕上個晴爽的日子,當最初的陽光照亮了千百個擁擠而潮濕的弄堂,家家都會把那未干透的衣物晾曬出來。勤快的阿婆還會把小家伙丟下的臟衣服、臟襪子之類的小物件扔在木盆里,放在自家的門口,或緊或慢地漂洗。隨著揉搓動作與力度的變化,坐在屁股下面的竹椅子便滋滋、呀呀地歡叫起來。細心的阿婆還會不時地把淺色的汗衫展開,對著陽光艱難地去辨析織物的縫隙里是否還殘留著污漬,確認潔凈之后盡力擰干,然后在那掛滿衣物的繩子上找個空兒晾起來。用不了一個上午,花花綠綠便把狹窄的弄堂變成了萬國的會堂,構(gòu)成了上海人向世外毫無顧忌地展示家私的另一幅鮮活的、別具風味的市井圖像。
盡管我竭盡能事地去體悟上海人的習性,但我卻很難走進他們的生活。所以人們才說:上海的男人小、女人精,不好過心、難以過事。某日,湊巧與一位上海的中年男子坐在了一起,當論及不同地域人的特點時,他非常抵觸外埠對上海人的“片面”評價。
他抄著一口上海普通話,說:一方土養(yǎng)一方人。老上海人的生活空間那么狹窄,常常是三世甚至是四世同堂,一大家子擠在二十幾個、三十幾個平方的屋子里,兩口子就連做愛都不敢出聲,怎么會像西北人那么扯起嗓子去吼。左鄰右舍大家同在一個屋檐,常常會為燒飯的爐子或煤球往自家的屬地偏移了哪怕是一厘米去爭執(zhí)不休。但是,我們上海人也是蠻重人情的嘞,假如鄰居家的小囡放學早又忘記了家門的鑰匙,我們都會招呼到家里,招呼他寫作業(yè),招呼他吃東西,一直等到大人回家把他領(lǐng)回去。臨出門時,還會添一句:孩子已經(jīng)吃過不少東西的了。也許這兩家早晨還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爭得不可開交。
還有就是,中國又有哪個城市包括咱們的首都,誰又會用全國各個城市也包括一些縣城的名字來命名自己的街道?也只有我們上海才會的嘞。
此話有理。雖然在舊上海的租借地,最初以中國其他省份命名街道的提議,不過是殖民主義者為了妥協(xié)他們之間的名譽紛爭,同時還滿足了他們作為強者的炫耀,隱藏了他們繼續(xù)擴張、占有的野心。但新中國成立之后,上海在城市街道規(guī)劃和管理中不僅保留了原來這些以中國行政區(qū)域命名的街道名稱,而且還繼承了路名由我國行政區(qū)域命名的傳統(tǒng),并賦予其以新的內(nèi)涵——舉國融融、四海一家、海納百川。這一內(nèi)涵的轉(zhuǎn)換與秉承,不能不說是大上海博大的包容性的具體體現(xiàn)。
若非如此,共產(chǎn)黨人又怎么可能把共產(chǎn)黨成立這一曠世之舉放在了上海?血的代價告訴人們,還是北京難容異己;若非如此,那些長著反骨的“左翼”作家又怎么會云集上海?與那些是非難辨的“鴛鴦蝴蝶派”作家混成了獨具影響的海派文學風景;若非如此,那個岌岌可危的“孤島”又怎么會容下那么多的進步報刊?也正是那滿懷著救國大志的辦報人在聲嘶力竭地呼喚著中國人的覺醒,在不畏生死地披露真相、激蕩春秋、鞭撻黑暗……正是這個小小的孤島,才在那個短短的不到百年的歷史譜寫出一篇又一篇的絕世傳奇:白色恐怖與紅流涌動、租借轄區(qū)的紛雜與黑幫碼頭的爭斗、洋買辦的招搖與小市民的掙扎、才子佳人的卿卿我我與針針見血的激揚文字、衣衫襤褸的乞婦與妖嬈魅惑的歌女;也正是這個小小的孤島,才在中國臨近危亡的那個關(guān)鍵時刻,演繹出一幕又一幕希望與幻滅、吶喊與哀怨、正義與邪惡、善良與殘暴的鮮活而又豐富的活報劇。
由此看來,區(qū)域的維度與時間的長度并不是社會影響度的決定因素,也不是文化質(zhì)量的評判依據(jù)。考量曾經(jīng)的發(fā)生是否依然影響著當下并昭示著明天,是否惠及更加廣泛的疆域,能否鋪墊在攀延未來的臺階,才是判斷其價值與意義的根本。我們今天所有的發(fā)生都將成為歷史,或被淹沒或被銘記,其作為若有意義并對未來的進步產(chǎn)生積極的效應,才能成為明天的口碑。所以: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在這個問題上莫如上海人最能“拎的清爽”,他們精心并精致地打發(fā)今天,然后敢為人先地盤算明天。瞧,上海的浦西擁擠得讓人實在抻不開手腳,外灘的對面便矗立起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世界級地標——東方明珠,與隔岸的“東洋倫敦”、海關(guān)鐘樓等歐式建筑相映成輝。只須一艘渡輪穿過黃浦江,滄桑的外灘與靚麗的明珠便能相擁左右,誰說熊掌魚翅不可兼得?在過去,到上海必到南京路,擱現(xiàn)在,到了上海不去東方明珠,就跟到了巴黎不去埃菲爾鐵塔一樣的遺憾。
對于我來說,隱匿于心的另外一個小小的遺憾,便是難以身臨其境的體驗“東方第一樂府”中上海名流的夜生活,目睹“百樂門”舞女的婀娜風姿,聽聞“夜上海”那令人酥軟的歌聲。這張看似頗具代表性的老上海的名片,興許是近些年來幾乎充斥于所有關(guān)于老上海的影視作品中的誤導,但寧可信其有,似乎也應該是國際大都市的標準配置,正如巴黎的“紅磨坊”。有關(guān)的職能部門真的不是吃干飯的,他們很快便嗅到了商機,并著手于這張“著名”的歷史名片的重印。那個曾被當作垃圾一般掃地出門的“百樂門”,又被堂而皇之地撿了回來,并被重塑了金身。據(jù)悉,百樂門在不久前也已擴建、修繕完畢并以全新的面貌與規(guī)模開門迎客了。
只是,不知百樂門能否韻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