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頻
某一日黃昏,我下班回家,無聊地走上房頂,忽然,一陣悠揚的民歌從遠處飄入我的耳際:“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喲,三盞盞的那個燈/哎喲,戴上了的那個鈴子喲,噢,哇哇地的那個聲……”我一驚,心頭驟然刮過一陣颶風。
我聽到了一種超越塵世的語言,聽到了一片生命的水聲,荒寂中,時間的犁鏵切開板結(jié)的土壤,有無數(shù)的種子在萌芽、躍動……在這塊神奇的黃土地上,一頭頭黑騾子在那彎彎曲曲的盤山土路上,低頭拉著板車前行著,騾子脖子上帶一串黃銅鈴兒,頭上扎一束鮮艷的紅纓穗,腦門心還嵌有一個小圓鏡。山漢們輕輕揮動著長鞭兒,鞭梢上系一小塊紅綢子,然后,亮起了令人蕩氣回腸的山歌聲。
在我的故鄉(xiāng),鄉(xiāng)親們燒的炭,先是用人背,后來是驢馱,到我記事的時候,馱炭就是騾子的事了,而趕騾子的大都是村里一輩子無妻無室的光棍。那些年常常遭旱災,糧食青黃不接,吃了上頓沒下頓,因貧窮無錢,男孩大了就難娶媳婦。男人難活唱曲子,女人難活哭鼻子。光棍的日子有多少酸楚,拉炭漢子都用山曲子宣泄。趕騾子馱炭,一年四季跟他們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那兩頭騾子。翻過一道圪梁爬上一道坡,想著心事,唱著山曲子,放飛心情,抒發(fā)胸臆。
拉炭漢子的山曲子,自由、流暢。他們的曲子純粹是心境的寫真,情緒的宣泄,想喊什么調(diào)子就喊什么調(diào)子,想配什么詞就配什么詞,嘴里唱,肚里生,邊走邊唱:“驢下那個騾子喲/馬呀么馬采駒哎/打伙計那個不如呀,啊呀呀,娶呀么娶老婆/公雞那個打鳴喲,天呀么天破曉哎/光棍兒的那個心事呀,啊呀呀,你呀么你知道?!彬呑硬弊由系你~鈴串,“丁零、丁零”地響著,小圓鏡一晃一晃地晃著亮亮的光柱,他們趕著騾子,揚著系有紅纓穗的長鞭,唱著那嘹亮、高昂、婉轉(zhuǎn)的歌聲,那情境、那韻致,是那樣的相融相和,合拍合韻。
民歌,是黃色高原上人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內(nèi)容,是黃色高原上一年四季長吹不停的大風。
兒時的冬天,村莊里總是下很大的雪。村委支部有間極大的屋子,人們生好火紅的煤爐,臨時演員們圍一圈坐著,自然有添煤、燒水、泡茶的人和看熱鬧的圍得屋子水泄不通,板胡一響,演員們站在人群中央,開唱。
走西口的民歌,無論在感情上還是在藝術(shù)水平上,都屬于上乘,許多關(guān)于離別、思念的小曲達到了極致境界。正如一首民歌里唱的“山曲曲兒本是糊心的油/心中難活才往外流”。從心上流出來的東西,自然最能打動人心。
記得村子里唱小生的有一個叫旺的,唱旦角的有一個叫芳的,他們在《走西口》里,旺就是太春,芳就是金蓮:“歇時平地歇/不要靠崖頭/恐怕崖頭倒/壓你崖里頭/過河坐船艙/不要坐船頭/恐怕風擺浪/閃在河里頭?!边@是一對新婚妻子對走西口的丈夫生離死別時的痛苦叮囑。走西口是出去受苦掙錢,所以,走的都是年輕人,離別的都是新婚夫妻。小兩口剛剛開始了如膠似漆的甜蜜生活,遠沒有親熱夠,突然就要兩頭分開,孤零零地一個人過。而且可能一走一兩年也回不來,期間音信不通。有的說不定在路途就送了命,比如疾病、土匪,還有的在茫茫草原上迷了路,最終倒斃于荒野。所以,走西口的分別,簡直就是生離死別,正如民歌里唱的:“人人都說走西口好,一有閃失把命丟了?!?/p>
從那一刻起,我才曉得它不是一般的情歌,它不僅表達了山西女人對朦朧、陌生的遠方的懼怕和向往,更重要的是對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荒睡時無法抵擋孤寂的另一種恐慌。
一陣掌聲響過,又一對青年男女來到胡琴前引吭歌唱,男的叫柱,女的叫蘭。蘭抿了抿額頭垂下來的幾縷秀發(fā),隨之那甜絲絲、沙悠悠的音符便振蕩在房屋里:“咱二人相好真正兒好/你不用那真真假假虛撩撩/說你你來你早些些到/有沒有櫻桃不要緊/你不該叫妹妹心頭好比火來燒?!敝嗍艿礁腥?,和蘭擠眉弄眼一陣后也嘹開了嗓門兒:“水靈靈的一捧紅櫻桃/映得妹妹臉更俏/看的哥哥我魂顛倒/真格愣愣對著妹妹笑/你就是哥哥我福氣咋就這么好?!备枳右宦?,屋子里爆發(fā)出一陣愉快的笑聲。
調(diào)不醉人人自醉,韻如陽春白雪,境似高山流水,聽得人猶如肺腑里傾入了一注純美甘泉。這些晉西北女子意真情實的歌聲,系緊了男人們那顆沉甸甸的“撂下村村摞不下人”的心,使他們在這塊窮困潦倒的土地上,躬耕不止,繁衍不息。聽著這一曲曲意趣橫生的民歌,我的心神、我的情感,我的整個精神和靈魂,似乎亦注入了無窮無盡的歡樂,讓我怔怔地在回味無窮的音樂圓潤里長時間拔不出來,仿佛自己就是一句清俊的歌詞,在做一個甜蜜的夢……
清清楚楚地記得,柱和蘭在臺上眉遞過來、眼送過去后,真實的故事就和著古老的故事一并展開。可是柱是還未成家,蘭是定了親的女人,在一個冬日的早上,蘭跳了井,打撈上來才發(fā)現(xiàn),蘭已懷有身孕,然而已經(jīng)死了。叫柱的男人再不能唱了,一開口淚蛋蛋就流成河。
在晉西北這塊保守的土地上,從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正理,自由戀愛卻為許多人不齒。所以,我們很容易理解為什么會有“有心和哥哥講上幾句話,又怕人笑話”尷尬處境了。交通條件的不方便,大山的隔絕,使晉西北人既保守又內(nèi)斂。那個“愛”是斷然不可以說出口的,即使是最肉麻的一首民歌在現(xiàn)代人看來極其平常:“白格森森的胳膊,水蘿卜的腿。扳轉(zhuǎn)妹妹的肩膀,親上一個嘴。”
許多年后,我跑出那片盛產(chǎn)民歌的地方。但我自始至終在那一首首優(yōu)美的民歌里穿行,民歌以獨特的形式,飛翔在無限的時空中。
歌,十之八九是情歌,它包容了多少山西男女的悲歡離合,笨拙的山西人在用民歌來表達愛情時一點也不笨拙。
一天,我有事去一個小村。正值中午時分,當我從一條深深的聚滿枯蒿和沙蓬的溝壑爬出來,走上一塊高地時。天空藍得響亮,陽光釘子般打在地上。凝神間,我聽到一絲高亢嘹亮的民歌,順著那聲音,我爬上一座渾圓的土丘,終于看到了那唱民歌的年輕人:
對面的圪梁梁上那是個誰
那就是要命的二小妹妹
妹妹在那圪梁梁是哥在那個溝
說不上知心話便招招手
這是一首極美的民歌,像黃土一樣樸素,但每聽到它,我的靈魂就被那神性的精神硬度給緊緊拽住。歌者是一個俊格丹丹的晉西北后生,他正向著對面土坡上采野菜的一位女孩歌唱著。他真誠地以生命的力量,噴射出心海里恒久、熾烈的愛火,真心真意地去煨熱姑娘的芳心。小伙子大膽而爽朗的土性歌聲,才使我們更深刻地了解到晉西北那種“蕎面咯坨羊腥湯,死死活活相跟上”的情愛自由性與神圣性。
“上河里的鴨子下河里的鵝,一對對毛眼眼望哥哥?!彼憩F(xiàn)了晉西北女子那種特有的持重和機靈。喜歡哥哥但不講出來,只用那雙火辣辣的眼睛去看。它是“有心和哥哥拉上幾句話,又怕人笑話”的。
在浩如煙海的民歌中,飄蕩在晉西北黃土高原上的民歌是中華民族百花園中的一朵芳香四溢、鮮艷奪目的奇葩。千百年來,太陽升起落下,而永遠落不下的是黃土高原上悠悠飄蕩的民歌。
“信天游,不斷頭,斷了頭就沒法解憂愁?!笨梢赃@么說,民歌是人們用來解愁之歌,是“情感之至不得不形于聲”之歌。陜北曾素有:“八百里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兒女齊吼秦腔?!标P(guān)中人可以用秦腔解憂愁,而與陜北隔河相望的晉西北的人,他們用“攬羊嗓子臥牛聲”的歌曲,把他們心聲唱出來,用它來解憂愁。唱出了他們的苦悶和憂傷、歡樂和開懷、追求和向往……
平日里,那些身裹羊皮襖,腳踩“石殼”鞋的山漢們,終年在黃土地里勞作、耕種,沉重的生活重擔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只有到了正月里,鄉(xiāng)親們褪去了一年的風塵和疲倦,醉出了對新的一年的希望與憧憬。于是,他們才顧得上享受一種喜慶的歡樂與熱鬧,那就是鬧“社火,唱曲子”。
“哇啦啦……”一陣悠揚嘹亮的嗩吶聲響起。村里組織的秧歌隊唱著山歌 “瘋舞”地來到這里。幾百號人燃起了一片扭動的火焰,紅綢子飛舞著過來了,板旱船搖擺著過來了,踩高蹺的大踏步過來了:
正月里鬧元宵,村子里好熱鬧
龍燈獅子跑呀,水船后面搖
船里邊坐得二裊裊,實實生得好
鄉(xiāng)親們張嘴歌唱著,聲震天宇,驚飛了枝頭落著的鳥兒,那寬厚、嘹亮的聲音,宛如這土地上恣意生長的植物,樸素、自然,卻又給人希望與力量。頭系的白毛巾迎風飛舞,黑紅黑紅的臉上汗珠揮灑而下,撲簌撲簌地落在腳下的土地上……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