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軍
父親的自行車,是他上世紀(jì)70年代初分家時的唯一財產(chǎn)。
那輛自行車是一輛二手的黑色永久牌自行車,雖是舊的,但維護得挺好,有八成新。我們家住在山上,從山下到山上有二百多米。每次下班,父親都會把車從山下推到家里,晚上或是下雨天,還會把車搬進堂屋,擦得非常仔細。老式的車子很笨重,山上人家堂屋門高,把車搬進堂屋要先搬上五級門前石階,再搬過二十多厘米高的門檻。有幾次父親有事,讓我搬車進屋,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搬進去。
父親騎自行車總是很穩(wěn)當(dāng)。
小時候,家里的生活過得比較艱苦,每年糧食都不夠吃,外公常會帶些糧食救濟我們。外公在我5歲時就去世了,外婆身體也一直不好,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經(jīng)常騎車帶著我們?nèi)ネ馄偶?。外婆家住在中云鄉(xiāng),我們家住在云山鄉(xiāng)的最東頭,相距二十多公里,中間還隔著大、小排淡河。從我們家到外婆家走大路需要從平山村繞過去,中間要多繞近10公里,父親帶著我們常會選擇從排淡河邊抄近路過去。河堆邊的小路都是油泥路,河堆上種著莊稼。油泥路黏性大、硬度高,一下過雨就泥濘難行,在路面干了以后,也是坑坑洼洼,一些車轍印在土上,很容易把車別倒,或者陷在泥坑里,騎這樣的路,既要有車技,也要費力氣。父親的自行車上坐著我們一家4口人,前面大桿上坐著我,母親抱著姐姐坐在后座上。母親從來不擔(dān)心會倒在泥里,我在父親來回晃動的車把上,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他過一個又一個水坑。記得在我大約6歲的時候,我對父親的車把突然感了興趣,父親在騎車的時候我也想轉(zhuǎn)動車把,感受那種繞過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水坑的滋味。在一次遇到一個大水坑的時候,我使勁向左轉(zhuǎn)動車把,父親使勁向右轉(zhuǎn)動車把,結(jié)果害得父親差點把車騎進了水塘里。后來,父親就不讓我動車把了。
自行車是一個家庭的交通工具,也是運輸工具,車后座經(jīng)常會捆些糧食、農(nóng)具什么的。父親到地里干活,常會把長柄的鋤頭或是鐵锨等農(nóng)具捆在自行車后座上,自行車的物理長度一下子被拉長了許多。父親的扎繩捆綁技術(shù)一流,再不規(guī)則的東西都會被他綁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雜亂的東西到他手里,一會兒就弄得整整齊齊。
捆綁技術(shù),也用在了他騎車到贛榆買糧食的用途上。
我們老家云山鄉(xiāng)的農(nóng)田以前是灘涂,海水退去后才逐步開墾種上莊稼。這樣的農(nóng)田不適合種水稻,村里主要種植小麥、玉米、黃豆這三種糧食。村里人吃的大米主要是計劃糧,常常都不夠吃。想要再吃到大米,就要到外地去買高價米。云山鄉(xiāng)附近的墟溝鎮(zhèn)高價米貴且不容易買到,村里人大多到50公里外的贛榆縣沙河鎮(zhèn)或者墩尚鎮(zhèn)去買高價米。
買米前,大家先算好沙河鎮(zhèn)或墩尚鎮(zhèn)逢集的日子。一大早天蒙蒙亮,大家就在村口大樹邊集合,各自帶上氣筒、鈑子、挫子、小皮和膠等工具以及干糧,一起往贛榆去。那時東部地區(qū)去贛榆沒有現(xiàn)在靠近海邊的路,要順著連云港往新浦的大道,從新浦丁字路,再拐向贛榆。這些路主要是沙石路和土路,從我們家里騎車到墩尚大約要騎四個小時。父親和鄉(xiāng)親們一般會買100斤高價米,再買些山芋干什么的。100斤大米分成兩只口袋裝起來,分別捆在自行車后座兩邊的護欄上。米袋子是一定要捆結(jié)實的,否則經(jīng)不起這一路的顛簸。從贛榆騎車回來,車子增加了一百多斤的重量,騎車的時間就更長了,快騎到家時,大家兩只腿都像灌了鉛,寧愿下來推著車走,也不愿意再騎車了。一直到下午兩三點鐘,大家才能趕回家。此后的幾天里,大家都邁不開腿,一走路雙腿就會酸疼得要命。這樣的買糧一般一年要有兩三次。
自行車見證了我們家庭的艱辛,也承載著我小時候的樂趣和夢想。
我們家院子是長方形的,小時候爸爸把車推到院子里,我就纏著玩自行車。剛學(xué)時,我左腳踩踏板,右腳向前蹬,兩手掛在車把上,車在滑行中,我再把腳懸起來。那時候,我右腳一蹬,自行車向前滑行多少米也不會倒。后來,我開始從大桿里伸過去學(xué)車,也就是“掏螃蟹”。父親不給我騎,車子放在堂屋里,我就偷偷地在堂屋里學(xué)著“掏螃蟹”,由于堂屋面積太小,根本無法平衡,后來我摔倒了,頭跌在長板凳上,磕得滿頭是血。父親帶我去醫(yī)務(wù)室包扎了一下,害得我頭頂上的那塊疤好久都沒長出頭發(fā)。
外婆家的山下有一段長長的斜坡土路,剛學(xué)會踏車那會兒,只要到了外婆家,我就會把父親的車推到土路上滑行。我在上坡用腳一蹬,車子順著下坡滑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才停下來。土路兩邊是高高的白楊樹,從上坡滑下來時,我能感覺風(fēng)在耳邊吹過,楊樹葉發(fā)出沙沙的碰擊聲,整個人的皮膚都會感到特別的舒爽。從坡上滑下來后,我再折回來把車推上坡,然后再滑下來,如此往返,不亦樂乎,常常是等到母親來喊我吃飯時,我才回去。
改革開放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后,家里不再寅吃卯糧、入不敷出。父親所在的建筑站的效益也蒸蒸日上,家里的條件逐步得到了改善。等到我和姐姐都上了初中,父親分別為我倆買了一輛自行車,他還騎著那輛舊自行車。等到我初中畢業(yè)考上中專到南京上學(xué),父親就經(jīng)常騎我的那輛自行車,舊自行車騎得就少了。中專畢業(yè)后,我和姐姐都在新浦工作,父親看老家離新浦太遠,1997年,經(jīng)過幾年的積攢,并向親戚借了些錢,我們家在新浦西小區(qū)的長樂新村買了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三室一廳商品房。房子裝修好后,母親就跟我們姐弟倆一起住在新浦,平時幫我們做飯,還在工地上打點零工。父親周六在單位下班后,就趕回新浦跟我們一起團聚。一開始他還騎著自行車往返,買房借的錢逐步還上后,父親買了一輛金城牌摩托車,那輛舊自行車漸漸地就不再用了,后來把它送給了別人。
20年了,雖然我再也見不到那輛自行車,但父親下班時騎著它,從夕陽里遠遠地?fù)u著鈴鐺的剪影,我一直還記得。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吳 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