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逸疏朗傳奇

欒梅健

賈平凹是一位現(xiàn)實感極強的當代著名作家。他曾這樣自述：“我不會寫歷史演義的故事，也寫不出未來的科學幻想，那樣的小說屬于別人去寫，我的情結(jié)終在現(xiàn)當代。……關(guān)懷和憂患時下的中國是我的天職?！背嗽诙f字的小說《老生》的前半段中，有過關(guān)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歷史生活”的部分描寫之外，其重要作品，如《浮躁》《廢都》《秦腔》《古爐》《帶燈》《極花》等，都是他同時代生活的反映。

然而，他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山本》，在其五十萬字的巨大篇幅中，全部反映的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生活。這頗讓人有些意外與驚奇。面對全然不同的表現(xiàn)領(lǐng)域，這次賈平凹準備了怎樣的筆墨？他的藝術(shù)手法會出現(xiàn)新的變化嗎？

細細想來，《山本》還真的呈現(xiàn)出別樣的風采，創(chuàng)造出新的藝術(shù)世界。

《山本》反映的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秦嶺山區(qū)馮玉祥的軍隊、共產(chǎn)黨游擊隊、保安隊、逛山和刀客等多種武裝勢力相互纏斗的故事。小說一開頭，作者就交代了故事發(fā)生的具體時間：“陸菊人怎么能想得到啊，十三年前，就是她帶來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渦鎮(zhèn)的世事全變了?！边@十三年，按照小說中的描寫，應(yīng)該是20年代中期到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

這一段歷史，距離作者的出生尚早，并不可能出現(xiàn)“交集”。不過，作者與其卻有著極為密切、深厚的聯(lián)系：

在我的戶口本上，寫著生于陜西丹鳳縣的棣花鎮(zhèn)東街村，其實我是生在距東街村二十五里外的金盆村。金盆村大，1952年駐扎了解放軍一個團，這是由陜南游擊隊剛剛整編的軍隊，團長是我的姨夫，團部就設(shè)在村中一戶李姓地主的大院里。是姨把她的挺著大肚子的妹妹接去也住在團部，十幾天后，天降大雨我就降生了?！栽谖业挠啄?，聽得最多的故事，一是關(guān)于陜南游擊隊的，二是關(guān)于土改的。

如此說來，我們真可恍然大悟于《山本》中對秦嶺游擊隊、保安隊等各派武裝描寫時的熟稔與真切。它絕非是作者的憑空想象、面壁虛構(gòu)，而是大都來自幼年極為興奮與有趣的成人敘述與口耳相傳。這應(yīng)該是《山本》成型的第一方面的原因。——順便說一下的是，關(guān)于土改生活的描寫在賈平凹的作品中尚未得到充分的表現(xiàn)，對此，讀者有理由充滿期待。

第二個方面的原因，是少年時與逛山、刀客們的直接接觸與了解。

幼年時在陜西游擊隊駐地生活與居住的那段經(jīng)歷，使作者對那段歷史充滿好奇與神秘之感。而到了少年時代，特殊的成長環(huán)境與機緣，卻還使他具有了更多的與游擊隊員、“匪徒”一起共同生活、勞動的機會，真正走進了他們的內(nèi)心。他生活在秦嶺山區(qū)，村中就有不少由從前的逛山、刀客轉(zhuǎn)變而成的農(nóng)民。而更重要的是，賈平凹十三歲時剛從小學畢業(yè)到十五里外去上初中，沒多久學校停課了，只好輟學務(wù)農(nóng)。這時，他尚未成年，生產(chǎn)隊將他編在老年組、婦女組中勞動。在這時，他一次次聽聞到“逛山”們的傳奇經(jīng)歷與自吹自擂——

一個割麥后的夏夜，一群揚過了場的“逛山”，吃飽了洋芋拌湯，罵走了婆娘女子，拉一張席到河堤，赤身裸體躺下講的。講得很多，有革命的，也有神鬼的，陰陽顛倒，現(xiàn)實和夢境混合，少不得都以“金黃色”故事作頭作尾;人人逞能，直到七斗橫斜，堆在場上的麥粒也無心去看守……后來，“逛山”們排說完了，七倒八歪鼾聲如雷，我溜回老屋，青燈下把故事筆記了。

在賈平凹老家，人們習慣將能人、怪人、不安分守己者，稱之為“逛山”。他們生性膽大，見識多，善言詞，每人肚子里都有一本書。在少年賈平凹眼中，他們一個個神鬼莫測、手眼通天，令他既興奮又好奇。當很多年以后，賈平凹已在西安城工作，偶然返鄉(xiāng)遇見一位“逛山”的葬禮時，他仍情不自禁回憶起年少時與“逛山”在一起生活時的情景：

遙遠的初為人的年月，亡者與我的見面總是抓住我的生殖器，手粗糙如樹皮，你是怎樣地哭，他依然在問你要不要媳婦。稍大了，踏著熟燙的牛糞跟了他和牛去坡田，他提著犁把吼叫著你去整理絆住了的曳繩，牛蹄亂蹬，你不敢近去，牛就被罵過一個晌午，你也被罵上一個晌午，收工了，立在你家門口當著父母的面還要罵。

那應(yīng)該是賈平凹穿開襠褲的時候吧？當這位“逛山”用粗糙的大手握住他的生殖器的時候，盡管他是那樣的不情愿，然而他每次總是逃脫不了“逛山”的“魔掌”。在許許多多的“逛山”身上，作者深深地感到：“他們其中有許多可恨可笑可愛處，有許多真實的荒誕的暴戾的艷麗的事，令我對歷史有諸多回味，添諸多生存意味。”這種由“逛山”的人生故事而引發(fā)的對歷史和人生的諸多回味，其實正是作者創(chuàng)作這部長篇小說《山本》的最初動力之一。他忘不了這些奇奇怪怪的“逛山”人物，也著實為這些人物所吸引，所迷戀。

第三個方面的原因，是作者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以后，尤其是在1980年前后，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有意識地在秦嶺地區(qū)進行文化考察與田野調(diào)查。

當時《滿月兒》剛獲得全國首屆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寫作的熱情很高。在考慮到自己未來的文學發(fā)展時，他覺得一個作家不能做流寇主義，要有自己的根據(jù)地，寫自己最熟悉的生活，所謂根深才能葉茂。于是，“1980年前后我就回故鄉(xiāng)商州了，跑了所有的縣，陸續(xù)寫了商州系列作品。在散文方面，主要是《商州初錄》、《商州又錄》和《商州再錄》。當時，也寫了一個長篇《商州》和一些中短篇小說”。后來，“我差不多有了自覺意識，又集中回了商州幾次，幾乎走遍了商州大部分鎮(zhèn)落”。當時賈平凹主要感興趣的仍是在改革開放以后農(nóng)村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所產(chǎn)生的效果，以及在這場農(nóng)村大變革中古老鄉(xiāng)村的裂變、轉(zhuǎn)型與迷惘。在《小月前本》《雞窩洼的人家》和《臘月正月》等小說作品中，清晰地留下了賈平凹這時在商州考察與思考的印記。

不過，對于深具歷史和文化情懷的賈平凹來說，他在感受著商州大地在改革開放途中特有的喜悅、困惑和浮躁的同時，也常常將眼光關(guān)注到商州的歷史、傳說、地理和風俗。他說：“我曾經(jīng)查過商州十八本地方志”，對這里出現(xiàn)的傳奇性人物充滿興趣?！叭甏?，這一帶出了個打游擊的司令鞏得芳，領(lǐng)著上千人馬，在商州城里九進八出，威風不減陜北的劉志丹，如今他的部下有在北京干事的，有在西安省城干事的，他應(yīng)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了，可惜偏偏在戰(zhàn)爭中就死了。”又如，陜北軍閥井岳秀，時人稱為“榆林王”。“他哥哥井勿幕為陜西辛亥革命先驅(qū)，曾被孫中山譽為‘西北革命巨柱，僅三十一歲被人暗殺。井岳秀為兄長報仇，曾將仇人李棟才活捉回來，用砍頭、挖心、抽筋等酷刑祭兄于靈前，還剝了人皮做成馬鞍，整天騎于胯下解恨?！边@段歷史，真實地記錄在《榆林志》中。當人們在讀到《山本》中井宗秀剝了叛徒三貓的人皮做鼓、肢解了殺害兄長井宗岳的槍手刑瞎子的身體時，隱隱地有種因過于血腥而產(chǎn)生的惡心之感，但是，這確是曾經(jīng)真實發(fā)生的故事。作者只是藝術(shù)地將這些真實素材放進了小說之中。

從打游擊的司令鞏得芳到剝?nèi)似さ挠芰滞蹙佬悖@些草莽英雄，令賈平凹好奇于商州土地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傳奇人物，也令他對那段歷史久久地沉思。他常常感慨，為匪其實是不易的。“未為時便知是邪，死后必然還要遺臭，為什么偏有這么多的匪類呢？看了志書聽了傳說，略知有的是心性瘋狂，一心要瀟灑自在，有的是生活所逼，有的其實是為了正經(jīng)干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正干不成而反干?！?/p>

歷史的背影慢慢遠去，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早年關(guān)于商州，或者說秦嶺二三十年代的許許多多傳奇，卻不時在他的腦海里翻騰。作為歷史的后人，他覺得身上既有著歷史的榮光，也有著歷史的齷齪。滄海桑田，沉浮無定，他感到有責任將這一段歷史講述給后來者啊！他性急起來：“能想的能講的已差不多都寫在了我以往的書里，而不愿想不愿講的，到我年齡花甲了，卻怎能不想不講啊？！”在2014年出版的《老生》中，他對這一段歷史進行了簡單而匆促的描寫。他仍覺得意猶未盡，仍感到未能充分展開。于是，歷經(jīng)近三年的時間，這部酣暢淋漓地記錄二三十年代秦嶺許許多多傳奇的巨著《山本》終于誕生了。

這是賈平凹的一次奇異之旅。他離開現(xiàn)實，進入到歷史，進入到早年深刻的記憶之中。

那么，他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會不會有新的變化呢？

對于現(xiàn)實題材的處理，作為當代著名的作家，賈平凹已經(jīng)形成了相當完美的藝術(shù)風格。

他曾經(jīng)這樣自述：年輕時好沖動，又唯美，見什么都能想寫，又講究技法。而到了1998年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高老莊》時，他的藝術(shù)手法就開始有意識地進行轉(zhuǎn)變。他覺得小說的內(nèi)容依舊是一群社會最基層的卑微的人，依舊是蠅營狗茍的瑣碎小事，然而，藝術(shù)手法卻不同了?！盀槭裁慈绱寺涔P，沒有扎眼的結(jié)構(gòu)又沒有華麗的技巧，喪失了往昔的秀麗和清晰，無序而來，蒼茫而去，湯湯水水又黏黏乎乎，這緣于我對小說的觀念改變。我的小說越來越無法用幾句話回答到底寫的什么，我的初衷是要求我盡量原生態(tài)地寫出生活的流動，引文越實越好，但整體上卻極力去張揚我的意象?！边@種湯湯水水、混混沌沌的藝術(shù)技法在《秦腔》《古爐》《帶燈》等作品中得到了更為極致、充分的表現(xiàn)。它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生活流動，但同時也包含了作者的寓意、象征和隱喻。看似拉拉雜雜，全無技法，然而骨子里還是蠻有盡數(shù)。而表現(xiàn)到藝術(shù)風格上，則是綿密、緊實而沉滯，在樸拙中透著靈性，在混沌中顯出技巧。

而在這部反映歷史和記憶的《山本》中，賈平凹確實換了一幅筆墨，顯現(xiàn)出與現(xiàn)實題材迥然不同的藝術(shù)風貌。

首先是它的神秘性。

賈平凹自稱是個通神的人?！拔掖_實能測字。西安市發(fā)生過幾次兇殺案爆炸案搶劫案，起碼我預測過三次吧，案子一出來，我就給它寫下來，為了有憑據(jù)，平常用嘴說，別人事后不承認，我先給你寫出來。其中有一次我還交代公安局有關(guān)人士，但是人家不按我那個破。后來好長時間破了案以后和我那一對比，是一模一樣的?！逼渲性颍J為既有環(huán)境影響，也有個人的興趣愛好?！坝腥艘才u我說，誰誰誰的作品里老是愛裝神弄鬼，實際上一是從小生活在山區(qū)，我老家生活，它那個農(nóng)村生活，由于是山區(qū)，山區(qū)多巫風，生活本身就充滿著這個東西，農(nóng)村本身充滿好多奇奇怪怪的事情。而陜西它出現(xiàn)的奇人異事也特別多，這種環(huán)境特別多。這種環(huán)境一多吧，它不是說故意的，它只是把你影響得，把你的思維影響得……”

以前現(xiàn)實題材的作品，限于真實性的考慮，作者的這種“才能”并沒有能得到充分的表現(xiàn)。而現(xiàn)在，當面對著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歷史和記憶時，思想上的禁錮解開了，《山本》便自然籠罩上一層濃濃的神秘氣息。

你看小說的主要故事地渦鎮(zhèn)。“渦鎮(zhèn)之所以叫渦鎮(zhèn)，是黑河從西北下來，白河從東北下來，兩河在鎮(zhèn)子南頭外交匯了，那段褐色的巖岸下就有了一個渦潭。渦潭平?？瓷先テ狡届o靜，水波不興，一半的黑河水濁著，一半的白河水清著，但如果丟個東西下去，渦潭就動起來，先還是像太極圖中的雙魚狀，接著如磨盤在推動，旋轉(zhuǎn)得越來越急，呼呼地響，能把什么都吸進去翻騰攪拌似的……?！盄這黑白相問的渦潭，分明是一幅陰陽八卦的太極圖。它的風生水起、激流翻騰，正好喻示著二三十年代渦鎮(zhèn)的動蕩不安與連天烽火;而底層百姓在這歷史的漩渦中只能無奈地隨波逐流、無法自控。似神話，更像是真實的歷史。又比如陸菊人的陪嫁、那三分胭脂地。當井宗秀扒開胭脂地為他父親拱墓時，卻發(fā)現(xiàn)底下埋了武士的古墓。“沒想到古墓里埋的是武士，一具骷髏上有鎧甲，連線已斷，銅片散亂，兩把銅劍、一件弩機、三個戈、四桿矛。周圍……還有一只銅罐一只銅盤和一面銅鏡?！边@位武士沒有碑文，但從隨葬物品來看，大概是位中級軍官，這與后來成為預備旅旅長的井宗秀、秦嶺游擊隊團長的井宗丞，身份似乎相當，也似乎是井氏兄弟的宿命。而那面銅鏡，則能照出千古興亡的往事，發(fā)人深思。又比如安仁堂的陳先生和地藏王菩薩廟的寬展師傅，一瞎一啞，極類于《紅樓夢》中的“一僧一道”，看破紅塵、參透世事。在他們通透、玄妙、機警的哲理中，一方面安妥著人們受難的心靈，另一方面也使小說升騰出一股神秘莫測的韻昧。

其次是傳奇性。

聽來的傳說與故事，因為隔了一段時間，往往與自己的親眼觀察有巨大的區(qū)別。賈平凹曾這樣回憶自己年少時聽來的故事感覺：“故事是七零八落的，且有的是有人親身經(jīng)歷，有的聽人趣談，有的是聽了別人再加上自己經(jīng)歷而充分想象了的……”“趣談”與“充分想象”，都可以使講述者眉飛色舞，而聽者則是津津有味，表現(xiàn)到小說中，就是增添了傳奇性的內(nèi)容。

在《山本》中，這種傳奇性的內(nèi)容可謂是琳瑯滿目、比比皆是。比如陸菊人急中生智引誘土匪玉米槍打野蜂巢而被蜇死的故事。當時，陸菊人躲在城墻上，土匪玉米在下面打不到她，附近墻外的樹上有一窩野蜂。陸菊人靈機一動，將鑼槌往空中拋去?！坝衩酌鸵娍罩杏辛藮|西，開槍便打，鑼槌沒打著，子彈飛過去卻擊中了榆樹上的野蜂巢，野蜂一下子騰起來?！胺涫琼樦鋪淼淖訌棝_出去的，就尋著了玉米，玉米一跑，野蜂轟的一團就罩了他?！边@故事顯然是來自添油加醋的傳說，然而卻是生動而有趣。又如麻縣長審理的一樁殺人投尸案。死者是一位女性，被投在潭里，身上綁捆著一扇石磨。麻縣長沉思了一會：“下令全鎮(zhèn)人把自家的石磨拉來檢查，拉石磨的都拉來了上扇和下扇，只有一個姓時的拉來的是石磨的下扇。把姓時的抓來審問，果然是此人殺的?！币饬现?，卻又在情理之中，充分表現(xiàn)出麻縣長的靈活和機智。再如，陳來祥被大鐘壓死的故事也是讀來忍俊不?。ń！啊悂硐槭钦驹谲嚨挠疫叿鲋姡笓]著坎上的人拉緊繩索慢慢往下松手，沒想拉繩索的其中一人突然放了個屁，大家撲哧一笑，繩索松了一下，鐘突然就跌下來，先砸在車上，車一滑，鐘就把陳來祥壓在了下邊。”還有，土匪五雷以割下耳朵的多少作為獎勵的故事。顯然，這是賈平凹記憶深刻的一個民間傳說。在《老生》中，他就描寫了游擊隊這種奇特的獎勵方法。原本是殺死一個敵人割下一只耳朵，然而，“匡三是拿了一把殺豬刀捅死了兩個保安，再割下保安的四個耳朵。只是戰(zhàn)斗結(jié)束后，他給老黑表功，說他殺死了四個敵人?！盄而在《山本》中，“五雷在清點帶回來的耳朵，突然發(fā)現(xiàn)十二個耳朵各是兩個兩個一模一樣的，就問王魁這是咋回事……問手下人這是誰在一個死人的頭上割下兩個耳朵，土匪里鉆出六個人，都發(fā)咒說他們只割了一只耳朵”。故事還是那個故事，只是耳朵由四只變成了十二只。

諸如此類可稱為神來之筆的傳奇故事，在《山本》中不勝枚舉。它一方面說明了作者對這段生活深厚的累積，另一方面也使作品趣味無窮。

最后是跳躍性。

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如果是作者親身經(jīng)歷的事件，他往往會不遺余力精心描摹。比如說《古爐》，賈平凹少年時在故鄉(xiāng)目睹了造反派之間的血腥殺戮，因而反映在小說中，他十分詳細地表現(xiàn)了武斗時的殘酷場面，精雕細琢，細節(jié)豐滿。又比如說《秦腔》，他一步步看著家鄉(xiāng)棣花鎮(zhèn)的農(nóng)民怎樣紛紛地離開土地到外地打工，感同身受著他們的痛苦、卑微和艱難，于是下筆時唯恐寫得不詳，因而整部小說顯得苦澀沉重。而在《山本》中，他感到了敘述時的差異?！罢驗槭锹爜淼模皇怯H身體驗而得，我只好省去好多具體描繪?！笔∪サ氖菍唧w事件和人物的鋪排、描摹，而留下來的則是最讓人記憶深刻的部分。

你看渦鎮(zhèn)小學，阮天保和井宗丞是高年級，陸菊人陪著楊鐘讀低年級。賈平凹在描寫陸菊人對阮天保的印象時是這樣的：“……阮天保是騙吃過楊鐘帶的蔥油餅，說：我給你咬出個山字！就吃了兩口，蔥油餅上是有了個山字型（形），但蔥油餅一半?yún)s沒有了。那時阮天保的眼睛就小，現(xiàn)在人一胖更小，象（像）是指甲掐出來的。”在這一段跳躍式的敘述中，楊鐘的忠厚、阮天保的奸詐，已分外鮮明。

最典型的跳躍性描寫，是小說中對幾個主要人物最后結(jié)局的處理。英雄謝幕，往往不似戲劇舞臺上那般的悲壯，而是在不經(jīng)意間就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賈平凹自述，他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都有原型。五雷、井宗丞、井宗秀幾位的死亡，似乎與他們生前的轟轟烈烈截然相反，窩囊可笑。你看土匪頭子五雷，受傷后躺在廟中，手下王魁在門外摟住了他的女人。他大怒，卻坐不起來，最后被王魁掐住脖子而死。再看井宗丞，這位中學時就投身革命、大義凜然將父親綁票的紅軍團長，力氣大，槍法好，英英武武，竟然被阮天保不知不覺地誘騙上山，被刑瞎子用槍頂著頭頂，一聲不吭地滾下山去。還有，那位常常騎著高頭大馬、威風八面的預備旅旅長井宗秀，坐在家里躺椅上，一顆黑彈就將他的后腦勺打了一個窟窿，沒有任何反抗，就一命嗚呼。英雄末路，命賤得就如秦嶺上的一棵小草。正是來自民間的口頭記憶，來自那些曾經(jīng)是“逛山”、刀客們的趣談，賈平凹在《山本》中“跳過了”許多文學作品中慣常的想象、夸張與抒情，讓人物結(jié)局回歸本來面相。然而，卻又是這樣的震撼人心。

賈平凹曾經(jīng)神往于一種理想的作品境界。他說：“古人講‘文之神妙，莫過于能飛。飛在于善斷，善續(xù)，斷續(xù)得宜，氣則充溢，這便有了詩意，也便棄了艱難勞苦之態(tài)?！彼^去往往感慨于因為對現(xiàn)實的憂傷，而使他的作品苦澀沉重。而在《山本》中，特殊的歷史題材與文學積累，使得它充滿了神秘、傳奇和跳躍之感。

這在他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是一次重要的例外。她讓我們見證了賈平凹小說風貌的別樣風情，領(lǐng)略到一種奇幻與疏朗的藝術(shù)享受。

《山本》的另一創(chuàng)作特色，是小說中對秦嶺山區(qū)草木和動物豐富而詳細的描寫。這是在賈平凹以往的創(chuàng)作中所沒有過的。

據(jù)作者自述，他原本是想寫一本關(guān)于秦嶺的草木記、動物記，并由此深入秦嶺山區(qū)進行了數(shù)年的探訪與采集，然而最后終因能力和體力未能完成?！皼]料到在這期間收集到秦嶺二三十年代的許許多多傳奇。去種麥子，麥子沒結(jié)穗，割回來了一大堆麥草，這使我改變了初衷，從此倒興趣了那個年代的傳說……”這應(yīng)該是正話反說。二三十年代的傳奇只是“麥草”，而秦嶺山上的草木和動物才是“麥穗”，孰輕孰重，作者自是有著自己的評判。不過，從這部五十萬字的小說中看來，作者對秦嶺山區(qū)草木和動物的記載與描寫，無論是在篇幅上，還是在著力點上，一點也不亞于對山中傳奇人物的重視。何況作者在小說中還特地安排了一個為官無所事事、而對草木蟲鳥極有興趣的麻縣長。他辛苦采集標本，留意動植物的秉性，編撰成了兩本秦嶺植物志和動物志。盡管直到最后也沒編定，初稿也毀于炮火，然而也似乎在盡力了卻作者的心愿。

為什么賈平凹對草木志、動物志如此重視？深入研究，你可發(fā)現(xiàn)這是他的一貫主張，一個重要的文學觀念。

早在1984年所寫的《王蓬論》中，他就表現(xiàn)出對地理環(huán)境的高度關(guān)注：“大凡文學藝術(shù)的產(chǎn)生和形成，雖是時代、社會的產(chǎn)物，其風格、流源又必受地理環(huán)境所影響。”他舉例說：“陜南山嶺拔地而起，灣灣有奇崖，崖崖有清流，春夏秋冬之分明，朝夕陰晴之變化，使其山歌便忽起忽落，委婉幻變?！痹谒磥恚啊礁枞绱?，其他的文藝種類也概莫能外。所以，他認為：“這種地理文賦需要深入研究”。在《（逛山）小引》一文中，他更是明確指出，自古商州匪盜不勝其數(shù)的原因與其地理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我想這是長江流域與黃河流域交錯的，也是北方文化與南方文化過渡的商州這塊地方的雄秦秀楚的風水所致，山中有明麗之光，也有陰障（瘴）之氣凝聚不均所致?！边@確是作者的一個奇特發(fā)現(xiàn)。由此，他對同樣反映了商州生活的長篇小說《李白成》表達了遺憾：“八十年代以來，姚雪垠先生著的《李白成》風靡于世，那就寫的是闖王在商州的活動，但先生如椽之筆寫盡軍營戰(zhàn)事，著墨商州地方的極少，世人仍是只看熱鬧，哪里管得地理風情？“在這里，有沒有寫出商州的“地理風情”，成了賈平凹判斷一部作品是否準確、真實與飽滿的重要依據(jù)。

循著這樣的思路，賈平凹在《山本》中有意識地大量描寫秦嶺山區(qū)的草木和動物，并取得了極好的藝術(shù)效果。

首先，是用動植物喻示人物性格。專注于研究秦嶺草木和動物的麻縣長感慨：“這些人不是動物變的就是植物變的，有些人胡攪蠻纏是菟絲子，有些人貪得就是豬籠草，有些人是菱角還是蒺藜呀，渾身都帶刺！”這也點明了作者的用意。“狗攆兔，兔就要跑，跑得太快了還得停下來往后看看狗，兔跑得一溜煙沒了蹤影，那狗還會攆嗎？”鈔這與人類社會敵對雙方的情景如出一轍。“飛鼠以金釵為食，生性兇猛敏捷，能在空中滑翔十多丈遠，連拉下的糞也是中藥里的五靈脂?！边@又與人類社會中的竊國大盜相仿?！熬G茶吧就像這位劉小姐，嬌嫩婉約，含羞怡人，黑茶就如同這位猶抱琵琶半遮面又蘊含勃勃生機的總領(lǐng)掌柜，洗盡鉛華卻歷經(jīng)滄桑卓爾不群。”綠茶指的是花生，黑茶則是喻示陸菊人。而秦嶺的蟒蛇則酷似五雷、井宗秀這樣的草莽英雄：

……不時傳來某溝岔有了蟒蛇，常在月圓時分，噓氣成云，而采藥的打獵的割漆的伐木的，還有那些腳客，一旦誤中其中，立即身子僵硬，氣短而死。更多的人，幾乎是一個村一個寨的，都害起嗓子疼，輕者咳嗽，重者喉嚨化膿，口水難咽，必須去山上尋七葉子樹。

小說中，有一幅清朝秦嶺道衙門的舊門聯(lián)：“秦嶺地，每嗟雁肅鴻哀，若非鸞鳳鳴崗，則依人者，將安適矣;萬千山，時勤狗盜鼠竊，假使豺狼當?shù)溃墙痰酪?，安可禁乎。”描繪的是一幅秦嶺山區(qū)人畜混雜、善惡并生、莽莽蒼蒼的景象。小說中對種種草木、動物的描寫，正可加深人們對作品中故事和人物的理解。

其次，是渲染氣氛、強化作品的藝術(shù)效果。預備旅與阮天保在銀花鎮(zhèn)打了一仗，死亡五十一人，整個渦鎮(zhèn)都沉靜在一片悲痛之中，而就在那天晚上，壽材鋪楊掌柜被一顆古柏樹壓死了?！罢灰癸L與雨，虎山崖駐守的一班士兵并沒有聽到柏樹扭折倒地的轟聲，第二天后晌他們輪換下山，經(jīng)過龍王廟舊址，打老遠沒見了柏樹，跑近去，才發(fā)現(xiàn)柏樹倒在那里，樹底下還壓著楊掌柜?！惫虐貥涫菧u鎮(zhèn)的象征，它的突然扭折倒地，無疑加深了陰森的氣息。又如，當井宗丞被阮天保騙到山神廟時，陡然見到了十多年未見的水晶蘭。“這蔟水晶蘭可能是下午才長出來的，莖稈是白的，葉子更是半透明的白色鱗片，如一層薄若蟬翼的紗包裹著，蕾苞低垂。”他好奇地問哨兵：“這兒還有嬌氣的水晶蘭？”小兵說是“冥花”。冥花就是死亡之花。作者在井宗丞臨死之前安排這段描寫，無疑更加映襯了他的無知與幼稚。

最后，賈平凹關(guān)于秦嶺山脈草木和動物精彩的描寫，還增加了讀者的知識，平添出許多趣味。“蝎又分雌雄，雄者蜇了人就在蜇處疼，雌者蜇了就牽扯得渾身都疼?！边@是說蝎子的雌雄之別?！靶艿哪懥Υ禾煸谑?，夏天在腹，秋天在左足，冬天在右足?！边@是說熊膽在不同季節(jié)的功效?！奥槿溉獬远嗔?，人臉上就潮紅，渾身燥熱，褲襠里動不動就硬起來，家在鎮(zhèn)上就晚上回去一次，而鎮(zhèn)上沒有家眷的，便到廁所里自己解決?！边@是說麻雀的壯陽功能。另外，有的描寫很有趣味?！傲缪蚨嘤卸亲永锷讼x，見了黃檗樹就啃皮，黃檗樹有毒，能把蟲殺死，但啃得多了，又能毒死羚羊?！彼?，在黃檗樹附近常能找到死亡了的羚羊?！稗D(zhuǎn)眼麥收過了，狼卻多起來。李文成的娘晚上聽到雞撲啦撲啦響，起來沒發(fā)現(xiàn)黃鼠狼子，卻看到月光下豬圈里有了一只狼，狼用嘴咬著豬耳朵，用尾巴在豬屁股上打，要豬翻圈墻。”蟹這幅黃鼠狼對豬咬耳扇尾圖，真是活靈活現(xiàn)、趣味十足。

雨果在《莎士比亞傳》中曾經(jīng)這樣高度評價動植物在劇作中的精彩運用：“在莎士比亞作品中，百鳥在歌唱，灌木在抽葉，人們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云彩在游蕩，天氣時冷時熱，晨鐘暮鼓;朝發(fā)夕至，森林竊竊私語，人們促膝交談?！笔澜缟系脑S多偉大作家，都讓動植物在作品中擔當起重要的角色。在中國，古人說落草為寇，說的是在山上為匪的寇其實與草木是相仿的。在賈平凹這里，天氣就是天意，一方水土養(yǎng)育出一方的人物。他認為秦嶺山區(qū)的各類草莽英雄，在本原上，就是這方水土的產(chǎn)物。“成了氣候的就是軍閥，沒成氣候的還仍做土匪，土匪也朝思暮想著能風起云涌，便有了出沒在秦嶺東一帶的逛山和出沒在秦嶺西一帶的刀客。”他寫草木志、動物志，其實就是在寫秦嶺山區(qū)的各色人物。

而表現(xiàn)到創(chuàng)作特色方面，在血腥的搶劫和殺戮中加入大量的動植物描寫，則也使作品舒緩、從容，多了一份俊逸之美。

賈平凹是一位具有多種藝術(shù)才華和豐富知識積累的作家。他在表現(xiàn)現(xiàn)實題材的生活時，往往飽含深情，充滿憂傷，藝術(shù)風格顯得苦澀、沉重。而在這部表現(xiàn)20世紀二三十年代秦嶺山區(qū)的種種傳奇時，則又有了新的藝術(shù)風貌。在浩瀚、厚重、飽滿的描寫中，又顯得俊逸、疏朗和傳奇。這是賈平凹創(chuàng)作道路上一次新的收獲。它給我們驚喜，也值得我們認真研究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