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早生
故鄉(xiāng)山多田少,群山綿延,許多田地處于南北高、中間低的馬鞍形山谷地帶,常年冷泉水浸泡,日照時間短,只能種一季水稻,通常種的就是糯稻。糯稻春末播種,仲夏栽植,秋天生養(yǎng),初冬時候收獲,生育期橫貫四季,得天地之養(yǎng),米質(zhì)上好,但產(chǎn)量卻比種在家門前的早稻和晚稻低得多。不過因其稀少,反而顯得珍貴。種田采山的農(nóng)人流汗下苦力,都好喝口酒,酒可壯力解乏提神,俗話說“一碗酒百斤力”,于是山里的這點糯稻,大多用來蒸酒。
好酒藥(酒粬)是蒸出好米酒的關(guān)鍵。祖母做的酒藥色白料足,出酒多,酒骨好,醇厚香濃,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家慕名前來討要酒藥。每年農(nóng)歷八月辣蓼花開時節(jié),祖母就要做上幾谷籮米酒藥。做酒藥要用到好幾味草藥,辣蓼是用量最大的一味。除了辣蓼,祖母還要割幾把鐵骨馬鞭草,外加少量的艾草、水薄荷、野菊花、肉桂等,將它們一一剁碎倒入簸箕里,再加入適量磨好的米粉、米糠,用鍋鏟不斷把料翻倒拌勻,然后加燒開的沸水,再度反復(fù)攪拌均勻。料拌好后,家里人圍坐在簸箕旁,搓成一個個乒乓球大小的酒藥,再一個挨一個排布在匾筐內(nèi)。酒藥曬上三四天,就會出霉,長出濃密的白色絨毛,說明酒藥制作成功。酒藥長毛后繼續(xù)曬干,用蛇皮袋裝了,放谷倉里貯藏待用。
蒸酒前一天夜里,用井水泡糯米,第二天泡透后,上木甑擱土灶大鍋里蒸熟。蒸熟的糯米飯疏松透亮,粒粒飽滿,色潤如玉,清香四溢,吃起來松軟卻不乏嚼勁。在物質(zhì)貧乏的少年時代,香噴噴的糯米飯拌上兩匙白砂糖,那是再好不過的美味。
糯米飯蒸熟后,用沁涼的井水反復(fù)澆淋降溫,待飯涼透,將酒藥碾碎,冷水調(diào)勻,一并淋灑到糯米飯上,用鏟子倒騰拌勻后倒入一個大酒缸。酒缸事前洗凈控干,并煙熏殺菌。缸中將酒飯挖出一拳頭大小酒窩,最后用一層細(xì)布或塑料薄膜密封缸口。視天氣寒溫,為使盡早發(fā)酵,可在缸外覆蓋數(shù)捆稻草或包扎棉絮保溫。
老話說“三日酒娘四日酒”。三四天后,揭開酒封,酒窩里溢出了清冽的酒液,俗稱“酒娘”,而糯米飯在發(fā)酵的作用下化成了酒糟。喝酒的人看不上“酒娘”,因為實在太甜膩了,但孩子們喜歡,當(dāng)糖水喝,解饞。不過這“酒娘”補人,女人生完孩子,為了多下奶,每天都要吃一碗“酒娘”煮荷包蛋。我們那風(fēng)俗,客人上門,主人熱情,客人還未拂塵落座,就端出了一碗“酒娘”荷包蛋伺候著。
女大十八變,陳酒酒勁烈。家鄉(xiāng)人好酒,自然有辦法讓甜膩膩的“酒娘”華麗轉(zhuǎn)身為關(guān)生酒。所謂關(guān)生,就是生酒去糟后不兌水裝壇,放置一段時間讓其自然發(fā)酵,不煴熟,經(jīng)三兩個月的酵制,酒色不再是清澈見底,有點渾濁,帶點滄桑,老辣回甘,后勁十足。
酒要喝溫?zé)岬木?。平常時候喝,把灌滿酒的錫酒壺放在灶上的鍋里,熱水溫熟即可。逢上辦酒做東,年時節(jié)下,用酒量大,就要整壇整壇地文火焙熟。焙好的米酒壇子,擱一把長長的竹酒提子,隨取隨喝。
壺中日月長,人生多寂寞。大山深處的人在山間地頭,下苦力流大汗,困了累了回到家,鍋里溫著一壺焙熟的米酒,微微燙,剛剛好,喝下兩碗,所有疲勞困乏忘卻,直接墜入夢鄉(xiāng),明天又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