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惠冉 楊守明
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在國際社會引發(fā)了廣泛關注。歐洲國家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對該倡議反響不一。法國內部就“一帶一路”討論熱烈,但法國官方僅表示了謹慎的歡迎,既沒有與中國簽訂合作備忘錄,也沒有排除加入的可能。如何使法國停止觀望,如何推動中法“一帶一路”合作深入開展,就成了中法關系研究中的重要議題。
圍繞中法合作為何難以開展,現實主義、自由主義和建構主義理論分別提供了不同的分析路徑?,F實主義理論強調中國實力的迅速增強給法國帶來了結構性壓力,比起合作,法國更應該考慮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追隨美國制衡中國。自由主義理論指出,法國對中國的合作動機和合作誠意抱有懷疑,無法相信中國不會將合作收益用于改變權力結構、推翻國際制度。建構主義理論強調制度文化的差異使得法國將中國看作“他者”,雙方缺乏共有知識和相互認同。這些分析路徑都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解釋目前中法之間的合作困境,但也存在以下兩點不足:首先,這些角度都將法國視為單一行為體,忽視了法國內部不同群體、不同利益集團的特性與差別。事實上,法國國內的企業(yè)家、漢學家、政治精英、新聞記者對“一帶一路”倡議的認知非常不同,我們有必要針對不同的群體具體分析。其次,這些角度忽略了國際政治互動終究是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情感、認知等非理性因素也會影響人們對“一帶一路”倡議的理解。故此,本文以對外交決策影響重大的學術界為研究對象,從認知差異的角度探討中法“一帶一路”國際合作的困境。這些探討一方面能夠彌補宏觀理論分析的不足,從微觀視角提出解決問題的新思路;另一方面也能夠為我們更有針對性地對法開展工作奠定基礎。
現有的從認知視角研究法國或歐盟對“一帶一路”倡議態(tài)度與觀點的文獻總體較少,但仍有一些學者做出了有價值的分析。新聞界,有唐青葉、史曉云、鄧穎平等對法國或歐盟媒體“一帶一路”倡議相關報道的研究。①唐青葉、史曉云:《國外媒體“一帶一路”話語表征對比研究——一項基于報刊語料庫的話語政治分析》,載《外語教學》2018年第5 期,31-35 頁。鄧穎平:《法國費加羅報官網涉華報道分析》,載《國際傳播》2018年第3 期,39-47 頁。政界,有王振玲、曾曉陽等對法國或歐盟政治機構報告的研究。②王振玲:《歐盟機構對“一帶一路”倡議的認知以及中國的應對策略——認知與權限類別基礎上的多重對接》,載《太平洋學報》2019年第4 期,64-77 頁。曾曉陽、徐嫻、夏笑笑:《基于合作性博弈的中法關系新紀元》,載《法國研究》2018年第4 期,1-12 頁。與本文相關的法國或歐盟學術界對“一帶一路”倡議的態(tài)度,也有學者進行了研究。如高小升分析了歐盟幾大頂尖智庫的“一帶一路”相關報告,認為這些智庫在總體上對“一帶一路”倡議評價積極,但一定程度上存在錯誤認知。李洪峰認為法國國際關系智庫對“一帶一路”倡議及其他中國的創(chuàng)議觀望、戒備心理嚴重,他們擔心中國會打破現有的權力平衡和全球治理模式。陳揚分析比對了法德智庫“一帶一路”倡議相關文獻,認為雙方對“一帶一路”的研究各有側重,但共識性意見更多,且總體客觀。③高小升:《歐盟高端智庫對“一帶一路”倡議的認知評析》,載《國外理論動態(tài)》2017年第12 期,110-120 頁。李洪峰:《法國國際關系智庫的中國研究:視角與立場》,載《國際論壇》2018年第4 期,30-36頁。陳揚:《法德兩國智庫對“一帶一路”倡議的評析》,載《法國研究》2018年第4 期,32-43 頁。國外從認知視角研究法國對“一帶一路”倡議的文獻基本來自于智庫,如法國國際關系研究所(Institut fran?ais des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簡稱IFRI)、歐洲中國研究智庫聯盟(European Think-tank Network on China,簡稱ETNC)都有相關報告。④Alice Ekman, et al. La France face aux nouvelles routes de la soie chinoises.IFRI, 2018, p65-98.Frans-Paul van der Putten,et al.Europe and China’s New Silk Roads.ETNC,2016,p3-71.
這些研究雖然從不同側面、不同角度介紹了法國方面對“一帶一路”倡議的認知,但仍有不足之處:首先,大部分研究只是單方面的梳理歸納法方意見,沒有與中國國內同一群體意見進行對比,缺乏問題意識和對現實合作困境的關切;其次,這些研究僅僅停留在“法方的觀點是什么”的階段,沒有上升到價值、理念、歷史經驗層面探討相關認知出現的原因;最后,一些文章所選樣本的范圍過于局限,以點帶面,代表性不足。
本文的樣本,既包括了2014-2019年上半年中法學界公開發(fā)表在期刊雜志上的與“一帶一路”相關的學術文章一百余篇,也包括了法國國際關系類智庫的研究報告28 篇。在此基礎上,筆者通過NVIVO 軟件對這些文獻進行了文本分析。本文將首先歸納中法學界對“一帶一路”倡議的六項認知差異,然后從信息、價值觀念、歷史經驗三個層面分析認知差異產生的原因,最后提出縮小認知差異的建議。
法國學術界高度關注“一帶一路”議題,不少漢學家、外交政策研究人員都對此進行了分析和探討。相較于中國國內的熱情洋溢,法國學者整體對“一帶一路”倡議持懷疑態(tài)度,他們擔心中國之于國際秩序的真實意圖,認為法國應當審慎應對。具體來說,中法學界對“一帶一路”在以下幾個方面存在認知差異:
中法學者對“一帶一路”倡議有不同的分析側重和性質認定。法國學者重視“一帶一路”倡議的政治后果,而中國學者強調“一帶一路”的經濟屬性;法國學者將“一帶一路”與權力掛鉤,強調博弈的零和性質,而中國學者強調“一帶一路”帶來的合作前景,突出共贏。具體來說,雙方的分歧集中在兩個問題上:
1.地緣政治戰(zhàn)略還是全球治理的中國方案?
法國學者對“一帶一路”的認知和判斷可以分為三種:第一種并且是主流認為,盡管“一帶一路”的地緣經濟特征非常明顯,但它其實是服務于中國外交的全球化工具,是旨在提高中國的權力和影響力的進攻性地緣政治戰(zhàn)略,是中國鞏固現有權力、提升整體實力以期2050年躍居世界第一的行動框架,將在地緣政治上產生長期影響①Mathieu Duchatel and Alexandre Sheldon Duplaix, Blue China : Navigating the Maritime Silk Road to Europe.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April 2018, p8.Michel Foucher, “Yidai Yilu ou les nouvelles routes de la soie.” Tous urbains.N.23, mars 2018, p42.Jean-Philippe Béja,“Le retour de l’empire du Milieu.”Tous urbains.N.23,mars 2018,p44.;第二種認為雖然“一帶一路”有地緣政治意義,但它首先是以基礎設施為核心的經濟合作方案,旨在加強經貿聯系,推動實現“互聯互通”、自由貿易和現代化②Agatha Kratz, et al. One Belt One Road: China’s Great Leap Outward.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June 2015,p8.Sébastien Goulard,“Les routes de la soie,un projet pour le monde.”O(jiān)utre-Terre,N.50,janvier 2017,p349.;第三種認為“一帶一路”是與馬歇爾計劃類似的、以中國為中心的、著眼于未來經濟政治秩序的、帶有政治控制和經濟擴張雙重性質的戰(zhàn)略規(guī)劃。它是對以美國為主導的單極世界的挑戰(zhàn)。①Jean-Pierre Cabestan, et al. Les enjeux régionaux de la montée en puissance de la China.Asia Centre,2018, p4.Patrick Saint-Sever, Vers une nouvelle grammaire des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Institut de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 et stratégiques,mai 2018,p10.Emmanuel Lincot,“Enjeux et perspectives des nouvelles routes de la soie.”Monde chinois,N.44,avril 2015,p17.
中國學者也從不同的角度對“一帶一路”倡議做出了不同的判斷。經濟視角下,中國學者認為“一帶一路”是全方位對外開放的必然邏輯,是全面深化改革的新舉措、新要求,是一個以基礎設施建設為先導的挖掘全球經濟增長潛力的工程,是中國引領的以“包容天下”為核心的新一輪全球化,也是中國新的經濟外交策略和新的發(fā)展援助合作框架。②周琦、鄧榕:《一帶一路外交戰(zhàn)略的內涵》,載《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 期,130 頁。李琪:《中國與中亞創(chuàng)新合作模式、共建“絲綢之路經濟帶”的地緣戰(zhàn)略意涵和實踐》,載《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 期,6 頁。王義桅:《世界是通的——“一帶一路”的邏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49 頁。林毅夫:《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一帶一路”倡議》,載《上海對外經貿大學學報》2018年第6 期,5-9 頁。戰(zhàn)略視角下,中國學者將“一帶一路”看作中國爭奪國際話語權、建立自己的話語體系的機會③袁賽男:《中國國際話語權的現實困境與適時轉向——以“一帶一路”戰(zhàn)略實施中的新對外話語體系為例》,載《理論視野》2015年第6 期,71-74 頁。薛慶國:《“一帶一路”倡議在阿拉伯世界的傳播:輿情、實踐與建議》,載《西亞非洲》2015年第6 期,36-52 頁。,它也是與美國展開地緣政治、地緣經濟和軟實力“三重博弈”的戰(zhàn)略工具④信強:《“三重博弈”:中美關系視角下的“一帶一路”戰(zhàn)略》,載《美國研究》2016年第5 期,19-30頁。,從大周邊的視角“一帶一路”還是中國應對當前周邊形勢的頂層戰(zhàn)略。⑤孫現樸:《“一帶一路”與大周邊外交格局的重塑》,載《云南社會科學》2016年第3 期,3 頁。治理視角下,中國學者有的將“一帶一路”看作全球治理的中國方案,有的將其看作中國的區(qū)域協調發(fā)展規(guī)劃,還有的認為“一帶一路”是中國向世界提供不同類型的公共產品的機遇。⑥儲殷、高遠:《中國“一帶一路”戰(zhàn)略定位的三個問題》,載《國際經濟評論》2015年第2 期,94-95頁。黃河:《公共產品視角下的“一帶一路”》,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15年第6 期,138-155 頁。李偉建:《“一帶一路”視角下構建合作共贏的國際話語體系》,載《西亞非洲》2016年第5 期,84 頁。
2.寬泛模糊的計劃還是面向世界的合作框架?
不少法國學者批評“一帶一路”倡議含混不清,缺乏細節(jié)。迄今為止,中國官方沒有給“一帶一路”下一個明確的定義,“一帶一路”具體有哪幾條路線、經過哪些國家或城市、包含哪些項目都是不確定的。法國國際關系研究所由此認為,這種模糊化方式是中國的政治策略,中國可以借此一直增加“一帶一路”涉及的地區(qū)、國家和領域。⑦Alice Ekman, Three Years Of China’s New Silk Roads, From Words to Reaction? IFRI, February 2017,p12-16.
中國學者則認為“一帶一路”倡議的模糊性是其內在性質導致的必然結果。因為“一帶一路”倡議雖然是中國提出的,但卻是一個能惠及所有參與國,讓所有國家搭上中國發(fā)展的便車與快車的過程。①李文、蔡建紅:《“一帶一路”對中國外交新理念的實踐意義》,載《東南亞研究》2015年第3 期,6 頁?!耙粠б宦贰辈粌H是路上和海上的貿易通道,更是經濟合作帶、區(qū)域經濟一體化建設,因此任何想要參與到與“一帶一路”相關的經濟合作和貿易往來中的國家都會受到歡迎。
中法學者之于中國緣何提出“一帶一路”倡議有不同的理解。中國學者在分析時強調國內外環(huán)境壓力和中國的良善意圖,而法國學者更強調他們所理解的中國的內在偏好和中國的野心。關于這一問題,中法的認知分歧存在于兩方面:
1.國內利益國際化還是命運共同體?
法國學者認為,中國提出“一帶一路”倡議是為了實現“國內利益國際化”,將自己的戰(zhàn)略優(yōu)先項變成世界的利益與需求。這主要體現在中國提出的“政策協調”上。近幾年來,中國與許多國家在“一帶一路”的名義下建立了合作平臺與合作機制,這被看作是“中國的伙伴國提出具體的合作項目發(fā)展中國的計劃”,而中國正在盡可能多的和其他國家建立這種關系,以便在合作中實現自己的目標和戰(zhàn)略需求。還有學者撰文指出,“利他”只是中國的修辭技巧,“一帶一路”的目的在于滿足當代中國的地緣政治需求,服務于中國的經濟利益和戰(zhàn)略利益?!耙粠б宦贰保˙RI)這一名稱本身也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外交話語,有意使西方人聯想到馬可波羅、鄭和、金磚國家(BRICS),是中國提高軟實力的又一表現。②Nadège Rolland,“La nouvelle route de la soie:les ambitions chinoises en Eurasie.”Politique étrangère,2015/3 Automne,p135.
中國學者認為,“一帶一路”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具體路徑。③明浩:《“一帶一路”與“人類命運共同體”》,載《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 期,23-30 頁。柴尚金:《“一帶一路”的思想基礎與時代意義》,載《前線》2018 第12 期,4-8 頁?!耙粠б宦贰贝罱ǖ暮献髌脚_和合作框架首先有助于沿線各國分享發(fā)展機遇,協調利益關系,合理分配收益,從而形成利益共同體;在構建利益共同體的同時,各國承擔與自身利益和能力相匹配的責任,共同應對壓力與挑戰(zhàn),形成責任共同體;在同舟共濟、權責共擔的基礎上,各國“在多元關系中和而不同,在制度差異中的理解尊重,在價值分歧中協商一致,充分照顧各方舒適度,努力實現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不同文化的和諧共生,不同國家、不同制度、不同社會的和平共處”,最終發(fā)展成為命運共同體。④宋國友:《中國崛起、一帶一路與中美合作》,載《開放導報》2015年第4 期,18 頁。
2.世界的楷模還是民族復興?
法國學者認為,“一帶一路”倡議是中國的長期發(fā)展戰(zhàn)略,很有可能持續(xù)到2050年,與中國的第二個百年目標相一致。屆時,中國將成為全球領先大國,而根據歷史,這樣的國家往往會輸出他們的價值觀念和治理經驗,中國也不會例外。中國將不僅成為政治經濟大國,還會在文化、意識形態(tài)、語言、觀念等領域取得優(yōu)勢,最終成為規(guī)范化力量,在多個領域為世界創(chuàng)造新的標準并迫使各國采納。中國將重回世界的中央,成為世界的楷模。(Ekman,2018:29-31)
而中國學者強調,“一帶一路”倡議是實現“兩個一百年”目標的路線圖,是溝通“中國夢”和“世界夢”的橋梁和紐帶。①鄭安光:《簡析“一帶一路”背景下中國的中亞戰(zhàn)略“新常態(tài)”》,載《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5年第4 期,26-31 頁。“一帶一路”不僅有利于中國消化過剩產能,推動經濟轉型,構建對外開放新格局,實現經濟的可持續(xù)發(fā)展,還有助于拉動世界經濟增長,促進沿線國家現代化,推動參與各方實現互利共贏、共同發(fā)展。
中法學者關于“一帶一路”倡議的影響亦有不同的分析。總體來看,法國學者更重視參與“一帶一路”的相對收益,而中國學者與之相反更強調絕對收益;法國學者擔心“一帶一路”的制度規(guī)范是“另搞一套”,而中國學者則認為這是一種“治理機制創(chuàng)新”。
1.加劇中歐競爭還是促進中歐合作?
關于“一帶一路”的影響,歐洲對外關系協會(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簡稱ECFR)巴黎分支指出,中國的海上絲綢之路會在輪船制造、海上貿易、專營市場、軍事存在、地緣政治影響五個方面影響歐盟的利益。在基礎設施建設、輪船制造等領域,中國和歐盟的公司是競爭對手;在軍事存在和政治影響上,中歐是互斥的。因此盡管中歐在藍色海洋經濟和海洋安全上有合作的空間,但是總體來說競爭多于合作。中歐之間的競爭還體現在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影響力上。在發(fā)展中國家,中國會借助“一帶一路”項目推廣自身的發(fā)展模式和“中國方案”,影響歐洲的發(fā)展援助計劃和其作為規(guī)范性力量的感召力。在中東歐,法國學者認為“16+1”和“一帶一路”提升了中國的政治影響力,加劇了本已存在的歐盟內部矛盾,使歐盟政策協調更加困難。②Andreea Budeanu, The “16+1” Platform: China’s Opportunities for Central and Eastern Europe.Institut de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 et stratégiques, Octobre 2018, p5.Alice Ekman, “La Chine en Méditerranée:un nouvel activism.”Politique étrangère,2016/4 Hiver,p83-84.
中國學者普遍認為,“一帶一路”為中歐合作帶來了新的機遇。如劉昌明、姚仕帆認為,“一帶一路”倡議是中國的歐亞一體化戰(zhàn)略,歐洲是該戰(zhàn)略最核心的地區(qū)。在歐盟深陷多重危機的背景下,中國模式將會為歐洲帶來新的選擇和新的問題解決之道。③劉昌明、姚仕帆:《“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的歐亞一體化戰(zhàn)略與大西洋主義》,載《太平洋學報》2016年第11 期,56-66 頁。王義桅認為,“一帶一路”構成的互聯互通將把作為世界經濟引擎的亞太地區(qū)與世界最大經濟體的歐盟聯系起來,給歐亞大陸帶來新的空間和機會,使歐亞大陸重回人類文明中心。④王義桅、呂楠:《熱話題與冷思考——關于“一帶一路”與中國外交的對話》,載《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5年第4 期,10 頁。
2.替代性的制度規(guī)范還是現有國際制度的補充?
“一帶一路”推進實施的過程中建立了許多雙邊、多邊的合作機制,對于這些機制與現有國際制度的關系,中法學術界也存在分歧。法國學者認為,這些新興的貿易規(guī)則和合作機制對現行的、美國主導的國際制度來說是替代性的,是中國與西方競爭制度性權力,削弱美國優(yōu)勢的表現。“一帶一路”始于經濟制度的建立,可能日后會涉及安全領域。最終,“一帶一路”將重塑以中國利益為核心的地區(qū)秩序,而美國會被排除在外。(Duchatel 、Duplaix:19)
中國學者則認為,美國相對衰落,制定規(guī)則的能力和意愿都在下降,中國作為全球化的發(fā)動機有責任制定新的規(guī)則,為世界提供公共產品,使中國發(fā)展的紅利惠及周邊乃至全世界。“一帶一路”新建立的制度性框架并不是排他的,而是在原有合作機制上架構一個更加包容的合作框架,這是對全球治理機制的創(chuàng)造性探索。(李文、蔡建紅:6)
中法學術界對“一帶一路”的認知差異屬于主體間認知差異的范疇,它與認知主體之間在長期的社會化過程中習得的迥然有異的認知圖式密切相關。筆者認為,中法學者出現認知差異的原因可以從信息獲取、價值觀念、歷史經驗三方面考慮。
中法相隔甚遠,語言不通,雙方學術界又缺乏溝通交流的平臺,中法學者分析“一帶一路”倡議所運用的材料有較大差別。法方的分析總體較少引用來自中方的材料,并且這其中不可避免的存在“翻譯損耗”的問題。除了政府文件和首腦講話,新華社、環(huán)球時報等媒體觀點也受到了重視。中方研究人員的學術觀點除了個別綜述型文章外則很少被引用。這主要是因為中國媒體大都有外文網站,信息更新及時,而中方學術成果卻很少被翻譯推廣。但媒體出于市場需要往往訴諸夸張、煽情等藝術手法,結論缺乏理性論證和論據支撐。將媒體文章作為主要分析材料的法國學者很難對中國發(fā)出的“信號”有一個清晰的認識,也很難全面了解中國內部的情況。中國學者由于靠近信息源,所引的中國官方材料比較豐富,包括了國家領導人在不同場合的講話、金磚國家上合組織的宣言、中央地方出臺的文件和重大會議內容等,對“一帶一路”相關信息了解的非常全面。信息是認知的前提,中法學術界在“一帶一路”議題上的信息不對稱誘發(fā)了認知差異的產生。
霍爾斯蒂認為,決策者依據對環(huán)境的理解和對國家的印象制定政策,這些印象取決于決策者的信仰系統(tǒng),并不一定反映現實。信仰系統(tǒng)是一系列關于過去、現在和將來的印象的總和,它包含所有與“它是什么和它和世界的關系”有關的知識。信仰系統(tǒng)一方面決定了“應該是什么”,為決策設置目標,另一方面同化新產生的觀念,最大程度的減小與預期的差別①OLE R.Holsti,“The Belief System and National Images:A Case Study.”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Volume 6,Issue 3,September 1962,p244-252.。中法兩國學者對中國的動機、中國在國際體系中的身份和地位存在著不同的看法,對自由、民主、人權等價值也有不同的理解。這種“信仰系統(tǒng)”上的差異也影響了雙方對“一帶一路”倡議的認知。
在法國學者眼中,經濟影響必然會轉化為政治影響,新興經濟體的崛起遲早會改變地緣政治格局。因此,經濟實力排名第二的中國是一個潛在的世界性大國,有可能建立起全球霸權。(Rolland:146)一些報告認為,“中國夢”是重新成為中央之國的帝國主義夢,“兩個一百年”是要在2050年成為世界頭號強國,“全球伙伴關系網絡”是旨在取代美國聯盟體系的中國伙伴體系,中國的最終目標就是成為全球領導力量。在此基礎上,法國學者自然將“一帶一路”倡議與這些野心勃勃的目標聯系在一起。另外,法國和歐盟長期以“規(guī)范性力量”自居,因此法國學者對“一帶一路”倡議所創(chuàng)立的制度規(guī)范非常敏感。制度的背后蘊含價值,而中法之間有著迥然有異的政治哲學和意識形態(tài)。對大多數法國學者來說,中國是一個“不自由”“不民主”的國家,它所提出的全球化方案也是“低成本”和“不自由的”,為那些“不自由的國家”所推崇。因此與“一帶一路”相關的制度規(guī)范是中國提供的替代選項,是對歐洲價值的挑戰(zhàn)。法國學者相信,隨著中國的強大它會按照自己的利益重塑國際秩序?!叭祟惷\共同體”就是中國為了逐步修改1945年以來確立的國際準則而提出的。(Jean-Pierre et al:4)中國的政治哲學既不是零和博弈也不是互利共贏,而是“贏者通吃”、“適者生存”。①Fran?ois Godement, Expanded Ambitions, Shrinking Achievements : How China Sees the Global Order.ECFR,March 2017,p3.因此對法國學者來說“一帶一路”倡議是中國擴張權力與利益的路徑,與世界的福祉無關。
然而,在不少中國學者看來,中國依然是最大的發(fā)展中國家,內部還有許多問題沒有解決。比起權力擴張,開發(fā)西部、緩解產能過剩、實現經濟轉型是更為現實的考慮。在國際層面,中國學者認為,美國和西方的衰退、保護主義的興起使得全球公共產品的供需矛盾更加突出。已成為世界經濟增長引擎的中國要利用自身的相對優(yōu)勢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承擔應有的國際責任和大國義務。另外,傳統(tǒng)全球化重海洋輕內陸,重西方輕東方,中國有必要引領新一輪更加包容開放的全球化,縮小貧富差距,實現地區(qū)發(fā)展平衡。②王義桅:《“一帶一路”:機遇與挑戰(zhàn)》。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34 頁。在中國學者看來,“一帶一路”倡議既是“自利的”的,也是“互利的”。提出“一帶一路”倡議既是為了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也是為了讓中國與世界的關系“從買賣關系、投資關系向發(fā)展關系升級,從利益共同體、責任共同體向命運共同體升級?!保ㄍ趿x桅、呂楠:7)最終構建出“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榮、開放包容、清潔美麗的禮序世界”。③王林兵、雷琳:《世界秩序變革中的“中國方案”——以“一帶一路”倡議為實踐路徑》,載《科學社會主義》2018年第5 期,75 頁。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為理想藍圖也并不意味著中國要挑戰(zhàn)現有的國際秩序。中國學者認為,現有的國際秩序確保中國處于和平環(huán)境中,為中國提供了發(fā)展空間和發(fā)展機會,為中國解決與其他國家的矛盾沖突提供了機制、規(guī)則和平臺,中國沒有理由推翻它。但為了解決南北國家在制度領域的不平等、應對全球化帶來的新的挑戰(zhàn)需要推動國際秩序變革。①趙江林:《中國為什么不挑戰(zhàn)現有國際秩序——新秩序觀與國際公共產品貢獻方向》,載《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7年第4 期,39-42 頁。中國的大戰(zhàn)略是實現和平發(fā)展,稱霸并非中國所求。
決策者從國際關系史的重大事件中學到的東西是決定其認識的重要因素,這種認識又影響到他對所接收信息的解讀。②羅伯特·杰維斯:《國際政治中的知覺與錯誤知覺》,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5,281、239 頁。對法國來說,歷史上幾乎每一次大國崛起引發(fā)的政治格局變動都動搖了其大國地位。因此法國學者基本將影響力競爭看作是“零和”的,對中國的政治意圖也異常敏感。20 世紀30年代德國逐步突破國際體系的限制并最終用戰(zhàn)爭推翻國際秩序的教訓使法國對中國會不會推翻現有國際秩序這一命題非常關注。而美國和蘇聯在二戰(zhàn)后憑借其軍事政治經濟優(yōu)勢在全球推廣資本主義/共產主義模式、輸出自由民主/共產主義價值觀的做法使得法國人相信世界頭號強國一定會輸出本國的價值理念和發(fā)展經驗,意圖在各個領域成為全球的楷模。在他們眼中,這些行為并不是一種個體選擇,而是“歷史規(guī)律”。一些法國學者將“一帶一路”倡議與“馬歇爾計劃”相類比,這與其說是誤讀,不如理解為在不確定性中借助歷史類比尋求應對方案的認知策略。對“一帶一路”倡議含義寬泛、缺乏細節(jié)的批評也與法國的歷史經驗有關。歐洲一體化的每一步都是條約規(guī)則在前,政策落實在后。先提出理念框架,再由相關方共同洽談合作細節(jié),最后予以落實的行為模式是中國政府所熟悉的,但一時難以為法國學者和政治精英所適應。
在中國學者看來,“一帶一路”倡議是中國運用自身的現代化經驗解決世界難題的一次嘗試。中國經濟的騰飛始于改革開放,而改革開放的過程是試點——沿線——全面鋪開的過程,是用基礎設施建設帶動經濟發(fā)展的過程,是依靠經濟發(fā)展維持政治穩(wěn)定的過程。這與“一帶一路”倡議的內在邏輯是一致的,即通過填補基礎設施空白、建設沿線經濟走廊,形成經濟帶,推動實現亞歐大陸的“互聯互通”和區(qū)域協同發(fā)展,并在實施過程中創(chuàng)造一個更加安全的和平環(huán)境。發(fā)展問題是全人類面臨的共同問題。中國作為全球最早實現千年發(fā)展目標中減貧目標的發(fā)展中國家,其發(fā)展經驗對世界許多國家具有借鑒意義。中國推行“一帶一路”就是為了讓中國的經驗造福世界,為人類做出更大貢獻。另一方面,中國即使是在歷史最強大的時期也從來沒有侵略、殖民的行為,經受近代之痛后更不會欺凌弱小民族。中國的戰(zhàn)略偏好是利用道德優(yōu)勢吸引其他國家依從,和平、合作、共贏的理念是深入中國外交骨髓的,法國學者所擔心的地緣政治擴張根本不在中國的政策考量之內。
總體來看,中法學術界在“一帶一路”倡議的性質、目的、影響三方面均存在不同的認知。這些認知差異,影響了中法雙方的戰(zhàn)略互信,更阻礙了中法之間在“一帶一路”框架下的務實合作。但不可否認的是,中法之間也有一些共同的認識,比如都承認了“一帶一路”倡議是一個以基礎設施為核心的經濟合作計劃,能夠給雙方帶來經濟收益等等。以此為基礎,結合中法認知差異的產生原因,筆者認為縮小認知差異可以從以下三方面進行努力:
首先,中法學術界應加強溝通。中國的出版社可以把更多中國學者的學術成果翻譯成外文推廣出去,有條件的中國學者也可以直接在外文期刊上發(fā)表文章,讓法國學者更多地聽到中國理性的聲音,了解中國知識界的立場觀點。中國的大學、智庫也要盡可能和法國的對應機構建立長期合作關系,搭建好定期互訪、聯合研究的平臺,及時了解法國學術界的最新動態(tài)。
其次,積極開展對法文化外交。中國傳統(tǒng)文化資源豐富但開發(fā)不足,國外精英和民眾依然對“和合”文化和“天下”理念缺乏了解,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雙方對一些問題的不同認識。雖然相關機構如孔子學院、中國文化中心已經做了大量工作,但效果不夠明顯。筆者認為,這可以從利用好社交媒體,與當地教育文化機構加強合作和借助明星效應三方面進行努力。同時,我們要加強對文化外交項目的效果評估工作,及時針對問題進行調整。
最后,實踐是認識的基礎。信仰系統(tǒng)并非一成不變的,我們可以通過不斷有目的的輸入新信息推動中法互動逐漸發(fā)生變化。我們要建設好中法之間已有的“一帶一路”項目,利用項目的示范效應,追求合作外溢,尋求更多的合作機會和合作可能。另外,中法之間在共同開發(fā)第三方市場、在氣候變化等領域亦有較大的合作空間。相信這些合作經歷將會增加法國學者對中國的積極認知,一定程度上削弱對中國意圖的擔憂。
當然我們也應當看到,中法學術界之間不是所有的認知差異都可以被彌合。那些基于意識形態(tài)分野和國家利益對立的認知差異是難以被改變的。我們能做的就是在可能的范圍盡力達成認識上的一致,在不可能的領域不激化紛爭,為中國外交決策和政策執(zhí)行創(chuàng)造更大的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