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靖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大連116081）

在《詩經》各篇中分布著數(shù)量繁多的飲酒場面描寫，且主體對象大都是當時社會中的君子群體。君子與酒相遇碰撞，在酒這種兼物質與精神雙重文化內涵的液體映襯下，彰顯出光耀的人格魅力。

一、《詩經》中的君子與酒

君子與酒，皆為《詩經》中的高頻詞匯。酒，是一種發(fā)明于上古時期的飲品，此后在中華文化中占據了重要的位置。以程俊英的中華書局2012年版《詩經譯注》為底本統(tǒng)計得出：《詩經》中涉及酒的作品共計58篇。其中，《風》詩九篇、《小雅》24篇、《大雅》13篇、《頌》12篇?！熬印币辉~廣泛見于先秦典籍中。作為特定稱謂，指先秦乃至整個中國古代社會的一個階層。君子與酒在《詩經》中反復出現(xiàn)，共同勾勒出那個時代無與倫比的人文文化盛景。

《詩經》時代的另一部儒家經典《論語》中，君子包括兩層含義：有位者或有德者。君子內涵的定位起初似乎側重于社會等級和身份地位，即指與“小人”相對、處于尊位，掌握統(tǒng)治權力的階層。例如：天子、諸侯、大夫。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周人的思想日益豐富和進步，“君子”內涵中“德”的比重不斷上升，且補充了其他豐富的內容。《詩經》諸篇中的君子形象大體涵蓋以下幾種要素：尊貴的身份地位、崇高的德行修養(yǎng)、廣博的知識內涵、溫柔敦厚的性格、儒雅美好的形象、孔武健碩的身姿氣魄，以及重情重義的忠貞節(jié)操。他們在詩中的身份亦不盡相同，例如：天子與諸侯、德才兼?zhèn)渲俊L流儒雅的青年、赳赳武夫與獵人，甚至是遠征在外念家思歸的丈夫。而在君子具備的眾多品質中，“德”仍居首位?！缎⊙拧す溺姟酚小笆缛司?，其德不回”“淑人君子，其德不猶”［1］230描繪君子人品端正、道德高尚，名聲遠揚千秋稱頌。

在君子的社會人際交往活動中，飲酒環(huán)節(jié)必不可少，且最能檢驗出其各方面的德行。周代社會是禮樂制度極為盛行的時期，禮樂制度規(guī)范著那個時代社會成員的日?；顒优c行為準則。君子作為社會中享有權利、地位和聲望的貴族階層，是禮樂文明的主要參與者、實踐者、領導者、受益者。在最能彰顯禮樂精神的周人社交活動如宴飲、祭祀以及其他規(guī)模不等的各種儀式中，飲酒是約定俗成的環(huán)節(jié)，酒是一種不可或缺的存在。種類豐富的酒、酒器，衍生而出的酒禮在這些活動中發(fā)揮儀式性的作用。不同的酒和酒器應用于不同的對象與場合。而與之伴隨的酒禮，祭祀中的“祼祭”、宴飲中賓主間的“酬酢揖讓”都是以酒為媒介踐行出“禮”的文化精神。在這些蘊含禮樂精神的嚴謹儀式中：君子尊貴的身份、所擁有的權力、掌握的財富，所具備的美好修養(yǎng)和風度才能得到強化和凸顯。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活動的飲酒環(huán)節(jié)，君子的德行與修養(yǎng)將得到“放大”，在引起眾人關注的同時也無形之中對其產生了一系列約束和規(guī)范。

二、酒之于君子

（一）君子如何用酒

首先，君子宴飲活動的用酒規(guī)范?！把纭迸c“燕”為通假關系，宴飲活動受燕饗禮約束。常見的賓主雙方有：天子與諸侯、貴族宴賓客、宴請長輩與親友故舊，還有一類如同《大雅·行葦》并非單純的宴飲而是射禮等活動結束后的宴飲環(huán)節(jié)。至于宴飲活動的意義，李山先生在《詩經的文化精神》談道：“周朝的宴飲作為一項負有社會使命的際合活動，旨在使與會的不同等級成員從禮制的限定中解放出來，從而達到‘合好’的效果，并以此顯示不同等級的人們同根共命的精神意義。”［2］90在這種“宴以歡好”的活動中，酒起到調節(jié)氛圍、和諧人際的潤滑作用。君子在活動中的行為亦有定則：根據《儀禮·燕禮》的記載，宴會程序包括謀賓、迎賓、獻賓、送賓四個環(huán)節(jié)。［3］201先由專門人員邀請賓客，灑掃場地準備膳食，在主人入座后便迎賓客入席。待賓主雙方坐畢，到了獻賓環(huán)節(jié)，酒作為重頭戲在“三爵”之禮中登場。主人向客人獻酒，客人向主人酢酒，主人再向客人酬酒，是謂“三爵”。禮畢，開始奏樂。伴隨音樂聲主客逐漸放松，氣氛開始活躍，少了之前行禮的拘謹，可以互相敬酒。這是尤為考驗君子素養(yǎng)的環(huán)節(jié)：醉酒可以顯示情誼深厚，然而若是失禮則為敗德。為此，如何做到“主人終其厚意，客人盡興而歸”又能保持自己言行守禮不醉至失態(tài)，從而實現(xiàn)人際交往與自身修養(yǎng)的最大化平衡是君子能力的評判標準之一。

其次，君子祭祀活動的用酒規(guī)范。祭祀活動是君子參與的“國之大事”，按時按禮祭祀祖先和神祇是其必備能力和應盡義務。祭祀活動是按一定規(guī)則舉行的敬事鬼神儀式，目的在于“慎終追遠”凝聚宗族，并祈求祖先神祇保佑風調雨順子孫興盛。酒是祭祀活動中溝通神明的媒介工具，君子在祭祀中承擔主祭或助祭任務，需要凈身沐浴、身著禮服，心懷虔誠與敬意，方可用酒行祭禮。君子將郁鬯潑灑在地，以濃郁的香氣迎接神靈降臨。在氣氛莊重肅穆的祭祀活動中，君子借助酒，通過完成“祼祭”等儀式充分展示出敬天法祖的內心信仰與重禮崇德的美好品格。

最后，君子在餞別場合以及個人獨處時的飲酒行為是情感自然抒發(fā)，真實且富有溫度，禮儀性弱化。《大雅·崧高》：“申伯信邁，王餞于郿?！保?］307又《大雅·韓奕》：“顯父餞之，清酒百壺。”［1］313描寫君子在送別場合以酒對遠行之客表達思念和祝福，這里，酒體現(xiàn)了君子間溫暖的情誼。

（二）酒在君子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其一，酒是君子溝通感情調節(jié)人際關系，加強社會交往“上通下達”的潤滑劑。一方面，家宴中以酒敬長輩親友能增進親情，加強團結?！缎⊙拧こｉΑ罚骸胺步裰?，莫如兄弟?！保?］169強調兄弟之情血濃于水，用好酒好菜招待兄弟親友“儐爾籩豆，飲酒之飫”以收獲“兄弟既具，和樂且孺”的效果。另方面，君子以酒宴賓客。天子宴諸侯群臣，席間以酒或敬或頌，身份關系得到弱化，起到聯(lián)絡君臣情感鞏固統(tǒng)治作用。同僚間的宴請：酒象征了平等友好的交往共事之情。

其二，借酒抒懷。此多為君子獨飲，飲酒目的由社交轉向“抒發(fā)己懷，愉悅身心”的精神需求。酒的作用亦從人際關系“潤滑劑”變?yōu)槭婢従駬嵛壳榫w的“良方妙藥”。當君子飽滿的情緒與酒相融，往往能夠催化出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正如劉揚忠先生所言：“中國古代詩歌史自始至終都和酒文化勾連在一起。一方面，酒精的亢奮作用可以激發(fā)人的靈感，使人迅速進入與現(xiàn)實世界拉開距離的創(chuàng)作境界；另一方面，人們在許多詩歌中樂于去描寫酒，即把它當作詩歌的重要題材?！保?］

其三，君子通過飲酒彰顯自身德行。飲酒能“觀其人，察其德”。根據君子的飲酒行為可以了解其性格品質、能力修養(yǎng)，由小至大產生綜合性評判：其是否為一名合格的君子，是否值得交往或委以重任。

三、從《詩經》中飲酒行為看君子規(guī)范

（一）“重禮崇德”的君子人格構建

《詩經》時代，“德”與“禮”并駕齊驅，禮是重要的社會規(guī)范，德是影響深遠的思想觀念?！暗隆庇^念與周人建國歷史有關，周人認為正是由于具備了“德”，他們才得以取代殷人統(tǒng)治天下。另一部儒家典籍《尚書》中“德”亦經常出現(xiàn)，并被奉為周人“克配上帝，受土受民”的依據。“德”是內核與實質，“禮”是形式與外在。作為君子，德禮兼?zhèn)溆诩荷砟耸切凶咚姆教煜碌睦鳌?/p>

“德”觀念體現(xiàn)在飲酒行為上便發(fā)展出“酒德”思想?？鬃釉凇墩撜Z·鄉(xiāng)黨》中提出：“飲酒無量，不及亂”［5］117用酒德思想規(guī)范君子的行為事關重大，不僅利于“君子之為君子”的德行修養(yǎng)，更助于鞏固國政家邦的統(tǒng)治根基，這是由君子的統(tǒng)治階層身份所決定的。君子的酒德大體包括兩個層次：其一，從德的角度看，不可沉溺于酒、不可過度飲酒。其二，從禮的角度看，不可酒后失言、失態(tài)。《大雅·蕩》：“天不湎爾以酒，不義從式。”［1］295詩中借周文王之口告誡后人：勿酗酒廢政，酒色誤國荒廢政事是統(tǒng)治者的大忌。又《大雅·抑》：“顛覆厥德，荒湛于酒?！边@是周朝老臣怒斥周王德行敗壞沉湎酒色。君子作為身處統(tǒng)治地位的貴族階層，對國家政治影響重大。周初統(tǒng)治者十分吸取商亡的教訓，認為殷商亡國與殷人“群飲”不無關聯(lián)，所以對飲酒嚴加管控。《小雅·賓之初筵》中描繪宴飲活動進行至中后期，賓主雙方在酒精的作用下變得衣冠不整、胡言亂語、手舞足蹈以至丑態(tài)百出。詩中對此予以諷刺和批判。

在重德崇禮觀念下，因酒誤政、縱情享樂是被反對批判的。君子飲酒要適可而止，把握適當?shù)牧?，使自己處于理智清醒的狀態(tài)不影響政事、并保持彬彬有禮的言行舉止與美好莊重的威嚴形象，彰顯“仁德”的君子之風。

（二）內外兼修的君子品質素養(yǎng)

君子是儒家文化中理想人格的象征，是美好的化身。完美，即涵蓋到內、外兩個方面。

1.內在品質

首先，彬彬有禮、待客周到。君子做東宴請賓朋，待人接物要熱情周到，使來客感到賓至如歸。《小雅·瓠葉》給出了良好的典范，詩中講到“君子有酒”應當“酌言嘗之”“酌言獻之”“酌言酢之”“酌言酬之”。［1］257君子備好美酒佳肴并親捧酒醴酬酢賓客，有時還需安排音樂和適當?shù)挠螒蚧钴S氛圍。君子盡到地主之誼又彰明了溫柔敦厚的親和風范。

其次，溫文爾雅、謙恭揖讓。君子的性格溫潤如玉、不怒不爭，遵守秩序。在飲酒場合：由誰提議舉杯、誰先舉杯、誰負責說祝酒詞、祝酒詞內容等等皆按一定次序展開，并暗含了長幼、尊卑、貴賤之禮儀規(guī)定。遵守禮儀、恭敬謙和，在應該喝酒的時候依禮節(jié)適量飲用，不過度含蓄也不格外張揚，把握分寸展示禮節(jié)之余又合乎謙謙君子的應有風范。

第三，中庸之道、平和克制?！缎⊙拧ば⊥稹罚骸叭酥R圣，飲酒溫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爾儀，天命不又?！保?］213君子喝酒時從容節(jié)制還是越瘋越醉能夠區(qū)分出聰明正派還是昏庸糊涂。而且這不僅關乎君子個人修身，甚至上升及影響天命的哲學高度。《小雅·賓之初筵》生動詳細地記錄了人們從宴會開始至結束的飲酒表現(xiàn)。宴席初始，杯盤有序、賓主有禮，一派文明景象。酒過一巡，人皆自持，無傷大體。隨著音樂和游戲的助興，酒過三巡，眾人醉態(tài)畢露，開始手舞足蹈、輕浮戲謔。當醉意愈濃，人們打翻杯盤、衣冠不整，言行瘋癲完全失去形象禮儀。詩末給出了評價標準：“醉而不出，是謂伐德。飲酒孔嘉，維其令儀?！保?］245君子飲酒本樂事，禮儀要堅守。若是醉不醒，便成缺德佬。

中庸之道是中國古人的立身信仰?！墩撜Z·雍也》：“中庸之為德也，其之至乎?！保?］72過猶不及、唯務折中，君子行事要中正平和、守節(jié)克制，避免過于極端?！对娊洝分匈澝馈爸季啤毙稳荨爸季扑既帷?，即以性柔之酒為上品，同理君子亦以中正平和的酒品、人品為宜。若溺飲醉酒無視中庸之道，則可鄙可憎?！多{風·相鼠》連發(fā)三嘆：“人而無儀，不死何為？”、“人而無儀，不死何俟？”“人而無禮，胡不遄死？”［1］52強烈地表達出當時上層社會對失禮失節(jié)行為的痛斥。君子無論何時何地都要堅守內心的平和、行為的克制，善守中庸之道。

2.外在形象

君子內外兼美，方為至善至美?！抖Y記·玉藻》篇記載：“君子之飲酒也，受一爵而色灑如也，二爵而言言斯，禮已三爵而油油以退。”［6］366行“三爵”之飲，恰能保持風度又體現(xiàn)待客誠意。君子飲酒應神情端莊自如、衣冠整潔得體、言行舉止合理有度，如此“令儀”，符合《詩經》之君子觀。

（三）君子的良好人際交往能力——尊親敬老、與人同樂

人類社會具有群體性，君子良好的社交能力既利于凝聚內部宗族，又可以溝通君臣協(xié)調人際。

首先，君子在家庭內部應起到團結兄弟、尊敬老人的帶頭作用。正如《論語·鄉(xiāng)黨》中要求：“鄉(xiāng)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保?］119《大雅·行葦》：“戚戚兄弟，莫遠具爾?；蛩林郏蚴谥畮??！保?］281贊美君子在家宴中友愛兄弟，為族中老者準備敬老茶幾供其休息。君子敬老，在以酒為主體的民俗活動中得以生動體現(xiàn)。

其次，《詩經》中的君子在上下級交往中展現(xiàn)了鮮明的“同樂”理想。這與儒家觀念中“同樂”理想相一致。孟子曾在同梁惠王的交談中提出“獨樂樂不如眾樂樂”［7］20觀點。君子與君王諸侯等上級飲酒能夠增進信任，與同僚飲酒可以培養(yǎng)人脈，這一切無不有利于君子營造良好的人際關系，以便在家國大事中發(fā)揮更大的作為。

（四）敬天法祖的君子根本信仰

戰(zhàn)爭與祭祀是先秦社會中兩件大事。由于禮樂制度與宗法血緣制緊密依存、互為表里，而祭祀共同的祖先往往能增強宗族團結，聚攏人心，故而祭祀活動對于君子意義重大。每年糧食豐收后，都要拿出固定的一部分釀制美酒敬奉祖先神明，祈禱人壽年豐、子孫昌盛?！缎⊙拧ば拍仙健分小霸鴮O之穡，以為酒食。畀我尸賓，壽考萬年”［1］234即是如此。君子用郁鬯澆在白茅上，在眾人虔誠的注目中完成祼祭儀式，是敬天法祖內在信仰的充分顯示。尊敬祖先、敬畏天命的意識延伸至君子觀中即要求君子將敬天法祖內化為自身信念，并依據此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