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妤枰
【摘 要】英國戲劇家哈羅德·品特是2005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其獨特的“威脅喜劇”以荒誕派的戲劇風格表現(xiàn)出了縈繞在戰(zhàn)后西方世界深刻的不安全感。本文試通過對其代表作《送菜升降機》的分析,解釋品特“威脅喜劇”的內(nèi)涵。
【關鍵詞】送菜升降機;威脅喜劇;哈羅德·品特
中圖分類號:J8? ? 文獻標志碼:A?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04-0023-02
《送菜升降機》是品特早期即“威脅喜劇”時期的重要作品之一?!巴{喜劇”是指,在看似荒誕的情境與莫名其妙的滑稽對話之外,劇中的人物實際上總是受到一種高度抽象、難以言明的威脅。這些戲劇的場景多設置在一個狹小的房間內(nèi),通常只有兩個主要人物,他們感到的威脅可能來自隨時從屋外闖入的打破現(xiàn)狀的陌生人,還可能是來自于一些不明來源但權力極大的秘密組織,甚至是房間之外那一整個似乎只有一片黑暗、無法被認知的外部世界。
這是一部獨幕劇,劇情可以概括為:在一間狹小、破落的地下室內(nèi),有兩名男子格斯與班。從他們的對話中我們得知他們是服從于某組織的職業(yè)殺手,正在互相發(fā)牢騷中等待上司的命令。這時房間內(nèi)的送菜升降機突然降下,帶來了點菜的要求,不明所以的二人還是決定為它“上菜”,為了滿足它越來越古怪的點單而絞盡腦汁、傾盡所有;在這個過程中,格斯的不滿越來越大,二人之間的沖突不斷升級。隨后,班接到了上級的旨意,格斯就是他們計劃要殺害的“下一個進入房間的人”,全劇在將槍口對準格斯的班與格斯的驚愕中結束。
一、表層的喜劇色彩
《送菜升降機》這部短小精煉的作品從頭到尾都帶有一種濃重的黑色幽默色彩。全劇在開始時就用類似默片時代喜劇的夸張動作建立了格斯略帶喜劇色彩的形象:根據(jù)舞臺指導,格斯先是穿上鞋、走了幾步然后又慢慢脫掉鞋,從中拿出異物,再慢慢穿好。然后把這個過程在另一只鞋上又重復了一遍,他從兩只鞋子里拿出的東西分別是可以搭配使用的火柴與香煙。這些東西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已經(jīng)穿上的鞋子里并不重要,這只是荒誕的一種表現(xiàn),但品特在火柴盒和香煙都是被壓扁的這一點上格外寫實,也就具有了反差的趣味。
之后,格斯在房間中一直顯得坐立不安,他在屋內(nèi)來回走動,在他與班的互動中體現(xiàn)出了更多的喜劇色彩。格斯的聒噪與班的冷淡形成了鮮明對比,格斯一直在詢問班各種關于這個房間、這座房子、他們的上級與工作的各種問題。班的敷衍令得不到回答的他開始為了掩飾尷尬而進入一種自言自語的解釋之中。但這種解釋又是重復、瑣碎、毫無意義的。例如在格斯詢問班是否會覺得有些厭倦這樣單調(diào)的殺手生活但被“厭倦?厭倦什么?”①這樣冷漠果斷的反問句拒絕后,他開始詢問班是否有煙,然后又因為廁所的水聲說到(壞了的馬桶的)水,隨后又開始說起之前他已經(jīng)詳細形容過一遍的茶具。
但當戲劇接近尾聲,班表示行動時間快要到了,同格斯確認行動流程,之前對此極為關心的格斯卻變得心不在焉。在機械性的自動重復中都出了差錯——在班對他說“他不會知道你在那兒”后,格斯重復道“他不會知道你在那兒”,忘記了修改主語。這個錯誤在之前八個回合準確工整,已經(jīng)營造出節(jié)奏感的復述中格外顯眼。而班的應對方式,毫無反應地將這一臺詞重新說了一遍這種應對方式也是加深了冷幽默的意味。
除了人物與人物互動中的喜劇色彩。劇名所在的送菜升降機也在一定程度上令人感到幽默。它的出現(xiàn)突然,確實是在以其廚房電器的用法在發(fā)揮功效,它前后六次向劇中人提出點菜的要求,從燉菜薯條到蒜末明蝦,每一次的菜式都更加高級昂貴。而格斯和班本身兩個身無長物的底層殺手為了滿足這些要求想盡辦法東拼西湊的過程,以及最終亂七八糟的結果也令人從反差中得到了些許娛樂。
二、潛在的多重威脅
《送菜升降機》中的這些笑料并不僅僅是用以娛樂觀眾,更與品特的戲劇觀念有關并同時傳達著威脅。品特認為人們很少將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直接說出來,語言甚至是掩蓋內(nèi)心真實的工具。因此,對于真實地表現(xiàn)角色的內(nèi)心,對話中沉默的意義大于言語,因為這時沒有語言的遮掩,“當真正的沉默出現(xiàn)時,我們更加接近人物的內(nèi)心真實……在沉默中我把他們了解得一清二楚?!雹趶倪@一觀念出發(fā),品特在其戲劇中大量使用了停頓和沉默。由此看來,《送菜升降機》中格斯的喋喋不休顯示了他的焦慮不安;在這二人之中,由于資歷尚淺,格斯是地位低、受到的威脅更大的那一個。敏感于此,他不停向班發(fā)問,以質疑的形式希望得到答案來緩解自己安全感的缺乏。
但班冷漠敷衍的回答始終令他不滿,他便換個話題繼續(xù)提問并愈發(fā)逾越自身身份的份際。不僅是格斯對班的質疑與對他社交距離的侵犯(坐到班的床上),更是他對于自身殺手職業(yè)產(chǎn)生的懷疑,對上級情況的惡意揣測以及對傳話筒的吼叫。這些越來越過分的言行使作為他頭目的班不得不用越來越激烈的方法應對,從簡短的否定到大段的勸服、責罵直到肢體沖突。來自班的管制是格斯面對的重大威脅之一。
《送菜升降機》可以看做是品特繼《房間》與《生日晚會》后將人與人之間的威脅與組織對人的威脅集中在一起的產(chǎn)物。劇中的人物對房間外的情況恐懼猜疑,一包從門縫塞進來的火柴都能讓他們心驚膽戰(zhàn)。班與格斯更像是被困在了這個房間里,房間給了他們一定庇護的同時卻不能給予他們完全的安全感,他們依舊焦慮恐慌坐立難安,甚至將屋內(nèi)的彼此作為敵人為了占有更多的“安全空間”而彼此爭斗。
因此人與人之間的威脅并不僅僅是班單方面施加給格斯的,班也同樣感受著來自格斯的威脅。由于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下一個目標就是格斯,所以承受著另一種壓力。格斯曾經(jīng)詢問過班為什么在之前開車時中途停車,班解釋道他以為格斯睡著了,但格斯繼續(xù)質疑班因為他以前從沒這么做過;以及在確認行動細節(jié)時,格斯再次敏感地提出班忘記了讓格斯拿出自己的槍,這同樣是他之前從沒忘記過的事情。由于在這之后很快就揭示了格斯就是目標的事實,班對格斯的槍只字未提也就很難被看做是一個巧合,同時回想起之前有關半路停車的對話,班本想在那時動手但最終放棄的推斷也并非純粹的揣測。
既然班早就知道目標是誰,那么他對格斯的冷淡、暴躁就有了解釋,對他而言,他們之間已經(jīng)不是合作關系了。而當格斯一步步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狀、職業(yè)、上級的質疑,班就不得不采取更為激烈的行為壓制他來保證二人之間的關系維持這種上下級的現(xiàn)狀,而不是讓格斯逐步崛起成為自己的敵人。因為如果格斯背叛組織,班很有可能會被他殺死。進一步,由于二人之間信息的不對等,在人與人的威脅方面,班所承受的是一種來自于確鑿可能性的威脅,而格斯所面對的威脅更多的是源自于他對各種情況的一無所知而造成的對未知的恐懼。也許格斯來自恐懼的威脅擁有更大的規(guī)模,但班所面對的來自可能性的威脅則有著更多的來自真實的壓力。
除了來自于兩個人物之間相互施加的人際的威脅,他們還共同面對著來自以升降機為代表的組織上的威脅。按照《送菜升降機》的邏輯,這個地下室的房間是他們的上級為這次行動安排的,他們便出于工作考慮按為升降機提供食品。但升降機傳達的要求越來越離奇,他們最終幾乎給出了自己的一切物品卻依然無法令“上面”得到滿足。這直接導致了格斯憤怒的爆發(fā),隨后班也收到了開始行動的指令。
升降機的背后當然是有人操縱的,但品特讓升降機與傳話筒成為其外出現(xiàn)方式一方面增強了劇作的荒誕風格與神秘色彩,同時也完全剝奪了這一“角色”的形象,加強了物支配人的意指,代表了更強的不確定性與人主觀能動性的喪失。送菜升降機的英文名稱“Dumb waiter(啞巴侍者)”便顯得極具諷刺意味。這臺機器中可以讓兩個持槍殺手變成絞盡腦汁上菜的“廚師”,可以不顧現(xiàn)實狀況地一次次提出更加難以滿足的要求,也可以輕易否定、貶低他們?yōu)榱藵M足這種要求所作出的努力。對于機器傳達的消息及其背后意涵、勢力的未知,是他們面對的最大的外部威脅。
但在《送菜升降機》中,這種外部威脅更多起到的作用是激化內(nèi)部矛盾,前五次它帶來點單的紙條逐步盤剝格斯與班僅剩的物資,并導致他們間的矛盾激化,第六次它降下來的時候班已經(jīng)用槍指著格斯,再也無人理睬那位神秘的“啞巴侍者”。
三、威脅喜劇的本質——冷酷不知所終的權利之爭
根據(jù)梳理不難看出,《送菜升降機》中的威脅在本質上來自于權利關系,從升降機對兩名人物的盤剝,到他們之間的內(nèi)斗。因此也有人認為可以將《送菜升降機》與之前的《生日晚會》看作是品特的早期政治劇,因為其中已經(jīng)滲透了品特對于政治的理解——它泛指一切人類關系中弱與強的對抗,是強者對弱者的野蠻消滅。③
由此看來,關于《送菜升降機》是否借鑒了《等待戈多》的問題也就不言自明。雖然兩位殺手與兩位乞丐的境遇確實相似,但這更像是一種戲仿或致敬。等待的對象從神秘的“上帝”(Godot)而是一位吝嗇冷酷的上級(威爾遜),而不同于愛斯特拉岡與弗拉基米爾永無休止的等待,格斯與班等到了指令,但他們面對的是一道殘酷、讓他們同室操戈的指令。按照馬克思的觀點,人是其社會關系的總和,人與人的關系無處不在;??聞t認為權力關系無處不在。即使是貌似處于高位的班,實際上與格斯并無很大區(qū)別。他的猶豫或許在于,當他殺死這名同伙,他也可能被其他同伙所殺,因為本質上他們二人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關于“威脅”這一主題,品特曾經(jīng)這樣說:“兩個人同在一間屋里……幕啟,這意味著提出了一個包含許多可能性的問題。這兩個呆在屋里的人會發(fā)生什么事情?……顯然,他們害怕屋子以外的東西。屋子外面是一個向他們壓下來的可怕世界。它對你我都同樣可怕。”④當觀眾看到一開始他們嘲笑的角色最終成為受害者而后又激起同情的時候,這種可怕的感覺會達到頂點。格斯才是目標的真相最終揭開,二人僵持的開放式結局便更加冷峻恐怖,不確定的結果令劇中人物受到的威脅感蔓延到了觀眾身上。品特將這種威脅以喜劇形式冷酷地呈現(xiàn)出來,真實地再現(xiàn)了二戰(zhàn)后與冷戰(zhàn)中歐洲人在精神上的困頓與傷痛。
近年來網(wǎng)絡上流行的“毒雞湯”“喪文化”等青年文化現(xiàn)象也是一種對于來自世界的傾軋的消極抵抗。品特在六十年前便敏銳地表現(xiàn)出了這種精神困境,但在已經(jīng)步入后現(xiàn)代多年的今天,科技的進步并沒能讓我們擺脫這一困局。在這一意義上,現(xiàn)代人的精神境況與《送菜升降機》中在一個小屋里緊張對峙但不知結果的兩名殺手何其相似。
注釋:
①(英)哈羅德·品特.送菜升降機[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148.
②④轉引自袁德成.在荒誕和晦澀后面——論哈羅德·品特的戲劇[J].西南民族學報,2002(8).
③陳紅薇.戰(zhàn)后英國戲劇中的哈羅德·品特[M].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出版社,2006,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