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贏心
2019年3月22日,佩德羅·阿莫多瓦的最新電影《痛苦與榮耀》將在西班牙首都馬德里全球首映?!锻纯嗯c榮耀》講述了一個處于晚年的電影導演的一生,包含初戀、第二次戀愛、母親和死亡,時間跨度從六十年代至今,非常具有自傳性。上一次阿莫多瓦拍攝如此具有自傳性的影片是15年前的《不良教育》,而這兩部電影的攝影指導都是何塞·路易斯·阿爾卡內。對于阿莫多瓦來說,阿爾卡內是他合作了一生的伙伴,是他光影世界中最絢麗的那道光。
《人盡皆知》獲第71屆戛納電影節(jié)金棕櫚獎提名,電影涉及了對道德標準和社會問題的探討,融合進一個充滿戲劇性的劇情中。劇中的攝影充分體現(xiàn)了阿爾凱內的理念:所有的攝影、布光都是為故事、為情感的表達而服務。
阿爾卡內于1938年出生于摩洛哥北部城市得土安,1962年進入馬德里官方電影學校學習。然而一段偉大傳奇的開端總是離不開挫折的。在就讀期間,阿爾卡內的第一位老師曾對他認真地說:”你不適合做電影?!边@句話成了他日后在尋找個人風格時最大的動力。七十年代,阿爾卡內將熒光燈作為主要照明在電影中使用,成為當時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前鋒探索者。自那時起,他作為攝影師參與了150余部電影,憑借《處女之死》(1989)、《四千金的情人》(1992)、《幸福鳥》(1993), 《唐吉珂德》(2002)和《13朵玫瑰》 (2007),5次獲得西班牙戈雅獎最佳攝影,同時以《回歸》(2006)獲得歐洲電影學院獎,以《吾棲之膚》(2011)獲得戛納電影節(jié)技術領域最高獎“Vulcan Award”。50年的光影歲月使他成為一部活著的西班牙電影史,合作的導演從費爾南多·費爾南·戈麥斯、文森特·阿蘭達、維克多·艾里斯、卡洛斯·紹拉、到皮拉爾·米羅、費爾南多·楚巴、阿莫多瓦。
阿爾卡內對電影的興趣始于他的父親。在他兒時,他的父親成立了一個影迷俱樂部,從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父子倆常常一起去看城市里的各種放映,約翰·福特、讓·雷諾阿、亨利-喬治·克魯佐、亞歷山大·麥肯德里克、馬塞爾·卡爾內、霍華德·霍克斯、威廉·惠勒、比利·懷德,一個個造夢者在少年阿爾卡內心里埋下了一個無與倫比的奇異世界。當時令他印象最深的是卓別林的作品,《城市之光》由此成為他一生最愛的電影。而幾年前,當被問及“如果可以在歷史上的一部電影中當攝影指導,會是哪一部?”時,他的回答是影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布努埃爾的《維莉蒂安娜》??梢哉f,阿爾卡內是在光影世界的夢中長大的,并注定成為其中的一員。
同樣在光影世界的夢中長大并日夜兼程走向其中的還有阿莫多瓦。七十年代,當阿爾卡內開始在片場開啟熒光燈的應用時,阿莫多瓦正對實驗電影和戲劇感到巨大興趣,拍攝了首部超8毫米膠片長片,并在好友卡門·莫拉(日后成為他的“阿莫多瓦女孩”之一)的鼓勵下開始使用16毫米膠片拍攝。十年后,各自擁有一身本領的二人首次合作便一鳴驚人:《崩潰邊緣的女人》贏得了威尼斯電影節(jié)最佳劇本獎以及歐洲電影節(jié)最佳青年電影獎,阿莫多瓦自此蜚聲國際影壇,開啟了長達三十余年的“痛苦與榮耀”之旅。然而回顧這次空前成功的合作,一貫善于自省多于自傲的阿爾卡內說:“當人們因為這部電影祝賀我的時候,我其實很煩惱。如果可以重來,我一定不會按當時的方式去拍攝。我按劇本所要求的那樣進行了拍攝,效果在我看來十分糟糕?!?h3>亦師亦友的阿莫多瓦
五十年的職業(yè)生涯中,阿爾卡內從未停止學習和探索,進入成熟期后,他才真正定義自己的攝影哲學:“最重要的是通過光的顏色、角度,在不同的場景中注入時間的流逝感”:“觀眾需要相信他們所看見的光,盡管他們有時并不會多加注意,但是在潛意識中,光的質感和變化加強了電影的可信性。” 阿爾卡內的右眼模糊,布光時只能使用左眼,令人意外地,這個缺陷成為了一件好事,使他的視線總是會尋找最大程度上具有質感的光。
談及最喜歡在布光上“插手”的導演,阿爾卡內笑言毫無疑問是維克多·艾里斯和阿莫多瓦。同時,他直言不諱地指出“大多數(shù)導演通過別人的電影構想畫面,除了艾里斯和阿莫多瓦”?!芭宓铝_會插手我的工作,是我合作過的導演中最難對付的,比如說在拍攝《捆著我,綁著我》時,他要求那些紅色的簾子在大屏幕呈現(xiàn)出與他肉眼所見一樣的視覺效果,呈現(xiàn)出激烈的紅色。但問題是在35厘米的膠片上,紅色并不如此,必須用非常特殊、艱難的布光來增加那種激烈。而他完全不當一回事,因此那時在攝影棚里,我有些不高興。不過當看見最終的效果時,我很感激他的堅持。” 因為這次合作的“不快”,二人直到《不良教育》才再次合作,并再次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不良教育》與《斗牛士》、《欲望法則》一起,被看作是阿莫多瓦向“黑暗時期”回望的三部曲,同時也是一部集阿莫多瓦創(chuàng)作想法大成之作。
回顧和阿莫多瓦的“磕磕絆絆、分分合合”,阿爾卡內如是總結:“佩德羅并不常常清楚他(在攝影上)要什么,但是很清楚他不要的。我記得在拍攝《崩潰邊緣的女人》時,當他要尋找一種五十年代的光線、道格拉斯·塞克的風格,非常好萊塢而離新浪潮很遠的方向時,我們討論了很多。在《不良教育》,我把光線變得更驚悚片一些,而在《回歸》中,最重要的就是佩內洛普·克魯茲的臉,這兩樣東西融合之后就是《吾棲之膚》。通過灰色和藍色的使用,佩德羅的美學有了改變。在拍攝《吾棲之膚》時,我們幾乎很少溝通,佩德羅給了我完全的自由。”《吾棲之膚》上映前的一次采訪中,被問及影片的風格,阿爾卡內說:“我只能說,當你讀劇本時,你以為這是德國表現(xiàn)主義那樣的東西,但是我了解佩德羅,我知道這更像是希區(qū)柯克的東西,比如《深閨疑云》和《蝴蝶夢》。解釋來說就是人物是具有雙重性的,而不是用攝影將一些人物變得比另一些人物更不堪。”
阿爾卡內特別在意“演員們的臉龐”,尤其是女演員的美麗?!八?、五十年代的電影總是把女演員拍得極其美麗,當你離開電影院,你會愛上她們。我尤其著迷于她們的眼神,因為那其中包含了故事的感染力?!边@段少年時的記憶奠定了阿爾卡拉的另一個攝影哲學:“我認為應該最大程度地展示演員的臉龐和表情,尤其是眼睛,所有情感的內容都是由眼睛建立和輸出。我不喜歡各種效果,比如逆光、失焦,那些手法更適合類型片,而現(xiàn)在濫用于所有類型的電影中?!薄段釛w》上映后,評論說,埃琳納·安娜亞的臉龐從未像在這部電影中這樣動人,對此,阿莫多瓦說這全是阿爾卡內的功勞,并稱他為“吾棲之光”,這個說法十分抽象,但若是你看過他與維克多·艾里斯合作的《南方》,便明白這是阿爾卡內可以做到的魔法。
拋開敘事層面的導演偏好,阿莫多瓦和艾里斯的影片在構圖、運鏡和用光上尚均具有高度的美學成就,是現(xiàn)代電影中的藝術品。作為藝術品的創(chuàng)作者之一,阿爾卡內說,在攝影上,他的老師是倫勃朗、委拉斯凱茲、戈雅、卡拉瓦喬、維米爾、蘇巴朗、雷阿諾和愛德華·霍普?!拔铱偸窃谀切┖苌偃俗⒁獾募毠?jié)上花很多力氣,但是唯有如此,我才能感到自己很好地完成了工作。此外,我總是想再現(xiàn)真實的光。在我的工作中,給我最大啟發(fā)的是繪畫。當我1965年從學校畢業(yè)時,顏色尚未進入我們的生活,無論在電視還是攝影中,而繪畫提供了更多參考。如果不做一名攝影指導,我會成為一名畫家,但是我沒有畫家的天賦。”
阿莫多瓦從未讀過電影學院,而電影學院畢業(yè)的阿爾卡內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學院派,兩人一致地認為,成為獨特者的路是無法由人帶領的。2011年,西班牙學院向阿爾卡內頒發(fā)了金獎勛章。頒獎后的采訪中,他坦言,他將學院獎視作對他整個職業(yè)生涯,尤其是攝影風格的肯定,然而他自己并不是學院派的電影人:“我仍然在這個我懷有極大熱情的行當學習,不停探索影像邊界的過程中也有犯錯的時候,并且我認為犯錯是必要的,我想這與學院派的概念是相反的。技術可以使你成為一個學院派的攝影師,但是直覺才能把你變得獨特和突出?!痹诹硪淮尾稍L中,他說:“讀劇本時,我會在腦海中開始工作,不過我全身心相信直覺,相信最后一刻的觀察,相信在過程中的發(fā)現(xiàn)和那些意外的到來。如果按照劇本去準備拍攝,那樣的影像會是缺少生活的。約翰·福特說過,在他所有電影中,最寶貴的是那些即興的想法。”與此同時,他說:“我不喜歡分鏡表,除了動作電影。我?guī)缀鯊牟蛔鰷蕚?,跟隨現(xiàn)場發(fā)生的是最好的。 ”而談及攝影指導在一部電影中的位置時,阿爾卡內說:“攝影指導只是成員之一,和音樂創(chuàng)作、美術、剪輯一樣。所有的攝影、布光都是為故事、為情感的表達而服務,影像本身不應該過于引人注目。很多人以為好的攝影就是有很多好看的日出和落日,并不如此。”
與那些懷念膠片時代的人不同,阿爾卡內擁抱數(shù)字時代的到來:“電影不取決于工具。數(shù)字拍攝使成本變低,從前由于預算所限,導演只能拍攝很少的內容,現(xiàn)在完全不同。”他直言道:“我更喜歡數(shù)字拍攝,盡管我的所有同行都是持相反意見。除了提供了更多可能性之外,還有人們很少談論的一點是:從前盡管用很好的Panavision攝影機拍攝,但是在很多影院放映的效果十分糟糕。而現(xiàn)在一部電影在戛納還是在馬德里的影院放映,區(qū)別很小。”2017年,世界上最悠久的藝術電影節(jié)之一洛迦諾電影節(jié)將“榮譽豹獎”頒發(fā)給阿爾卡內,以表彰其電影成就。那次獲獎后,他再次談及了對數(shù)字拍攝的想法:“數(shù)字靠近繪畫。在拍攝現(xiàn)場,通過監(jiān)視器,我可以直接看見最終呈現(xiàn)的顏色和光線。”但對于3D,他的看法又不同:“盡管3D電影越來越多出現(xiàn)在大屏幕上,但對我來說,3D最適合的是驚悚和色情電影。在3D真正與敘事融合在一起之前,只是一種技術?!?/p>
除了對數(shù)字技術持積極的想法,不同于那些熱愛實景拍攝的攝影師,阿爾卡內認為在棚內拍攝并不是壞主意?!昂芏嗄昵?,我喜歡在自然的場地拍攝,但現(xiàn)在我更喜歡在棚中。外景總是取決于天氣條件,與內景的情境很難統(tǒng)一,而在棚中,可以自由地讓陽光從窗戶中照進來?!?/p>
自入行以來,阿爾卡內以每年2到3部的工作量對各種類型的作品敞開胸懷,絕不會參與的電影只有“反對移民,性別、種族平等和公共教育平等的電影”。他沒有做導演的打算,因為他最感興趣的東西從未變過,即:光。
2018年9月,在《痛苦與榮耀》殺青前的一次拍攝中,筆者有幸在現(xiàn)場觀看79歲的阿爾卡內與69歲的阿莫多瓦一起工作,畫面令人心潮澎湃,又覺心安?!恫涣冀逃妨艚o全世界影迷的心碎與力量延續(xù)至今,在阿莫多瓦再次書寫自己的故事時,在他著手建立自己的電影宇宙時,在無限的黑暗中,他知道,他需要阿爾卡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