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上午,我都在忙著收拾零零碎碎的針頭線腦。五顏六色的毛線都是些舊線殘線,雜亂地堆放在一起,幾乎纏成了亂麻,看著就讓人心煩。我繞一會兒線團停一會兒,看看樓下院子。
“有錢人搬家,雇的是八抬大轎,帶的是金銀細軟房租地契,搬到哪兒都不缺吃不缺穿,過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這窮人搬家趕的是驢車騾子車,裝的是破被爛褥子,還不忘把自家茅廁的糞土也帶上,一路是聞著糞臭想的是麥香,天生勞碌命受窮的命?!眿寢尩母呗暣笊らT一絲不漏地傳到了我耳邊:“唉,挖了半輩子煤,臨了,走哪兒還要把煤帶上,那可真是下輩子也別想翻身,倒霉一輩子?!?/p>
“不帶就擱這兒,就你窮講究多。人要識局,知足吧你?!卑职纸o了媽媽一句。
“我要不知足,早就被斃了……”媽媽的聲音被廣播淹沒了。
“各位職工及家屬們請注意,各位職工家屬們請注意,現(xiàn)在公布卡布梁煤礦家屬樓搬遷順序及安排:5月22日,搬遷的家屬樓為南街一號樓二號樓全部住戶,三號樓一至六號住戶,南二區(qū)北山家屬院一至六排所有住戶;5月23日,搬遷的住戶為北街一號樓二號樓的全部住戶……請各家各戶于通知安排的當日九點前打點好搬遷物品,在自家門前等候裝車,如因個人原因延誤者,責任自負,本單位不再安排車輛,自行解決相關(guān)搬遷事宜……”廣播聲持續(xù)不斷地在溝底游蕩,塞滿了每個人的耳朵。
廣播里說的北街二號樓就是我家所在的這棟樓。每隔一個小時,廣播里這干巴巴的聲音就要重復(fù)響起。
這響徹群山的聲音,來自于樓后半山坡的高音喇叭。已經(jīng)看不出木色的深褐的電線桿上,頂端高高地綁著兩個背對背的灰白色搪瓷喇叭。像這樣的高音大喇叭,有十來個,分別立在各生產(chǎn)區(qū)、家屬區(qū)、辦工區(qū)的半山腰上。這些喇叭一起響起的時候,像一下子給這個狹長的溝底注滿了水,整個卡布梁處于微波起伏的包圍中。這樣一說,你大概就知道了,卡布梁實際上就是一個狹長的山底小盆地,說盆地其實是有些夸張的,山底這一點狹長形的平地,原本是條泄洪溝,經(jīng)過多年來不斷地往兩邊開山,漸漸擴出一塊還算平整的地域。
連續(xù)一個月來都是這樣,家家戶戶忙著往山下搬??ú剂悍款^屋尾的垃圾堆以成倍的速度在膨脹,多了好多不成形的舊衣服、舊家具、舊書本,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雜物,顯得卡布梁亂糟糟的??ú剂呵八从械男[,充滿了潰逃般的無序嘈然。好像所有的人,把過去積攢的時光都搬到了院子里馬路上,層層疊疊,堆積交織,毫無秩序地展示著。那些破爛的,那些掉了色的,那些黯淡的,還有那些光鮮的,不加掩飾地裸露著,如此地豐富龐雜,又是如此地凌亂不堪。一輛輛奔突而下的卡車掀起陣陣煤塵,為這雜亂的景象增添了一層混濁的氣氛。廣播連續(xù)不斷地喧響,好像連空氣都是亂糟糟、鬧哄哄、急匆匆的。
窗外的這條路,從未有過的滿滿當當。除了忙碌的春風(fēng)和急匆匆的人們,除了一輛輛或空或滿的東風(fēng)大卡車,還有那些幾乎綿延到馬路當中的家具、家用電器、被褥床墊,大小不等各種顏色和質(zhì)地的包袱,以及形色多樣的盆盆罐罐。下坡的車,不再是裝著滿得不能再滿的煤,而是各種各樣的家具和居家用品。上面會閃著一道道沒規(guī)則的反光,那也許是大衣柜的鏡子,也許是某樣不銹鋼家具的支腿。那些以往固定煤塊的鐵絲網(wǎng),現(xiàn)在則用來綁定大大小小的家具。裝好了的車,發(fā)出沉悶的小心滑行的超低音。那些上坡的車子,是已經(jīng)在山下的居民點家屬區(qū)卸下負載后又原路返回的,在哐當哐當?shù)目章渲校坪躏柡撤N吃力的饑渴和無奈。從前,它們是要一直開到礦區(qū)西北角的選煤樓,裝上滿滿的一車煤再折回原路,順坡出山的。如今,這些車滿載著某家人的生活和過往日子,連氣也不帶喘地奔突而下。馬路上陡然蕩起一股股黑色塵霧,一些來歷不明的舊報紙、廢紙片和破布條,在空中飛舞一陣兒,然后倉惶卻悄然地落在了馬路中間和攔洪壩上。
從人們鼓起的衣服后背或者衣角掀起的幅度,從他們低著頭別過臉的樣子,從他們走路的速度、步子的大小,我就可以知道,今天的風(fēng)有多大。風(fēng)在馬路高低的角落里,吹騰起一個接一個的小漩渦。那些旋風(fēng)吹到一米來高便散沒了,然后,會再騰起一個。馬路邊僅有的兩棵榆樹,終年站不直身子,它們歪向一邊的樹身,代表著風(fēng)的方向和力量,還代表著它們令人不可思議的耐力和韌勁。它們是兩棵從一開始就長歪了的樹,這會兒已經(jīng)五月了,幾乎還看不到一絲綠意。
一陣風(fēng)突然從窗外竄了進來,把沒有來得及收起來的亂線團,從床鋪刮到了地上。唉,這刮也刮不盡的破風(fēng)。我抻長了胳膊,費勁地把窗子關(guān)上。
手頭這點活,是媽媽交待給我的,用來打發(fā)搬走前的這點時間。媽媽讓我整這些,似乎不過是在考驗著我有多少耐心。連續(xù)幾天來,全家人都在忙著,更襯出我有多閑似的。我也以為自己就是個閑人,像一直以來一樣,從生下來就是個閑人。也許,整個卡布梁就我一個閑人。所有人都在忙碌,在忙著盡快離開這里,好馬不停蹄地奔向新地方新生活。而我真想跟媽媽說,能不能不走?這是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我心里翻騰的想法??墒嵌嗌俅?,我想來想去,還是把這話給咽回肚子里。
你這孩子是不是傻啊,這破山溝,有啥好呆的,誰不想走?媽媽以前說過很多次,說她從來第一天就想走,想了這么些年就是走不了。爸爸也說過不只一次,不想走也得走,卡布梁已經(jīng)不能再住人了,地一直在下陷,有一天終會塌掉的。
因為搬家,媽媽操心的事已經(jīng)夠多的了,我根本沒有機會,說出心底深處的擔心。
我從小怕過很多東西,蜘蛛、潮蟲、老鼠,連螞蟻、飛蛾都怕。和小時候不一樣,我現(xiàn)在最怕的是陌生人。怕他們那好奇打量的目光,怕他們故作同情的打問,怕他們窺探般的關(guān)心,還有過分熱心的勸慰。這幾年我越來越不愿意出門,就因為人們偶爾遞過來一瞥尚算平和友好的目光,也會讓我覺得不自在,好像那目光不只是在試探我,而是試圖用眼睛扒開我的衣服,撕開我的皮膚,以期窺探到我和他們所有人的不同。這対我來說真是一種難堪和折磨,一種從皮膚到內(nèi)心的撕扯。奇怪的是,這種感覺隨著長大越來越鮮明,而越是想裝作不在意,越是感覺強烈。
聽媽媽說,即將入住的新家,上下左右沒有一家是卡布梁煤礦的,鄰居都是礦務(wù)局其他幾個礦的職工家屬。在這個龐大的新小區(qū),我們將住在一群陌生人當中。而我真不愿意再去花時間和精力重新適應(yīng)一個新的地方,一個新的人群。我更愿意像從前那樣:人們對我蒼白的容貌,我怪異的大腦袋,我突起的后背,我像孩子似的細弱的腿,習(xí)以為常。我習(xí)慣于被這種熟悉的環(huán)境熟悉的目光包裹著的舊生活。在舊生活里,我似乎才可以安心,才覺得有安全感。我自己也奇怪,我對即將到來的一切,竟還不如爸爸媽媽熱心。一想到即將去一個幾乎完全是生人的新環(huán)境里,我真的害怕,好像我將被拋到一種危險之地,我無力抵抗的潛在的危險。這危險是什么呢,我又說不清。
可是,不管愿不愿意,我都沒有辦法讓一切都停留在此刻,停留在一天前一個月前一年前,甚至停留在三十年前還沒有我的年月。不能,我只能像這三十年來一樣,時刻跟隨著爸爸媽媽的腳步走。不由我自己。
一直以來,我很少出門。我情愿坐在高高的二樓上,看著下面偶爾開過的拉煤車,風(fēng)一樣跑過的孩子,還有放學(xué)下班時一撥一撥流動的人群。這時候,這條唯一的街道才成為風(fēng)景,有動感的風(fēng)景。有時候看著看著,我會想象,人群中走動的某個人是我,隨隨便便自然而然地就長成了的我,可以任意走動的我,可以奔跑跳躍的我。一想到這兒,我總有一種想奔跑下樓沖出院子,想和鄰居家的男孩子一起守方城、玩彈珠,想和女孩子們一起打沙包、跳皮筋的沖動,我多想像他們一樣,想跑就跑,想跳就跳,能玩想玩的任何一種游戲。我被這種沖動攪擾得不安甚至狂躁起來。我越是知道自己玩不成、只能在原地動也不能動,我就越是躁動不安。我只能被媽媽抱著,去別人家串門子。而我討厭串門,我討厭媽媽把我往一個堆滿了枕頭和被垛的床上一放,開始織那永遠也織不完的毛衣,和鄰居們扯沒完沒了的閑話。
我不愿意媽媽去串門,即使是非得出門,非得抱著我一起去,我也總是鬧著,不肯往鄰居家、媽媽的同事家那或干凈或邋遢的床上,跟一堆散發(fā)著成分復(fù)雜的油汗味兒、看不出顏色的枕頭為伍。
我鬧著要回家。媽媽正跟周阿姨學(xué)習(xí)新的阿爾巴尼亞針法。這種針法,剛在卡布梁流行起來,媽媽打算用這種針法給我織一件粉紅色的毛衣。我說不清哪兒不舒服,我一個勁兒地哼哼著要回家。母親忙得似乎連眼皮也顧不上抬,只是伸出一只手來拍拍我,輕慢地安慰我一句:“就好啦,等等,馬上?!眿寢屵呎f邊繼續(xù)頭頂頭地跟周阿姨一起切磋針法。
我只好哭了起來。我一哭,媽媽就毛了:“哎呀,咋回事么?!活祖宗?!?/p>
媽媽無奈地收起毛衣針,抱起我。我從媽媽用力生硬而猛烈的胳膊彎里,感覺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厭煩。我停止了哭鬧。
“你真是煩人精,讓人一天啥也干不成,動不動就哭,哭得人心爛?!眿寢屨f心爛時,語氣惡狠狠的,鼻子里跟著哼出一種特有的加重音,似乎帶著說不清的氣惱。她伸出一只手,在我的小臉上抹了一下。媽媽的手粗糙干硬,手指頭上的干皮粗拉拉的,在我臉上迅速劃過,留下了不易察覺的疼。
看我不哭了,媽媽重新把我放回到床上:“就一會兒,坐定,馬上就好?!?/p>
“有個玩的就好啦,就能坐住了。一會兒我家那三個尕子回來了,就有人跟多多玩了,是不是?”周阿姨也哄我。
我搖了搖頭。周阿姨家三個兒子不在家還好,要是在家,那我可就遭殃了。相比于我大得出奇的腦袋,周阿姨家的三個兒子更好奇我的腿。他們總是趁我媽媽跟他們的媽媽聊得熱火朝天沒注意的當兒捏捏我的腿,并且,一邊捏一邊小聲議論著——腿是軟綿綿的還是松垮垮的;里面有沒有骨頭;像不像他們的媽媽給他們說的細得像根麻繩一樣,等等。這時候,如果正好媽媽不在——上廁所或者到他們家院子里去——把我單獨留在床上時,這三個淘氣包好像得到了某種蓄謀已久的機會一樣,一下子全部圍到床前,他們一邊摸著我柔軟的小腳,一邊小聲說我是個永遠也不會走路的癱子,是個怪異的大頭娃娃,老石家怎么生了這么個又漂亮又聰明的癱子。而媽媽在時,他們從來不敢這樣說。
“嗵”的一聲,周阿姨家的院門響了?!暗?,土匪回來了。”周阿姨話音還沒落,三個像臺階一樣的,一個跟一個相錯半頭的男孩子沖了進來。瞬間屋子里卷進來一股濃濃的灰土拌著汗?jié)竦臒岷搴宓臍馕丁?/p>
“又給我滾了一身灰。大球子,你領(lǐng)著兩個弟弟干啥去了?”周阿姨說著脫下腳上的拖鞋,做了個欲砸過去的假動作:“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到院子里把身上的灰拍干凈了再進來。”三個土匪嘩啦啦一下子又涌了出去,院子里響起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
“媽,我爸叫你,抽屜做好了,你看行不行?”二球子推開屋門,探進頭來。
“走,去看看我家老程做的五斗柜。”周阿姨看了我一眼,說:“沒事兒,多多自己玩一會兒?!?/p>
媽媽和周阿姨一出屋門,二球子馬上湊到床跟前,趁機把手伸進我的褲腿里,好像終于逮著機會?!皨屨f錯了,有骨頭,我都摸到了。摸起來有些像雞軟骨?!贝笄蜃雍腿蜃右宦牐ⅠR湊過來,一起捏我的腿。
我有點害怕,更多的是生氣,我一著急掄起小拳頭砸他們硬硬的腦袋,像籃球一樣硬的腦袋。他們每人都使勁地捏了我一把就跑了。他們的使勁,我是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來的,還有繃直的胳膊感覺到的,我的腿一點知覺都沒有。
大球子一看我快哭了,馬上跑回來,說:“別哭,一哭臉臟了。就像這個布娃一樣了。你看,像不像你?”大球子不知道從哪里找出個布娃娃,塞給我。
“我不要,臟?!蔽覔芾艘幌拢纪尥藁蛭彝冗?。這個布娃娃一看就很多年了,很舊很臟。
大球子說:“那好,我給你弄干凈,要不我們給娃娃洗個澡?!?/p>
二球子說:“不能洗,一洗就壞了,媽說娃娃肚子里裝的東西一沾水就變成糨糊了,再也玩不成了?!?/p>
大球子找了一條灰不拉嘰的抹布,抹了點香皂,在娃娃的小臟臉上蹭了兩把。娃娃的臉干凈了許多。雖然小鼻尖上、小下巴頜上,明顯的臟污怎么也去不掉,倒也有幾分頑皮,好像是在外面瘋跑瘋玩了一天的皮孩子。不過這下可襯得它的衣服更加臟了,關(guān)鍵是那幾處油斑,還有幾塊褐色的不知道是什么湯汁形成的污漬。
“真像你?!贝笄蜃涌戳丝次?,拽了一下布娃娃的軟耷耷的腿。
“要是能給你洗個澡就好了,真想看看,你跟我們哪兒不一樣?!倍蜃诱f。
“哪天趁王姨不在,給多多洗個澡?!比蜃诱f完,問我:“你咋洗澡的?”
二球子搶著說:“我們都到公共澡堂里,一個大水池子跳進去,大人小孩都在里面,就像游泳池一樣。”
大球子說:“別吹牛了,你見過游泳池么?哪兒有那么小的游泳池、那么臟的水。”
我知道他們說的澡堂子,就位于職工食堂旁邊。
男澡堂旁邊就是女澡堂,媽媽和姐姐每個周末都要去那里洗澡。她們洗澡的時候,總是要帶著大包小包的換洗衣服、拖鞋,還有香皂肥皂或者洗衣粉。那時候還沒有瓶裝洗發(fā)水,我們都用洗衣粉或肥皂洗頭,一樣洗得烏黑油亮的。她們從來沒有帶我去過。媽媽說實在是太不方便了。女澡堂小,人又多,穿脫衣服時人挨著人,連個靠的地方都沒有;每個噴頭下都擠著三四個人,澡堂的水泥地板總是很濕滑,我媽怕抱著我不小心摔一跤。其實,媽媽擔心的不只是這個。讓我的小身體暴露在如此擁擠的公共場所,讓那些好事的女人們赤裸祼地圍觀,指指點點評頭論足——這才是媽媽最不愿意面對的。所以,澡堂是什么樣的,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那樣一群白嘩嘩不穿衣服的身體聚集在一起的畫面,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的。更讓我無法想象的是,把自己的身體暴露在這么多陌生人的面前。
至于我是怎么洗澡的,當然不能告訴他們。每次我洗澡都好像一次偌大的工程,全家人得準備好半天。事先要燒好幾鍋熱水,媽媽和姐姐一起給我洗,在一個大大的紅塑料盆里。爸爸和哥哥管燒水、兌水和倒水;媽媽和姐姐,一個負責抱著我、扶著我,一個幫我搓洗。對媽媽來說,每次給我洗澡都是一種嚴峻的考驗。不僅要把我弄干凈了,還要時刻注意不能讓我著涼感冒了,好像感冒會要我的命似的。洗完澡,媽媽滿頭滿臉是汗,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我一年也洗不了幾次澡。平常過上一段時日,媽媽會給我擦擦身。每一次洗澡和擦身,都是在一樓的外屋,有火爐子的那個屋里,門窗關(guān)得嚴嚴的,趁著天將黑未黑時,僅存的將要暗下去的光線和爐膛里的火光,讓屋子里有了一種昏黃。其實,我是害怕洗澡的,在我那就像是一次刑罰一樣。姐姐抓住我胳膊的手,勁顯得比平常大很多,她好像緊張得要命,擔心扶不住,把我摔進水盆里。媽媽給我搓洗的時候,總是恨不得掀掉我身上那層皮,手下是過于強力的狠勁。這一切,不知不覺讓洗澡有著一種不同于平常的緊張和如臨大敵的氣氛,讓我覺得洗澡就像是割斷日常的極其恐怖的裂縫和深淵。每次洗澡,我都得大哭一場。洗澡對我來說,并不是一種享受,反而是一種折磨。雖然洗完以后,身體前所未有的輕盈和爽快,但是,之前的艱難過程總是徹底抵消了這一切。
洗澡如此這般的痛苦,我連媽媽和姐姐都沒有告訴過,怎么可能講給這三個淘得像土匪樣的臭小子。
“來,讓你看看這娃娃里面是啥?!贝笄蜃舆呎f邊掰開了布娃娃小小的鞋子。起初掰開一點,只能看到塑膠的小腳。二球子搶過去,猛地一撕,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像沙子樣的東西并不流暢地瀉出。黃色的很輕的東西,我接在手上看了看。是鋸末,大球子說,這娃娃是鋸末做的。藍色小花布的褲子里裝的全是鋸末。二球子拎起裂開了口子的娃娃腳,想讓那些鋸末再回去。這個娃娃除了有一張稍顯干凈的臉,就只剩下了臟舊的衣裳,還有一只殘破了的腳。
他們說,這娃娃真像我,一樣有個大大的頭,有著軟軟的腿和腳。他們非要我抱著,要送給我。
三球子這時候不知道從哪兒找到一塊傷濕止痛膏,把布娃娃的傷腳給貼住了?!巴尥奘軅?,你哄哄她?!比蜃訉Ρе尥薜奈艺f。
我細細看著那只貼著膏藥的塑膠腳,還在琢磨,這里面怎么會裝滿了鋸末,只聽耳邊二球子在指使三球子:“快。”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大球子二球子從兩邊合抱起了我,三球子一把脫下了我的褲子。
我嚇了一跳,本能地發(fā)出尖細的嘶喊:“救命,媽媽呀——”瞬間,聲音穿透了整個房子。
“別喊,別喊!”大球子試圖捂上我的嘴,我掙脫著,發(fā)出幾近凄歷的慘叫,終于把院子里的媽媽給拽了進來。
三個球子正欲奪門而出,被媽媽和周阿姨截住。媽媽一看我吊在腳上的褲子,臉色馬上變了。她撲過來趕緊給我提褲子,一邊提一邊罵著:“什么東西,大白天耍起流氓來了啊,怎么養(yǎng)了這些個小王八羔子,臭不要臉的小流氓?!?/p>
周阿姨已經(jīng)在三個兒子頭上各打了一巴掌,噼啪的聲音很響,看得出來,是真打。
“我們,我們沒耍流氓,我們就想看看多多的腿,有啥不一樣,咋是軟的。”
這時候,我已經(jīng)哭得不行了。我哭,更多的是覺得害怕。
媽媽顧不上安慰我,還在罵:“媽的,看誰敢再動多多一指頭,我剁了他!”
周阿姨在我身后說了一句:“你們?nèi)齻€土匪干的好事,看我一會兒怎么——” 媽媽根本不聽周阿姨說話,還在罵著:“這么小就會耍流氓啊?!長大還了得,真是上梁——”
周阿姨聲氣一下子高了起來:“他王姨,小孩子又不懂事,別說那么難聽?!?/p>
“小孩子不懂事,你大人咋教的?!”
媽媽抱著我,氣哼哼地離開了周阿姨家。媽媽走得很快,腳上似乎帶著風(fēng),幾乎是一路沖到家門口。我大聲的啼哭早就變成了小聲的抽泣。
媽媽倒手掏院門鑰匙時,一扭頭看到我還抱著那個破布娃娃。媽媽一把拽過去,狠狠地甩到了馬路上。
“我的娃娃?!蔽液傲似饋?。
進了院子,媽媽說:“你這孩子傻不傻,明擺著欺侮咱們?!眿寢屔眢w有些發(fā)抖。
正在家做作業(yè)的哥哥從里屋出來,大概是因為聽見我跟媽媽的聲音,他問媽媽咋了?
媽媽沒好聲氣地說:“寫你作業(yè)去,少管閑事?!?/p>
哥哥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轉(zhuǎn)身進了里屋。
媽媽在哭。一邊給我脫衣服一邊哭,一邊給我洗腳一邊還在流淚。我也哭了起來。我用小手擦著媽媽的眼角和臉頰。
媽媽沖著哥哥的后背吼了一句:“以后不許你跟大球子玩兒,聽見了沒,不許去他家,上學(xué)也別讓他來叫你?!贝笄蜃痈绺缭谝粋€班,每次到了上學(xué)的時間,大球子路過我們家,都要喊哥哥一起走。
“為啥呀,抽啥瘋了?”
“抽啥瘋?!你就這么跟你媽說話?”我媽沖過去,手指頭點著哥哥的腦袋:“你還能得很呢,質(zhì)問起你媽來了?不讓你跟他來往就是不能來往,他們一家都不是什么好東西?!?/p>
哥哥一看媽媽氣勢洶洶的樣子,沒敢再吭聲。
安頓我睡下,媽媽又教訓(xùn)了一通姐姐,讓姐姐也不要理周阿姨家的三個小子。姐姐說:“我才不愛跟他們玩兒呢。你就看他家三球子那個惡心樣兒,天天鼻涕過河,快吃到嘴里了。傻不拉嘰的?!边@是姐姐一慣的口氣,只要是學(xué)習(xí)不好的,在她眼里就等同于傻子。周阿姨家的三個兒子沒一個學(xué)習(xí)好的,大球子考試總是不及格,二球子留過一級,三球子雖然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可成績總在他們班倒數(shù)幾名。
門鎖還沒響,我先聽到一聲咳嗽,爸爸終于回來了。沒有電影可看的時候,爸爸也不在家呆著,他會到礦工會俱樂部打乒乓球,一打就是一個晚上。媽媽聽到爸爸進門的聲音下了樓。
隱約中,媽媽跟爸爸小聲嘀咕著什么,好像說到周阿姨。后面的話就聽不到了,我知道媽媽把樓下里屋的門關(guān)上了。每次,他們說起重大的或秘密的事情,或者不適宜我們小孩子聽的大人之間的事情,就把門這樣關(guān)上。
大概是哭累了,我很快就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被尖銳的爭吵聲驚醒?!啊俜牌ǎ 畔嘛埻肽憔统鋈ネ?,合著這個家光是我一個人的……我不帶著多多去,把多多往哪兒放……你咋不管孩子……現(xiàn)在倒好說這種屁話——”這聲音尖利響亮,瞬間穿透了樓板,直沖到了我的枕頭邊。媽媽的聲氣完全壓倒了爸爸的聲音,猛然聽上去,好像是媽媽自己在跟自己吵架似的。
我哭了起來。我一哭,姐姐翻起身,上半拉身子探出床外,沖樓下大吼:“別吵了,多多又哭了,還讓不讓人睡覺了?還讓不讓人上學(xué)了?”姐姐一邊吼,一邊哄我。在黑暗中,姐姐把我抱起來,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略帶些不耐煩,把我摟在懷里,輕輕地拍著我。
樓下安靜了下來。就在這時,一種似乎是刻意壓制的哭聲響了起來,時斷時續(xù)。媽媽在哭,我抬起頭,瞅瞅姐姐。姐姐說:“睡你的覺,小屁孩別管閑事?!币股械慕憬阆駱O了媽媽。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伴著漸漸低下去的隱約的哭泣聲,在姐姐的懷里,我終于又睡著了。
好長時間,媽媽和我沒再去周阿姨家。
我家和周阿姨家,幾乎是相對著的,中間隔著卡布梁最寬的馬路。這條路算是卡布梁的主街,也是條通向山外的省級公路。
這條路在進入家屬區(qū)后,分成了一高一低兩部分。多少年來,卡布梁的人們習(xí)慣于稱它為高下街。
下街住的是礦上的職工家屬,高街住的也是職工和家屬們。這片家屬樓算是卡布梁最大的家屬區(qū),兩列相對的樓房順著街道走勢一溜下去,好像衛(wèi)兵一樣,整齊錯落地守衛(wèi)在高低相錯的街兩邊,順著街的坡道,從西到東一棟要比一棟低上半米。聽爸爸講,為建這片樓房,把山前原本很窄的一塊平地,炸了又炸,北山推后了十幾米。山腳炸了又炸,卻怎么都無法與路南的地勢平行一致,因此街道北側(cè)的路面要比南側(cè)高出一米左右,就勢形成了一高一低兩條平行的路面。因此高街的樓整整高出南街的樓房一米多。在高街和下街的接合處,隔七八百米架著一座小鐵梯,那梯子很窄,有四五階,兩邊有著窄細的鐵扶手。從街北到街南,從下街上高街,就再不用繞到辦公大樓那兒,可以直接走鐵梯。剛有這個梯子的時候,卡布梁的孩子們總愛站在那梯子上,揮著手,繃著個勁兒,假裝即將登機的外國元首模樣。高街和下街西到辦公樓前匯成齊平的路面,東邊到二號橋漸漸成了平整的街面。如果從空中俯瞰這條街,家屬區(qū)這一片的街面,就像縱向劈開了的橡皮筋一樣,順茬有了錯裂。兩邊的房子都是二層高的簡易樓,各有六棟,每棟十二戶。有段時間,卡布梁人把這片家屬區(qū)叫做“七十二家房客”。
我們家剛搬進這棟樓時,樓里的住戶礦上哪個單位的都有,有礦中的老師,礦醫(yī)院的大夫,也有像黃工這樣的生產(chǎn)科的工程師,還有像我爸爸這樣的挖煤工。論籍貫的話,更是天南海北哪兒的人都有。就以我們這棟房子為例,從西往東,第一家老孫家兩口子是甘肅人,他們是從山丹煤礦調(diào)來的,跟周阿姨兩口子是老鄉(xiāng);接下來我們家是河北人,是從三礦調(diào)來的;老謝是寧夏平羅人,是當年從農(nóng)村招工來的;黃工是杭州人,杜月梅是寧波人,兩口子都是南方知青,是招工到卡布梁的;張大夫是上海人,老右派,張大夫的老婆老肖是黑龍江雞西人。再往下數(shù)下去,李老蔫是河南人,部隊轉(zhuǎn)業(yè)到卡布梁的;蘇建華是湖北人,隨右派父母輾轉(zhuǎn)到了卡布梁的;趙雪六是北京知青,是從礦農(nóng)場調(diào)到卡布梁的;金朝暉兩口子是天津知青,是從南部山區(qū)調(diào)來的。薛建寧是銀川人,是從礦農(nóng)場調(diào)來的;周老四是江蘇徐州人,老錢是遼寧人,這兩家都是卡布梁建礦時,從原來的礦務(wù)局二礦采煤隊調(diào)來的。
這樣的人口組成,也是卡布梁的一個縮影??ú剂航^大多數(shù)是外省人。這些外來人口,一部分是支援邊疆建設(shè)的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比如浙江上海還有北京天津的知青;再有一部分,就是從全國其他兄弟煤礦調(diào)來的,如甘肅山丹,黑龍江雞西,江蘇徐州礦務(wù)局。本地人,多數(shù)是建礦初期從本地周邊的縣區(qū)農(nóng)村招工招來的。
其實,高下街是條標準的瀉洪溝。下街是主溝,在洪水即將沒過下街的攔河壩時,高街就成為一條輔助的瀉洪通道。這條被稱作高下街的馬路,最早叫卡布梁溝,聽大人們講,我們這個礦區(qū)的名字就來源于這條叫卡布梁的山溝。在沒有發(fā)現(xiàn)煤之前,這的確是一個沒人知道的無名小山溝。因為有了煤,這個不知從哪里來的名字就叫開了。等有了兩邊的家屬樓,高下街這個名字一下子就叫響了,成為無可替代的街名。
高下街兩邊的房子相對而建,但方位一致,一律坐北朝南。高街的房子,門是朝著馬路開著的,下街的房子則是背對著馬路,樓門對著南山方向,臨街的后窗,正對著一米二高的攔河壩。攔河壩和后窗之間兩三米的間隔,就成了下街的人家放煤的后院。每家的煤堆壘得有一人多高,高出了攔河壩的壩沿。礦上每年給每個職工配發(fā)四噸供應(yīng)煤,一噸兩塊錢,憑供應(yīng)票直接到選煤樓邊上的煤場裝車,滿滿一卡車拉到家,總共八塊錢。全是大塊大塊閃著光亮的無煙煤。這種無煙煤是卡布梁的特產(chǎn)。這四噸煤用得細心點,一年燒不完。據(jù)說,用鐵絲網(wǎng)當煤院圍攔是程叔的發(fā)明。鐵絲網(wǎng)這東西礦上多的是,是選煤樓用來選煤篩煤用的羅網(wǎng),根據(jù)篩的煤塊大小,鐵絲網(wǎng)的網(wǎng)格大小不同,鐵絲的粗細也不同,網(wǎng)格越大的鐵絲越粗越結(jié)實。用做圍欄的是最粗的一號鐵絲編結(jié)的最大號鐵絲網(wǎng),網(wǎng)格有一個大人拳頭大小,當圍欄真是又結(jié)實又好用。到礦供應(yīng)科批個條子,不用花錢就能到副業(yè)隊去領(lǐng)上一捆,這一捆有二十米,做個圍欄富富有余,余下的還可以搭個雞窩。很快,大家都學(xué)著周阿姨家的樣子,用鐵絲網(wǎng)圍住了各自后院的煤堆。連我們高街這邊的煤院也如法刨制。一眼望過去,下街的攔河壩上,都架上了鐵絲網(wǎng)圍欄。講究點的,在圍欄的四個拐角立了木頭樁子,加以固定,大多數(shù)人家,都是只要能把鐵絲網(wǎng)固定住,能把煤結(jié)結(jié)實實地圈上就行,不那么在意圍欄的形象。猛然看上去,滿是鐵絲網(wǎng)和煤堆的下街便有了幾分隨便和凌亂。
因為向北的視線完全被山擋著,我更喜歡二樓臨街的南窗,一眼望向街面。高街的地勢高,視野開闊,透過窗戶,下街的一切也盡收眼底。
下街和高街形成的高度落差,幾乎和攔河壩相當,攔河壩最大的作用是每年七八月份雨季來臨時防洪瀉洪??煽ú剂旱慕涤杲K是很有限的,一年也下不了幾次雨。不知從何時起,攔河壩便被派上了用場,成了卡布梁特有的宣傳欄。攔河壩上常年刷著大紅字:誰英雄,誰好漢,比一比,看一看。每個字都有近一平方米大小。每隔一段時間,這些字都得再涂一層新漆,要不不是刮臟了,就是有些字脫了膝色,缺胳膊少腿,不好看了。這樣刷了標語的下街,便不再顯得光禿禿的,反而有了一種整齊劃一的氣勢。
一個個單個的大字,支支楞楞地立在那里,并沒有什么意思,但順著走過去念下來,那些字便有了一種奇怪的力量。特別是對于我這個從沒有進過課堂的人來說,那些字有著字面以外的意思,有著特別的吸引力。有時候,我看著那些支楞楞的大字,感覺到我正在變得無限小,小到能走到字的筆劃里面去。這種奇怪的感覺,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小的時候不知道這種感覺該怎么說,大了,怕說出來,他們會笑話我,說我胡思亂想。我至今記得我最先認識的五個字毛主席萬歲,就來自于這攔河壩上的標語。除了這五個字,在攔河壩上,我還學(xué)會了第一個成語詞組——永垂不朽。當我第一次在紙上寫下這幾個字,問爸爸是什么意思時,我清楚地記得爸爸臉上吃驚的表情。他問了句,你跟誰學(xué)的?我說跟攔河壩學(xué)的。爸爸笑了,摸著我的頭說,多多真聰明啊。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幾個寫得很大,有些歪扭的字,說,這永垂不朽和萬歲的意思是一樣的,就是死不了,一直能活很久,久到一萬年,久到幾乎跟不死一個樣子。這個解釋我明白又不明白,這種似懂非懂的感覺更加深了這幾個字在我腦子里的印記。那一年我大概五歲,我們搬到高街的樓上不過三年。這個字能寫下來,還真不簡單。爸爸指的是垂字,這個字顯得比其他幾個字更長更大,它的筆畫那樣多,好像讓我硬給壘上去,馬上要支撐不住快散架了似的,看上去很有點危險。就是從那天開始,爸爸抽空就教我認字。姐姐則一有時間就抱我到馬路上看標語,抱我到電影院門前去看海報,或者到行政辦公樓前的宣傳欄看黑板報看通知告示。他們教給我的字,只要我認過一次,便再也忘不了。
只要換了新的標語,姐姐準定會抱著我,沿著攔河壩走一遍,帶我認遍那些四四方方支支楞楞的大字,直到那些字里面再也沒有生字。
姐姐抱著我去看標語,不是走馬觀花遠遠地瞧,而是湊近細看。這一湊近細看會發(fā)現(xiàn),上面還有些不易看清的密麻小字。不知道是些什么人總喜歡在這些白漆底上,留下些曲曲歪歪的筆跡,鉛筆的圓珠筆的鋼筆的,什么樣的都有??茨峭崤さ墓P劃,爬蟲一樣的字跡,可以推斷,在這堅硬又有些凸凹不平的水泥石頭的壩墻上,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很艱難無比,寫字的人似乎既堅決又困然。寫的都是些什么呢?XXX和XX吃老虎了,或者直接畫了一個很丑的我不認識的東西。我問姐姐吃老虎是啥意思,還問那畫的是什么?姐姐說,咦,惡心死了,別問了,全是臟話。姐姐的表情既鄙夷又害臊,想立即走可又不忍心走似的,又看了一會兒,才抱著我再往前挪,再找一些能讓我看的。上面寫著XXX是個壞人,或者XX你為啥生我氣?或者寫著,XX我喜歡你;XXX我再也不想理你了,這樣莫名其妙的話。這些細小的幾乎看不清的筆跡,這樣曖昧不明的話,躲在標語的角落里,似乎帶著某個人的隱秘想法,在那里探頭探腦著。和那些諱莫如深的字眼,不堪入目的字眼一樣,似乎藏著什么事情。姐姐湊近瞧著,在那上面尋找著什么。突然想起來什么似地,姐姐轉(zhuǎn)過頭對我說,別給爸爸媽媽說你在這上面看到的字,那些意思不好,不能讓爸爸媽媽知道。姐姐雖然這樣對我說著,但是我能感覺到,她可比我好奇多了。特別是看到某個名字,某個她認識她知道的人的名字時,姐姐會有一種滿足的表情,甚至吃驚地叫一聲,說,這個XX我認識,真惡心,可讓我逮住了,丟人??僧斘覇査趺椿厥聲r,她又不說了。你還太小了,說了你也不懂。姐姐這樣一說,反倒勾起了我更多的猜測,似乎那里面帶有某種神秘之事,帶著隱隱約約來自身體深處的某種隱約難言的東西。
等到刷了新的標語后,這些就沒有了,一起被新刷的油漆蓋在了下面。
一早起來,媽媽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日歷本。
今天是五一勞動節(jié),日歷上是整面的紅字,每逢節(jié)假日,日歷上的字就從黑變成了紅。媽媽一邊取下鐵夾子別上過去的一天,一邊念叨,嗯,今天是多多的生日,多多的生日一過就夏天了。
我出生在五一勞動節(jié),爸爸說我生在了一個光榮的日子。
“光榮什么呀,孩兒的生日媽的苦日。你知道生你多難?!害(西北方言,懷上的意思)你的時候就麻煩,我一天光喝點稀飯,吃啥吐啥。本來也沒啥吃的。害你們?nèi)齻€,都是這樣?!?/p>
“孩子生日,你扯這些個干啥?”爸爸好像預(yù)感到媽媽接下來會說什么似的。
“當然啦,你一天不是打球就是搞宣傳隊,天天到外面打比賽演節(jié)目,啥也不管?!眿寢屩钢覍Π职终f,“要不是張大夫讓人給拉出去批斗,找不到一個大夫,還能有她?當時就不想要她。”
我一聽,就哇哇大哭起來。
“你看你,一大早上就跟孩子說這個,這是當媽的該說的話么?!”爸爸抱起了我,喝斥了媽媽一句。
媽媽并沒停嘴:“哭啥?我還想哭呢。打生下來,你就是個病秧子,生你帶你,要多難有多難!想吃點可口的,哪有?害衛(wèi)東時,還吃了一只雞,不對,就吃了兩個雞翅膀,兩個雞爪子,帶肉的一點沒見著。害她兩個,一點肉腥都沒見?!?/p>
“你這個人真是,總提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有啥意思?!”
“有啥意思?!”媽媽眼珠子一瞪,“我就想說,你石家人是怎么對我的,一個月子吃的那幾口雞肉,還是我娘從老家給我寄的錢買的。錢我都給了他奶奶,就給我啃了兩個爪子。后來生芳芳和多多,我就是餓死,也再不上你石家的門,根本指不上?!眿寢尩芍劬?,滿臉恨意,已經(jīng)拉開了吵架的架式。
爸爸叫姐姐抱我出去玩會兒,點了根煙,蹲在院子里。
五分鐘前,我還很高興,以為今天會吃到好吃的,還會有好玩的。但這會兒已經(jīng)哭得稀里嘩啦的。
一個星期前媽媽就開始說起我的生日。媽媽翻著掛在墻上的臺歷本,說:“嗯,又快到五一了,多多的生日要到了?!焙孟袷俏逡还?jié)的存在,讓我的生日變得不可回避。其實,每次快到哥哥姐姐的生日時,媽媽也不會忘記。哥哥出生在立秋那一天,姐姐出生在十二月中旬,一個跟任何節(jié)日都無關(guān)的極普通平常的日子。但是媽媽都記得。記得歸記得,但不管誰的生日,她對我們每個人要說的,其實都是一樣,比如,孩子的生日是媽的苦日,還有就是生哥哥時,只吃到雞翅和雞爪,生姐姐時天天啃干餅子,生我時天天喝稀飯,這樣的回憶,總是會循環(huán)往復(fù)。每次都會扯出跟奶奶那些陳舊的過結(jié)。好像每到我們的生日,都是她憶苦的日子,撒氣的時候。并且,比哥哥姐姐更多一點的是,最終會說到我的腿不好,說到去上??床』硕嗌僭┩麇X,說到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累,最終會說到她心有天高命比紙薄。本來應(yīng)該慶祝的日子,總是會按媽媽的預(yù)演變成了她跟爸爸之間的爭吵??赡苁且驗槲疫€小不記事,在這個五一之前,我并沒有特別清晰的感覺。而從這天起,媽媽對于生日的定義根深蒂固地種到了我心里,媽媽的說法,在我心里衍生了諸多無法釋然的堅硬物質(zhì):內(nèi)疚,忐忑,不安,毫無來由的隱憂,茫然不知所措的心理負重。對我來說,生日是引發(fā)爭執(zhí)的導(dǎo)火索——沒有什么值得祝賀的。
媽媽說的還能有錯么?她說得那樣大聲有力,那樣壓倒一切,似乎氣勢就是道理,結(jié)論就是道理。盡管這道理我并不完全懂。
姐姐抱著我沿著攔河壩,順著下坡往東走,漫無目的地走。她一邊哄我不要哭了,一邊說,煩死了,真倒霉!每次小魚過生日,杜姨都要給小魚煮兩個紅皮蛋,黃叔還要給小魚一個小本子。還是給杜姨當小孩比較開心。
五一的早上,雖是朗朗晴天,但是風(fēng)一直不停地刮著,還很冷。而一大早,能去誰家玩兒呢?今天放假休息,這么早,也許人家都還在被窩里做夢呢。出門的時候,忘了給我裹個小被子,姐姐怕我著涼。姐姐抱著我轉(zhuǎn)了一小圈,實在是沒處可去,看我不怎么哭了,就往回走。
爸爸順手在地上按滅了煙蒂,跟我們一起進了屋。
媽媽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一臉平靜,正在梳洗。她對姐姐說,給多多洗個臉,再換個衣服,把上次媽從上海帶回來的藍紅格格的厚外套給穿上,今天風(fēng)大得很。
姐姐拿眼睛翻了翻媽媽,抱我上了樓。姐姐給我穿戴好,帶我下樓時,爸爸正在和面。爸爸說今天吃面,專門給我做碗長壽面,讓我吃第一碗。
姐姐悄悄問爸爸:“爸爸,咱家為啥從來不像小魚家那樣,過生日有紅皮蛋,還有筆或者本子之類的小禮物?!?/p>
媽媽耳朵尖,還是聽到了,說:“你跟人家小魚比,黃工兩口子是雙職工,掙雙份工資,我跟你爸工資加起來也沒有小魚她爸爸多,再說,人家小魚家就小魚一個,咱家你們?nèi)齻€呢。你還真會比。”
媽媽這一張嘴,空氣立馬凝固,一切又回到了一個小時前。
“兩個雞蛋能花多少錢?你不想給過就算了?!苯憬闼坪醣任疫€生氣,竟利嘴利舌地把媽媽頂了回去。
這下可好,媽媽一翻眼睛,眉毛打起了倒立:“就多多這個身體,咱家哪有富余的錢?我一個月工資三十塊零五毛,你爸五十塊八毛八,黃工多少錢,八十三塊二,你杜姨四十二塊一毛四。你算算看,差多少?”
“一天錢錢錢,你就知道錢!”姐姐氣得直沖媽媽嚷嚷,“多多這么小能吃多少?你不想給我們過生日就別提!就別生!”姐姐把我放在里屋的小床上,嗵嗵嗵地上了樓,哐地一聲,樓上的屋門關(guān)上了。
“咦,你個小短命鬼,翅膀長硬了,知道氣你媽了?有本事,長大自己掙去,生日想怎么過怎么過。”媽媽罵完姐姐,還在叨叨,“我一天光管你仨吃喝就夠夠的了,哪兒還有精力給你們過什么生日。咋沒人想著給你媽孝敬點啥?!?/p>
“你還是親媽么?把我們生下來,你通知我們了么?是我們硬要你生的么?”姐姐凌歷的聲音從二樓滾了下來,“你就是沒有小魚她媽好。你不講理!”
媽媽沖爸爸嚷嚷開了:“石春陽,你耳朵聾了?你丫頭這是要反了,???你不管?。俊?/p>
“大呼小叫的干啥?孩子說就讓說兩句么。本來就是,你要給過就過,不過就干脆別提!”
“讓你管孩子呢,你倒說起我來了?關(guān)鍵時刻你就和我唱對臺戲。我看你這個人就指不上!你們石家打根上就不正!”媽媽把槍口對準了爸爸:“你就慣吧??茨惆押⒆佣紤T成啥樣。小孩子家過什么生日?我長這么大,誰給我過過生日?”
“一桿子打翻一船人,你這當媽的,還跟孩子爭……”爸爸正說著,杜姨瘦瘦小小的身影,背著一背簍煤探了進來。杜姨邊探頭,邊喊了一聲:“多多媽,今天燒啥飯?”杜姨沖我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面條,吃不吃?今天是我們多多生日?!眿寢尩哪樧兊煤每欤ⅠR換上了一副略帶笑意的面孔。
“哎呀,多多五歲了吧,不對,六歲啦,是不是?那阿姨晚上燒魚給你慶祝,中午來不及了?!?/p>
杜姨說小魚就想吃我們家的餅子,晚飯用魚來換餅子。小魚最愛吃我媽烙的餅,還愛吃我爸爸炒的土豆絲,總讓杜姨來我家討要。杜姨不會做面食,食堂買的,小魚不愛吃,杜姨從來都不是空著手,每次都先給我端來一碗魚。我愛吃魚,偏偏媽媽不會做魚,卡布梁也買不到魚。而杜姨南方老家總是給他們寄魚干咸魚之類的。杜姨說過,我身體弱,吃魚最好,蛋白質(zhì)高,補腦子,補身體。
“今天怎么這個點才下班?”媽媽倚著門問杜姨。
杜姨說:“別提了,我這個星期上夜班的,一早就該回來的。結(jié)果早上讓我們加班,說是加了一車皮的運輸,必須得洗出來,整個車間里的八個皮帶都開了,我就留下來加班好啦,有加班費的,也劃算。等加完班,我得等大主任小主任所有領(lǐng)導(dǎo)走了才敢走,要不背著一袋子煤,不找著挨剋么?!倍乓桃惶滞螅戳讼卤?,“呀,都快中午了,我得趕緊回去洗洗,臟得呢?!倍乓虜[了擺手,走了。
媽媽扭頭小聲對爸爸說:“這南方人過日子就是精,兩口子掙那么些個錢,還舍不得花錢買煤呢?!倍乓淘谶x煤樓上班,每次下夜班,總是會順便從班上偷偷背簍煤回家。我們這排房子的人都知道。
“你小點聲,你咋不說人家還舍得花力氣呢。這么老遠的路,擱誰誰不嫌累?!?/p>
媽媽沒搭話。他們沒有再接著吵,之前的火就這樣莫名地平息了。
我在小床上呆得實在無聊,讓爸爸抱我上樓。姐姐好像已經(jīng)忘了剛才的不愉快,看我上樓來,塞給我一個小玩意兒,一個用彩色玻璃糖紙扭成的穿長裙的小人兒。她又把她積攢的漂亮糖紙本拿來,讓我挑三張。我先挑了一張極普通的,透明的塑料紙上有紅黃藍三色小圓點的糖紙,那是一種橘子味硬糖的糖紙。姐姐的收藏本里,這種糖紙最多。我又挑了一張純金色的。姐姐面露難色,有點舍不得:“這張金紙是小魚送我的,我也就一張。”說完又想了想,“算了算了,反正小魚還有,我再問她要。”
在我們這撥孩子里,小魚收藏的糖紙是最多的,也是花樣最豐富的。小魚的爸爸黃工總喜歡給小魚買糖吃。小魚有個姑姑在香港,去年過年的時候,小魚收到姑姑寄來的包裹,那張金色的糖紙就是她姑姑寄來的,是用來包巧克力的。我拿著那張?zhí)羌?,使勁聞了聞,一種很特別的味道。
我聞著,問姐姐:“巧克力啥味兒,是不是跟大白兔奶糖一個味兒?”
“肯定不一樣,巧克力是黑色的,大概跟紅糖一個味兒吧??隙ū燃t糖還要甜?!?/p>
紅糖我吃過,比紅糖還要甜的,會是什么味兒呢?在我有限的記憶中,一點也沒辦法給這個叫做巧克力的東西,想象出一種比紅糖或者牛奶糖更特別的甜味兒。而越是想象不出來,我越是饞。姐姐說她在商店里看到過巧克力,是那種大版的巧克力,用一種半透明的牛油紙包裝的,上面有幾個紅色的大字——奶油巧克力。姐姐說,看上去很好吃,就是買不起,一塊錢呢,太貴了。姐姐咂了咂嘴。
“唉,別說一塊錢的巧克力了,媽媽連五分錢的冰棍都舍不得給買?!?/p>
姐姐說得沒錯。每年卡布梁最熱的七月,總能聽到門外有人喊,冰棍冰棍,呼魯斯泰奶油冰棍。賣冰棍的是個上了點年紀的男人,背著白色的方木箱。每次我們都眼巴巴地看著賣冰棍的一邊叫賣一邊走過去。呼魯斯泰是離我們這里不遠的另一個煤礦,屬于內(nèi)蒙古,那里的奶牛多,有一個很大的奶廠,一到夏天,專門生產(chǎn)冰棍,冰棍分兩種,一種是普通的,一種是奶油的。只要這聲音一在門前響起,小魚準定跑出來買一根,而且是最好吃的奶油冰棍。奶油冰棍要一毛錢呢。姐姐問媽媽要過,說想吃冰棍。媽媽就像今天早上一樣,一瞪眼,喝斥道:哪兒有錢?!你三個一人一根要三毛錢,三毛錢能買一斤多雞蛋呢!姐姐慫恿我跟媽媽要,說媽媽最寵我,我能要來。我可不敢,姐姐一挨罵,我就嚇得不敢再說什么。再說,即使我說我想吃冰棍,媽媽也有一萬個理由不讓我吃,說吃了冰棍會拉稀,會把我糟糕的小身體拉壞的。哥哥也纏著要買。哥哥說,我不買貴的,五分錢的冰棍就行,就一根??墒?,哪怕是五分錢的冰棍,媽媽也會說,五分錢,你仨至少得一毛五分錢,一毛五能買四個雞蛋,還能炒一盤菜,不就是個甜水水凍成的冰,有啥吃頭,你當你媽的錢多得沒處花啦?!說來說去,就是不買,就是沒錢。姐姐要是說,那人家小魚咋就可以吃?媽媽準保會說,咱們家要是也只有你一個,我也給你買,想吃啥買啥。一句話,就把我們的嘴巴全給封住了。
可是,不吃上一口冰棍怎么能叫夏天呢。
還是姐姐有辦法,她能蹭上小魚的雪糕。當然,小魚也不傻,才不會讓姐姐白舔的。小魚會提出交換,要用我媽烙的餅子或者素包子換。姐姐就用四分之一餅子換小魚的四分之一雪糕,也就是讓姐姐咬上一小口。換過一次,小魚就生氣了,給我媽告狀,說姐姐咬了一大口,把一半都咬沒了,非得要我姐給她半個餅子,我姐不給。她倆為這個好長時間都不說話呢。
姐姐這會兒又打起了小魚的主意:“哪天小魚吃巧克力,我管小魚要點嘗嘗,一定給你也嘗點?!苯憬憧粗艺f,“唉——什么時候能有錢呢?一塊錢,一大筆錢。”姐姐沉浸在幻想中?!耙粔K錢,能買半噸煤呢,你想想,這巧克力有多金貴?!苯憬阋矊W(xué)會了媽媽算賬的方式,姐姐用手比劃了一下,說,“那巧克力才有一個小本子那么大。等我長大,我一定得掙大錢,想吃多少買多少?!?/p>
吃飯了——爸爸在樓下喊我們。趕上節(jié)假日,家里就由一天三頓飯簡化成了兩頓。剛到十一點,就吃晌午飯了。吃飯的時候,爸爸和媽媽好像已經(jīng)完全忘了剛才吵架的事,依然像往常那樣,一邊吃飯,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閑話。媽媽對當天爸爸的廚藝品評一番,嗯,今天這個面揉得好,筋道,滑溜,要是配上羊肉臊子,那才美呢。
那碗長面,我吃得一點兒味道也沒有,感覺還不如平常的飯香呢。
吃完飯,媽媽抱著我上了樓,詭詭密密地從口袋里摸出兩顆糖,兩顆高粱飴,塞到我上衣兜里,小聲說,光是給你的,哥哥姐姐都沒有份兒,可別告訴他們。聽見沒?說這話的時候,媽媽臉上的表情非常嚴厲。
我點了點頭,打算攢著慢慢吃。我用手按了按口袋里的兩顆糖,隔著衣服口袋,能感覺到那糖軟軟的。我有點意外,有點高興,但媽媽的話和表情又讓我有點忐忑。
和四面荒山相比,紅磚樓房顯得鮮亮嶄新。一眼望去,周阿姨家的二樓臨街窗戶,整天都拉著窗簾,白色的有小碎花的窗簾。和我家相反,我們家的窗戶是沒有窗簾的。我們總是睡覺時,黑著燈上床,黑著燈脫衣服。家里似乎并沒有多余的布料做窗簾。我媽總是會說,我一個月吃藥就得花多少多少錢,我生下來就是個填不滿的藥罐子和錢窟隆。好像我吃藥,把家里的好多東西,用得上用不上的都給吃掉了一樣。
太陽最毒的時節(jié),媽媽會心血來潮似的,用一塊舊床單掛在窗戶上,權(quán)當窗簾。這窗簾難看得要死。它已經(jīng)被洗得看不出是淡黃還是淡粉的底色,而是一種烏突突的土褐色,因為年代過久,床單中間一大塊是薄薄的幾乎透明的纖維絲縷。媽媽把它對折起來,掛在窗戶上。它顯得不夠長,只遮住了窗戶下面的大部分,上面露著半尺寬的大縫。每次我從窗子看過去時,我都想象著,我們家要是跟周阿姨家一樣,有一個漂亮的、干凈的、有小碎花的窗簾,該有多好。那會成為窗戶上屋子里僅有的一點花色,會讓趴在窗臺上的我心情好些。即使外面光禿的山野里從來都沒有一朵花綻放過,盡管家里養(yǎng)的總是那些不會開花也不會輕易死去的仙人掌和吊蘭,只不過是讓屋子里有一點點顏色而已,媽媽總是想起來時,水澆得四處橫淌,想不起來時,葉子全部都變得萎靡干枯。而那看不出底色已經(jīng)洗得稀薄了的,有個大大的紅雙喜字的床單,哦,是窗簾,映襯得屋里更加黯然無光,甚至更加頹敗。
我常常就趴在掛著這樣一條舊床單的窗臺上,看著樓前的馬路。
我趴在窗臺上,很快,一個上午就過去了。
可以沒有好看的窗簾,但是我卻穿著卡布梁最時尚的衣裳。是因為媽媽每隔半年要去上海一趟,專門給我去開藥,能控制住腦袋不斷長大的藥。等媽媽從上?;貋砗?,我一定就有了一身礦上的孩子們過年才可能穿上的新衣裳,并且,一定是當季最為流行的,有時候是粉白格格的,有時候是藍綠條紋的。不管是什么樣的,我一穿上這樣的新衣服,更顯得像一個洋娃娃,就是我們礦上的人想象的,上海大商店櫥窗里擺著的洋娃娃。只是,我的褲子從來只有兩條,一條卡其色條絨的,一條灰色細棉布的。我媽媽最初是想在她抱著我去鄰居家,或者家里來什么人時,我才可以穿著這樣漂亮的衣服??墒?,我一旦試穿上就不肯脫,死活不肯脫。只有這樣,穿著這樣好看的衣服,我好像才有勇氣趴在窗戶上,看著窗外。同時,總是想象著,人們能看到我,看到像洋娃娃一樣的我。媽媽沒有堅持,默許了我穿著新鮮漂亮的衣服,坐靠在床上,趴在窗臺上。
我望著窗外這條馬路,卡布梁唯一的馬路,無數(shù)次地想象著我穿著裙子在這條馬路上奔跑跳躍。這情景好像電影畫面一樣,在我的大腦袋里回轉(zhuǎn)。但,這僅僅是我的想象罷了。實際上,媽媽第一次抱著我,從這條唯一的馬路上走過,是去火車站。她要帶著我去上海的大醫(yī)院做檢查。礦上的醫(yī)院看不了,他們只能看工傷,只做得了處理工傷的外科手術(shù),或者,給育齡的婦女們刮個宮、引個產(chǎn),其他的就得去礦山外的大醫(yī)院看了。我們家隔了兩個門的鄰居——礦醫(yī)院的張大夫,是上海醫(yī)科大畢業(yè)的老右派。張右派有個同學(xué),是上海大醫(yī)院的兒科專家。張大夫?qū)懥朔庑牛淮耐瑢W(xué)給我仔細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是我第一次去上海。此后,很多年間,都是媽媽或者爸爸一個人去上海,把在這里拍的片子帶過去到上海找大夫開藥。我的頭,大大的頭,吃了上海大夫開的藥之后,控制得很好,再沒怎么長過。只是,我的腿和腳,大夫說,只能是這樣了。
我對去上海的經(jīng)歷一點印象都沒有。大概是我太小了吧。可是,在礦上孩子們的眼里,我雖然是個奇怪的大頭娃娃,但是,我畢竟去過上海。而我蒼白的面孔,隱約看得到毛細血管的幾近半透明的皮膚,穿上爸爸媽媽從上海帶回來的最時興的新衣服,我好像就能滿足那些沒有去過上海的孩子們,某部分強烈卻不真實的想象。的確,沒有人能像我這樣,把這些好看的糖果色,穿得真像糖果一樣。
當游行隊伍穿過這條街道,往礦辦公大樓走去時,總會有人抬頭看一看,二樓朝陽窗戶前的這個小女孩。人們會發(fā)現(xiàn),今天的我,穿了一件玫紅色的裙子。從我露出窗臺的小胳膊和少半個上身,人們可以看出那條裙子鮮艷的顏色和漂亮的樣式。
我是那天我們礦上唯一一個穿裙子的女孩?!傲弧眱和?jié)的時候,誰也別想穿上一條裙子出門??ú剂旱拇禾靵淼煤芡?,要到六月初,你才能體會到,帶著小哨子的風(fēng)里僅有的一點春天的柔意。春風(fēng)雖沒有之前的凜冽刺骨,然而依舊大得讓路上行人的衣服都鼓成了一張張小帆。用媽媽的話講,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哪兒還穿得成裙子。那話的意思,鳥都不會在這里的上空停留,因為要找到一個可以依偎的樹枝是那樣難。沒有鳥語,沒有綠意,更沒有花香,春天憑什么出現(xiàn)呢?永遠都是那樣不同深淺的灰黃,天熱時黃得熱鬧一點,天冷時便灰得寂寞。土灰色的山,映襯的是濃淡各異的藍天。春天總是躲在這土灰和藍色里,單調(diào)到毫無新意。
我總以為這樣的游行,很有一種象征春天的儀式。相比之于四周光禿的山野,我的同齡人淡彩的妝容、手里五顏六色的花環(huán),的確有著一種春天般的鮮艷和活力??墒侨绻职衷诩遗阒铱从涡校麉s會說,怎么老是孩子給大人們表演,這“六一”兒童節(jié),哪像是孩子的節(jié)日。
游行,說白了就是走路,從卡布梁礦區(qū)的最高處,也就是我們礦學(xué)校的操場,順著卡布梁的馬路一直走啊走,走到卡布梁的中心,也就是礦行政辦公樓前,然后再走到采一區(qū)。哥哥和姐姐他們穿著白襯衣藍褲子,走走停停。雖然,狂風(fēng)不斷地往嘴里灌,但他們還是按照老師的要求喊著口號,什么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做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好少年,等等。為了這次游行,我姐姐準備了好久。每次放學(xué)后,她都要留下來幫著扎花環(huán)。奇怪的是,每次姐姐說到花環(huán),我都把它聽成了花圈。我以為,環(huán)就是圈,花環(huán)當然就是花圈。可是,每一次姐姐都很生氣地糾正,是花環(huán),不是花圈!花圈是給死人用的,小傻瓜。我還是不太明白,但姐姐這么肯定,我只能隨著她改口。除了扎花環(huán),還要練習(xí)隊列。拿著花環(huán)的同學(xué),要用紅的粉的黃的花環(huán)擺出很多種圖案和造型。做體操、變隊形,面對著的不僅是馬路和辦公樓,而是樓前面站成一排的礦領(lǐng)導(dǎo),還有后面擁著的礦職工和家屬。媽媽和周阿婕就站在觀眾隊伍里。商店就在辦公樓的對面,我媽他們聽著游行隊伍的口號聲就出來了。她們站在礦辦公樓邊的攔洪壩上,那里地勢高,所有的孩子盡在眼里。姐姐滿臉紅紅白白掛滿笑意,在隊伍前面變換隊形,一板一眼地表演。表演完了,他們會繼續(xù)往西走,到位于西側(cè)的采一區(qū)去,去給礦工叔叔們表演。
每一次,姐姐回來,都要給我講講他們的游行和表演。他們站在有鐵軌的采煤區(qū)巷口,像在礦行政樓前一樣,把變隊形和花環(huán)組合重新表演一遍。叔叔們戴著礦燈帽穿著沾滿煤塵幾乎看不出底色的工作服,或蹲著或站著。那里面有時候會有我爸爸,或者我們家的鄰居,某個很熟悉的叔叔,他們總是會在隊伍外面叫著我姐或者我哥的小名。姐姐會很高興地高聲回應(yīng)一下,有時候會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哥哥則有點嚴肅,像個大人似地沖著爸爸或叔叔點點頭。我爸爸站在最前面,一邊抽著煙一邊側(cè)頭跟旁邊的叔叔說著什么,時不時用夾著煙的食指和中指指向哥哥和姐姐的方位。姐姐那天抹了個紅臉蛋兒,站在第一排。站在后面的同學(xué),沒有舉花環(huán),也沒有化妝?;ōh(huán)是有限的,只給前四排體操跳得好的同學(xué)。后排的孩子,只需要手舉起來,跟著節(jié)奏擺動。哥哥和周阿姨家的三個兒子,都在隊伍后面,用姐姐的話講,是用來濫竽充數(shù)的。而哥哥則對姐姐抹得紅紅白白的臉,有一種極不雅的比擬,說,像猴兒屁股一樣。
等姐姐們表演完,隊伍也就散了。人們像是流瀉的水一樣,順著這條唯一的馬路,傾瀉而盡。
姐姐回到家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脫下來,帶著滿腔仇恨似地狠命搓洗。那樣白的襯衫,那樣白的球鞋,實際上,我特別愛干凈漂亮的姐姐沒穿幾次,因為在卡布梁走上一遭,鞋面就成了黑的,白襯衫就成了灰襯衫。她按照媽媽傳授給她的經(jīng)驗,不用洗衣粉洗,洗衣粉會越洗越黃,而是先用清水洗一遍,肥皂打上泡一會兒,再使勁地用搓衣板搓,清水淘洗后,再用滾開的水燙一下。這樣,才能讓白襯衫白凈如初。刷白球鞋,也如洗白襯衣一樣的,要經(jīng)過幾泡幾洗幾燙的層層程序,還再加一道——抹白鞋粉。晾干后,鞋子準白凈如初,只是走上那么半圈,白鞋就又變成黑鞋了。
在姐姐看來,白襯衣和白球鞋變臟變舊,比之于游行的乏味更糟糕,更令她難以接受。姐姐說過多次,她以后的理想,就是到一個能穿白襯衫白鞋子的城市里去,做一個體體面面、白白凈凈的時髦女孩。當別的孩子都在講著長大后當個解放軍或者科學(xué)家時,我姐姐的理想顯得那么渺小那么現(xiàn)實。在我急切盼望長大的那段日子,姐姐的理想也幾乎成了我的理想。這理想并不高尚,還有點兒可笑,瑣細低微到讓人不好意思說出口,但卻格外親近真實,一度令我著迷。
每年的“六一”都是這樣。姐姐他們以游行的方式度過,而我則穿上絕無僅有的裙子,來迎接剛來就馬上完結(jié)的春天。
這一年“六一”稍有點特別。哥哥的班主任意外地給他們安排了一次集體春游。
哥哥特別興奮,老師決定帶著他們爬上卡布梁的最高峰——塔拉。我第一次在哥哥嘴里知道那透過窗口天天可見并不算太遠的最高峰,叫塔拉,那常會出現(xiàn)在姐姐作文里海拔3880米的來源地,就是塔拉。
爬山?jīng)]有什么新奇的,這光禿禿的山,有什么好爬的,哥哥說。我們老師沒說爬山,我們老師說的是穿越——穿過塔拉就越界到了內(nèi)蒙古,老師說,那里有一個剛剛廢棄的磷礦。
穿越塔拉,成了讓哥哥興奮不已的事情。老師讓每個人帶上吃的,因為穿越幾乎要一天的時間,中午需在途中野餐。哥哥這會兒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第二天春游帶什么吃的上了。
媽媽煮了兩塊咸菜疙瘩,烙了一大張餅,又用空的罐頭瓶灌了白開水。哥哥抱著我在一邊看著,堅持要媽媽再加兩個水煮蛋??磱寢寷]有給他加的打算,他瞅了瞅我,拍了拍我的后背,對媽媽說,多煮兩個蛋,我要帶多多一起去春游。哥哥接著說,我背她。
媽媽沒吭聲,而是真的加了水煮蛋,不是兩個,是四個。我以為,那多出來的兩個是為我準備的。我有點意外,更多的是懷疑。
媽媽一張嘴,卻有著濃重的哭腔,你說說,這么大的人了,你怎么就不能懂點事?!
媽媽說著就哭了。媽媽邊哭邊說,多多和你們不一樣,她的腿和腳,別說爬山……媽媽停了停,很響地擤了把鼻涕,甩到水泥地板上,右腳在上面跐了又跐,那鼻涕變成了一大片模糊的濕跡。媽媽接著說,你看她的腦袋瓜子一直不停地長,我每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小心又小心,生怕……媽媽說起腦袋瓜子這個詞時,讓我聯(lián)想到的不是腦袋,不是頭,卻是像瓜籽一樣的種子,并且是巨大的種子。而媽媽說起別人的頭或腦袋時都不這樣說,只有說到我時,只因為我長著一個和別人不一樣的腦袋么。
媽媽又擤了一把鼻涕,甩到另一邊地板上,用左腳跐了一下,再一開腔扯成了另外一個話題。媽媽說,要不是那天醫(yī)院搞武斗,大夫都不在,多多也就刮掉了。礦上的人們,都管流產(chǎn)叫刮宮,這詞聽上去冰冷堅硬但卻極其形象,那確實是用一種金屬的手術(shù)工具,伸進子宮里,以強力將剛剛成形的胚胎刮落,堅決而毫不憐惜。
媽媽接著說,后來又趕上礦上的新政策,必須得五口人才能分上樓房……唉,這都是命。媽媽邊說邊又狠狠擤了把鼻涕,擤完,習(xí)慣性地對著地板跐了幾下,幾片濕跡很快就連成一片,變淡了。
因為沒有刮成,我留了下來;因為這房子,我來到了這個世界。
我再一次明白,我的出生就是個意外。一個意外接著另一個意外,就成了我。難怪,爸爸堅持要給我取名多多。
我終于知道,有了我以后,我們家才能住進當時礦上最好的房子,這紅磚筑就的二層簡易樓房;才能永遠告別那黑洞洞的半洞穴式的石頭小地窯。爸爸媽媽都管那叫小地窯。我曾經(jīng)問他們,啥是小地窯?媽媽騰出一只抱我的手,指著離得最近的山的低腰處,一間小小的幾乎和山體一個顏色的石頭房子。我問,為啥叫小地窯?媽媽張了張嘴,說,大家都這么叫。還是爸爸后來告訴我,這種房子有一面是緊靠著山的,靠山的墻實際上就是立面比較平整的山體,這可以省掉一面墻體的材料和工力。有門的那面墻有一個小小的窗子,幾乎是屋子里唯一的小窗子。為了節(jié)省有限的石料,也為了房子結(jié)實,小地窯普遍都比較低矮。屋子里常年黑洞洞的,大白天都要開著燈。媽媽說,以前我和你爸還有你哥你姐,就住著這樣的房子。夏天還好,一到冬天難死了,三面透風(fēng)。冬天早上起來洗臉,得先破了冰才能舀水,毛巾和抹布全都凍得邦硬,像鐵一樣,得先放在爐子上烤化嘍?;馉t里火苗子有一尺多高,屋里的水缸都能結(jié)層冰,你說說有多冷吧。媽媽又說,天天要走好遠的路,去二號橋的水井擔水,冬天水井旁邊是冰坡子,滑得人都上不到井跟前,挑一次水得費九頭牛的勁兒。要是你爸出門不在家,先得提前挑一天水,把家里的大缸小缸全灌滿嘍,要不然天天喝西北風(fēng)去。
要知道,多少人都想住在這樣的真正的樓房里。能分到這樣的房子,媽媽覺得都是我?guī)淼暮眠\氣。
直到住進新樓半年后,媽媽才發(fā)現(xiàn),我是個只長頭、不長腿的大頭娃娃。
媽媽,哥哥逗我玩,我才不去呢,光禿禿的山有什么好爬的,不好玩。我一邊哭,一邊給媽媽擦眼淚。安慰她,其實更像是在安慰我自己。
屋子里響起了流水的嘩嘩聲。哥哥把那些小蝌蚪都沖到下水道里去了。
每年這一天,哥哥都會從他們游行經(jīng)過的小溝渠里,把那小小的游動的黑蟲子帶回來給我看。那是小蝌蚪。它們跟我一樣,在六月里才感覺到了春天的暖意。不知道為什么,看著它們我深感害怕。我曾在哥哥姐姐的生物課本上,一次次地翻看蝌蚪變青蛙的這一章節(jié),總會因它魚一樣的尾巴,最后變成帶蹼的腳的過程而好奇驚異,但是,它僅僅能存在于課本上,也僅僅能存在于我無盡想象的腦子里。當真的面對這樣幾條小東西時,我的每一次反應(yīng)都是尖叫,然后,把臉別過去,身體盡量往后躲。
這一次哥哥沒有拿給我看,而是直接丟到了下水道里,并且,從此以后再也沒有把蝌蚪帶回家。
我問爸爸,井下什么樣兒?
爸爸說,一條長長的巷道,可黑可黑了。
是不是像走廊房的走廊一樣?下街的樓后面就是走廊房,走廊房東西兩頭是進出的對開大門,中間是條一通到底的走廊,走廊的兩側(cè)便是門對門的住戶?!斑^隧道嘍,探險嘍?!泵看谓憬銕掖┳呃壤飼r,會這樣逗我。過這條走廊,還真有一種探險的感覺,別說是晚上,就是白天,也是黑咕隆咚的,那是姐姐他們最愛玩捉迷藏的地方。
爸爸說有點像,不過還不一樣,井下只有一個門,是進口也是出口,先要走長長的斜走廊通到地底下,再走深深的長長的走廊,可比走廊房黑多了,也長多了。爸爸說了好多次,我才弄明白??ú剂旱拿簩訙\,井道都是斜井,從井口到井底,得走上近三公里。礦井的入口挺寬,有七八米,兩側(cè)是步行巷道,中間是皮帶溜子,和專門運煤的礦車車道。越往下走越窄,最盡頭就到了礦坑工作面。
挖那么長的走廊干什么?我又問。
挖煤呀,煤都是長在地下的,可深了,人得挖個洞,一點點地把煤挖出來。
那煤為啥要長到地底下呀,為啥不長在地上?
長到地上的那是樹,一下子地震了,地翻了個,這些樹全都被埋到了地底下,被上面的石頭和土埋得嚴嚴的,見不到光,沒有空氣,時間長了,這些樹就變成了黑色的石頭,這就是煤,知道了吧,小傻瓜。煤是樹變的,樹是煤的童年,煤是樹的記憶,遠古的記憶,從木頭變成了石頭,要經(jīng)過上億年呢。
爸爸一下子說了這么多,我有點糊涂了。我想象不出來木頭怎么能成為石頭的,家里的桌子椅子都是木頭的,院子里壓咸菜缸的是石頭,院里的小房地基是石頭,兩種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怎么變的呢?我又問爸爸,那木頭怎么變成石頭的,怎么變不成別的呀?
一般樹死了,慢慢就會變成朽木的,慢慢就化成灰了,但是在地底下,一點空氣沒有,就不會腐爛,會一點點成了化石,完全在真空狀態(tài)下關(guān)上上億年,樹會發(fā)生奇妙的反應(yīng),只有運氣好的樹才能變成煤呢。有些變得時間不夠就成了煤矸石,看上去是黑的,卻硬得很,燒不成。知道了吧?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還是不太明白,那為啥要把那些運氣好的黑石頭挖出來呀?
用呀。煤可以給人帶來好多好多的用處,咱們天天做飯燒爐子要用煤,冬天燒火取暖也用的是煤。煤還可以發(fā)電,晚上就有電了,就不黑了,多多就不害怕了。小火車是怎么開的呀,一燒煤有能量了,就帶動了發(fā)動機,就嗚——往前跑了,一下子就跑到銀川呢。還有,爸爸去挖煤,可以給多多掙錢,有了錢,就可以買好吃的,是不是?
那井下黑黑的,怕不怕?我問爸爸。
爸爸想了想,說,不怕,爸爸有礦燈帽呢,帽子上有燈,我們好多人的燈一開,井下就不黑了。再說,爸爸是大人,大人膽子大。說完,爸爸看著我,又說,你的小腦袋里怎么這么多問題?跟你說實話吧,爸爸也害怕呢,井下危險得很,都說四塊石頭夾塊肉,一不小心,就會出事故,井下一冒頂,不知道哪塊石板下來就把人砸死了,還有瓦斯會爆炸,井口會透水,一爆炸一透水,會把人活活炸死,活活憋死,死的就不是一個兩個。爸爸停了停,又說,就連脫了軌的礦車都可能磓死人,你說危險不危險?
看我還要問,爸爸趕緊說,好了,我要去做飯了,你在這兒好好坐著,跟貓咪玩會兒。爸爸把剛睡醒的貓咪抱到我腿上。我便忘了繼續(xù)問爸爸害怕這個事了。
貓咪是姐姐才從同學(xué)家抱回來的。這只小白貓?zhí)萘?,就像媽媽說的,刀條子臉,看上去有點苦相。貓咪怯怯地縮到了床角,身子微微弓著,毛有些炸著,眼睛總是淚汪汪的,好像很傷心似的。過了好一會兒,貓咪終于窩在我的肚子邊打盹。我撫著它輕微起伏的毛絨絨的小身體,感覺到了一種熱乎乎的氣息。它扭過頭來輕輕舔我的手指頭,還沖我發(fā)出細細的喵喵聲,好像沒有氣力似的,又像是在撒嬌。我把床上的那只乒乓球扔給它。那白色的小球一彈到地上,它渾身的毛變得豎立而膨松起來。它跳下床去,用前爪探兩下,然后,用爪上的小肉墊一推,球往前滾了去。貓咪一個飛躍,跳到球跟前,再用另一只爪試探一下,再一推,如此這般。漸漸地,它跟隨著乒乓球的彈跳,左追右沖,好像足球場上的明星一樣,邊跑邊帶球傳球,樂此不疲。雖然它是個小母貓,我卻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馬拉多納”。
有了“馬拉多納”,我一個人在家也不覺得有那么無聊了??础榜R拉多納”踢乒乓球成了我每天固定的娛樂。
雖然,拉拉隊和觀眾常常就我一個人,“馬拉多納”卻玩得不亦樂乎。我異想天開地想訓(xùn)練這只貓。我拿起乒乓球扔下床去,嘴里一直招呼著“踢過來踢過來”,我希望它真的像馬拉多納一樣,臨門一腳把球踢到床邊來,可是這只貓沖出屋子,乒乓球有節(jié)奏地彈跳著一下下遠了?!榜R拉多納”發(fā)出長長的喵聲,追到了樓下。任我怎么喊,“馬拉多納”都不再回到我眼皮底下。過了好半天,也許是它玩膩了,突然想起來似的,才喵喵叫著,順著我的喊聲跑上樓來,蹲在床邊,喵喵的聲音細弱猶豫,似乎在解釋在請求,在試探我。我拍拍床,它跳上來,重又趴在我身邊,蹭我舔我;仰躺著讓我給它撓癢癢,撒嬌耍賴;趴在我懷里,半睡半醒。
我一聽院門響,趕緊把貓趕下床去。媽媽回來了。媽媽如果看見這只貓在床上打滾,會罵我的。媽媽每天上午十點來鐘回來,呆上十幾二十分鐘,照顧一下我的吃喝拉撒,然后再去單位。媽媽看那只貓從樓下躥了下來,會問我,多多,你沒讓貓上床吧,這貓身上可有寄生蟲,臟得很。“馬拉多納”聽見了媽媽的聲音,簡直就像什么可怕的龐然大物要出現(xiàn)一樣,一個箭步早不知道躥到哪兒去了。媽媽氣得直罵,這死孩子貓,嚇人一跳。媽媽幫我換了尿布褲子,簡單準備一下中午要做的飯,把米淘好,菜洗好切好。這樣哥哥姐姐們一放學(xué)就能吃上飯。弄好這一切,院門一響,媽媽又走了。
而下午,爸爸會在家。為了我,他一年四季只上早班,早上六點不到離開家,下午三點媽媽剛走一會兒,他就下班了。
爸爸一進門會先喊一聲,多多,干啥呢?我說在呢或者跟貓玩呢。爸爸聽到我的回答后,才放了心似的。然后,我聽到他洗手,窸窸窣窣脫換衣服。我邊應(yīng)聲邊想,我還能干啥呢,我只能坐著或躺著,在每天奔波在外面的大人看來最舒服的兩種姿勢,而哪一種久了都會讓我渾身不自在。好在有“馬拉多納”,它的喵嗚聲時不時打破這過于安靜的白天,它的奔跑騰跳,也讓我有了一種期待的動態(tài)和活力。
聽到爸爸嗵嗵嗵上樓的聲音,“馬拉多納”跳下床,沖下樓梯,在爸爸的腳跟前繞來繞去。爸爸一邊說,去去去,別礙事,一邊慢慢地抱起我下樓去,把我放在樓下的小床上。
“馬拉多納”站在地上,靜靜地觀望我和爸爸。爸爸在幫我換尿布。
害羞,尷尬,一種隱藏很深卻又無法言說的羞恥感,讓我覺得自己還不如這只小白貓。連它都會定時跑到院子一角,對著那只盛滿沙子的紙盒里便溺,然后再埋上,成為它不想為人知的隱私。我已經(jīng)是一個知道害羞的小姑娘,我卻沒辦法把自己的身體還有因為身體帶來的羞愧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看到。越長大,這種羞愧感越是強烈。有幾次,獨自在家的我想搬動自己,自己解決拉屎撒尿的問題,費了半天勁兒卻只把自己弄得更加狼狽,弄得我既無法躺下也無法坐好;弄得我的褲子脫也脫不下來,穿又穿不上去,我只好用一床小被子暫時遮住我難堪的身體。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學(xué)會控制喝水和進食,以把我對家人的拖累減至最小。
唉,我長長地舒了口氣,扭過頭來,盯著床內(nèi)側(cè)的墻圍子發(fā)起呆。墻圍子上刷的淡粉色油漆已經(jīng)有點發(fā)黃,斑斑點點的,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留下的痕跡。
小孩子家嘆什么氣。爸爸說,看,快看“馬拉多納”,嘿,能死了,真像馬拉多納。
屋子里又一次響起乒乒乓乓的聲音,“馬拉多納”突然撒起歡,不知道從哪個角落把乒乓球找了出來,邊跑邊玩起球來。
爸爸笑了笑,問我,是不是你在家就這樣訓(xùn)練它的?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沒有人知道,我其實最期待的就是睡著的時候。
只有這個時候,我才能像他們一樣,想走就走,奔跑如飛。
這時候的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去那些從來都沒有去過甚至從來沒聽說過的地方,看奇異的景致和特別的色彩。這樣的地方,我會不時光顧,流連忘返,從來不覺得疲累。
我的雙腿和雙腳那樣堅實有力,任我飛奔在布滿青草野花的大地上,給我以充滿活力的飛舞躍動。我潔白的長裙,在輕風(fēng)的撫摸下,水一般飄灑著。我婷婷玉立的身姿,我長長的瀑布樣的黑發(fā),像我一直欲想的那樣,在奔跑跳躍時隨風(fēng)起舞,翻飛飄逸。
我就那樣跑著跑著。輕風(fēng)從耳邊拂過,我聽到了鳥兒的歌唱,聽到了林間密語,我感覺自己就是那林中仙子,長發(fā)飄飄,白裙婀娜,輕盈美麗。
跑著跑著,雙臂一張,借著輕柔的風(fēng)力,我飛了起來,飛得那樣高那樣遠,飛得那樣輕快那樣愉悅。
成片成片的金色麥田,蕩起一波又一波的麥浪;一望無際的森林,望不到邊的綠色;異常艷麗的花兒,大朵大朵的,紅的粉的黃的橙的紫的藍的,森林變成了花海。飛越花海時,我總要停一會兒,在它上面輕輕緩緩地飄上一陣兒,好記住那些看不夠的奇形怪狀,好使勁地吐納那奇異的香味兒。而每一次不等我看夠聞夠,突然一陣風(fēng),又把我吹到海上。我踩著透明的碧玉一樣的海水,漫步在海邊黑色的礁石和金色的沙灘上。輕柔的浪花里,飛躍著各種各樣的魚兒,大小不一、五顏六色,都是些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叫不上名字的魚兒——藍色和粉色相間的斑紋魚,成群的橙色小魚,黑白條紋的扁魚——碧藍的海水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我和晶瑩透明的小魚一起,在海水里游弋嬉戲,隨著波浪上下浮游。只要胳膊輕輕一劃,腿輕輕一蹬,我便和魚兒一樣,游出好遠。我也變成了自由自在通體透明的銀色小魚兒。
暢游在海水里就像飄浮在空中一樣,我的身體從未有過的靈動輕捷;我心里蕩漾著電流般的,強烈而異樣的激動興奮。
突然間,我的臉上冰涼,渾身發(fā)抖。我被巨大的浪頭推出水面,眼見著要被巨浪甩到堅硬的礁石上。
我一下子驚醒過來。冰涼的水痕還掛在臉上。那是眼淚,是從夢中溢出,涌向現(xiàn)實的海水。
冬日的清晨,天光暗黑,卡布梁的上空響起了《東方紅》序曲。
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發(fā)出的樂音,時而高昂時而混雜飄忽,好像是風(fēng)欲把聲音刮散似的。嘹亮的序曲響起的那一刻,在我聽來卻是滿滿的憂傷。這聲音總是在一瞬間就讓我回到沮喪的境地——每天重復(fù)的聲音預(yù)示著我的今天和昨天會是多么地一樣。幸好,很快它就被其他蘇醒的聲響所掩蓋。姐姐的大呼小叫,哥哥重重的摔門聲,爸爸的咳嗽聲、吐痰聲,捅爐子的聲音,燒水沏壸的水流聲,還有,媽媽叫醒我的大嗓門。
實際上,我是那么不愿意醒來。
醒來的我會以哭來抗議,一邊哭一邊說我要上學(xué)。我多么想跟哥哥姐姐一起去上學(xué)。媽媽會哄我,會越來越心煩意亂地哄我,她嘴里含著隔夜的餿氣安慰我,那話語里包裹著呵斥、無可奈何,還有不耐煩。如果我在這種安慰中不識趣,仍執(zhí)意要哭要鬧,媽媽很快就堅持不住了似的,露出她常會對哥哥姐姐做錯事時的兇相。她的五官扭在了一起,頭發(fā)像山上一種叫扎扎毛的干硬矮灌木,東一頭西一頭地雜亂豎起。她把已經(jīng)抱在懷里的我重重地往床上一蹾,說,行,去吧,去上學(xué)去吧,到了學(xué)校我看誰會要你,我看你咋辦。我一天要上班,還要操心你三個,我倒想像你一樣,天天啥也不尋思,就在家睡著。再這么煩人,我就不管你了。我真是做了啥孽啦!
其實,媽媽只需要說頭一句話就夠了。那一句話就可以把幼小無助的我撂到一個無人的荒灘上,足夠我驚懼慌亂??墒?,早晨的媽媽就像窗外那條下坡路上剎車失靈的大卡車一樣,根本就無法停止接下來的奔突,不停歇的話語把我一直以來費力維系的那點殘存的信心,飛卷得一絲不剩。這種一再被加重的無力感,讓我對每個早晨都充滿了無法阻擋的恐慌。這些有著無盡殺傷力的話語質(zhì)地堅硬,充滿了看不見的尖銳細刺,被媽媽說出來,雖然一日一日漸漸變得又鈍又老,陳舊稀軟,但是卻在強化著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我上不了學(xué),我更無法像他們那樣正常生活;更說出了我其實從小就無比擔憂的現(xiàn)實:如果離開了媽媽我真是寸步難行,不管我長到多大活到多老。
每天清晨的哭鬧和隨之而來的訓(xùn)斥和牢騷,好像《東方紅》序曲后的一場固定表演,總是演到這一幕就演不下去了。媽媽看我哭得更加慘烈而心軟了下來,她的眼里有一層薄薄的水光。媽媽會在抱怨完抱起我,甚至她的身體比往常更綿軟,撫拍我后背的手更多了些溫存。我在媽媽的懷里,從大哭變成了小聲抽泣,繼而,漸漸地平靜下來。相比于希望能像哥哥姐姐一樣正常上學(xué),我更害怕媽媽不管我。而媽媽的訓(xùn)斥,不過是讓我的隱憂變成了有邊有形的具體物件,就像桌面上任意一件擺設(shè),鬧鐘或者茶杯,觸目可見。
漸漸的,我不再哭了。我的眼淚并沒有變少,只不過從光明正大的號哭,變成了纏綿悱側(cè)的哀泣,從清晨的恣肆變成了深夜的汪洋。深夜的飲泣成了我一個人的獨角戲,再也沒有人聽到看到和知道,也許媽媽太累了,她總是睡得什么也不知道。她夸我懂事了,只是她并不知曉,每個深夜和凌晨,在我小小的殘缺的身體里,悲傷的暗流從未停止過。
洗涮聲,切菜聲,砸煤塊的咚咚聲,搬動桌椅、翻箱倒柜找東西的動靜,一切的聲響,打破這個沉寂的世界。這一剎那,那被我關(guān)在門外的世界,就擠進了我異常靈敏的耳朵,擠走了我過于擁堵的胡思亂想。
爸爸媽媽一邊準備晚飯,一邊說著他們一天在外的所見所聞,比如,媽媽商店里來了三臺單缸洗衣機,憑票才能買上,礦長和科長各買了一臺,還剩下一臺,商店的好幾個女人都想買。媽媽說如果有了洗衣機,能輕松不少,至少不用每個星期天都要用一天時間費勁洗衣服了。爸爸說,家里哪有閑錢?一百塊錢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就是有錢,專供的票也不好找。媽媽嘆了口氣,好半天再不吭聲。
過了一會兒,媽媽又說:聽說,整個煤炭系統(tǒng)下批了一撥轉(zhuǎn)正指標,解決一部分臨時工轉(zhuǎn)正。
媽媽臉上滿是緊張摻雜著希望的神情。商店上一次轉(zhuǎn)正時,媽媽正好抱著我去上??床?,錯過了機會。這次,媽媽說一定得爭取,她和周阿姨是他們商店為數(shù)不多的沒有轉(zhuǎn)正的營業(yè)員,周阿姨比媽媽參加工作還晚兩年。
正式工和臨時工,除了工資不一樣,其他的區(qū)別可大著呢。比如,正式工一個月可以休息四天,臨時工休一天卻要扣五毛錢。因為這,媽媽輕易不敢請假休息。還有,每個月商店要進四五次貨,貨拉來的那天,商店的女人們都得去卸貨,卸一次貨臨時工記工兩毛五分錢,正式工六毛錢,請假的話正式工不扣錢,臨時工則要扣兩毛五。到年終,正式工有年終獎,科長書記拿最多,副科長和各小組長拿第二多,正式工拿三等,臨時工什么都沒有。媽媽說,就是不一樣,不是錢多少的問題,臨時工就是比正式工低一等,哪怕你文化程度高哪怕你能力強都沒用,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媽媽越說臉上越是繃得緊緊的,嘴抿成了一條直線,眉頭中間出現(xiàn)了一個深深的幾字。
媽媽說:“這次是不是得送點禮,給我們趙科長,還有礦人事科的王科長?!?/p>
爸爸當當當?shù)卣兄炼菇z,停了下來:“要送你送去,我不去?!?/p>
媽媽一聽就急了:“你讓我一個女人家去給領(lǐng)導(dǎo)送禮,要送也是我們倆一起去!”
“我不去,我又不認識王科長。我跟人家連話都沒說過,厚著臉皮給人送禮,人家認識我是誰?”
“就因為不認識才去送禮呢。你要是有個一官半職,還用上趕著去送禮?怕是趙科長巴結(jié)咱還來不及呢。你以為你是誰,你一個煤黑子,誰尿你?”
“哐當”一聲,爸爸把刀扔到菜板上,扭過頭吼了一聲:“老子就是煤黑子咋了,老子還不尿他呢!”
“看看,就你這慫樣子,我這輩子也轉(zhuǎn)不了正。”
媽媽說完,聲音突然低了下來:“真是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你看人家對面程大個子,那么個焉不拉嘰的人,最近給趙科長的兒子打了兩件家具。一樣下井,人家手巧會木工活,哪兒像你,一天光知道打球,就不知道維護關(guān)系。”
爸爸直搖頭,還在生氣:“我不會打什么家具,就是會,也不會腆著個臉給他打家具,他是誰呀,我親爹,還是我親兄弟?!”
媽媽并不理會爸爸,而是自顧自地仍在說程叔:“我聽說,那高低柜打得可好了,比給自己家打的還好呢??纯慈思依项^子,這家具一打,保準老周能轉(zhuǎn)正。”
爸爸沒再跟媽媽吵。他坐在門口小凳子上悶頭抽煙,臉色看上去比剛從井下出來時還要黑,眼白混濁,遍布著暗淡的血絲。
我有點害怕,我從他們各自的臉色看出來,這才剛剛開始,接下來他們會吵得更兇。即使他們今天不吵,未來的這幾天,這也一定是他們隨時會爭吵起來的導(dǎo)火索。
爸爸媽媽總是吵架,我有記憶以來,他們幾乎沒有一天不吵架的。為面白了面黑了,為米飯做硬了做軟了,為炒菜油放多了油放少了,一點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是吵架的原因和內(nèi)容。如果有一天不吵架,一定是個很特殊的日子,甚至比過年還要特別的日子。但是這樣的日子幾乎沒有。我在心里嘆了口氣,為什么他們總在用吵架和打架這樣的方式面對任何一件事;他們倆在一起,怎么會有那么多的口角和不快?
我不敢問。我聽姐姐說過,她小時候就沒怎么見過爸媽吵架,我生下來以后,媽媽才變得這么愛吵,變得愛用吵來解決一切。
媽媽還在說:“就你這臭德行,死要面子活受罪,跟著你窩囊一輩子!”
如果媽媽就此打住也就好了。但媽媽又說了一句:“你要是有本事,還用得著去求人巴結(jié)人么?”
爸爸抬起黑沉的臉看了看媽媽,除了憤怒還有一絲仇視。
我從媽媽有點錯愕的臉上已經(jīng)看出,媽媽知道說錯了話,暫時息了聲。這時候,哥哥嗵地一聲闖進家門,膝蓋上一個臟乎乎的大洞,渾身是灰。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今天哥哥撞到槍口上了。
果然,爸爸黑著臉問:“你去哪兒瘋?cè)チ?,放學(xué)為什么不回家?”
哥哥低聲說:“我們……幾個同學(xué)去水庫那兒……玩了一會兒?!?/p>
“褲子是怎么回事,你一天吃衣服呢,這個月你這是弄破第幾條褲子了?”媽媽說。
“你給我說,這次數(shù)學(xué)考多少?”
“82?!?/p>
“82?!”我爸騰地跳起來,一巴掌輪上去,我哥的臉上留下了五個紅紅的手印子。
“考82你也打我。你不說,我只要能考及格就成么?”哥哥帶著哭腔。
媽媽在一邊躥火:“你還有臉說,你抄大球子的卷子,你倆連錯都是一模一樣的?!?/p>
媽媽話還沒說完,爸爸已經(jīng)幾腳踹了上去。
我有點替哥哥不平,可是,我替他不平的方式,也僅限于在一旁哭個不停,大喊和哀求:“爸爸別打了媽媽別打了?!笨墒牵绞沁@樣哭喊,爸爸打得越是兇。好像我的哭喊是一種吶喊助威一樣,不僅沒有起到熄火的作用,反而更助長了父親暴打哥哥的氣焰。
爸爸打哥哥的時候顯得陰沉可怕,跟他平時的隨和,跟他打乒乓球時的開朗截然兩樣。哥哥瞪著眼珠子,滿臉仇恨,惡狠狠盯著我。這時候我覺得比自己挨打更害怕更傷心。
我是這個家里唯一沒有挨過打的孩子,也許是礦上少有的從沒有挨過打的小孩。我知道這只不過是因為我的病殘瘦弱。我也因此有一種錯覺,也許是直覺,我應(yīng)該挨的打全部都轉(zhuǎn)移給了哥哥。我的不挨打,是一種不該有的特權(quán),令哥哥痛恨鄙視的特權(quán)。
家里又剩下我一個人。
“馬拉多納”在一次翻上了墻頭之后,順著院墻跑了,再也沒有回來。沒有人幫我去找它。大概媽媽早就不想養(yǎng)它了。我總是把媽媽給我沖的麥乳精給它喝,或者把媽媽給我做的牛肉飯給它留著。它的走丟正是時候。媽媽說,煩死了,一天你三個我都顧不過來……媽媽的口氣從牢騷變成了抱怨,養(yǎng)個雞啊鴨啊還能宰了吃肉,養(yǎng)貓有什么用,一點用都沒有。
是啊,連我都沒什么用。我不禁這樣想。我總得讓自己有點用。我得找點事情做,至少,能為媽媽做些事情。雖然我不能像哥哥那樣,抬煤倒爐灰,扛米抬面,幫家里干點重活;或者像姐姐那樣每次考個好成績,給媽媽帶來面子和安慰,但至少,我漸漸有些氣力,總能做點什么。我開始學(xué)著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活,比如,給雞剁食拌食,喂好院子里養(yǎng)的三只下蛋雞。我學(xué)著洗衣服,洗我自己的,還幫媽媽洗。媽媽經(jīng)常穿的一件白色半袖衫扔在小床上,領(lǐng)子很臟。這是媽媽最喜歡的一件襯衫。媽媽穿著這件雪白的襯衫,站在柜臺后面一定顯得又年輕又干練。
我費力地側(cè)傾著身子,把領(lǐng)子搓了又搓。我想起媽媽和姐姐洗白色衣物時,總是要用剛燒開的水燙一下,這樣洗出的衣服更白也柔軟。我讓爸爸幫我燒了水。爸爸怕我燙著,拿到一邊澆下去,等水晾涼后,拿過來讓我擰干。
雪白的襯衫晾在院子里的晾衣繩上,散發(fā)著清爽的皂香。我想象著媽媽一進門會高興地笑出聲來。而我就像動畫片里的海螺姑娘一樣,以自己的勞動給媽媽帶來大大的驚喜。
院墻已經(jīng)灑上夕陽金黃的光。我比往常更期待媽媽下班歸來。
我聽到院門響了一下,媽媽一進院子,果然停在了襯衣旁。媽媽大聲嚷嚷著,這是誰手這么欠?怎么洗成了個皺皺×樣兒了。
從什么時候起,媽媽說話越來越粗俗,語氣里總帶著憤然和怨恨,時不時夾著一兩個讓人聽上去臉紅的臟字。我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我以為我聽錯了。爸爸已經(jīng)跑到院子里,小點聲,你怎么罵開了,多多好心好意……
閑得?!手咋這么長!誰讓用開水燙的?燙了更不能擰,這讓我咋穿?我總共就這么一件像樣的衣裳!
夏日的黃昏,院子里突然刮起了凜烈刺骨的寒風(fēng),一下一下冰刀子似地切割著我的臉。我真想躲起來,不讓媽媽看見我。但是我卻沒法動,更沒法躲到樓上去。我意識到我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雖然我并不知道我錯在哪兒了。
媽媽拉長著臉,還在小聲罵著,一邊罵一邊一反平常緊緊頂上院門。進了屋,緊緊關(guān)上房門,媽媽一轉(zhuǎn)身突然捂著臉,放聲大哭起來。
那天黃昏,媽媽帶回一個確切的壞消息。轉(zhuǎn)正結(jié)果出來了,周阿姨和商店的另外一個小媳婦轉(zhuǎn)了正。媽媽沒能轉(zhuǎn)正的理由就是因為總遲到早退總請假,一年累計遲到請假時間超過商店的規(guī)定。
媽媽的肩膀一聳一聳,每一聲哭腔都拉得長長的,每當哭到將要息聲時,好像斷了氣似的再也接不上下一口氣。我害怕地看著爸爸,爸爸輕拍著媽媽的后背。我們都嚇壞了——突地媽媽爆出一個更加嘹亮的悲腔。媽媽哭得這樣痛心,我從來沒有見過。因為是我把媽媽惹哭的,我更是害怕,我也哭了起來。我一哭,媽媽驚醒了似的,拿開了捂著臉的手。媽媽臉上像是水洗過一樣,有些發(fā)腫,泛著暗光。媽媽嗚咽著,用手點著哥哥姐姐,聲音嘶啞低沉地說:你們可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長大后怎么也得端個體面的鐵飯碗,不能像你爸爸這樣當一輩子沒頭沒臉的礦工,沒本事凈受氣;更不能像我這樣當個總是提心吊膽的臨時工,嗚——媽媽捂著臉又哭了起來。
聽完媽媽的這番訓(xùn)話,哥哥姐姐滿臉凝重地回到屋子里,各自安靜地寫作業(yè)。
而我只能回到樓上。向外望去,馬路空虛著,滿是我無所事事的憂郁。
周阿姨家的樓房,由鮮艷的磚紅色,讓我一天天看成了灰污污的土褐色,越來越暗淡。
媽媽再也不去上海了。已經(jīng)調(diào)回上海的張大夫可以幫忙定時把藥寄到礦上。張大夫告訴我媽,十幾年來,我的病情控制得很好,為這種病例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范例。全國十來個同樣的病例中,我和另外一個南方小男孩的治療效果是最好的。我聽了這樣的話,并不覺得有什么,好像一直都知道,世界的某個角落一定有一個與我一樣的人。媽媽說這句話時,我好像看到了那個與我一模一樣的小男孩,也是這樣,坐在特殊樣子的帶轱轆的椅子上,看著窗外。只是,他看到的窗外,一定和我不一樣。我知道,世界上再也沒有像卡布梁這樣的地方,這么丑陋,這么閉塞,這么單調(diào),這么枯燥,這么讓人心生厭倦和無奈不安。
只有這幾天,擺攤的人們一來,窗外的世界,有了與以往不同的風(fēng)景:安靜的礦山又喧鬧了起來;灰撲撲的馬路,也有了一種難得的節(jié)奏。我又有信心趴在窗臺上。
順東而去,這高低不等的馬路牙子上多了一個挨一個的攤位。那些攤位擺得足有我們家這棟樓一樣長。
這些攤位在提醒著礦上的人們,又到了發(fā)工資的日子。從去年天轉(zhuǎn)暖起,每個月到了快發(fā)工資的這幾天,這些擺攤的男人女人們就來了。他們的攤子上,主要是當季最時尚的衣服,比如牛仔褲、喇叭褲,一些格子條紋或者一色的襯衫,也有不多的日用品。那一件件疊得方方正正的成衣,上面鋪壓著大大的整張透明塑料布,為了防止卷著煤塵的狂風(fēng),兩邊都壓上一排排的小石塊。人們每看一件衣服,都要小心拿掉石塊,掀起塑料布,取出裝在塑料包裝袋里的衣服,抖一抖,在身上左比劃右比劃。然后,再原樣塞進袋子里,照樣放回到壓著石塊的塑料布下面。塑料布掀來掀去,衣服拿出來放進去,比劃來比劃去,總有一些人會買到合心意的衣裳。這樣的日子,會持續(xù)五六天。到下個月這幾天,他們又來了,帶著新鮮的衣服新鮮的顏色,一直到秋末,十月一過,他們就仿佛被寒流給刮跑了似的。
礦上的女人們和孩子們都開始時興穿花花綠綠的成衣,和外面大城市一樣的五顏六色的成衣,那不再是代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的專利,也不再是我這個叫多多的孩子的獨有時裝。
媽媽再也不從上海給我買新衣服了。她最后一次從上海買回來的那件格格夾克外套,礦上的攤上也有的賣,才十八塊錢,比媽媽在上海買的還便宜一塊錢。
媽媽仍夾著一條總也織不好的毛褲腿帶著我去串門。我已經(jīng)可以坐在輪椅上了。雖然,媽媽要走好遠的路,到馬路東頭最平的地方,繞下去再繞過來,推我到周阿姨家。但顯然媽媽已經(jīng)省力多了。
自從用了輪椅后,我上樓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不管是抱還是背,我并不明顯但也在悄悄長大的身體,對于爸爸媽媽來說,是越來越艱難的負重了。
這一年,哥哥和周阿姨家的大球子離開了家,去上技校。即使就在兩個小時車程以外的礦務(wù)局上技校,他們也很少回來。姐姐則一心想要考大學(xué),她說她一定得離開這個灰不溜丟、臟不拉嘰,永遠也別想穿裙子和白襯衣的破礦山。她說,她要像小魚一樣,到大城市去,到南方去。小魚一家調(diào)回了杭州老家,偶爾姐姐會收到小魚的信,邀請姐姐還有我們一家到杭州去玩。姐姐回到家,關(guān)上小屋的門,拼了命似地埋頭苦學(xué)。
我呢,每天被媽媽帶著去周阿姨家,繼續(xù)聽她們說著礦上的東家長西家短。
周阿姨說,你看你家多多這么大了,每天樓上樓下的,你也抱不動了吧。周阿姨有點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停下正在幫媽媽繞毛線球的手,豎起耳朵。
唉,要不是多多……周阿姨頓了一下,想了想,好像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詞似地,又停了下來。
很多次,她們實在無話可說的時候,會全神貫注于手下的毛活兒。我喜歡聽她們安靜的時候,毛衣針與毛線摩擦的沙沙響,還有她們發(fā)出的輕微均勻的呼吸聲,間夾在呼吸間歇的嘆息般的鼻息。這個時候,我似乎能聽到她們倆各自心照不宣沒有說出的話。我會一會兒看看周阿姨,一會兒看看我媽。周阿姨有時會突然抬起頭,好像知道我在盯著她看,有點難為情似的。這時她會說,你家多多太聰明了,好像能看到人心里面去,她的小眼神,我都有點害怕。周阿姨說到小眼神時的口氣,帶著不那么明顯,但是我能聽出來的略微夸張的虛情和稍顯刻意的討好。
這女娃子這么靈,真是可惜了。我不知道周阿姨為什么轉(zhuǎn)了個大彎,口氣陡然變得傷感起來。不過,那傷感里不自覺透著以往常有的那么一點不易察覺的優(yōu)越感。更像是在說,幸虧,我沒攤上這么個癱孩子。
媽媽沒搭茬。她的嘴角一撇一撇。我從媽媽突然變僵硬的胳膊看出了她無法吐露的腹語。媽媽心里那個疤結(jié)又被觸痛了——雖然她們?nèi)院瓦^去一樣,周阿姨在棉布組,媽媽在文具組,各站各的柜臺,但是,媽媽和周阿姨各自不同的身份,那樣一個正式工和臨時工的差別,成了媽媽心里永遠的痛,時刻都會被觸及會被無限放大的痛。媽媽兩只手拿毛衣針的樣子,像是端著一支沖鋒槍,全身上下都在使勁,嘴巴一努一努的,好像隨時擔心手里的沖鋒槍會走火似的。媽媽內(nèi)心的扭曲和痛楚,早已涌塞到我的心里。我知道,媽媽坐不住了,要走了。
哎呀,果然媽媽說,得回去了,多多爸爸沒帶門鑰匙。
媽媽推著我回來,一句話也不說。如果媽媽不停地說啊說,哪怕她說的并不是我想聽的,我的心也是很平靜的??墒?,媽媽一聲不吭,我心里亂糟糟的。我想,媽媽一定還在生周阿姨的氣,而不跟我說話又像是在跟我賭氣。
媽媽一進門,看著水池里沒有刷的鍋碗,把毛褲腿往床上一扔。什么玩意兒!媽媽罵了一句。
媽媽推著我又出了門。我不知道她要把我推到什么地方,肯定不是再去周阿姨家。她腳下帶著風(fēng),推著我一直往商店的方向走。
我有點莫名其妙,問媽媽:我們?nèi)ツ膬海?/p>
找你爸去,臭不要臉的一天就知道打球,就知道玩兒,家里啥事也不管。
我就這樣被媽媽推到了電影院旁邊的平房,那個被稱作工會俱樂部的地方。
俱樂部里燈火通明,八張乒乓球案依次排開,每個案子跟前都圍著不少看球的人。汗味煙味裹著熱浪撲向門口的我。扣死!扣死!好球!一個聲氣粗壯的男高音響徹在俱樂部的上空,浮在一片鬧哄哄聽不太清楚的聲浪上。我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徒生強烈的錯覺,好像卡布梁所有不去上班的男人都聚在這里。我看到了爸爸,他在第三個球案上,正全神貫注地等著對面的張大夫發(fā)球。周阿姨家的二球子就站在邊上,他像程叔一樣的大個子,讓他一下子從圍觀的人群中突顯出來,他兩只細長的胳膊一直在比劃著,手里拿著個乒乓球拍,看上去有點滑稽,好像大人拿著小孩玩具似的。二球子初中畢業(yè)后再沒有上學(xué),直接接了程叔的班,跟我爸成了工友。他天天追著我爸拜師學(xué)打球,每天吃完晚飯早早就到俱樂部搶占位置,只要一有空就跟著我爸,叔長叔短地切磋球藝。我喊了一聲爸爸,聲音似乎沒傳到球案跟前,就被各種聲浪切碎了。還是二球子眼尖看到了我,他沖到我爸跟前扯了一下我爸的衣服,指了指門口。
爸爸穿著跨欄背心,滿頭滿臉的汗,用毛巾擦著向我走來。身后成堆的目光,一下子涌向門口的我。我一扭頭,媽媽不等爸爸過來,也沒跟我說一聲,已經(jīng)走了。媽媽的背摳著,看上去身體沉重萬分。
爸爸看了看門外,什么也沒問,擦完了汗,穿好衣服,把我推了回來。
那天晚上,爸爸和媽媽大吵了一通。
我在二樓的床上,聽著他們劇烈的爭吵。雖然樓下里屋的門是關(guān)上的,但依然時不時有幾句話幾個字眼鉆到我的耳朵里。媽媽在哭:一步錯步步錯……這日子沒法……以后咋辦……干一輩子臨時工……退休工資都沒有……多多咋辦……啥時是個頭兒……
是啊,啥時是個頭兒?一定是我死了的時候。
這時候,我真的想到了死。
再次去周阿姨家已經(jīng)是半年后了。
在我跟媽媽學(xué)會了用鉤針鉤各種各樣的苫巾之后,在我右手食指和中指,不同程度地被鉤針磨出了水泡,并且生成了老繭之后。
媽媽好像忘了周阿姨說的那些讓她不舒服的話。當然,我知道媽媽并沒有忘,而是終于找到了可以重新和周阿姨坐在一起的理由,確切地說,是可以和周阿姨平起平坐的理由。
周阿姨家的三球子,被拉煤的車撞了,一條腿報廢了。這件事情就發(fā)生在黃昏。
每天晚飯后的這個時段,正是礦上的孩子們在外面瘋跑瘋玩的時候。我和媽媽正在家里看電視。不去周阿姨家的這段日子,我們就呆在屋子里看電視。其實并不怎么看,只是在聽,手里各自忙著活計。媽媽還在織那條織了很久都沒織好的毛褲,我則充滿激情地鉤一只鋼筆套。為鋼筆鉤一個套子,也是我突發(fā)奇想的怪念頭。誰會為一只鋼筆鉤套子呢,既不實用又這么費事,恐怕只有我這樣閑得不能再閑的人。突然,馬路上響起刺耳的剎車聲,我一聽就知道是那種深綠色的老解放牌卡車,車后面還帶著拖掛。尖利的剎車聲,車輪在馬路上摩擦發(fā)出刺耳的長嘯,伴著車廂碰撞的巨響。壞了,出事了。媽媽放下手頭的毛活兒,沖了出去。過了好一陣子才回來。一進門,媽媽就說,要不是惦記你一個人在家,我就跟你周阿姨一起去醫(yī)院了,真是太慘了。媽媽唏噓感慨了一個晚上。這拉煤的車越來越多,開得那個快,嚇死個人,遲早要出事。媽媽一直在重復(fù)這些話。
終于,媽媽和周阿姨重又開始坐在一起織毛衣,并且因為我的加入,又多出一番新的趣味似的,時光顯得更加細密綿長。如今,周阿姨也能讓媽媽同情一番了,在總是被周阿姨同情之后,能反過來同情一下周阿姨,這大約是最能讓媽媽釋懷的吧。
那扇有小花的白色窗簾,如今掛在了樓梯間的小門洞上,充當門簾。樓梯下面單人床大小的樓梯間,周阿姨家的三球子就住在這里,好像他們家的門衛(wèi)一樣,總是聽到屋門響動一掀門簾,很方便地從床上探出頭來。
看到我和媽媽進來,三球子面無表情地點下頭,快速地消失在門簾后頭。三球子變得越來越沉默,好像成了另一個人似的。有一段時間,總有小孩子跟在三球子后頭學(xué)他走路的樣子,身子略向右傾斜,屁股一撅一撅的,一邊學(xué)一邊哄笑著。三球子想教訓(xùn)這幫小兔崽子,無奈走起路來身體起伏著,怎么也走不快,更別說跑了。有一次,這一幕正好讓大球子看到,大球子追上去,逮著那幾個孩子一人一個大嘴巴子,當場鼻血就打了出來。就這一次,以后再沒有人敢學(xué)三球子一歪一倒的走路姿勢了。這些都是聽我哥哥講的,三球子自己從來沒有說起過,他再也不像小時候,總是嘻皮笑臉地往我跟前湊。我們之間幾乎再沒有說過話。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常年窩在樓梯底下的緣故,三球子的個子在左腿接了義肢后再也沒長過,好像永遠定格了,一點兒也不像程叔和大球子二球子的大個頭。三球子人也長得像周阿姨一樣,瘦小精巧,細眉細眼的,不說話的時候女孩樣的秀氣,可是一張口卻像個小老頭似的,甕聲甕氣,聲音低沉混沌,要是離得遠點,他的話語就像被空氣遮住了一樣,要聽清楚都費勁。
這個,我媽指了指門簾,問,不出去?天天在家悶著?
可不是,大小伙子天天戳家里,愁死個我嘍。周阿姨聲音很小,說完略有些緊張地把手指放在嘴邊,擺了擺手,生怕三球子聽到。唉,氣死個人呢。周阿姨嘆了口氣。
院子里響起了摩托車發(fā)動的聲音。媽媽算是找到了新的話頭,說,你們程大個子就是日能,這一天能掙不少吧。
程叔不再做家具,改開“摩的”了。礦上的人早幾年就開始在城里日雜公司買家具或者到家具廠訂做,都是最時興的組合家具,看上去氣派還省地方,那些家具可以拆卸組裝,樣子又輕便又時新。程叔成了礦上第一個買摩托車的,每天騎著摩托車到火車站接人,拉到礦區(qū)一次一塊錢,帶行李的話要兩塊錢。一天能拉好幾趟。
哪兒呀,掙不了幾個錢。周阿姨撇撇嘴。
得了吧,現(xiàn)在小煤窯越開越多,一年四季都有來礦上打工的,火車站上哪天人都不少,我看老程這次可逮著好營生了,哪兒像多多爸爸一天光知道打球,啥心也不操,頂多一年到頭給我拿回來幾個床單被面子。
你可別說,我就欣賞人家石春陽這點,打起球來多有風(fēng)度。周阿姨的山丹普通話又露出了方言的尾巴,“說”變成了Fuo。周阿姨指了指里屋的墻。那面墻上貼著幾張獲獎證書,紅彤彤的。周阿姨說,那都是我家老二打球得的獎狀,上學(xué)都從來沒拿過獎狀,打球年年得獎。二球子特崇拜他石叔,說那球打得就是好。
那有啥用,獎狀就是個紙,又不是錢。
不是我說你……周阿姨還想繼續(xù)Fuo下去,媽媽卻截斷了她,F(xiàn)uoFuoFuo的,多少年了,你這口音還改不過來。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是正式工,工資比我高一截子,我家多多又這個樣子,我能跟你比……
我三個兒娃子,哪個娶媳婦不得刮我一層皮。你就衛(wèi)東一個……
你聽聽,你程叔又拉鈔票去了。聽到再次響起來的摩托車的聲音,媽媽就勢打斷了周阿姨。
周阿姨笑了,掙幾個算幾個吧,沒辦法,我得早早攢娶兒媳婦的錢。
周阿姨邊說邊拍了拍媽媽的腿,說,多多么,畢竟是女孩子家,省錢。
媽媽瞅了我一眼,重重地吐了口氣,沒再吱聲。
這樣聊著說著織著,好像日子一下子就過去了好久似的。
我坐在媽媽和周阿姨中間,手拿著鉤針,不停地鉤啊鉤,好像就是為了把我腦子里,所有的圖景和花樣都鉤出來。這些白色的棉線,像取之不盡一樣,都來自于媽媽攢下來的,爸爸每年發(fā)的勞保手套。礦上的女人們把這些勞保手套用到了極致,她們會把它拆了,配上各色的毛線,織成棉毛混紡的毛褲,或者染了色織成各色的線褲和線衣,有人還用它織成口罩、襪子。我什么都不摻,也不讓媽媽染色,就用這本白的棉線,分成細細的兩股,鉤出了用媽媽的話來說太素太不經(jīng)臟的苫巾。我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把日子,把所有的情緒都鉤進了這些好看卻又顏色單調(diào)的苫巾和罩子里。
多多手真巧。周阿姨拿起我快鉤好的帽子,欣賞著。
我抬起頭來,笑了笑。相對于織毛衣,我更喜歡鉤這些各種各樣組合變化無窮的花樣。我總覺得,與毛衣針相比,小小的鉤針似乎顯得更伶俐更自由,也更變化無窮。看上去如此簡單的金屬針,好像可以任我賦予它無盡魔力似的。
一天盡鉤這些個沒用的。我媽的語氣里除了抱怨還有一絲厭嫌。是啊,長的,方的,圓的,三角形的;椅子套、杯子套、電視機罩、縫紉機罩、沙發(fā)罩;家里所有能用得上的和可以苫的地方,我都鉤了苫巾和罩子。在實在不知道鉤什么的時候,我就給自己鉤衣裳,鉤披肩、圍巾,鉤包,鉤帽子、拖鞋,鉤各種各樣重重疊疊的胸花。我的日子因此仿佛變短了,又似乎拉長了。
“多好看呀。我看再沒比多多手巧的了?!敝馨⒁痰穆曇衾锍錆M親眤,“多多,你想不想給阿姨當兒媳婦?”
我下意識地扭過頭去看了一眼樓梯間。門簾是靜止不動的,我知道三球子上班去了,不在家。我的臉不知怎么紅了。
周阿姨笑了,說:“多多還不好意思呢,沒事,我家老三不在?!?/p>
我低下頭,加快了手上的動作,以掩飾我的意外和窘態(tài)。
我不是沒有想過嫁人這件事兒。哥哥姐姐結(jié)婚后,媽媽也不只一次地提起過我的終身大事。可是,我嫁誰,我能嫁誰呢?這個世界上跟我匹配的人,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偶爾也有個把提親的,專門跑到商店里,向媽媽打聽。但是,媽媽一聽就不同意,不是瘸子就是啞巴,要不就是傻子。這樣的提親給媽媽帶來的不是欣喜,而是一肚皮的牢騷和苦水,甚至是灰心喪氣。
周阿姨輕聲輕氣地說:“我現(xiàn)在就剩老三這一個心病?!庇譀_著媽媽說,“唉,我真覺得多多挺好,要是能和我家三球子在一起多好,都是知根知底,從小看著長大的。你說呢,他王姨?”
周阿姨的說法,讓媽媽也呆了一下。
媽媽看了看我:“哎喲,孩子的家我可當不了?!眿寢屵@樣說,當然是要給我也給她自己留點余地。我無從知道媽媽在想什么,我只知道媽媽即使是同意,也不會一下子答應(yīng)的,在與周阿姨的交往中,媽媽一直是積攢了許多氣力和心眼的。
果然一見媽媽并不熱烈響應(yīng)反而勉強的樣子,周阿姨馬上換上一種很隨意的口氣,輕而易舉就將剛才的話收了回去:“哎呀,我也就這么隨口一說,可別當真。兩孩子在一起誰伺侯誰呢?總不能賠上咱老倆吧?!敝馨⒁毯孟耠S口開了一個玩笑似的,雖然熱情洋溢卻又無關(guān)緊要。
媽媽也隨著笑了:“咱倆也過不到一起去呀。你看你,啥事都要占個上風(fēng),把你家老程欺負的,我這個人也是在家里拿主意的。咱倆要弄一塊,別說做不成親家,就是做成了,兩孩子的日子也好過不到哪兒。誰養(yǎng)的誰疼,你家三球子能像我一樣,一天到晚伺侯我家多多洗頭洗腳,怕不能吧?!”
“也是,我家三球子雖然腿瘸,但是怎么著,走個哪兒干個啥的,平常的工作和生活都能自理得了。你家多多,還真是寸步不能離人……”
媽媽沒等周阿姨說完,粗暴地打斷:“周琴珍,老實說,我還真沒看上你家三球子,一個初中都沒畢業(yè)的大小伙子,天天這兒干點零活那兒打點零工,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起,怕還沒條件娶媳婦呢。我家多多雖然一天學(xué)沒上過,能看這么大厚本的《紅樓夢》,你家三球子試試,怕是字都識不全呢。多多要是在國外,受過正常的教育,說不定就像那個外國科學(xué)家,就是坐在輪椅上的那個天才,叫啥來著?可惜,就是生在咱這個破山溝,沒辦法,只能認命?!?/p>
我知道媽媽說的那個外國人的名字,但我并沒有言聲。
這是成年后,我跟三球子最近的一次距離,在兩個媽媽的嘴里差點被搓合成夫妻。那一刻,我也曾想象著如果我與三球子結(jié)婚會是什么樣子,一想到這兒,小時候那次被他脫掉褲子的情景突現(xiàn)腦海。怎么可能呢?無論在身體上還是心理上,我都從沒有做過這樣的準備??赡芪疫@一輩子,也許短也許長的一輩子,都不會做好準備。
周阿姨像是很自然地就轉(zhuǎn)了話題:“哎喲,你說說我這命,我這兩媳婦都不是什么善茬子,大媳婦吧沒工作還厲害得很,一天把我家大球子管得,成了怕老婆的‘氣管炎;二球子家的那個更別提,懶得連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窩囊得很。我老三這個樣子,還不知道能給我領(lǐng)回來個啥樣的呢?!?/p>
我媽從鼻子里哼了聲:“啥樣的?那得看命!”
我裝作并不在意,裝作她們議論的這件事,跟我沒有多大關(guān)系。我一邊聽著,一邊輕輕撫弄著手指。我的手指一天天變得粗糙起來。一段時間以來,一陣陣隱痛從骨頭滲出表皮來。那并不強烈卻持久不退的疼痛,讓我停下手里的活,它似乎在提醒著我,我在鉤織美麗的同時,也是在一點點掩蓋著某種刺破現(xiàn)實的真相。
廣播再次消停下來。
“還沒收拾零干(西北方言,好,利索的意思)?”周阿姨一推院門說。周阿姨的頭發(fā)蓬亂,臉也灰蒙蒙的,好像好多天沒睡覺的樣子,看上去疲憊不堪,身上的灰色運動裝松松垮垮,窩窩囊囊的,一點也不像她平日的模樣——出門就是高跟鞋,不管啥時候都熨燙得筆直的褲縫,走起路來又輕又快呼呼生風(fēng)的利索勁兒。周阿姨仿佛一夜之間變老了。程叔背駝著,個子縮水了一樣,再不像以前,進誰家院門總要低一下頭才不至于碰上門楣。
“還是你有福,能住進帶院子的一樓,娃子們又都在身邊?!敝馨⒁汤鴭寢尩氖?,話音里帶著哭腔。媽媽接過話說:“五樓也好,總比六樓七樓強?!?/p>
程叔遞給爸爸一根煙:“不是說卡布梁的煤多著呢么,能挖一百年的嗎?”
爸爸和程叔以前都是采一區(qū)采掘隊的,曾是工友。爸爸是采掘工,也就是挖煤的,程叔是溜子工,開皮帶溜子的。溜子是干啥的?就是井下挖出來的煤,要用皮帶溜子運輸?shù)降孛嫔?。不管是采掘工還是溜子工,都屬于井下作業(yè),統(tǒng)統(tǒng)稱作井下工。
“嗬,煤再多也經(jīng)不起這么挖,你看這幾年,開礦的有多少?!?/p>
“說的也是?!背淌逭f著轉(zhuǎn)身把煙灰彈到墻腳的陽溝里:“我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真是獻了青春獻子孫。就盼著娃子們以后能過得好?!?/p>
“誰說不是呢。大球子,二球子都分哪兒了?”爸爸有點明知故問,他和媽媽其實在家里不只一次說起過。
“唉,別提了,都分流到新疆去了,那個叫啥礦,名字一長串,我都記不住。幸好還有老三,要不是腿殘了,老三怕也要到新疆去?!背淌灏褯]有抽完的半根煙直接摁滅在身旁的院墻上。斑駁的院墻上一定又多了一個邊緣模糊的句號。
三球子最終接了周阿姨的班,在商店肉食組當營業(yè)員,成了礦商店里唯一的男營業(yè)員。三球子整天撒著膀子,圍著油漬麻花的皮圍裙,立在油滋滋的肉案子后面,隨時揮起大片刀,把那些剛出庫的冷凍牛羊肉,按礦工或者家屬們的購買需求,鍘成大小塊。這一次,三球子跟著礦商店一起搬遷到居民點家屬區(qū)去,在改建的超市里繼續(xù)當營業(yè)員。
周阿姨邊說邊抹了一下眼睛:“唉,我心里不好受,也給你們幫不上忙?!?/p>
周阿姨家的老大老二,因為分流到更偏遠的礦區(qū),媳婦們不樂意,大球子兩口子打了好幾次架,鬧得不可開交,二球子兩口子更甚,差點離了婚,只是因為孩子和家產(chǎn)一時無法分割才暫時沒辦手續(xù)。大概,這也是周阿姨說媽媽有福的主要因由吧。
“你周阿姨兩口子頭發(fā)老染著呢,她白頭發(fā)比媽要多,幾乎全白了。”周阿姨和程叔前腳剛走,媽媽就忍不住說。
爸爸正忙著在用麻繩加固家里所有帶門的家具:“能不白嗎?兩個兒子都去那么遠,新疆新發(fā)現(xiàn)的儲煤區(qū),比當年的卡布梁還荒涼、路更遠,要經(jīng)過成片成片的戈壁灘?,F(xiàn)在可不是我們那個時代了,那個時候我們是不敢不去?,F(xiàn)在但凡有點法子,誰愿意去那沒人煙的破荒地。”
“這個周琴珍啊,掐了一輩子尖兒,這下沒辦法了吧。”媽媽的話語里聽不出來是同情還是嘲諷。
“我說你這個人真是,啥時候了,還在這兒恨人有笑人無,一點同情心都沒有?!?/p>
“你聽聽老周那個話,有福?!人家老黃老張回杭州回上海的,那才是真有福!臨了去了個西沙窩,就是有福氣?!真可笑。西沙窩,你就聽聽這名字,跟卡布梁一樣,一聽就不是什么正經(jīng)地方。唉,人跟人真是沒法比。”
“得了,你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周說的是真話,她是真不好過?!?/p>
“唉,說不成,各家有各家的愁。”媽媽嘆了口氣。
“你倆就別操那個心了,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反正都得走?!备绺邕呎f邊接過爸爸手里的麻繩,幾下就固定好大衣柜的柜門?!耙皇敲和谕炅?,還不知道什么時候下山呢。所以說幸虧!要不然你跟我爸還有多多,啥時候離開這個破山溝?”哥哥總覺得我們一家早就該搬離卡布梁。
像爸爸這個年齡的老職工,還留在礦上的并不多,不到四分之一吧。好多老職工要么早早就提前辦了內(nèi)退,一退休就在市區(qū)買了房子,搬到市區(qū)去了,要么就是前前后后想辦法調(diào)回了老家。
老鄰居們早就走得差不多了,這棟樓老住戶也就剩下老孫老兩口,還有老謝家,金朝暉家,再就是我們一家,其他的房子早就幾易其主。有的房子陸續(xù)轉(zhuǎn)手賣給了新近招工到礦上來的年輕職工,或者礦上做小買賣的生意人,也有租給了附近開小煤窯的。爸爸媽媽跟這幾家新搬來的不怎么熟,更不像跟以前的老鄰居往來那么親密。
“早是走,遲也是走啊。”媽媽把收拾出來的東西,又分檢了一遍,語氣里有一絲難掩的無可奈何,一抬頭,正好看見了我:“多多,整好了么?”
“沒呢?!备糁安A覜_媽媽擺了擺手。
“這孩子就是磨嘰,干啥都不著急。”媽媽嘮叨著。
“唉,多少次想過下山這一天,怎么也沒想到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卑职指锌?。
廣播又響了,搬家通知那干巴巴的聲音立即淹沒了整個院子。
我扯斷了手里淺藍色開絲米線,纏成一團的亂線,怎么也理不出來了,理不清的,就只好扯斷扔了。
“怎么又裝進來了,不是說不要了嗎,山下新房子,我都給買新的了。趕緊丟了。”姐姐抽出紙箱邊上幾乎磨禿了的木搓板,還有幾個包裹,都甩到地上,嚷嚷著。
“現(xiàn)在都是塑料搓板,不好用。”媽媽一邊撿起來,一邊解釋?!案蓡崛恿?,你就一點也不會過日子。這些都是多多沒事時鉤的,都好好的?!眿寢屨f著又原樣收納了起來,扎捆的扎捆,打包的打包。盡管知道這些東西搬到山下去后,也不一定會再用上,媽媽就是舍不得丟掉,什么都不舍得扔。
院子里的包裹堆里,最上面放著的兩個紅布包里裝著我鉤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罩子苫布,滿滿兩大包。此時,它們堆放在院子里,好像不是一團團棉線、一件件罩子、一塊塊苫巾,不是一樣樣手工制品,而是一段段逝去的時日,一些有形的記憶。還有那些曾經(jīng)讓姐姐和我光鮮過的小衣裳,媽媽每一件都留著,整整地打了三大包——有些衣服我印象深刻,比如那條玫紅色的連衣裙,我小時候曾經(jīng)那么喜歡,一過六一,非穿不可;還有那件粉白格格的外套,好像昨天姐姐才穿過似的——現(xiàn)在它們好像連同活在記憶中的童年,齊刷刷地涌來,讓我也不由地在心里感慨起來,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還有那些案板,大大小小就有八個,從像一張單人床板那么大的,到一張桌板大小的,再到只有書包大的,靠著院墻疊放了一摞子。我從來都不知道,家里有過這么多的案板,更不知道,媽媽和爸爸在這些案板上曾經(jīng)做過多少飯。還有那些鍋碗瓢盆零零碎碎,鋪展了一院子。媽媽過日子是一向是節(jié)儉而粗陋的??墒?,所有的東西被搜羅整理集中在一起,還真是讓人不由感慨,幾十年的時光啊,再簡陋,也是那樣的林林總總、龐然壯大,不可小視。
“怎么還這么多東西?”姐姐皺著眉頭,踢了踢腳邊一堆堆雜物,然后,推著我進了屋?!白撸蹅?nèi)タ纯次堇镞€有啥落下的?!?/p>
從滿是陽光的院子里一進來,房里的光線兀地昏暗下來。除了通往樓上臥室的樓梯外,屋子的四角仿佛都是模糊而隱在暗處的。被搬空的屋子并沒有顯出空闊,反而空間兀自散失,全部滲透和消匿了。
一樓外屋,曾經(jīng)擺放著的那些家什用品——磚砌的火爐,細而平滑的水泥臺面烏黑油亮,在爐火的映射下,發(fā)出黑鐵般的金屬光澤。水泥砌的水池,四四方方粗笨無比,幾乎和爐子一樣高低一樣大小。那上面是一擰就有的自來水。這個難看的東西,卻代表著最初住進樓房最為便利的一面。入戶門后放著鐵架和木板搭成的開放式碗柜,那上面是鍋碗瓢盆,所有吃飯的家什。樓梯下面的那扇門簾是塊粉色的確涼,上面是媽媽請孫大娘繡的喜鵲登枝,紅的梅花,黑白相間的兩只嘴對嘴的喜鵲。門簾下面露著三分之一黑洞洞的門洞,里面堆著米和面,還有一些雜物。因為常年不整理,那幾乎就是家里的衛(wèi)生死角。
“你還記得不,”姐姐說,“有一次我剛把你抱進去,就聽到老鼠躥動的聲音,你嚇得嗞哇亂叫?!?/p>
我點點頭,沉在了某種記憶里。門洞旁邊是一個鐵焊的刷了淡綠色油漆的臉盆架,上面大紅塘瓷盆是洗臉用的,下面斜架著的是綠色塑料洗腳盆。架子最上面的橫檔上搭著兩條毛巾,左邊那條黃色的是爸爸和哥哥的,已經(jīng)看不出是黃色的了;右邊一條白色的是媽媽和姐姐合用的,也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變硬。我的毛巾另掛在墻上的釘子上,墻上留著一圈圈洇染開來的已經(jīng)模糊的水痕,好像畫壞了又似墨色褪盡的水墨畫。
樓梯口的墻上掛著一面長方形的鏡子,露出的鏡面只是中間一塊橢圓形,鏡子上方左側(cè)是雷鋒叔叔那最經(jīng)典的形象——不管春夏秋冬永遠戴著一頂棉軍帽,一直微笑地看著對面水池上方有些發(fā)暗的白墻——旁邊是在我小時候看來有些雜亂認不得的毛主席題寫的五個有力的紅字:為人民服務(wù)。橢圓的鏡面之外是軍綠色的漆面,充滿了那個時代的美。媽媽最看重的臺歷本就掛在鏡子旁邊的鐵釘上,用一根舊鞋帶拴著,上面還夾著一個鐵質(zhì)的夾子,翻過去的日歷并不撕掉,而是折到臺后面,用鐵夾子夾住。到了年底,這本被翻夾起來的日歷,仍是完整的,雖然已經(jīng)顯舊,有的頁面沾了水而不平展,有的蹭上了油,有的上面甚至蹭上了米粒之類的,有些個別的頁碼上是媽媽畫的記號,有時候是圈,有時候是個十號,有時候是打著叉,這些只有她自己才明白意思的記號。用過的日歷雖然顯得不平整,但一張不落都在,好像一年雖然過去了,但是卻仍然可以摸得著看得見似的。真不知道是這日歷的功勞,還是媽媽本就記憶好,多少年過去了,媽媽清晰記得好多年前一袋米一斤西紅杮的價錢。只要是跟數(shù)字有關(guān),不管是日期還是錢數(shù),不管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媽媽都記得一清二楚。
這間外屋相當于一家人的起居室。大門開開合合,總是不停地涌動著日子的點點滴滴。有人來了,有人走了;做飯吃飯,烤火取暖;吵架打架,說說笑笑。我每一次隆重而痛苦的洗澡都是在這間屋子里,就在火爐旁。
一家人的生活,每一天似乎都是從這個屋子開始又是在這里結(jié)束的。確切地說,是從這個火爐和臉盆架還有水池開始的。
日復(fù)一日,爐火燒得旺旺的,爐圈四周烤著焦黃的饅頭,爐子上水壸里的水撲撲響著。爸爸在上早班前,已經(jīng)為我們準備好了一切。春日的陽光絲絲縷縷,從樓梯邊的窗子傾瀉進來,有一塊桔黃色的光正好打到火爐上方的火墻上。外面礦廣播里正在播放《東方紅》。廣播叫醒了礦山。所有要上班要上學(xué)的大人孩子都在這個時候忙碌開了。姐姐一邊聽著廣播里的新聞?wù)?,一邊洗漱。哥哥每天一早總是要踢踢通通地到處找東西,不是上課要用的書不知道放哪兒了,就是老師讓帶的三角板找不著了,要不就是臨出門時,發(fā)現(xiàn)襪子只有一只。這樣的早晨周而復(fù)始。
而眼下,那曾經(jīng)熱氣騰騰的生活,一下子空寂下來。
火爐是冰冷的。從昨天中午吃罷午飯后,爐子就熄了火,爐膛里是燒荒了的煤塊,和沒來得及收拾的煤灰,早就沒有了丁點溫度。水池里擁塞著一些舊衣物、破抹布之類的雜物。除了搬不走的火爐和水池,墻上地上都留下家什呆過的印痕。臉盆架上是空的,毛巾早就成了抹布,被扔到水池邊上,掛過鏡子的地方,墻上那長長方方的灰色邊框,框出一塊比別處顯得清白的長方形,好像那面鏡子以另一種方式,永遠留在了上面。此刻,那成了一種特殊的告別儀式,有著無法言說的觸目驚心。
時間過得真快啊。我看看姐姐,姐姐眼睛有點腫,皮膚也顯得有點干,細長的眉眼周圍有些不易察覺的細小皺紋,鼻子左側(cè)的痦子跟媽媽的一模一樣。姐姐穿著媽媽以前在商店時每次卸車用的藍布大褂?;秀遍g,我差點以為看到的是年輕時候的媽媽。
姐姐現(xiàn)在在煤城一家事業(yè)單位當會計,只要高興,可以天天都穿著白白凈凈的漂亮衣服。在我眼里,姐姐終于過上了她當初想要的生活。
“總算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這破地方,快把人變成干尸了?!苯憬憬o我攏了下頭發(fā)。這兩天,姐姐天天晚上和早上都會流鼻血。只要一回來就流鼻血,她說,礦上的空氣太干了。離開卡布梁這些年,姐姐已經(jīng)完全不能適應(yīng)這里的一切。所以,每次回來,姐姐最多呆上一個晚上,第二天非走不可,哪怕過年也是這樣。這次是沒辦法,她不回來幫著搬家,爸爸媽媽忙不過來,嫂子跟媽媽關(guān)系不好,姐夫又趕上出差,只有她和哥。我雖說一直在家陪著老爸老媽,但不僅不頂事,簡直就是最大的包袱。當然,姐姐不會當著我的面這樣說的。但是,我知道我一直以來就是這個家的拖累。
有時候,我都不能細想,這些年,爸爸媽媽都是怎么過來的。
窗外的天還是那么藍,藍得像我小時候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看過的樣子,藍得連一絲云都沒有。爸爸媽媽初來這里時,天就這么藍;那時候的天際線也像這會兒一樣,被光禿的山體分割成了一道連著一道的曲線。四處是光禿的山,還有狂風(fēng)刮過藍得像是地球誕生之初的天。好像什么都沒有變。
的確,一切都沒有變。變的只是,來到這里終要離開的人們。比如爸爸媽媽,他們當初到這里時,比我現(xiàn)在的年齡還要小,如今,他們已經(jīng)是絮絮叨叨的小老頭和小老太太了。
而我,也從一個小女孩,不知不覺就變成了個老姑娘。
我拽拽姐姐的袖口,輕聲說:“姐,我想上樓看看。”
姐姐轉(zhuǎn)過身來看了我一眼:“有啥好看的?!樓上也這樣,又臟又亂?!?/p>
沒過一會兒,姐姐還是把哥哥喊了過來。姐姐蹲在前面,我趴在她背上,哥哥在后面扶著我。就這樣,我們兄妹仨前前后后上了樓。
我趴在二樓的窗口,最后一次,趴在這樓上的窗口。
從窗戶望出去,對面周阿姨家的窗框和玻璃都拆下來,空留黑乎乎的窗洞,再也沒有好看的窗簾。好像這一切被一股毫無防備的強勁山風(fēng),一下子都給刮沒了。這沒了窗戶和窗簾的房子,好像成了沒有牙的老爺爺,突地變得衰老和破敗。很快,它將被推倒成為一堆瓦礫,頹敗傾塌,在風(fēng)吹日曬中,成了荒蕪的殘垣。明天一早一睜眼,眼前的這一切都沒有了。一直不停歇的野風(fēng),亂糟糟的馬路,空了的樓房,樓旁滿是垃圾的小花池,都沒有了。一高一低的高下街再也沒有了。像是被一只有魔力的手給推了一下,卡布梁就給徹底挪移開了。
我軟軟地趴在窗臺上,像小時候那樣。左手邊的兩面柜門四敞大開著,里面空空的,啥也沒有。過去,這面柜子幾乎是我跟姐姐哥哥最神往的地方。家里的好吃的,稀罕的東西,都是鎖在這面柜子里的。鑰匙拴在媽媽的褲腰上,要想偷吃柜子里的糖和點心,那得費多少心機。我使勁地嗅了嗅鼻子,想嗅出過去記憶里的甜味兒,卻只是吸進了更多嗆人的灰塵,還有一種陳舊的哈喇味兒。
我咳了兩聲。
樓下立即響起了媽媽有些緊張的聲音:“多多,你沒著涼吧?”
“沒有,樓上有點嗆。”
“那趕緊下來,芳芳,你跟衛(wèi)東兩個去把多多接下來?!?/p>
沒有人知道,我對這老式的紅磚樓房有多深情款款、難舍難分。在這之前,我一天都沒有離開過這里,視線從來沒有離開過這棟樓,好像與這樓房成了不可分割的連體。
我不想走,至少不想這么快就離開。
可是,樓梯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要走了,真的要走了。
爸爸姐姐跟著那兩輛東風(fēng)卡車,先走了。哥哥和媽媽斷后,又檢查了一遍屋子的角角落落,確定沒有落下什么值錢的東西,才把我的隨身物品包括輪椅之類的,裝上了哥哥的小車。
怕我暈車,哥哥把車窗開了一條縫。不斷灌進來的風(fēng),發(fā)出放大的嗚咽聲。
“瞧這死風(fēng)刮的,一天也沒消停過?!眿寢屩v過很多次,她第一次到卡布梁時,聽到風(fēng)刮著哨子般尖囂的聲音,好像狼娃子叫似的,真讓人害怕。怕車晃得我難受,媽媽把我往她身邊挪了挪,讓我沉重的大腦袋靠在她的肩膀上。
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坐車出遠門。我的臉上很快結(jié)了一層灰銹。我被晃得頭暈?zāi)X脹。
“這人啊,就跟塵土一樣,風(fēng)往哪兒刮就揚到哪兒。誰也不知道這風(fēng)往哪兒揚?!?/p>
媽媽這句略有深意的話,聽上去一點詩情畫意也沒有,充滿了濃濃的悲觀色彩,在風(fēng)的呼哨中瞬時填滿車廂。我閉上眼睛。眼睛里似有火焰在抖動,火里有一個人在跳舞,越來越近,向我跑了過來。風(fēng)中隱約傳來時強時弱的樂音,不斷地被風(fēng)扯斷又連上。仔細聽,那聲音又沒有了。
媽的,啥毬路。哥哥粗暴的謾罵,一下子把我驚醒。我才知道自己竟然迷迷糊糊睡著了。
昨晚上一夜沒合眼。爸爸媽媽一直在隔壁低聲說著話,隱隱約約斷斷續(xù)續(xù),說的不只是過去的老同事老鄰居們的事兒,還有要搬去的新房子的種種。
爸爸說,以前西沙窩是城邊的荒地,全是沙地,前幾年成了煤城開發(fā)區(qū),現(xiàn)在建起了整個煤城最大的小區(qū),安置的是整個礦務(wù)局的職工家屬。
媽媽說,到了西沙窩,水費電費還有氣費,都要比卡布梁高好多,不像在礦上這么優(yōu)惠了。媽媽擔心,出門買個東西啥的不如卡布梁這么方便,走哪兒都得老遠,特別是走趟醫(yī)院,哪里有卡布梁方便。媽媽還擔心,都是高樓擋著,一樓的光線不好房子會太陰……媽媽擔心的事可真多,她擔心的每一樣都有邊有沿有形有狀的。
一晚上,枕著爸媽的低語,我翻來覆去,怎么都睡不著。
窗外是飛騰而起的煤灰和塵土。
路兩側(cè),隱在山間的一截攔河壩,隱約可見板刷的大字,殘存的筆畫,遺落的點和劃,一閃而過,路邊那些只剩下窗洞門洞的磚房或者土坯房的外殼迅速向后退去。很快,那幾個斑駁的紅漆大字——卡布梁國營煤礦歡迎您,沖到了眼前。每個字都有近一人高,卡布梁的梁字,三點水上的紅漆完全脫落了,國營兩字只剩了口和草字頭,您也只勝了單立人。如果不是湊到近前,幾乎看不出那上面是什么字。原有的紅漆幾乎脫落,沒有脫落的地方,顯出了一種風(fēng)吹日曬的斑斑點點的銹色。這幾個殘缺不全的大字,似乎在努力掙脫著。它面目殘破地立在那里,既顯得有跡可尋,又顯得行跡可疑,就像卡布梁人的記憶,既無限接近著這個曾經(jīng)的場域,又離它漸行漸遠,正在拉開無限遙遠的距離。
以往川流而過的拉煤卡車,現(xiàn)在偶爾駛過,發(fā)出嘶吼和轟鳴,似乎帶著迫不得已、不情愿,甚至滿腔的憤怒和不滿。
眼前這條滄桑負重的路,曾滿載的榮譽,跟此刻騰起的灰塵一樣,騰騰而起,四處煙散,很快會隨著時光被層層覆蓋無影無蹤。被遺棄的將不只是這條曾經(jīng)被無數(shù)次踩蹋無數(shù)次輾軋,也曾被無數(shù)次贊揚過的路,還有這個被稱作卡布梁的礦山,還有這礦山里近五十年熱氣騰騰的生活。
這條卡布梁人進山的唯一的路,這條即將被遺棄的山路,將被徹底封存于大山深處,記憶深處。
一切很快成為過去。所有的過去都將被埋藏在這里,就如億萬年前的樹埋在地層深處。煤是樹的記憶,我記得爸爸曾經(jīng)這樣說過。那么,人呢,人是什么,什么又會是人的記憶呢?
呼呼的風(fēng),一刻不停,好像欲把一切都掃進時間的黑洞,卷進終將被遺落被忘卻的幽暗之地。
“唉,這世上,好走的路都是下坡路啊?!眿寢岄L長地嘆了口氣,那氣息長得好像是在抻長著過去,又似放大著眼前。
我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媽媽。媽媽卻閉上了眼睛,臉上并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表情。
責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