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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里可曾到千山?

      2019-03-29 06:11晏子非
      民族文學(xué)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勝利

      晏子非(土家族)

      門輕輕關(guān)上時,石曼心里一顫。她閉上雙眼,兩手抱在胸前,無力地靠在門板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那張蒼白的臉像一只水母,緊緊地抓扯著她的神經(jīng),怎么也掙脫不開。

      石曼當然知道他沒有睡。他閉著眼睛,只是表示對她的不滿。她無視他的存在,義無反顧地出門遠行,他心里肯定不好受。自從石曼決定與唐娟一道出門旅行,他就沒有與她說過一句話。

      那天唐娟來看石曼,說她請了公休假,想去一個地方玩玩。石曼問她準備去哪里。她說去千山。

      千山!石曼腦子里一下子閃出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詩句來。她問,千山在什么地方?

      思州夜郎,去不去呀?

      你問我?石曼不解地看著唐娟,心想,你明明知道我守著一個癱瘓在床的病人,不是戲弄人嗎?她朝里屋的床上望去,見昏暗的床頭,他那雙眼睛像貓眼一樣閃亮,驚惶不安地瞪視著她們。石曼心里一動,心底涌起一股快感,惡作劇般地說,去!陪你去玩兩天。他昂著頭,鼓著眼,伸長著脖子,吃力地揮動著左手,嗚嗚嗚地叫嚷著,好似在爭辯著什么,身子也隨之麻花似的扭動起來。石曼故意大聲說,我們好久沒有一道出門旅游了。唐娟疑惑地看著石曼,好一會兒才說,你真去,你去了伯父怎么辦?石曼武斷地說,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安排。他扭動的身子頓時癱軟不動,像風(fēng)中搖擺的充氣玩偶突然被人拔掉氣門,無助地垂下頭,獨自嗚咽幽怨。

      路邊樹上的喜鵲在喳喳地叫。石曼睜開眼,抬頭看看天,陽光清朗明麗地照在遠近高低的建筑物上。她正了正頭上的遮陽帽,拖著行李箱,大步向前走去。

      一輛的士迎面駛來,石曼慌忙上前攔下,急急地鉆進去,對駕駛員說,去高鐵站,隨后就掏出手機,撥通了老拔的電話。

      喂,老拔,老爺子交給你了喲!

      行,你去好好玩吧。

      午飯我提前喂了,屎也拉了,身子也擦了,床單和被套也換了。中午他要睡午覺,下午兩點多你來幫他換一下尿不濕。

      好的。

      記住,每天三餐,早餐就蛋白粉、黑芝麻糊、白米粥輪換著吃,中餐和晚餐不要喂多了,菜飯總共就那一小鋼碗。

      知道。

      你晚上不要睡得太死,怕他要喝水時叫不醒你。

      沒問題。

      還有……

      你就放心去吧,我知道。

      石曼搖了搖頭,心想自己怎么變得婆婆媽媽的?自從養(yǎng)父癱瘓后,她還沒有離開過他。雖然每天早晨她一睜開眼,心里就塞滿了千般愁煩萬般苦惱,但真要離開他,她又放不下心。她收了手機,透過車窗玻璃,看著街邊陽光照著的一排落完葉子的梧桐,那張蒼白的臉,又無聲無息地飄進她的腦子里,隱隱不安,像霧一樣揮之不去。

      來到高鐵站,唐娟已在進站口等她。

      真讓老拔頂崗?唐娟明知故問。

      石曼笑而不答。

      你真絕!

      怎么絕?

      哈,你心里那點小九九,我還不知道?唐娟使著鬼臉笑。

      你厲害!是我肚子里的蛔蟲。石曼揶揄道。

      這次回來該沒話說了吧?

      不一定。

      天,我的老小姐,再挑三揀四,怕你這輩子真的要孤苦伶仃了。

      不是還有你嗎?

      我才不陪你呢,我要陪我家爺兒倆。

      她們就這樣打打鬧鬧地來到自動取票機前,各自拿出身份證取了票。

      和老拔還談得來吧?

      什么叫談得來呀?不過,他這次得到老爺子的認可,我就相信你說的話。

      老爺子還沒有松口?

      沒有。

      就因為老拔是二婚?

      還嫌他年齡大了些。

      是呀,一個黃花大閨女,確實有點屈。

      那你怎么還把他介紹給我呀?

      是誰口口聲聲說,要找一個重情重義老實可靠的?

      你怎么知道他重情重義老實可靠?

      一個中年男子喪妻后,幾年不近女色,你說可靠不可靠?

      也許壓根兒就沒有女人看得上他!

      你搞錯沒有?人家堂堂一個牙科醫(yī)生,想找什么樣的女人沒有。

      過了安檢,石曼將拉桿箱往唐娟手里一塞,擠擠眼說,我今早從起床一直忙到現(xiàn)在,還沒有來得及上廁所呢。

      唐娟看著她朝衛(wèi)生間走去,無言地搖搖頭。

      列車下午7點04分準時到達夜郎南站。京都到夜郎,兩千多公里,僅用了八個多小時。剛出站,一個青年男人就迎面朝她們走來。與唐娟無聲地擁抱在一起,石曼見了,癡癡地站著,目瞪口呆。唐娟掙脫那男人的懷抱,對她介紹說:劉立,大學(xué)同學(xué),在這邊開了一家中藥材公司。石曼才長長地“哦”了一聲,一邊與劉立握了握手,一邊看著唐娟擠眉弄眼地笑,心想,難怪你拋子別夫,只身一人來這里旅游。唐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轉(zhuǎn)身向劉立介紹說,石曼,我閨蜜。唐娟說完,拖著箱子就朝前走。

      石曼有意落在后面,看著唐娟與劉立的背影,心里有些失落。唐娟從未向她提及過劉立,就是她們決定同行,也沒有與她吱一聲。她想,早知這樣,自己就不該來。

      走了很遠,唐娟才發(fā)現(xiàn)石曼落在了身后。她停下腳步,等石曼走近,挽著她的手臂,半依半擁,跟著劉立走向一輛凱迪拉克。

      他們來到黃金大酒店,登記入住,收拾洗漱,吃過晚飯,劉立邀她們出去走走,說小城的夜景很美,夜市也很熱鬧,去看看吧,順便到小吃一條街嘗嘗我們這里的美食。

      你們?nèi)グ桑矣行├哿?,想回房休息。石曼看著劉立,一臉歉意地說。

      走吧,我們出去逛逛。唐娟搖著石曼的手臂說。

      石曼不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唐娟。

      好吧,那你一個人在酒店乖點哈。唐娟抿了抿嘴,轉(zhuǎn)身挽著劉立朝門口走去。

      石曼回到房間,仰躺在床上,打量著房間內(nèi)的陳設(shè),吊燈,電視,沙發(fā),電腦……一股落寞伴隨著疲憊從她心底升騰起來,把她包裹、淹沒,慢慢向四周擴散。她常常會生出這樣的感覺,哪怕身處人群,也如溺水般孤獨與恐懼。她腦子里又浮現(xiàn)出那張蒼白的臉,那絕望的表情讓她不安。她有些后悔,不該一時沖動答應(yīng)唐娟,參與到這次不尷不尬的旅行中來。

      石曼起身來到窗前,掀開窗簾,一股冷風(fēng)鐵片一樣刮著她的臉。她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站立在這二十一層高的樓上,臨窗俯視,小城的夜,似一片倒映著繁星點點的湖泊,安靜,秀麗。

      高樓間,一片低矮的磚混結(jié)構(gòu)建筑,像煤爐里快要熄滅的炭火,灰暗間,透出一絲絲猩紅,橫七豎八,散發(fā)著微光。

      石曼被那片低矮的建筑深深吸引,匆匆出門,走進其中的一條裂縫一樣的巷道,很快就被那巷道中的氣息所迷惑。

      長長的巷道,只有轉(zhuǎn)角處亮著一盞路燈。幽暗的燈光下,斷磚碎瓦,砂土木材,間或一叢花草,有茉莉,桂花,玫瑰,仙人掌,夾竹桃等等,參差錯落地擺放在墻角,零亂、潮濕、惺忪、沉穩(wěn),使整條巷道顯得繁復(fù)駁雜而又自成一體,似乎走進了遙遠的記憶。石曼看著一個個透出白光的窗戶,不時停下,站在窗前,想象著里面人家的生活,似乎透出一股果子熟透的甜絲絲的腐敗與庸常,讓她心生向往,向往那煙熏火燎熱氣騰騰的氣息。

      當一個丁字路口出現(xiàn)在眼前,她記憶中的某個片段隨之閃現(xiàn)。她喘著氣,細細端詳,那幽深的巷道,凸凹不平的青石街面,以及路口邊上的水泥電線桿,和電桿上嗡嗡鳴叫的變壓器以及蛛網(wǎng)似的穿來繞去的電線,一切都是那樣地熟悉。她有些迷惑,不自覺地往旁邊那條更窄的巷道走,心中暗想,轉(zhuǎn)過這個墻角,應(yīng)該有一個打開的窗戶,里面坐著一個老太太,守著一窗花花綠綠的零食和玩具。她定了定神,轉(zhuǎn)過墻角,果然看見一個窗戶,只是窗臺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高,窗戶緊閉著,沒有花花綠綠的零食與玩具,也沒有一張慈祥的笑臉。她想,或許是天黑了,收攤了。她又繼續(xù)朝前走,想前面應(yīng)該有幾級石階。她朝巷道深處望去,光線很暗,什么也看不清。她邁步前行,近了,果然有三級石階橫在腳下,若不留意,定會絆倒。她止不住一陣興奮,也有些惶惑,繼續(xù)朝前走,來到巷道的盡頭,在一戶人家的門前站定,那褪色的紅漆木門,門邊殘破的對聯(lián),都是她意料中的樣子。她似乎還能想象得出屋中的格局與物件:屋角一個鑄鐵的北京爐,另一旁是一張小方桌,靠墻立著一個黑漆的碗柜……當這些東西出現(xiàn)在她的腦子里,她自己也感到吃驚。她記事以來,并沒有見過這些東西,可為什么此刻那樣頑固地盤踞在她的腦子里,那么堅定地相信它們的存在?石曼想著想著,就熱血沸騰了。她在那巷道徘徊了許久,幾次走出巷道,又返身回去,伏在那窗臺上,透過碎花玻璃往里看,只見一片模糊的光影,什么也看不清。她舉起手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有敲響那扇玻璃窗。離開時,她用手機照下了那個門牌號碼:桐花巷53號附2號。

      她站在街口,對眼前的景象深信不疑,這讓她興奮,想與人分享這喜悅。她拿出手機,把聯(lián)系人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沒有找到一個可說話的人。她停在了唐娟的號碼上,手指懸在屏幕上,最終還是放棄了。她不知此刻她與劉立在哪里,她不想打擾他們,不覺間,卻撥通了老拔的電話。還沒有待她開口,老拔就先向她訴起苦來。老拔憂心忡忡地說,老爺子的情緒很壞,晚上什么東西也不吃,問他也不應(yīng),只是長一聲短一聲地呻吟,這樣下去,怕拖不了幾天。她聽著聽著,只覺心緒煩悶,早沒有傾訴的欲望。她知道養(yǎng)父怕死。他每天懸著一顆心,怕自己突然死去時,石曼不在身邊??伤c瘓了三年多,仍然活得好好的,只是不能下床行走,不能利索地說話。常言道,久病床前無孝子,石曼早已身心疲憊。有時,她真希望他死。他死了,對她,對他自己,都是一種解脫。石曼想,病成了這個樣子,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但石曼知道,他活一天,她就得照顧他一天。這是她的責(zé)任。

      石曼回到賓館時已是深夜11點26分,唐娟還沒有回來,房間里空寂而寒冷。她將空調(diào)定在27度,換了睡衣,洗漱完畢后,就關(guān)了燈,躺在床上,打開電視,拿著遙控器轉(zhuǎn)了一圈,沒有一個可看的節(jié)目。中央空調(diào)在頭頂呼呼地吹,溫度也漸漸升高了,可她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塞滿了一些奇思怪想。她意識到這將又是一夜的失眠。她打開床頭燈,起身從旅行包里取出那本隨身攜帶的玄幻小說,看了半天,一句也沒有看進去,腦子里仍是關(guān)于那條巷道的想象。她索性丟開書,瞪著天花板,隱約感到自己與那條小巷有什么關(guān)系。什么關(guān)系呢?她又很快否定了。她知道自己有一個怪毛病,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就會生出一種幻覺,覺得自己曾經(jīng)來過或在此生活過。她搖搖頭,不想被這些無妄的想法糾纏。她關(guān)了燈,打開手機,翻出催眠曲,閉上眼睛,任由那輕柔的聲音引導(dǎo)著她的思緒,慢慢飄進渺遠的天空。她先是在灰蒙蒙的云層中飛翔,后來又進入了一片晴空。她像一只鷹,在群山之巔盤旋,俯視著大地。大地如一個巨大的沙盤,有山丘,有河流,也有種著各種莊稼的原野。漸漸地,大地上升起一片霧,越來越濃,模糊了河流,模糊了原野,模糊了山影,天地間一片昏暗。隱約有哐當哐當?shù)淖矒袈晜鱽?,由遠而近,沖破濃霧,直奔而來,撞進她的身體。隨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變成了一列長長的火車,綠色的火車,而自己的靈魂在一節(jié)節(jié)車廂里穿行,帶著汗味和陳腐的煙臭味的熱烈氣息,充滿了一節(jié)節(jié)狹長幽暗的車廂。她沿著列車前行的方向逆向而行,一張張奇形怪狀的臉迎面撲來,像一群受驚的鳥,呼啦啦飛過,有的仰面長鼾,有的俯首垂涎,有的左搖右晃,有的穩(wěn)如磐石,然而,沒有一張是她熟悉的臉,是她要尋找的臉。她不知道這火車從哪里來,也不知它要到哪里去。她無望地盯著窗外,窗外一片漆黑,仿佛這火車不是在地面上奔跑,而是在空中飛行,在很高很高的空中飛行,越飛越遠,也越飛越高。她有些害怕,心想如果這火車哪天不飛了,突然停下來,那不是就要從很高很高的空中往下掉?她害怕火車停下,希望它永不停息地飛。但又不知道這樣一直飛下去,將會把自己帶到哪里。她再次朝那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望去,覺得那些面孔隨著列車的顛簸而搖晃,如一群覓食的怪獸,正虎視眈眈地看著她。她全身一陣痙攣,像被捆縛一般,努力掙扎著,雙腳猛力一蹬,突然醒來,全身汗?jié)窳芰堋?/p>

      許久沒有做這個夢了。二十多年前那一次遠行中的恐懼,又死灰復(fù)燃,向她襲來。她再次沉陷于那無助與渺茫中,感到生命如暴風(fēng)中的一片枯葉,無處停靠。影子一樣的媽媽再次出現(xiàn),她想不起媽媽的樣子,只記得她帶著她來到一個街口,就再不見了,接著就是一個叔叔,那個左額上有一道疤痕的叔叔,隨后就是那長長的綠色火車和哐當哐當?shù)穆曇簟?/p>

      第二天,唐娟與劉立回賓館時,石曼正在賓館前面的草坪上遛彎。自從養(yǎng)父癱瘓在床,石曼就養(yǎng)成了早起的習(xí)慣。唐娟笑著走到她跟前,討好地遞上一包早點。

      我已經(jīng)吃了,賓館里的自助早點很豐盛。石曼拍拍肚子說,腳仍不停地在原地踏步。

      吃個嘗嘗吧,這是我們這里的特色早點。劉立勸道。

      什么東西?石曼禁不住他們的勸說,拉開塑料口袋,一股濃厚的蔥油香直沖鼻孔。

      煎包。劉立說,很好吃的,吃個吃個!

      石曼尖著手拿了一個,見是餃子一樣的東西,一口咬去,油就淌了一手。她哇地叫了一聲,往后退了一步。唐娟連忙遞過紙巾,問,怎么樣?

      嗯,不錯,皮軟餡香,只是太油了。石曼細細品嘗著。

      這天,他們的目的地是礦山公園,不遠,就在城郊,十多分鐘的車程。沿途處處都是有關(guān)黃金元素的文化符號,什么黃金大廈,金都體育場,金色花園等等,都是與黃金有關(guān)的名字,一個個門牌店匾,也是清一色的金黃色。

      你們這里盛產(chǎn)黃金?石曼好奇地問。

      是的,我們這里的黃金世界聞名。有上千年的開采歷史,古今中外,一個個冒險家,背井離鄉(xiāng),不遠千里,來這里實現(xiàn)暴富的夢想,留下許多動人的故事。劉立介紹說。

      這么說,這里的經(jīng)濟主要是靠黃金產(chǎn)業(yè)?

      早成了過去嘍!劉立嘆惜道,在20世紀九十年代,這里的金礦產(chǎn)業(yè)就開始萎縮,金礦在2000年政策性關(guān)閉,2009年,國家宣布千山為資源枯竭型城市,金礦經(jīng)濟就退出了千山的中心舞臺。

      那現(xiàn)在靠什么呢?

      旅游呀!千山千山,千態(tài)之山,我們這里的山特別多,溶洞也很多,奇雄險峻,千姿百態(tài),很有特色;特別是幾百年的采礦歷史留下許多礦洞遺址,縱橫交錯、四通八達,形成了洞中有洞的神奇景觀。我們現(xiàn)在去看的地質(zhì)公園主體,只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采礦時留下的一小段坑道。劉立說。

      你該改行做導(dǎo)游。唐娟笑道。

      你忘了,我不僅是千山人,還是金礦的子弟。劉立說。

      哦,對了,我記得你好像是說過,你父親是什么礦上的礦工。

      就是這金礦的礦工,這里是我的家,每一條小路,每一個山頭,都留有我的腳印。

      你是土生土長的千山人?

      不是,是云南曲靖。我父親當年從部隊退伍后,就分配到這里,直到退休。

      這么說,這里許多人都是外地的?唐娟問。

      可多了,當年中央一聲號令,全國各地的人紛紛往這里趕,那陣式,可熱鬧了。

      這么說,這里曾經(jīng)也輝煌過?

      嗬,了得!20世紀八十年代,這礦上還有幾萬人,一度被譽為小香港,那時礦上效益好,職工多,消費自然高,這里人的衣著打扮,吃喝玩樂,總是引領(lǐng)著時尚風(fēng)潮。那時走在街上,見到一個稍有姿色的女人,一打聽,保證是礦工的家屬。劉立自豪地說。隨后他語氣一轉(zhuǎn),神色黯淡地說,礦山政策性關(guān)閉后,礦工紛紛下崗,那些既沒有技術(shù)也沒有門路的礦工,最后連菜都沒得錢買,到市場上撿腳葉菜吃。那段時間,這礦上的廣播里天天播放劉歡那首《從頭再來》,本來是想激勵人們不要向命運低頭,但許多人聽著聽著,并沒有激勵出志氣與豪情,倒激出了一臉淚水。你想想,都是四五十歲的人,為金礦奮斗了幾十年,一轉(zhuǎn)眼就沒了,既沒有本錢,又沒有出路,如何叫他們從頭再來?

      是哦,我父母也是下崗工人。他們同在一個機械廠,剛下崗時,因為一下子斷了收入,一家人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家庭矛盾隨之升級,常常為一件小事,就會大發(fā)脾氣,無休無止地爭吵。唐娟深有感觸地說,他們那一代人的命運總是與國家政策緊緊連在一起的。

      是哦,那時整個礦區(qū)好像末日來臨,走到哪里都是靜悄悄的,死氣沉沉的,讓人惶惶不安。劉立說。

      他們來到一個寬闊的廣場,見前面有三個鎏金色巨型A字組成的大門。

      這就是礦山公園。劉立說著,徑直將車開了進去。

      怎么不買票呀?

      我父母還住在這里面,我經(jīng)常回來看他們,所以守門的人都認識我。

      那我們?nèi)タ纯蠢先思野伞?/p>

      不用不用,他們現(xiàn)在好了,每月拿著幾千元的退休金,在這里養(yǎng)雞種菜,自得其樂,不愿外人打擾。

      見劉立這樣說,唐娟就不再堅持。他們走過了一條筆直的大道,來到一個停車場停了車。劉立帶著她們來到懸崖邊,沿著一條半山崖上的棧道前行,憑欄望去,只見朦朧霧中,重巒疊嶂,層層山影,起起伏伏,如萬馬奔騰,揚起陣陣塵煙。劉立不時指著前方絕壁上那一處又一處洞口,說,那就是古人開礦時留下的遺址。她們抬頭仰望,絕壁如削,再伏身憑欄,朝下望去,仍是懸崖數(shù)丈,讓人望而生畏。

      劉立說,那些礦洞有的深數(shù)十丈,長十余公里。在生產(chǎn)力十分落后的年代,靠人力一鏨一鏨地鑿壁開山,煅石取金,該是怎樣的艱辛與悲壯?就連那些礦洞廢棄了許多年后,仍有人冒著墜坑、迷路、遭遇野獸蛇蟲的危險,進入那些洞穴盜礦,常常是有去無回。

      聽著劉立的講述,石曼抬頭再次看向那些奇形怪狀的洞口,好似一個個張開的大嘴,向世人無休無止地講述著人類采礦煉金的歷史。

      她們還沒有從古人采礦的場景中回過神來,卻已經(jīng)置身于一個現(xiàn)代的坑道里,只見一條用五彩燈光裝扮一新的坑道,還鋪著防滑地板,不僅流光溢彩,兩旁清流潺潺,薄霧輕繞,人行其間,如若閑庭信步在神話的龍宮里,全不見當年礦工的艱難與險境。只有細心觀察,才會發(fā)現(xiàn)洞壁四周不規(guī)則的鑿痕斷石,如犬牙交錯,掛著一串串水珠,步道兩旁,亂石堆徹如山,略現(xiàn)當年生產(chǎn)景況。

      劉立說,這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采礦時留下的坑道,為了讓游人實地體驗當年礦工戰(zhàn)天斗地的激情、辛勞與驚險,特意開發(fā)出來的。

      他們從坑道出來時,已是中午十二點。他們吃過午飯,來到一條老街,頓時被一陣陌生的氛圍驚住了,好似來到另一個世界,到處都是紅旗飄動,一街都是口號標語,滿耳都是斗志昂揚的歌聲。沿街那一棟棟房屋都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修建的磚木結(jié)構(gòu),有供銷社、醫(yī)院、學(xué)校、體育館等,這些房屋都不高,兩到三層,青磚灰瓦,木門木窗,雖然粉飾一新,仍然顯出些斑駁的景象。街上游人不多,但在那激情音樂的襯托下,顯得十分熱鬧。劉立說,這條街是當年礦工的居住區(qū),一切按原樣修復(fù)后,作為礦山公園的一部分,讓人們體驗?zāi)莻€年代的工人階級生活情景。是的,置身于這樣的氛圍中,有一股豪情在全身沖撞,讓人躍躍欲試。

      他們來到一塊開闊的壩子上,四周仍是老式的建筑,只是格局略有不同,敞亮,疏朗,墻上寫著標語,什么“工業(yè)學(xué)大慶”,“抓革命,促生產(chǎn)”,“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建設(shè)社會主義!”等等。一棟人字架結(jié)構(gòu)的房屋前,擺放著一臺巨型沖床,足足有兩米多高。一棟蘇式建筑的墻上寫著“禮堂”二字,禮堂旁邊有一棟小洋房,大門旁掛著一塊小方木牌,寫著幾個金色大字:俄羅斯餐廳。劉立介紹說,這是當年金礦的辦公區(qū)和生產(chǎn)區(qū),據(jù)說,五六十年代,有許多俄羅斯專家來這里指導(dǎo)采礦煉金,這個餐廳就是專門為他們烤面包牛排,煮咖啡牛奶。

      石曼又一次生出似曾相識的幻覺。當那棟蘇式建筑跳進她的眼里,她一下子就愣住了,特別是門楣上那“禮堂”兩字,如一盞燈,照亮了她幼時記憶的黑洞,就連墻上的那些標語,都是記憶中的樣子。她急步走進那個禮堂,昏暗的燈光下,只見一片前低后高有序排列的椅子,前方是一個拱形戲臺。她坐在前排的椅子上,堅實的鋼架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沒見一絲搖晃,一如當年的感覺。她死死地盯著那個戲臺,似乎看到了記憶中那塊鑲著黑邊的電影銀幕,上面還有人影跳動。一時間,久違而又熟悉的氣息隱約飄來,讓她迷醉。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貪婪地吸,努力地分辨,終于記起了那是汗與煙草混合的氣息。這氣息像腐蝕汁迅速浸透她的全身,腦子里浮現(xiàn)出了一個肩膀,一頭濃密的頭發(fā)。她鼻子一酸,淚水就止不住淌了出來。是呀,怎么會忘記呢?來這里看電影,是她童年最快樂的時光。每次看完電影,她就伏在爸爸的背上,爸爸的臂膀是那樣堅實與溫暖。她的身子隨著爸爸的步伐一左一右地搖晃,那股汗與煙草混合的味兒,從他那冒著熱氣的脖子和濃密的頭發(fā)間擴散出來,把她緊緊包裹,不知不覺,她就在這氣味中睡著了,在夢里繼續(xù)著電影中的故事。此刻,她隨那氣味的牽引,童年時光從記憶深處裊裊升騰起來,浪花一般,在她腦子里漂浮閃現(xiàn)。盡管如此,石曼仍然懷疑眼前的真實性,擔心只是自己的幻覺或錯覺。她愣愣地看著那個戲臺,狠狠地摑了自己一耳光,臉上的疼痛證明意識是清醒的。是哦,這么多年,自己怎么把那段記憶遺忘了呢?

      唐娟見石曼許久沒有出來,也跟了進去。里面的光線很暗,待眼睛適應(yīng)這暗淡的光線時,她才看清是一個劇院。她四處尋找,眼前是一片黑壓壓的椅子。她叫喊了兩聲,不見石曼回答。正準備往外走,跟在后面的劉立說,那里不是?

      她朝劉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最前一排椅背上,冒出一個人頭的暗影。他們走過去一看,果然是石曼,見她正癡呆呆地看著戲臺,他們在她的前面站了好一會兒,她也沒有發(fā)現(xiàn)。唐娟嚇得不輕,忙上前摟住她搖晃,連聲問道,你怎么了?

      我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什么?

      ……

      石曼低頭不語,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傷心。她感到全身沒有一點力氣,一下子伏在唐娟身上,低聲抽泣起來。

      唐娟一時不知所措,忙把她攬在懷里,一下一下?lián)崤暮蟊场?/p>

      許久,石曼才說,我找到了我的家。

      你的家?你什么家?劉立不解,瞪著唐娟問道。

      唐娟輕聲說,你不知道,以后慢慢告訴你。她摟著石曼,遲疑地問,不會又是幻覺吧。

      不是的,這次一定不是。我對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地熟悉,特別是這個禮堂,我經(jīng)常與我爸爸來這里看電影。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那部叫《媽媽再愛我一次》的臺灣電影,我與爸爸來看了一次又一次,每次我都哭得一塌糊涂。你們小時候也唱過《世上只有媽媽好》這首歌吧?我那時天天唱。因為我一直記不起我媽媽的樣子,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每次唱這首歌,我就努力地想啊想,可想來想去,腦子里總是電影中那位媽媽。我就把媽媽想成她的樣子,在心里一遍遍為她唱。離開這里后,我仍然唱,只是我把歌詞中的媽媽改成了爸爸。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劉立不解地問。

      不知道。

      姓什么呢?

      也不知道。

      你媽媽呢?

      更是不知道了,在我的記憶中,她只是幾張照片,一個影子,好似從來沒有真實存在過。

      那你怎么能肯定這里就是你童年的家?

      對這里的記憶呀?石曼說著,又將昨晚的經(jīng)歷告訴了他們。

      那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呀。唐娟責(zé)怪道。

      我當時拿不準,怕是自己的幻覺,見到這里的一切,我就有信心了。

      那個地方在哪里?

      一個叫桐花巷的地方。石曼說著,拿出手機,找出昨晚照的照片。劉立接過去看了一會兒,說,對,桐花巷,離你們住的酒店不遠。

      那我們現(xiàn)在就去看看。唐娟激動地說,上前扶著石曼往外走。

      上車后,石曼主動將自己的身世向劉立詳細說了。

      那你是怎么到你養(yǎng)父家的呢?

      我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其他的都記不得了。

      這么多年,你就一直沒有找過父母?

      沒有線索,怎么找呀,再說我養(yǎng)父不準,時時防著我呢。

      有一次不是我與你到公安局查過?唐娟說。

      對,只有那一次。當時我看見電視上一則打拐新聞,說各地成立了什么打拐辦,只要把DNA上傳到數(shù)據(jù)庫,就會在全國進行比對,比對上了,就能找到親人,我就邀你一同去了公安局抽血化驗。

      后來沒有結(jié)果?劉立問。

      沒有。石曼幽幽地說。

      他們來到桐花巷巷口,因為路太窄,加之兩旁堆著雜物,車輛無法通行,劉立只得將車停到對面的停車場。他們步行在巷道,看著兩旁的低矮零亂的房屋和陰暗的巷道,石曼猶豫起來,她不相信這就是昨晚自己所走的那條巷道。她覺得昨晚那條巷道似乎要整潔明亮些。她問劉立,這就是桐花巷?劉立說,對呀,難道不是這里?石曼看了好一會兒,說,不是這里。劉立翻出她手機里的照片,再次確認上面的地址,石曼仍然將信將疑。直到他們來到那個丁字路口,看到那兩根木電桿和變壓器,石曼才確認昨晚走過的就是這個巷道。他們走進那條更小的巷道,整條巷子空無一人。他們站了一會兒,失望地往回走。剛走過一個拐角,與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擦身而過。石曼一愣,覺得這個婦人有些眼熟,轉(zhuǎn)身緊走兩步,上前問候道:阿姨,您好。

      你們找哪個?婦人站定,好奇地打量著他們。

      向你了解件事。石曼定定地看著婦人,覺得又有些陌生。

      哪樣事?

      請問您在這里住多久了?

      三十多年了。

      那這附近的人家您都熟悉吧?

      幾十年的老鄰居了,能不熟悉嗎?

      那二十多年前,這條街上有沒有哪家的小孩被人拐賣?

      小孩被拐賣?婦人想了想,肯定地說,沒有,我們這條街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孩子被拐賣的事。

      他們?nèi)藢σ暳艘粫?,眼里的光就漸漸暗淡下來。

      這天晚上,石曼一直悶悶不樂。她分明記得那個禮堂,記得那條桐花巷。她堅信這里就是自己記憶中的家鄉(xiāng)??扇绾稳デ笞C呢?二十多年的時間,猶如一片茫茫水域,讓她無法泅渡。她躺在床上,陷入了無邊的絕望。偏偏這時,老拔打來了電話。老拔在電話中澀澀地說,老爺子他……

      他怎么了?石曼急切地問,她想這個老拔,人高馬大的一個男人,怎么說話做事哼哼嘰嘰的,就主動問道,他今天吃東西了嗎?

      沒有,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催我給你打電話。

      給我打電話干什么?

      叫你回來。

      叫我回來?石曼睜大眼,突然從床沿邊站起身來,大聲說,你告訴他,讓他安心等著吧,我還沒有玩夠哩!等我玩夠了,自然會回來。石曼說完,憤憤地掛斷了電話。

      哎,這老爺子,也真是夠鬧的。唐娟坐在旁邊,見石曼氣呼呼的,只得搖頭嘆息。

      你說他把我當成什么人了?就是一個使喚丫頭!石曼大聲說。

      唐娟忙給她倒來杯水,說,別生氣別生氣,管他呢,生病的人都是這樣小氣。

      石曼接過水,喝了一口,又放在床頭柜上,說,這三年我沒白天沒黑夜地伺候著他,容易嗎?現(xiàn)在才離開兩天,他就不干了,你說這不是有意折磨人嗎?

      唐娟拿著遙控器不停地轉(zhuǎn)著電視頻道,不知如何應(yīng)答。她怎么不知道石曼的苦?她本是自由散漫慣了的人,卻被一個癱瘓在床的病人套著,寸步不離。而且,一套就是三年。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出來走走,剛來兩天,就催她回去,還以絕食威脅,她怎么不郁悶?zāi)兀?/p>

      這時,劉立打來電話。唐娟如釋重負,對著手機連聲說了幾聲好,就掛了電話。她站起身笑盈盈地對石曼說,走,劉立叫我們?nèi)ズ炔琛?/p>

      你去吧,我就算了。石曼笑笑說。

      走吧,去見見他的幾個朋友。唐娟上前擁著石曼,央求道。

      還有其他人?那我更不去了。石曼壓著情緒,眨著眼說。

      哎,我說你怎么能這樣呢?給人家一個面子嘛!唐娟佯裝生氣,強行把石曼推出門。

      來到樓下,劉立已等在了門口。原來,他是將車開到樓下才給她們打電話的。

      他們來到古城,是一片臨江而建的明清時期的老建筑,一條青石板街依山環(huán)繞,街道一旁是一片雜亂的木樓,顯然是舊時的民居。另一旁是一排四合天井筒子樓,石門石柱,高墻大院,夾著一條條幽深的巷道,什么唐府、熊宅、楊家胡同等等,井然有序。雖然修繕一新,仍保持著舊時的格局與氣勢。街上行人寥寥,昏黃的路燈照著長長的石板街,行走其間,影子也被燈光拉得長長的。劉立說,因為有三條江在這里匯合,水運時期,這里便是貨物運輸?shù)闹饕a頭,也是商品集散地,直到民國時期,這里的八大商號仍然名聲顯赫,生意遍布湖廣,有的還發(fā)展到了海外。而今,繁華不在,倒成了人們閑談雅聚的酒肆茶樓。

      他們來到一棟叫淡園的木樓,走到樓上,包房里已坐了一圈男女。劉立一一向她們介紹,有他中學(xué)時的同學(xué),有他生意上的朋友,也有政府部門的公務(wù)員。當他介紹到一位青年男子時,唐娟心里靈光一閃,欣喜地看著石曼,不住地眨眼。

      石曼不解,在她左臂上掐了一下。唐娟忍著,只看著石曼鬼鬼地笑。兩人坐定后,唐娟伏在石曼耳邊輕聲說,自己心里有鬼,就以為別人不安好心?

      石曼又在她手臂上掐了一下。

      我知道你想歪了,那個人不是公安局的嗎?何不找他幫忙查查?

      查什么?石曼不解地問。

      查你的生身父母!你不是懷疑自己是這里的人嗎?

      石曼恍然大悟,羞愧地笑笑,心想是呀,怎么自己沒有想到呢?她將頭偎在唐娟肩上,心里滿是感激。

      喝茶閑談的間隙,唐娟低聲對劉立說,讓你那個朋友幫個忙,到公安局的打拐辦幫石曼查查檔案。

      好,好。只是她能確定自己的身份嗎?

      如能確定,還要他查什么?

      我問問。劉立說著,借著敬茶的機會,起身走到那位青年男子身旁,與他耳語了一會兒,就與他一同走出了包房。

      他讓我們明天去他們單位找他。劉立回到座位上后,低頭對她倆悄聲說道。

      唐娟看了石曼一眼,輕輕地將她攬在懷里,不停地撫著她的后背。

      回到賓館后,石曼仍止不住興奮,在房間里一圈圈地走。唐娟見了,有些焦急,也有些心疼。她不知明天是什么樣的結(jié)果,如果不能如愿,那石曼這一夜的期待又將落空。其實,石曼一向沉著穩(wěn)健,之前,她倆遇著什么事,總是她拿主意,而今如此煩躁不安,讓人心生憐惜。

      今晚我們睡一張床吧!唐娟說。

      怎么了,一個人睡不習(xí)慣?

      說什么呢,我們好久沒有一起睡了,有些懷念過去的時光。

      好吧,今晚我們就做一回臨時夫妻。石曼高興地說。

      又貧,你忘了,當年可把我媽嚇得半死!

      哈哈哈哈,我怎么會忘呢?石曼大聲說著,洗漱后,就鉆進了唐娟的被窩,緊緊地抱住她,下巴不停地在她頭發(fā)上摩挲著。

      石曼記不得是怎樣認識唐娟的。雖然她倆同級不同班,但上學(xué)放學(xué),總是形影不離。她們倆一胖一瘦,同學(xué)們說她們一個如秤砣,一個如秤桿,真是秤不離砣。那段時間,石曼養(yǎng)父經(jīng)常出差談業(yè)務(wù),常常一去就是十天半月。每次出門,他不僅要給石曼買足食品,還要給她百多元錢。而唐娟的父母剛剛下崗,整天如兩只無頭的蒼蠅,四處亂飛,就任憑她們倆整天膩歪在一起,以至于鬧出她倆搞同性戀的傳言,嚇得唐娟母親跑來向石曼求饒,求她放過唐娟。每當提起這段往事,她倆就止不住大笑。

      你說,明天會是什么結(jié)果?石曼擁著唐娟,幽幽地問。

      如果你的記憶沒有出錯,結(jié)果就不會很壞。

      石曼當然相信自己的記憶,自從那個禮堂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就堅信自己的判斷。

      這一夜,石曼沒有合一眼。她瞪著眼望著天花板,腦子里不停地閃現(xiàn)一個又一個場景,一會兒是她坐在爸爸的肩頭,唱著電影里的歌謠穿行在夜晚的巷道中;一會兒又是一對年老而又陌生的夫婦向她顫顫巍巍地走來,滿面淚水地望著她,用粗糙的手不停地撫摸她的臉;一會兒又是那列長長的綠皮火車哐當哐當?shù)仨憽?/p>

      天沒亮,石曼就悄悄起了床,洗澡梳頭,換上一套深黑色的毛料大衣。

      唐娟也早醒了,見一向素面朝天的石曼突然收拾打扮起來,本想戲弄她一下,可最終還是忍了。她看著石曼笨拙地在臉上涂涂抹抹,心里有些發(fā)酸。

      他們來到公安局時,劉立的朋友早已等在了門口。他帶著他們來到打拐辦,向一位民警交代了幾句,那民警熱情地給他們倒了水,才坐下來聽石曼講述。隨后,他打開電腦,調(diào)出了1990年到1995年千山失蹤小孩的檔案,一一核對,又到檔案室翻找查閱,卻沒有一起與石曼的情況相符。

      你能肯定自己是這里的人嗎?

      我也說不清楚。昨天我們?nèi)サV山公園,對那里的許多場景都有記憶。

      你哪年被拐的?當時多少歲?

      1991年吧,應(yīng)該是四五歲吧。

      太小了,那時的記憶應(yīng)該很模糊的。

      可那個禮堂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我與我爸爸常去那里看電影。

      要不這樣,你先去查一下DNA,看能不能比對成功。

      前幾年,我到我們當?shù)氐墓簿植檫^,可一直沒有消息。

      這就怪了,如果你真是這里的人,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你父母當年沒有來報案。民警望著石曼,一臉疑惑。

      沒來報案?不可能,哪有父母不疼自己的孩子?唐娟急忙說。

      如果報案了,應(yīng)該有記載。

      還能有其他什么辦法嗎?劉立問。

      還能有什么辦法呢?一是她僅有兒時的記憶,不能確定她就是這里的人;二是近二十多年千山人口流動很大,不僅外出打工的人多,而且從全國各地前來這里投資創(chuàng)業(yè)的人也不少;三是這幾年千山正處轉(zhuǎn)型期,金礦關(guān)閉后,有的工人調(diào)到其他地方去了,有的工人下崗后已外出謀生,還有的回了原籍,留下來的大多數(shù)是老人;四是時間太長,二十多年了,而且又沒有當年的立案記錄。你讓我們怎么查呢?

      從公安局出來,石曼徹底失望了。

      他們當年為什么沒有報案?石曼不停地問。

      不會的,一定是哪里弄錯了。唐娟開導(dǎo)她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頭肉!你看劉德華主演的《失孤》,據(jù)說就是根據(jù)一個真實的故事改編的,讓人多心酸呀。其實現(xiàn)實中那個父親的苦與累,哪里又是一部電影就能表現(xiàn)得盡的呢?

      我正是看了那部電影,真切地理解父母對失蹤孩子那份撕心裂肺的愛與痛,才決定要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尋找到他們。

      見時間還早,劉立看著她倆征詢道:要不,我們還按原訂計劃出行吧。

      你看呢?唐娟看著石曼問。

      對不起,把你們的行程也耽擱了。石曼答非所問地說。

      這天,他們緊趕慢趕,游了九豐農(nóng)業(yè),又去了海洋館、夜郎谷、彩虹海?;爻菚r,已是黃昏,唐娟與劉立的臉上仍是一臉興奮,不住地打情罵俏,好似忘了石曼的存在。石曼一直不在狀態(tài),心不在焉的,一路的景致,一路的欣喜與歡悅,好似都與她無關(guān)。她心里總盤旋著一個問題,想自己的父母為什么沒有報案呢?她百思不得其解,莫非他們不在乎她,或是有意要賣她。她這樣想著,不禁打了一陣寒戰(zhàn)??墒牵媲懈械桨职质菒鬯?,每天晚上睡覺,他總要陪著她,給她講故事,唱兒歌,直到她睡熟,才離開;每次上街或看電影,就讓她坐在肩上,或是唱歌,或是學(xué)著鳥兒叫著飛奔。倒是媽媽,她沒有一點印象,每次想起,都如一縷煙,一片霧,縹緲不定。

      來到市區(qū),石曼才回過神來。他們走進一家河魚館坐定,劉立說,今晚請你們吃我們這里的特色菜。不一會兒,服務(wù)員端來滿滿一鍋熱氣騰騰的魚,上面泛著一層厚厚的紅油,飄著一股酸辣的香味。石曼的眼瞪得老大,她扇動著鼻孔,貪婪地吸著鍋里冒出的氣味。不待服務(wù)員點上火,她就急急地夾了一塊,嚼著嚼著,一股濃稠的酸辣,霧一樣從舌尖漫開,在口腔里旋回,向兩腮擴散,再滑入喉嚨,鉆進胃里,躁動的胃一下子就妥帖安靜了。

      這是什么?石曼好奇地問。

      凱里酸湯魚。

      你不覺得這味道熟悉嗎?她對唐娟說。

      唐娟朝鍋里看看,半信半疑地說,你家老爺子做的酸湯魚?

      嗯,完全是他做的那個味道。石曼不解地望著唐娟。

      唐娟也夾了一塊,慢慢嚼著,說,是哩,完全一樣。

      這么說,你家老爺子也在這邊生活過?唐娟瞪著石曼說。

      不知道。我只記得小時候我一生氣,他就給我煮這酸湯魚。

      你從小就喜歡這酸湯魚?劉立好奇地問。

      是的,也許是跟他生活久了的原因吧。

      還有一種可能,你們都是這里的人。劉立說,見唐娟白了他一眼,趕緊收住了話題。

      石曼好似沒有聽見一樣,注視著鍋里翻滾的魚,沒有說什么。她盯著這酸湯魚,腦子里又浮現(xiàn)出那張蒼白的臉,那雙躲閃的眼睛。那眼神里有軟弱,無奈,還有幾分求乞。是的,別看他在外面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回到家,他總是小心翼翼。每次對抗,她總是占上風(fēng)。他要她吃飯,她偏要去睡覺;他要她睡覺,她偏要弄出一些響動來,讓他不得安寧。看著他無助乞求的樣子,她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慢慢地,她就對享受這種愉快成了癮,每隔幾天,就要故伎重演。只有在吃這酸湯魚時,他們的心才貼得近些。他總是把肉厚刺粗的魚塊夾給她,自己吃魚頭或魚尾。他們常常吃得大汗淋漓,彼此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滿足,仿佛忘了心中的不快。但這平靜不會維持多久,只要她感到潑煩,就會弄出一些出格的事,或是把柜子里的衣服抱出來滿地撒,或是把水龍頭開著,讓水整天嘩嘩地流,或是用五顏六色的蠟筆在雪白的墻上亂涂亂畫??墒?,不管她如何刁蠻耍潑,他從不打她,也不罵她。有一段時間,她覺得他好可憐,想繳械投降,叫他一聲爸爸,可是,心中的那層堅硬無比的殼把她的情感世界包裹得緊緊的,怎么也叫不出來。

      而今,回想那時的無知,石曼才意識到養(yǎng)父這二十多年來的不容易,既當?shù)之攱專阉洞?,自己還時時讓他生氣。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混蛋,三十多歲了,仍沒有站在他的角度想過。她猛然醒悟,自己只是身體長高了長重了,而心智仍未成熟。她看著桌上的火鍋,想著養(yǎng)父每次吃這酸湯魚的樣子,才記起自從養(yǎng)父癱瘓后,他們就再沒有吃過酸湯魚。她多想此刻他就在自己的身邊,也能嘗嘗這久違的味道。她深感自責(zé),想著養(yǎng)父三天來湯水未進,而自己仍安之若素地游山玩水,吃吃喝喝。常言說,男餓三,女餓七。她真怕他出什么事,那會讓她后悔莫及。她頓覺歸心似箭,想回去親自給他做一鍋酸湯魚,讓他知道,養(yǎng)育了二十多年的女兒成熟了,懂事了,知道感恩了。

      明天我要回去了。石曼突然放下筷子說。

      明天回去?不去游梵凈山了?唐娟睜大眼睛望著她。

      不去了。

      既然來了,怎么不去呢?那可是一座神秘的佛教名山呢!劉立勸說道。

      你們?nèi)グ桑业泌s回去,我家老爺子三天沒吃東西了。

      既然你要回去了,我也回去吧,一個人有什么好玩的?

      不是還有劉立陪你嗎?

      我才不要他陪呢,孤男寡女的,被他老婆發(fā)現(xiàn)了,那可說不清楚!

      算了吧,你們不正好重溫舊夢!石曼玩笑道。

      看看,連你都這樣看我們了,趕緊走,不然,真說不清了。

      真的,你好好玩,我要回去了。

      老爺子還沒有吃飯?唐娟問。

      沒有。

      哎,這個老拔也是,就沒有辦法?

      不怪他,老爺子是在與我賭氣。

      還在與你賭氣?

      嗯,只有我回去了,他才放心。

      那你乘飛機還是高鐵?劉立問。

      不知是高鐵早還是飛機早?

      飛機早些,上午九點十分起飛。

      直飛嗎?

      直飛。

      那就乘飛機吧。石曼說著,當即讓劉立在手機上給她訂了票。

      兩張。唐娟猶疑了一會兒說。

      你真要走?劉立定定地看著她。

      走。

      不去梵凈山?多可惜呀!

      下次吧,到時來見你也好有個借口呀。

      哎,行吧。劉立搖頭嘆息。

      石曼見唐娟執(zhí)意要去,心里涌起一陣感動。她再三勸說,要唐娟繼續(xù)她的行程,可唐娟執(zhí)意要與她同行。石曼覺得有些對不住她,要是自己知趣,不與她同來,那就不會打亂她的行程。可是,也不能全怪自己,誰叫她之前沒有說清楚,從未提及過劉立呢?她撥通了老拔的電話,說她們明天趕回去,要他明天去菜市場買條魚。

      買魚做什么?

      給老爺子做酸湯魚。

      酸湯魚!怎么做?

      你只管買,我來做。

      你來做?

      是的,明天我就回來了。

      明天幾點到?

      十二點左右就到。

      好,到時我來機場接你們。

      行。

      吃罷晚飯,劉立邀她們?nèi)ド寄竞由⒉?。還是帶你們?nèi)ス涔溥@個城市最美的夜景吧。劉立說。

      你們?nèi)グ桑一刭e館了。石曼說。

      你怎么能這樣呢?多沒意思!走吧走吧。唐娟挽著石曼的手臂,強行把她拉上車。

      石曼看到唐娟眼里滿是懇切與怨怒,只好半推半就。他們來到杉木河邊,只見波光粼粼的河面滿是彩燈的倒影,河不大,蜿蜒穿行在城中,兩岸都是人工園藝,草地,樹木,樓角,亭臺,猶在畫中,人行其間,心曠神怡。

      他們走過一片叢林,穿過一片假山,隱約有音樂聲傳來,放眼望去,樹影婆娑間,不遠處的河心豎著一垛一百多米長的水簾。他們急步上前,擠過人群,見各色水柱跳躍,隨著音樂旋律,或群芳爭艷,或長袖獨舞,或淺淺低語,或直沖云霄,如夢似幻,物我兩忘。當最后那首樂曲從一個高昂的音符果斷地停止,那一片水柱突然斷流,像被快刀生生砍斷的植物,齊斬斬跌落下來,一切歸于平靜。他們癡癡地看著被擊碎的河面,直到人群三三兩兩散去,走遠,才回過神來,原來是水上音樂噴泉。

      他們沿著一條用鵝卵石鑲嵌成各種圖案的林陰小道,繼續(xù)往前走。來到健身廣場,唐娟與劉立在一張木椅上坐下,低聲輕語地說著什么。石曼全身有些酸軟,見他們那依依不舍的樣子,不便與他們坐在一起,但又不好單獨坐在一旁,只得沿著廣場漫步,觀看廣場邊一座座雕塑。這些雕塑再現(xiàn)了不同時期礦山工人開山采礦、碎石煉金的歷史,有古代人原始工藝開采的情景,有對外國資本入侵掠奪資源和壓榨勞工的控訴,有建設(shè)新中國熱火朝天的生產(chǎn)場面,也有改革開放以來,從輝煌到政策性關(guān)閉,以及轉(zhuǎn)型升級的騰飛。石曼逐個看完那些雕塑,愈加感到疲憊。她見唐娟與劉立正親密地交談,只得強打精神,來到一個巨型玻璃櫥窗前,百無聊賴地看著櫥窗里的文字與圖片。她看了許久,什么也沒有看明白,只感到腰酸背疼,腿肚發(fā)軟。她打算不辭而別,悄悄回到賓館休息。就在她轉(zhuǎn)身的那一瞬,一張照片躍進眼里。那是一張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的臉,長發(fā)淡眉,瘦長臉,瞇縫眼。她見照片下面寫著“鄧方全”三個字,腦子里轟的一聲巨響。她極力控制著情緒,緊緊地盯著那張照片,記憶中爸爸的形象漸漸清晰。她看著看著,情不自禁地癱坐在玻璃櫥窗前,仍仰頭望著那張照片,眼里一汪淚水模糊了視線。唐娟以為她累了,叫她過去在石凳上坐,連叫了幾回,她都沒有答應(yīng),就拉著劉立走過來,一聲聲詢問。許久,石曼才抬起頭,指著那張照片說,他,就是我爸爸。

      你爸爸?唐娟不解地問,抬頭仔細看著那張照片,又看了看下面的簡介,這個叫鄧方全的人是金礦的職工,還是省級勞模。

      原來他就是你爸爸?劉立疑惑地問。

      你認識他?唐娟驚喜地問。

      他是我們這里的名人,誰不認識呢?劉立睜大眼睛,不解地說。

      就因為他是勞模?

      不是不是。

      那為什么?

      怎么說呢?反正我們這里的人沒有不認識他的。

      那他現(xiàn)在在哪里?

      有好幾年不見他的蹤影了。

      他家住在哪里呢?唐娟追問道。

      一個瘋子,到處流浪,誰知道他家在哪里?一個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的人不屑地說。

      誰是瘋子!石曼一臉驚愕,站起身來,朝那人沖過去。

      劉立一把拉住她,問,你真能確定他就是你爸爸?

      不會錯,你看那一頭長發(fā),那張長長的瘦臉,都是我記憶中的樣子。

      他確實瘋了許多年。劉立說。

      瘋了!怎么會瘋呢?石曼突然像被什么擊中,驚恐地問。

      從我記事時起,他就整天在外流浪。劉立說。

      此時,他們身邊已圍了幾個過路的人,好奇地打量著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這個叫鄧方全的人。

      一個苦命人呀!一連遭遇那么多打擊,不瘋才怪呢?一個老太太癟著嘴說。

      其實,開始他并沒有瘋,后來在尋找他走失的女兒的過程中,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就瘋了。另一個男人插話道。

      他女兒走失了?石曼問。

      可不是,走失二十多年嘍。那個老太太說。

      他為什么不報案呢?

      哼,報案,有哪樣用?男人冷笑著說。

      那他現(xiàn)在在哪里呢?

      人們議論紛紛,有的說他死了,有的說他回老家了。

      哪里喲,聽說在精神病院。那男人說。

      精神病院?石曼驚問。她再次來到玻璃櫥窗前,看著那張照片,有些不知所措。唐娟走過來安慰她說,別急,既然知道他的下落了,明天我們到精神病院去看看。

      現(xiàn)在就去吧。石曼轉(zhuǎn)過頭來,盯著唐娟說。

      現(xiàn)在!可能不行。到精神病院看病人要經(jīng)過醫(yī)生同意才行。劉立解釋道。

      這么說,要等明天才能去嘍。石曼問。

      明天都還不一定呢。劉立說。

      既然這樣,我們只有把票退了,明天再來?

      只能這樣了。

      回到賓館,石曼打電話給老拔說,臨時有事,可能回不去。

      聽說你們要回來,老爺子可高興了,還喝了小半碗粥。老拔說,現(xiàn)在你們又不回來了,不知他又要怎么鬧呢。

      你給他好好解釋吧,就說飛機誤點了。

      第二天,他們早早趕到遠離城區(qū)的安定醫(yī)院,四周少有人煙,一片荒涼,只有對面的山頭建有一片工業(yè)區(qū),升騰著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他們進去一打聽,鄧方全果然在那里。他們找到了主治醫(yī)生,說明情況,醫(yī)生給他們交代了一些事項,就帶領(lǐng)他們來到二樓,走過一條長長的幽深的走廊,兩旁的綠漆鐵門緊緊地關(guān)閉著,讓人頓生森嚴之感。不時,從鐵門里射出一道雪亮的目光,好奇而又呆直地盯著他們,好似隨時要向他們撲來。來到中間靠左的一間房間,護理人員打開鐵門,先進去與他交代了幾句,才讓他們走進去。屋里光線更暗,護士打開窗簾,才見一個瘦得皮包骨的老人彎著身子躺在床上。老人目光呆滯,臉色蒼白得如一張潔凈的紙。他驚恐地看著他們,盡力將身子往床角縮。她努力在他臉上身上尋找著記憶中的痕跡,那張瘦得脫了型的臉,那雙驚懼的眼睛,那個被剃光了的頭。一切都是那樣地陌生。

      是他嗎?唐娟走近石曼,輕聲問道。

      石曼一臉茫然。她走到床邊,俯身靠近他,仔細察看他的臉,有意識地聞聞他身上的氣味。他緊張地盯著她,突然轉(zhuǎn)身撲向枕頭邊,緊緊抱住一個布娃娃,驚恐地叫道,莎——莎——石曼被這叫聲嚇了一跳,莎莎,這個名字像寒冬的雪天飛來的一顆石子,擊打著她的心。她感到一陣尖利而窒息的疼痛。她隱約記得自己就叫這個名字,可是,當她再次把這個名字與自己聯(lián)系起來時,又是那樣地別扭與陌生。

      莎莎是這個布娃娃,他以為你要搶他的布娃娃。醫(yī)生對他們說,連忙上前安撫他,說別怕別怕,他們是來看你的,還給你送來了許多好吃的東西。劉立趕緊將手里的東西提到他眼前晃了晃,放在床頭柜上。他見了,才摟著那布娃娃,坐直身來。他將布娃娃小心翼翼地抱在懷里,嘴里不停地說著什么。此時,石曼才認出,那個布娃娃正是自己小時候最好的伙伴,那圓圓的大眼睛,那直直的鼻子,還有那蕾絲邊紗裙,一切都是那樣熟悉。那時候,每晚睡覺,她總要摟著這布娃娃才能入睡,白天一個人在家時,只要有她相伴就不孤單。到了養(yǎng)父家后,最初每晚睡覺時,她哭鬧著要她的布娃娃。養(yǎng)父給她買了一個又一個,仍不能制止她的哭鬧。養(yǎng)父沒有辦法,見她哭得傷心,只有陪著她掉淚。后來,她每當想起這個布娃娃,就會想到她的爸爸,就有一種撕心扯肺的痛。這個布娃娃已破舊不堪,身體軟塌塌的,金黃的頭發(fā)也所剩無幾,雪白的蕾絲邊紗裙已成了灰黑色。

      石曼這才堅信,眼前這男人就是深愛自己的爸爸,是教她牙牙學(xué)語,扶著她搖搖晃晃走路的爸爸,是給他童年無限歡樂與溫暖的爸爸,但她怎么也不相信,那個瘦弱的肩膀怎么能肩負幼時的自己。那時,她常坐在他肩頭,聞著他身上那股汗與煙草混合的氣味,一路歌唱,一路歡笑,那是多么快樂的時光。她感到一陣心酸難過,好想上前抱抱他,或像小時候一樣,偎依在他的懷里,與他說說話。她猶豫著,還是放棄了,怕自己的不慎觸動他脆弱的神經(jīng),揭開他心頭的傷疤。她只能這樣默默望著,任淚水無聲地滾落。

      走出病房,醫(yī)生嘆息道,如果你們有空,常來看看他吧,他真可憐,之前從來沒有一個親人來看過他,只有一個工友,半個月或一個月,來探視他一回,給他帶些吃的,幫他洗洗澡。我們有什么事,也是聯(lián)系他。

      那人叫什么名字呀?

      王勝利。

      石曼掏出手機,記下了那人的電話,與醫(yī)生揮手告別。

      離開精神病院,石曼決定去看一下王勝利。她要向他表達感激之情,可當她撥通了王勝利的電話,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和來意時,王勝利遲疑著,哼哼哈哈地好一會兒,才說,不,別了。

      石曼說,您這么多年來,一直照顧我爸爸,再怎么也要來向您表示感謝。

      電話里的王勝利說他回老家了。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石曼以為是自己不小心觸到了手機,等她再撥過去,對方不接。她有些疑惑,緊接著又撥打過去,對方卻已關(guān)機。石曼不解,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在心頭升起。

      他們站立在街頭,一時不知所措。劉立遲疑了一會兒,掏出手機,給他父親打了電話。他父親說,王勝利?認識認識,他下崗后,就到環(huán)衛(wèi)站當了工人,你們找他有哪樣事?

      一個朋友想見見他。

      那我?guī)湍銈儐枂枴?/p>

      好的。

      不一會兒,劉立的父親打電話來說,王勝利今年上半年已退休了。

      他家住哪里呢?

      他是大坑的,應(yīng)該是住桐花巷。

      桐花巷?石曼看了看劉立和唐娟,有些吃驚。

      對,當年大坑和中坑的都住桐花巷。

      大坑是什么意思?石曼不解地問。

      當年采礦分幾個坑道,一個坑就是一個作業(yè)單位,相當于現(xiàn)在的一個局級單位。大坑是主洞,是礦上的主體。

      他們再次來到桐花巷,一打聽,王勝利家住桐花巷丁字路口的那條小巷。他們來到王勝利家,再次遇見那個婦女。她顯得有些慌張。她說她是王勝利的愛人,她說王勝利的老娘生病了,他半月前就回老家照顧他老娘去了。石曼問王勝利的老家在哪里,婦女閃爍其詞,支吾半天沒有說清楚。最后,她兀自走進屋,把門關(guān)上后,就再不出來了。

      從桐花巷出來,石曼感覺蹊蹺。這個叫王勝利的人既然對她爸爸那么好,為什么又要躲避她呢?莫非是他?石曼腦子快速地轉(zhuǎn)著,一個模糊的身影從記憶深處走來。她記得自己在那個街口等媽媽時,一位叔叔向她走來,說帶她去找媽媽,于是,她就跟著走了。她沒有想到那位叔叔會騙她,因為她記得他是爸爸的朋友,爸爸經(jīng)常帶他到家里吃飯喝酒。許多年后,當她在電視上看到有關(guān)打拐的新聞,她意識到那位叔叔騙了自己,才知道自己是被他拐買了。

      難道就是他?石曼暗自想,可誰知道他老家是哪里的呢?她要劉立再打電話問問他父親,進一步了解一下王勝利的情況。

      我也不知道。他是大坑的,可能只有大坑的人才知道。劉立的父親說。

      哪些人是大坑的?

      都走嘍,不知還有哪些人在這里,要不,你們到礦山社區(qū)看看。

      礦山社區(qū)?

      對,那里應(yīng)該查得到他的檔案。

      查檔案?他們同意給我們?nèi)ゲ閱幔?/p>

      你們說明情況,應(yīng)該同意。

      他們隨后來到礦山社區(qū),來到辦公室,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獨自守在電腦前玩游戲。他們上前說明了情況,男人沉迷于游戲之中,頭都沒有抬一下,直到一場游戲結(jié)束后,才疑惑地打量著他們說,你們?nèi)ニ依镎已剑?/p>

      他回老家了,我們不知他老家在哪里。

      莫非你們要去他老家找?男人不解地看著他們。

      我們有點事情想向他了解一下。

      王勝利?

      對,王勝利。

      他老家在常德。男人丟下一句話,又埋頭忙著玩游戲。

      湖南常德嗎?劉立問。

      不是湖南常德難道北京還有一個常德?男人不耐煩地說。

      常德哪個縣呢?

      你問我,我問誰呀?

      劉立有些生氣,正要發(fā)作,見一個年輕女子走了進來,唐娟急忙上前向那女子打聽。那女子說,我也不知道他是常德哪里的。我查查看吧。女子說著,從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一串鑰匙,打開靠墻的一個檔案柜,從里面抱出一大摞卷宗,一本一本地找,一頁一頁地翻,終于查到了王勝利的信息,原籍是湖南省常德市石門縣胡家溝村人。

      這里到常德有直達車嗎?從礦山社區(qū)出來,石曼急急地問。

      沒有,只有乘高鐵到長沙,再轉(zhuǎn)車。

      行,你們?nèi)ヨ髢羯桨桑胰コ5隆?/p>

      你一個人去哪行?唐娟說。

      怕什么?

      還是我們跟你一道去。劉立說。

      真不用。石曼誠懇地說。

      開玩笑喲,那么遠的地方,你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可能放心讓你一個人去?唐娟顯然下了決心,不由分說地上了車。

      在去高鐵站的車上,石曼撥通了老拔的電話,告訴他,今天不能回來了,要去一趟湖南常德,要他再辛苦幾天。

      你們到常德去干什么?

      有點急事。萬一老爺子還不吃東西,你先給他輸瓶能量吧,等我回來再慢慢給他調(diào)養(yǎng)。

      好,你就放心去吧。

      掛斷電話,石曼閉著眼,長久不說一句話。

      他們趕到常德的石門縣時,天已經(jīng)擦黑。他們在街邊一家超市買了兩瓶蜂蜜,兩包黑芝麻糊,一盒純牛奶,隨后,在街上攔下一輛的士,連夜朝那個名叫胡家溝的小村趕。車出城不久,就開始爬坡,手機導(dǎo)航不斷提醒前面彎多坡陡,霧大路滑。果然,沒走多久,前面車燈的光柱里,只見濃霧滾滾,能見度不足二十米。很快,車玻璃上就積滿了水珠,越積越密,連成一片,雨刮器不時刮出幾聲揪心的嘎嘎聲,水線如蚯蚓般竄下。一路上,司機手忙腳亂地不停換檔變速,以每小時十公里的速度緩慢前行。

      劉立與唐娟隨著車身左搖右晃,很快就睡著了。石曼坐在副駕位上,緊緊盯著手機導(dǎo)航,見那條彎曲的綠色線路越來越短,她的心也開始狂跳起來。她不是擔心這一路的安全,而是不知道如何面對那個人,那個躲避她的人,他的心里一定有許多有關(guān)她的秘密。

      突然電話鈴聲響起。他們同時坐直身子,四下張望。石曼見是老拔打來的,沒加思索就接了。老拔在電話里急切地問,你家的床單在哪里?

      什么床單?

      老爺子的床單。

      怎么了?

      他尿床了,被子和床單都打濕了,上面還有屎。

      你沒有給他墊尿不濕嗎?

      墊了,被他扯了,撕得滿床都是。

      他怎么了?石曼驚恐地問。

      今天天一亮,他就問你什么時候回來,開始我還敷衍他說,你下午回來。可到了下午,他又問,我就只好把實情告訴他了。他聽后就沉默了,又開始不吃不喝,也不與我說話。后來我見他睡著了,就回店里去一趟,回來就見他赤身裸體躺在被子外面,尿不濕撕扯得滿床都是,被子上,床單上,到處都是屎和尿。

      石曼不解,向來言行檢點的養(yǎng)父怎么能做出這樣不知羞恥的事來?她羞愧萬分,無地自容,似乎在老拔面前赤身裸體的,不是她養(yǎng)父,而是她自己。她想,一個男人面對著另一個男人的裸體,而且,這個赤身裸體的男人還可能成為自己的岳丈,多難為情呀!還要給他擦洗身子,收拾被屎尿弄臟的衣服床鋪。老拔在電話里顯得十分平靜,就連抱怨的語氣也沒有。石曼心里頓時升騰起一份感激,覺得老拔成熟老練,寬和平靜。

      他們來到胡家溝時,已是晚上九點過。村莊在靠近河邊的小山溝里,極靜,只有零星的燈光從樹影間透出來,晶亮晶亮的。他們剛下車,一群小孩就好奇地圍了過來打量著他們。

      你們?nèi)ツ睦??一個孩子問。

      這里是胡家溝嗎?劉立答非所問。

      是。你們找誰呀?

      王勝利家在哪里?

      王勝利,哪個王勝利?幾個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個突然朝村寨前的一圈人大聲叫喊,他們找王勝利,他們找王勝利。人群中走出一個瘸腳男人。瘸腳男人得知他們找王勝利,興奮地說,他是我哥。

      你哥?

      是呀。瘸腳男人說著,轉(zhuǎn)身往村子里走,一瘸一瘸的,卻極快。他們打開手機里的電筒,努力跟在他的后面,一串零亂的腳步聲,引來一串激烈的狗叫。瘸腳男人走遠了,見他們沒跟上,才停下來等。可不一會兒,他又獨自走到前面去了。

      這路不好走,你們要小心點。瘸腳男人第三次停下來時,對他們說,快到了,轉(zhuǎn)過這個彎就是。

      果然,不一會兒,他們就聽到瘸腳男人大聲叫道:哥,有人找你。

      哪個?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屋里答應(yīng)。

      不認識。

      石曼心里一緊,生怕王勝利再次逃離,她推了推劉立。劉立會意,幾步跟上瘸腳男人,大聲叫著,王師傅,是我。

      門開了,一個黑影背著光走出來,打量著劉立,不解地問,你是?

      我叫劉立,是三坑劉慎光的兒子。

      哦,你爸爸是劉慎光,我認識。

      在他們答話間,石曼與唐娟也趕了上來,站在院子里,打量著眼前的房子。這是一棟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老屋,雖然有些破舊,但收拾得還算干凈,院子里的地面用水泥硬化了,可能是當初沒有抹平,到處坑坑洼洼的,有些硌腳。

      聽說老人家病了,我們順便來看看。劉立遞過手里的東西說。

      哎呀,讓你們破費,怎么好意思!王勝利接過東西,疑惑地打量著唐娟和石曼,這兩位是?

      這位是唐娟,我大學(xué)同學(xué),這位是她的朋友,叫石曼。

      哦,那快請屋里坐。

      王勝利把他們引到西屋。屋里空氣中浮動著一股陳腐的氣息,像長久沒有開窗一樣。屋角的老式木床上,一位頭發(fā)蓬亂的老人蜷曲在被子里。劉立上前問候,她不理睬,只顧呻吟。

      老人家什么?。縿⒘柕?。

      老人仍是不答,只是呻吟聲更大了些。

      也沒什么,老毛病。王勝利笑著回答說。

      高壽呢?

      八十六了。瘸腳男人右手比了個八字,自豪地說。

      那平日全靠你照顧嘍。劉立望著瘸腳男人贊許道。

      不靠我靠誰呀,我哥怕我嫂子。瘸腳男人嘿嘿笑著說。

      你不怕老婆?

      我家這么窮,誰愿嫁給我?瘸腳男人說著,仍舊是一臉的笑。

      王勝利把他們引到東頭的外屋,陳設(shè)十分簡陋,一個很大的灶頭占據(jù)著半個屋子,墻角立著一個碗柜,中間擺著一張小木桌,幾個小竹凳。他提了幾個小竹凳,招呼他們到灶前的火塘邊烤火,火塘里正燃著樹根,冒著一縷縷青煙。

      他們剛坐下,王勝利就叫瘸腳男人燒水泡茶。瘸腳男人往鍋里加了半鍋水,轉(zhuǎn)到灶前來燒火。他不斷地朝灶孔里添干樹枝,火焰躥出灶門,屋子頓時明亮了許多。石曼見那個瘦小的老人從碗柜里拿出三個花色不同的碗,又從碗柜的抽屜里翻出半包茶葉,分別往三個碗里倒。待水開后,向三只碗里加了開水,一一端給他們。隨后,就著鍋里的開水,從一個塑料口袋里拿出雞蛋,一個接一個地往里磕,磕完雞蛋,他又往鍋里下面條。

      這么晚了,下碗面將就一下。他說著,不停地用筷子攪著鍋里的面條。

      我們農(nóng)村,沒得什么好吃的。坐在灶前燒火的瘸腳男人訕訕地說。

      這雞蛋是正宗的農(nóng)家土雞蛋,面條也是傳統(tǒng)的手工面條,現(xiàn)在的城里人很難吃到這純天然的食物呢!老人搶過話題,好似在糾正瘸腳男人過分謙虛的話。好,好,現(xiàn)在還真難得吃上土雞蛋煮粗面條呢。劉立興奮地說。

      當王勝利端著一碗雞蛋面條遞給石曼時,石曼不經(jīng)意地看了他一眼,見他左眉上有道顯目的疤痕,手一抖,手里的碗險些掉在了地上。他說了一句,小心。她沒應(yīng)答,惶惶然,魂不守舍的樣子。毫無疑問,眼前這個老人就是當年與她爸爸一同喝酒,后來又將她領(lǐng)向那列綠皮火車的叔叔。

      石曼細細打量,見他一副落魄的樣子,完全是個矮小干瘦的老頭,不僅發(fā)際已退到了頭頂,就連頭頂上僅有的那幾根頭發(fā),也柔弱發(fā)黃,像冬天原野上干枯的荒草,在寒風(fēng)中不住地顫抖;還有那張干瘦松弛的臉,如似一片枯葉,阡陌縱橫;那細窄的眼睛里,透出一絲渾濁的光,當年英姿煥發(fā)的模樣蕩然無存??墒牵箢~上的那道疤痕早已深深地烙在了石曼心里??粗@個恨了二十多年的人,如今變成了這般模樣,她說不清是喜是悲。

      劉立和唐娟一邊吃一邊稱贊這土雞蛋真香,說有許多年沒有嘗到這味道了。石曼卻什么味也沒吃出來。她一直在想,如何與他說才不會讓他抵觸與否認?可她腦子里如一鍋粥,怎么也理不出個思路來。

      王勝利收拾妥當后,又重新燒水給他們泡了茶,隨后給劉立上了煙,才來到灶前一個塑料凳上坐下,自己也點上一支煙,慢慢吸起來。

      你認識我嗎?石曼將凳子朝王勝利身旁移了移,傾斜著身子問道。

      你是——記不起來了。王勝利看著石曼好一會兒,搖搖頭,凄然地笑著說。

      二十五年前,不是你把我交給石光明的嗎?

      石光明?他瞪著石曼看了半天,驚愕地說,哦,你就是昨天打電話給我的那個鄧——鄧——莎莎?

      我叫石曼。石曼恨恨地說。

      石——曼——哦,對,你是該姓石。你父親叫石光明。

      石光明是我的養(yǎng)父。

      哎!你是一個苦命的孩子。他停了停,深深地看了石曼一眼,嘆息道。

      你當年得了多少錢呀?石曼鼓足勇氣,終于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什么多少錢呀?

      你把我賣給石光明得了多少錢?石曼憤憤地問。她知道他會否認,但她想看看他怎么解釋。

      天地良心!我一分錢沒得。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急切地發(fā)誓道。

      石曼緊緊地盯著他,一句話不說。

      你真的以為是我賣了你?王勝利睜著眼,似有所悟地反問道。

      不是賣,那是為什么?

      哎!王勝利深深地吸一口煙,又長長地吐出來,說,莫非你們今晚是專程為這事來的?

      是的。石曼冷冷地說。

      王勝利不再作答,只顧悶著頭,一口一口地吸煙。好一會兒,他才將煙蒂重重地在鞋底上摁滅,說,你還記不記得你媽媽?

      記得,但想不起她長什么樣。

      我領(lǐng)你走的那天,她說她去買東西,你還記得嗎?

      記得,我在一個街口等她,她老不回來,后來就看到了你。

      你知道她為什么走開嗎?

      她不是去買東西嗎?

      不是,她是為了讓你跟我走。

      為什么?石曼眼前一黑,腦子里再一次浮現(xiàn)出了那個影子一樣的人,她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她親生的。

      不為什么,只為了讓你生活得更好。

      讓我生活得更好?笑話。

      我知道你不理解她。

      她現(xiàn)在在哪里?

      死了。

      死了!石曼被嚇了一跳,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時候死的?

      就在你離家后不久。

      什么?。?/p>

      哎,王勝利搖搖頭,長嘆一聲,說,絕癥。

      這么說,當年她是把我賣得的錢拿來治病了?

      不是這樣!王勝利說。

      那為什么?

      你想想,她都快死了,誰來養(yǎng)你嘛。

      我爸爸呢?

      你爸爸?眼看金礦日落西山,幾個月才發(fā)一次工資,他自己都養(yǎng)不活了。

      再養(yǎng)不活自己,也不能把自己的女兒賣給別人呀?

      不是賣,哎,你怎么能這樣想呢?王勝利沒好氣地說。

      那是什么?

      看來我只能對不住你媽媽了。

      怎么對不住她?

      她臨終前要我向她承諾,一輩子守住你身世的秘密。

      我身世的秘密?我的身世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哎,說來話長呀。王勝利說著,又抽出一支煙,獨自點上,悶悶地抽了一會兒,才抬頭幽幽地說,你本來就是姓石,你是石光明的女兒。

      什么?石光明的女兒!石曼張大嘴,猶如晴天霹靂,驚愕地瞪著唐娟,見唐娟也定定地看著她。

      對,你是石光明的女兒。

      怎么可能!石曼腦子里暈乎乎的,理不清頭緒。

      哦,對了,你父親怎么樣?

      誰呀?石曼愣著,沒回過神來。

      石光明。

      癱了,已經(jīng)癱三年了。

      癱了?他不過才六十多歲吧?

      六十八歲。

      他的命也苦呀!

      他與我爸媽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哎,看來我只好給你說說了,好在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應(yīng)該知道自己的身世。你媽在天有靈,也會原諒我的。王勝利吸了一口煙,不慌不忙地說,那時,我和你爸都是大坑的礦工,石光明是我們的坑長。王勝利說,當時我們礦上很紅火。我們走到哪里,人們投來的都是羨慕的眼光。周邊縣區(qū)的姑娘都以嫁給我們礦工為榮。也就是在那時,你爸認識了你媽。你媽可漂亮了。她是西邊一個縣的。她有個嬢嬢在區(qū)政府工作,與石坑長關(guān)系很好。她嬢嬢就請石坑長幫忙,把她介紹到礦上的職工食堂待業(yè)。那時,一個坑長權(quán)力可大了,相當于現(xiàn)在縣里的一個局長。你爸得知你媽是石坑長介紹到礦上來工作的,就去求他。石坑長當晚就帶著你爸爸上門說媒,你媽媽二話沒說,就滿口答應(yīng)了。

      你爸媽結(jié)婚的那天,我們可高興了,人人都喝醉了。石坑長也醉了。石坑長醉了就哭。我們知道他心里苦。他結(jié)婚十多年了,老婆一直沒有生育。

      從此,你爸就與石坑長攀上了關(guān)系,深得石坑長的關(guān)照,很快提成了作業(yè)組組長。那時的作業(yè)組組長也是一個不小的官,有很多優(yōu)待,比如常到外地出差,或外派到大城市學(xué)習(xí)。剛結(jié)婚不久,你爸就被派到貴陽學(xué)習(xí)半年。你爸也是一個有志向的人,只是有些離不開你媽。他接到通知后,猶豫了許久,還壯著膽子去找石坑長。石坑長一聽就火了,狠狠地批評了他,說,好不容易爭取的名額,你不去,你還想不想上進呀?你爸沒辦法,只得去了。你爸外出學(xué)習(xí)多了,見多識廣,很快成了礦上的技術(shù)骨干,提為了技術(shù)科科長,負責(zé)礦上的技術(shù)改進,多次受到了冶金部的表彰,還連續(xù)三年都被評為全省的勞模。

      雖然那時礦上仍舊熱火朝天,但已顯出了些衰敗之象。廣播里天天鼓動干部職工辭職下海。一些大膽的人就辭職下海了。石坑長就是其中的一員,并且還離了婚。現(xiàn)在看來,石坑長當時的選擇是英明的,只是不知他是因為辭職才離的婚,還是因為離了婚才辭的職。就在他辭職不久,礦上就日落西山,一天不如一天了。到了九十年代,職工的工資也難保障了。那段時間,許多礦工們都開始恐慌了,感到黑天無路,找不到求生的法子。一些礦工的家屬就結(jié)伴南下。你媽與我愛人就是那時去廣州的。你爸也本打算跟她們一道出去,因為要照顧你,他就留了下來。

      礦上出去的女人中,數(shù)你媽最顧家。王勝利說,她每月都要匯錢來,每年回來過年,不是帶彩電,就是帶冰箱,有一年還帶來了一臺吸塵器,把屋里旮旯角落的灰塵都吸得干干凈凈,讓礦上的人眼熱了好久。你不知道,在那個年代,家里能有彩電冰箱,可是不得了的。我家那婆娘在外只顧自己。后來,把我們的兒子也接過去了,就再沒有寄過錢回家。我以為她再不回來了,哪知前幾年,她又突然回來了,一問才知是她患有糖尿病,加之年紀已大,在外面找不到錢了,才想到這個家。

      一次,你媽回來,突然來找我,我被嚇了一跳,她整個人完全變了形,頭發(fā)幾乎脫光了,戴著一個假發(fā)。她說她得了絕癥,叫什么艾滋病,快要死了。她說她什么牽掛也沒有,就是放心不下你。她還向我坦白了當年她與石坑長的事。其實,之前人們就議論,說你是石坑長的女兒。不久,這一傳言就得到了證實,因為你長得像石坑長。但你爸被蒙在鼓里,一點都沒有察覺,一直把你當成親生女兒疼愛。

      石曼腦子里嗡的一聲,暈暈乎乎的,好似他說的不是她媽媽,而是她自己。她感到莫大的恥辱,真想對王勝利大吼一聲,叫他閉嘴。

      王勝利一點也沒有察覺石曼的不快,繼續(xù)他的講述:你媽還跟我說,在她與你爸爸結(jié)婚之前,她與石坑長就好上了,但石坑長不是真心愛她,只希望她給他生個孩子。你媽也承認你是石坑長的女兒。你媽說,石坑長在外面做生意發(fā)了,也一直想把你接過去撫養(yǎng)。所以,她希望我聯(lián)系石坑長,把你送到他身邊,讓你有個好的成長環(huán)境,有一個好的未來。

      現(xiàn)在看來,當年石坑長與他妻子離婚,與他辭職下海無關(guān),而是因為他妻子察覺了他與你媽的事。石坑長的女人是礦上有名的厲害角色,她哪里能容忍自己的男人對自己不忠呢。

      石曼意識漸漸模糊,她聽不清王勝利在講什么,只見他嘴巴不停地張合,從他嘴里吐出的,好似不是話語,而是一只只蜜蜂。她看見千萬只蜜蜂從他嘴里飛出,聚集在她的眼前,不停地飛動著,嗡嗡地鳴叫,一下一下地蜇著她的神經(jīng)。王勝利仍在繼續(xù)講述,嘴角堆起了一團白色的泡沫。隨著他嘴角泡沫越堆越高,石曼眼前的蜂群也越聚越大,有一種遮天蔽日的陣勢。她感到心煩意亂,頭痛欲裂,忍無可忍,猛地站起身來,大聲咆哮道,不要講了!

      夜里,石曼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腦子里一片混亂,沒有停息片刻。她父母的往事,像夏日晴空夜幕上的繁星,不停閃現(xiàn)。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是那個既可恨也可憐的石光明的女兒。她希望經(jīng)歷的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個夢,醒來后,一切又回到原樣??伤置髦姥矍暗囊磺卸际悄菢拥卣鎸?。她頓覺人生一種滄桑,似乎經(jīng)歷了幾生幾世,深感命運的不測與無助。

      第二天天沒亮,他們一行人就往回趕。石曼說,她要回千山給媽媽上墳。

      那我與你們一道回去吧。王勝利說。

      你不是要照顧你母親嗎?石曼說。

      她是老毛病,不要緊的。王勝利說,你爸媽在千山既沒有親戚,也沒有多少朋友。我若不去,怕你們墳都找不到。

      石曼聽了,一股熱流涌上鼻尖,想到自己昨晚的失態(tài),愧疚萬分。她連忙上前,擁著王勝利,說,對不起,王叔叔,讓我恨了您這么多年,昨晚又發(fā)了那一通脾氣,多有得罪。王勝利大度地說,沒什么,今天能看到你回來,我很高興。

      來到千山時,已是下午。王勝利帶著他們到街角的一處喪葬用品店買了香、紙和燭。出城后,他又向附近的一戶農(nóng)戶借了一把彎刀和鋤頭。見石曼一臉不解,他說,每年我去給你媽上墳時,都要順便去把她墳上的雜草砍砍。石曼鼻子一酸,見他蒼老的樣子,又想到了她的爸爸,心里如刀剜一般地痛。聽王勝利說,她爸爸至今還不知道她的身世,一直把她當著親生女兒。正因為如此,她的失蹤給了他致命的打擊。他一年又一年地尋找,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最后就瘋了。王勝利還說,看著你爸爸可憐的樣子,幾次都想向他說出你身世。但他思來想去,還是沒有,如果說了,對他無疑是一個更大的打擊。因此,他就一直隱忍著,沒有說。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勸慰他。但蒼白的勸說哪能撫慰一位父親的失女之痛呀!

      他們來到城郊,朝后面的山坡走去。顯然,這條路平日少有人行走,已被荒草荊棘封住了。好在王勝利在前面邊走邊砍,才現(xiàn)出一條窄窄的路來。

      來到一個山埡口,王勝利指著荊棘叢中的一個土堆說,那就是你媽。石曼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見那個土堆,好似一個羞羞答答的人,正躲在草叢中偷偷地看他們。石曼佇立在墳前,淚水不自覺就盈滿了眼眶。她很難想象,這就是那個影子一樣的媽媽,是給她生命,為她操勞的媽媽。她頓覺自己與這個土堆有了一種血肉相連的牽扯與疼痛。石曼想,這么多年,她獨自在這荒郊野外,是那樣地孤單,那樣地可憐,像她當年離開他們時,一樣孤苦伶仃。石曼雙膝一軟,撲向前面的雜草,伏在墳堆上,任心中那股激流翻騰奔涌,多少年的思念,多少年的苦楚,多少年的期盼與渴慕,一股腦兒地化成一聲又一聲撕心裂肺的悲號。

      石曼不知哭了多久,感覺自己已化成了一攤泥,與身下的墳堆融為一體,成了它的一部分。許久,唐娟才把她扶起來,坐在旁邊的一個土臺上。石曼見王勝利正在墳頭一下一下地砍著雜草,刀起刀落,一片片茅草紛紛倒下。劉立也拿了鋤頭,在墳堆旁清理邊溝。漸漸地,墳頭從草叢中顯露出來,圓潤飽滿,好似一個剛出籠的饅頭。

      石曼與唐娟來到墳堆前,燃香點燭,一張張燒紙化錢,火焰在寒風(fēng)中左右搖擺,發(fā)出嗬嗬的叫吼聲,像亡人的靈魂在扭動掙扎。不知何時,王勝利也來到了墳前。他上前作了三個揖,說,玉蘭,對不起,我失言了,沒有守住對你的承諾,好在你女兒已長大成人,現(xiàn)在她來看你來了,你在九泉下安息吧。他剛說完,風(fēng)就止了,煙直了,火焰也不吼叫了,輕輕裊動著,從容而端莊。

      石曼見了,連忙彎下腰去,閉上眼,念念有詞,深深地鞠了一躬。她的腦子里再次浮現(xiàn)出那個影子一樣的媽媽,是那樣地輕盈,那樣地縹緲。她輕聲呼喚著,生怕一不小心,她就飄散了。直到唐娟上前拉她,她才睜開眼,抬起頭看著前面那個光禿禿的土堆,說,媽媽,您好好安息吧。明年,我回來給您立塊碑。說完,就一步一回頭地朝山下走去。走了很遠,仍見墳前火焰在裊動,青煙高高地飄向天空,好似高舉的手臂,不停地向他們揮動。

      來到半山腰,石曼的手機鈴聲響起。她摁下接聽鍵,還沒有移攏耳邊,就聽到老拔急切地說,老爺子他——他——

      他怎么了?石曼一愣,定定地站著,一股氣流從她的小腹往上躥,硬硬的,淤積在胸口,不斷膨脹,一會兒,腹部氣鼓鼓的,胸腔也氣鼓鼓的,壓迫著心臟。她感到心慌意亂,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的世界逐漸模糊,暗淡……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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