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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蟒?

      2019-03-29 06:11雍措
      民族文學(xué)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巨蟒野雞藤蔓

      雍措(藏族)

      穿越一片密密麻麻的玉米地,就可以到達(dá)那片荒蕪的山坡。

      學(xué)校離那片山坡不算太遠(yuǎn)。我的紅嘴英語老師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警告過我們,誰如果不聽話,就把他扔進(jìn)那里,喂一條餓得心慌的巨蟒。

      我對荒坡充滿想象。對那條巨蟒尤其期待。我早就對“四眼”同桌說過,有一天我要去見識一下那條巨蟒。我的同桌鄙視地說:你去呀。

      我受夠了她鄙視我的眼神。從高一開始,她就一直高高在上。

      那天要走的時候,我故意在她面前裝著要遠(yuǎn)征的樣子。我告訴她,今天我就要去征服世界了。她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她在用她的埋頭鄙視我的狂妄。

      真是受夠了。我氣沖沖地走出教室,什么都沒有拿。

      玉米正是豐茂時。那旺盛的葉子綠得讓我感到惡心。有些玉米根張牙舞爪地從地下爬到地面,粗粗的根莖白中帶紅,綠中偏紫,簡直是詭異,我一腳一腳地踢那些看不順眼的玉米根。

      我很快就穿過了那片大而寬闊的玉米林。至少我是這么認(rèn)為。真正的征服計劃就快開始了。

      那是一片荒蕪得讓人傻眼的山坡。草一人多高,各種叫不出名字的植被狂妄地生長著。

      “你們還真是自在呀?!蔽铱粗瞧钠抡f。我有想打退堂鼓的想法。但是想想那雙鄙視我的眼神,我是豁出去了。

      我找來一根兩米長的竹竿,是的,這根竹竿就放在路邊,像是一直在等我一樣。我用它撥開擋住我的雜草,當(dāng)然,我也要告訴一些我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想來見的、不想來見的東西,我來了。

      做這類事情,我大膽而瘋狂。

      我和他彼此撞見時,我嘴里正大聲地吼著:“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彼幌聫囊蝗硕喔叩碾s草里沖出來,捂著我的嘴,粗聲粗氣地說:“不許叫,再叫就要了你的命?!?/p>

      我所有的士氣瞬間消散了,手里的竹竿掉在地上。那雙大手非常有力,我急促地喘息著,我聞到一股濃濃的汗臭味。

      “不許叫,要不別怪我,我什么都做得出來。”他對我說。我使勁地點點頭。他慢慢放開我。我不敢轉(zhuǎn)身看他。他從我后面走到前面。

      他是怎樣一個人,我一時無法說出來。確切地說,我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這樣的人。

      我覺得他像個會說人話的野人。

      他身材魁梧,個子高挑,頭發(fā)上掛著雜草,一件軍綠色的衣服被撕成了條狀。他滿臉慌張,布滿血絲的眼眶里裝著一對受驚的眼珠子。

      我想他比我嚇得更厲害。

      “你后面還有沒有其他人?”

      我搖頭。

      “最近城里是不是有大事發(fā)生?”

      我搖頭。

      “有沒有巡邏隊到處巡邏?”

      我搖頭。

      “是不是一條白尾巴的狗帶你來的?”

      我還是搖頭。

      他繃緊的神經(jīng)松懈了下來。他“啪”的一聲癱軟在枯草上,跟一堵墻垮下去一樣,我聽見荒草折斷的聲音響在他的身后。

      我愣在那里。無限的恐懼籠罩著我。

      從高處往下看躺著的他:“真像一團(tuán)屎?!蔽倚睦锪R道。他穿著的鞋破了個大窟窿,拇指直直地立在外面,我有種想走過去拔掉它的沖動。

      中午的陽光辣得狠。前面我穿梭在高高的雜草里,只感覺到悶,現(xiàn)在木樁一樣立在陽光下,汗水不自覺地流出來。

      他的方臉被陽光烤著。他閉著眼,喘著粗氣,跟這世界突然和解了一樣。

      他不理我。我也不敢跟他說話。我埋頭看褲包里的沙馬花。在剛才的荒草中我發(fā)現(xiàn)了它們。鮮嫩的花朵長在雜草下面,我摘下一把裝在褲包里。由于剛才受到驚嚇,散落了一地。還有一兩朵掛在褲包上。

      “活不成了?!蔽倚南?,把剩下的兩朵花悄悄扔了出去。

      “你在干什么?”他猛抬起頭問我。

      “我,我在扔花。”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花?”他一骨碌坐起來,疑惑地看著我。

      他看我的眼神跟刀刃一樣,割著我。我變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感覺到他的神經(jīng)隨時都會緊張起來。任何一個小動作都有可能觸動到他。

      他會殺了我。我想。

      “你給我坐下?!彼麤_我吼。

      我甚至都沒來得及看地上,一屁股就坐下了。石頭被太陽烤得滾燙,我一下跳起來。

      我膽怯地看了他一眼,拍著受傷的屁股站在那里。

      “坐下?!彼执舐暤睾稹K暮鹇曄窦磳l(fā)怒的獅子。

      我往后退了兩步。我退是想繞開那個滾燙的石頭。我看見他馬上就要站起來沖向我。像一頭獅子撲向獵物,撕碎我。我急忙坐在地上,一棵厚皮子樹隔在我們中間。

      “過來點?!彼芍劬?。他的眼珠子不大,輕而易舉就能從眼眶里落出來。

      我站起來,向他走了兩步。這兩步我跨得不是很大。我繞開了那個滾燙的石頭。我坐在雜草中,陽光烤著我。

      “別想耍花樣。”他重新躺下。有些荒草又被他折斷了一次。

      我偷偷地看他。他睜著眼睛看天。天上除了一輪紅紅的太陽,就空得干巴巴的了。

      他好一陣子不說話,喘著粗氣。他在想他的事情。他一直心事重重。

      “賠我沙馬花?”我突然說。我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會冒出這句話。這句毫無意義的話一旦出口,我就開始害怕了。我想我在挑戰(zhàn)一頭獅子。

      “什么?”他沒聽清楚。但更有可能是聽清楚了,卻不敢相信我會這樣給他說話。

      “賠我沙馬花?!蔽矣终f。

      他站起來,走到我面前。他的黑影蓋住了我。

      “如果你再說一句話,信不信我把你扔進(jìn)下面的黑洞里?!彼檬种钢遥鶐妥由系娜廨p微地顫抖著。

      我確信他會那樣做。

      我一聲不響地坐在那里。

      今天是我第三次逃課。我厭倦了上那些不厭其煩的課。學(xué)校像監(jiān)獄。我們都是囚犯。在學(xué)校里,我看誰都不順眼。誰都像“呱呱”叫的青蛙。上兩次逃課,我躲在網(wǎng)吧里打游戲。老師把我抓了回去,罰我掃一星期的廁所。我裝得很可憐的樣子。說實話,我挺喜歡掃廁所的。我在廁所里抽煙。任何地方抽煙都沒有在廁所里抽得爽。那是一種特別的味。

      我們兩人的眼神在他即將坐下時,撞在了一起。我急忙躲閃開。

      “你最好別惹我生氣?!彼嫖?。

      我埋著頭,不敢看他。

      他坐下,手在褲包里掏東西。我想他是在找槍。

      “我會聽話的?!蔽揖o張地說,立刻蜷縮起來。四周都是一人多高的草。草保護(hù)不了我。

      他看了看我,繼續(xù)在褲包里掏東西。過了一會兒,一根斷了的煙拿在他手里。他點燃煙。我看著他凹陷下去的腮幫子一次次鼓起來又陷下去。

      “印第安人知道嗎?”他不看我。

      我點點頭。

      “真他媽的狂野?!彼粲兴?。

      煙快在手里燃完了。他猛吸一口,把煙頭丟在地上,踩滅了。

      “憋急了,真想殺人?!彼f。他腦門上的青筋冒起來,像條蚯蚓在他的皮膚下面爬。

      “放了我?!蔽艺f。無論這句話有沒有用,我都要說。我不想白白地死。

      他朝我走過來。我全身發(fā)抖。他低著頭看著蜷縮著身體的我。

      “害怕死?”他的聲音充滿諷刺。

      我蜷縮在他的黑影下,眼淚滾個不停。我以我的眼淚回答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那我就讓你慢慢地感受死亡。”他轉(zhuǎn)身,用力折著長在旁邊的藤蔓。他發(fā)瘋的樣子像魔鬼。

      我想到逃跑。可我知道,面對一片荒坡,我無處可逃。我恐懼地盯著這個魔鬼。我想我死定了。我在絕望中等待即將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這種等待比死還要讓人害怕。

      “放了我,我讓我媽給你所有的錢?!蔽覍λf。這是我最后一線希望。

      “錢?”他突然把折下來的藤蔓重重地扔在地上,眼睛放光。

      我雞啄米似地點頭。

      “你家有錢?”他搖晃著我。

      我的五臟六腑都被搖醒了。頭暈,想吐。

      “有?!蔽覝啘嗀卣f。

      “多少?”他咧著嘴。他想笑著吃掉我。

      “我家有保險柜,我可以把鑰匙拿到手?!蔽仪忧拥卣f。

      “你騙我。連你都騙我。”他起身,撿起剛才扔在地上的藤蔓,用那細(xì)細(xì)的滕蔓捆住了我的手和腳。我徹底無法動彈。

      “我說過給你錢?!蔽以僖淮握f道。

      “我會相信你?”他冷笑起來。

      “我爸爸是開磚瓦廠的,我們家所有的錢都放在保險箱里。還有存折,密碼都是我的生日?!毕氲剿麅裳鄯殴獾臉幼?,我想錢對他來說意義非凡。

      “是呀,我需要很多錢?!彼谖覄偛抛^的燙石頭上。他竟然沒有感覺到那塊石頭的滾燙。他嘴里一直默念著“錢”這個字。念得咬牙切齒。

      藤蔓捆住我的地方,皮膚漸漸麻木紅腫起來。

      “放開我。這樣我會死掉的?!蔽覍λf。

      他撇了我一眼。

      “死掉?”他懷疑地問。

      “是的,死掉?!蔽抑貜?fù)一遍。

      “是呀,會死掉。”他自言自語地說。抬頭望干癟癟的天。

      被束縛的感覺讓我煩躁起來。在盡量不被他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我上下搓著手腕。我想掙脫藤蔓對我的捆綁。

      每根藤蔓都有細(xì)小的枝丫。上下揉搓時,我的手一陣陣發(fā)痛。并且我發(fā)現(xiàn),我對藤蔓的捆綁是無力的。

      我泄氣了。我是真的在劫難逃了。

      他又在另外的一只褲包里掏東西。掏了半天,什么也沒有掏出來。他憤憤地吐了一口痰。痰很濃,他需要喝水。

      “想聽故事嗎?”他轉(zhuǎn)過頭看我。

      我沒辦法回答他。畢竟我全身都不怎么舒服。

      “聽嗎?”他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見,他是在強(qiáng)制要求我聽。

      “我不舒服?!蔽铱迒手樥f。

      他沖我笑了笑。他笑的時候,深陷在臉上的小酒窩露了出來。

      這個故事很簡單。講的是一個獵人上山打獵??匆娨活^野山羊帶著一頭小山羊。他想只能二選一,毫不猶豫地朝野山羊開了一槍。野山羊瞬間就倒下了。獵人興奮地朝野山羊倒下的地方跑過去。小山羊沖過去擋著獵人。獵人不想開槍打死小山羊,它太小了。獵人驅(qū)趕它,它不走,用頭一直頂著獵人的槍口,拿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獵人一怒之下,開槍打死了它。

      “真他媽是個好故事,曾讓我深信不疑。”他看著我笑,深陷的小酒窩又出現(xiàn)在那張方臉上。

      “我疼?!蔽覍λf。

      他不笑了。方臉恢復(fù)了原來的平整。

      “你說是獵人勇敢,還是小羊勇敢?”他嚴(yán)肅地問我。

      我的疼痛表現(xiàn)在臉上。我擰著臉。

      “小羊。”我說。

      “我還是喜歡獵人?!彼辉诤跷业幕卮?。

      他站起來。踮著腳往山坡下面看。從他的眼神里,我能看出他有些許安慰。

      “這個地方看來我是選對了。”他順手折斷一根狗尾巴草,重新叼在嘴巴里。毛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在他嘴角上下晃動著。

      “你不喜歡讀書?”他突然問。

      “不喜歡?!蔽艺f得干脆利落。我厭倦了上學(xué)。

      “為什么?”他問。

      “不為什么?”我說。

      “我的書柜上有好多書。以前我認(rèn)為,哪一天看不見書,我可能會死。不過,我現(xiàn)在不這樣認(rèn)為了?!彼f。

      他在笑自己。不怎么整齊的牙,白白凈凈。

      “我老婆比我小十歲。她在報紙上看見我的文字后喜歡上了我。她來找到我,說要和我在一起。那會兒,我們真是天垮下來都不怕。多么美好的日子?!彼A艘粫?,過去拽著他。

      “后來老婆像變了一個人。她說我寫的東西是垃圾。我也像垃圾。她整天和一堆垃圾生活在一起?!彼嘈χ?/p>

      他在褲包里掏東西。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手從包里拿出來,愣愣地呆在那里。

      他平靜下來。他的平靜讓我有了少許的放松。

      我慢慢審視著這張臉。他的鼻子在整張臉上顯得尤其明顯,高而挺。眉頭濃,眉尾淡,濃淡之間自然而然地就過渡了,讓人絲毫不覺得難看。他的皮膚應(yīng)該不像我現(xiàn)在看見的那么黑,現(xiàn)在的黑大部分是由于后期紫外線造成的。他的頭發(fā)很健康,每一根都又粗又亮。

      他不像個壞人,我對自己說。

      “你應(yīng)該少看些書。”我脫口而出。

      “你覺得是書讓我和她之間產(chǎn)生了不可修復(fù)的距離?”他問我。

      “我想是?!边@只是我的猜測。我討厭死了讀書。

      “她不是厭倦書,而是厭倦了生活的窮困。我們實在太窮了。而她需要錢去滿足她的虛榮心。我沒能力掙錢,也不想掙錢。我只想和書呆在一起。我從小就喜歡看書,沒人能改變我?!彼f。他的臉紅紅的。

      “在家里,我把大部分時間花在了書里,我走不出書房,只要走出書房,就覺得心里空得慌。在單位上班,我總帶著一兩本無關(guān)緊要的書。領(lǐng)導(dǎo)先找我談話,后來警告我。他說我們是為人民服務(wù)的機(jī)構(gòu),不能坐在為人民服務(wù)的機(jī)構(gòu)里自己服務(wù)自己。他說理想是遠(yuǎn)的,現(xiàn)實才是近的。我被開除了。他媽的,他竟然開除了我?!彼炎旖堑墓肺舶筒菀豢诔粤诉M(jìn)去,用力地咀嚼起來。

      “為什么要開除你?就因為這?”雖然我還沒有完全對眼前的這個人放松警惕,但是,我實在覺得這個開除人的理由荒唐。我可憐他。

      “為什么呢?我也想知道為什么。媽的,這個世道簡直太可笑了。”他歇斯底里,眼神和刀刃一樣鋒利。

      我蜷縮起來。同情又恐懼地看著他。

      “我需要那份工作,你知道嗎?我太需要那份工作了?!彼话延终蹟嗔藥卓藐柟庀碌墓肺舶筒?,緊緊地捏在手心里。我知道他想把那幾棵狗尾巴草變成粉末。

      “我本來想殺了那個人。我尾隨了他好幾天,看見他進(jìn)入各種場合,媽的,他活得體面極了,讓我突然不忍心殺死他了。我選擇屈服于他。我找各種機(jī)會,像狗一樣給他搖擺尾巴,像狗一樣裝出動物永遠(yuǎn)低于人類的姿勢仰視他?!彼笮?。

      他說這些的時候,我想哭。他的笑壓著我,讓我哭不出來。

      “為了把我的可憐樣裝得更徹底,我做了一次非常精密的計劃。這個計劃花了我?guī)滋斓臅r間。我在夢里都在為這個計劃傷透腦筋。直到最后,我認(rèn)為天衣無縫了?!彼麆傋聛?。風(fēng)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再次響起。他立馬站起來,朝四周張望。

      “這里越來越不安全了。”他低聲說。

      他一把把我從地上拽起來。他想拖著我走。在他的力量下,我險些摔倒。發(fā)現(xiàn)我走不了,他跪在地上,解著我腳上的藤蔓。我看見他的頭頂有兩個交接著的漩渦,像兩朵開著的小梅花。

      腳上的藤蔓解開,血液流通,我感覺舒服了一些。

      他一只手拽著我的衣領(lǐng),一只手撥著茂密的雜草,他要帶我去哪里,我想對于他來說,也是個謎。

      雜草割得我臉疼。

      “這里有巨蟒?!闭f這話時,我臉上的皮膚火辣辣地疼著。它們隨時都可能流出鮮血來。

      我懼怕血的樣子。血讓我發(fā)膩。暈血在我身上發(fā)生過好幾次了。

      他停下來。緊張地看看四周。然后懷疑地盯著我。

      “我們老師說的?!蔽艺f。

      “難道現(xiàn)在我還有必要怕什么嗎?”他遲疑了片刻,繼續(xù)拽著我的衣領(lǐng),往高處走。

      我閉上眼。任由他擺布,任由雜草和荊棘刺痛我。大不了再暈血,我對自己說。

      “你是上天送給我的寶貝?!贝┧笾?,有那么一會兒他停下來對我說。他的臉上布滿荊棘的陰影。他正在被什么東西分割,他一無所知。

      “有你在,就多了一個砝碼。必要的時候,說不定你能幫我大忙?!彼f。

      他在荒坡中拖著我,看著他的背影,我說不出的難受。我像他牽著的一條狗,盡量學(xué)著服從于他。

      我們不知道走了多久??傊毂晃覀冏叩每旌诹?。

      他一屁股坐下來,隨后就癱在了地上。我倒在地上。我們都喘著粗氣。

      “天又要黑了。我還要等多少個這樣的天黑才能逃到天亮?!彼上聛?,疲憊地說。我們肩并肩地躺著。

      盡管我很累,我還是不想和他挨得太近。我輕輕往旁邊移了一點。

      他是知道我的移動的。他對許多風(fēng)吹草動都是敏感的。他閉著眼睛,沒理我。我想他的心里到處都遍布著黑暗的到來。

      我的紅嘴英語老師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逃學(xué)?她會為我焦急嗎?她會到處找我嗎?在這之前,我想她是我這輩子都不想見到的人。我的爸爸我很少看見他,他整天在忙他的磚瓦廠,他也是我討厭的人。

      為什么在這種情況下,我想念的全是平時討厭的人。我心想。

      我一直憋著一泡尿。這泡尿現(xiàn)在在我小肚子里翻滾。我感到它就要沖出來了。

      “我要撒尿?!蔽遗榔饋?,焦躁地說。他解開我手上的藤蔓。來不及多走兩步,我就在原地撒起尿來。

      他沒有監(jiān)督我,也沒罵我。

      “我要把你繼續(xù)捆起來?!彼谝慌哉壑俾?,折好后,分成兩股扭在一起。他在等我。像一個陷阱在等著我。

      這片荒坡隨處都是這種柔軟、韌性十足的藤蔓。如果先前有過想逃離的想法,我想說現(xiàn)在我沒有了。并不是我無處可逃,而是我心里不想逃了。無限的疲憊讓我一身虛脫。我走過去雙手放在他面前,他愣了愣,把我的手捆上了。為了他方便,我坐下,把雙腳也遞給他,他又愣了愣,還是捆上了。

      “學(xué)乖了。”他邊捆邊說。

      我沒回答他。

      這次捆得沒上次緊。雖然我的雙腳依然能感覺到不舒服。

      月牙兒從山頂升起來。我想著我睡的小房間也能看見每晚的月亮。睡不著的那些日子,我一晚一晚地把一輪月亮看扁下去,又看圓起來。

      他睡在我身邊。像具尸體。我想他該死掉自己。他已經(jīng)窮途末路了。

      “別?;??!蔽艺J(rèn)為他是尸體的時候他說。

      我背對著他。我和他之間空空的。像隔著兩個世界。

      他知道我不會逃了。我同樣知道我不會逃。面對這樣的夜,我膽小如鼠。

      “這里會不會真的有巨蟒?”我在問自己,也在問他。

      “我還沒有見過荒成這樣的地方。這里面埋藏的秘密誰都難以預(yù)料?!彼f得很平淡。

      我背心一陣發(fā)涼。趁他不注意,慢慢向他靠攏。

      他平躺著。他的高鼻梁在夜里像座挺拔的小山峰。

      第二天早上我先醒來。昨晚我做了一晚奔跑的夢。胸悶。我睜開眼睛,他的大手摟著我。他平緩地呼吸著。我靜靜地看著他。他的臉比昨天臟了很多,以至于我一眼就能看見那張臉上淚水流過的痕跡。我無從知曉他是在什么時候流淚的。或許是在夢里。或許是夜最深的時候。

      胸悶加劇。我想移開他的手。他睜開眼,警惕立刻出現(xiàn)在眼睛里。

      “給我老實點。”他把手從我胸口移開。

      他站起來,背對著我。太陽從他的頭頂升了起來。

      “我不知道今天怎么過?!彼f。

      “放了我。”我對著他的背影說。

      他轉(zhuǎn)過身,初升的太陽掛在他的頭頂。反光,他的臉一片黢黑。

      “誰放過我?這個世界沒有人肯放過我?!彼麤_我吼。

      我面對著黑漆漆的他,像面對著一面堅硬的墻。

      “我都把自己落魄成他的一條狗了,向他示好,向他擺尾巴。為了讓他更徹底地看見我的可憐,我精心策劃了一場家里被盜竊的現(xiàn)場。我想告訴他我什么都沒有了,我太需要那份工作了??伤?,不但沒有憐憫之心,反而揭發(fā)了我制造的假象。我在小城聲名狼藉。我連最后的自尊都沒有了。誰又想過放過我?!彼肟?,可當(dāng)著我的面,他始終沒有掉下眼淚。

      我坐起來。身下壓斷的枯草順溜溜地趴在地上。

      “這些草太容易被征服了?!蔽蚁搿?/p>

      “半夜我翻窗進(jìn)了他們家,我想成為一名真正的盜竊犯。他家的客廳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我悄悄潛入一間靠里的臥室。我不知道那是他的臥室。他告訴過我們,他的臥室緊挨著街邊。他突然醒來,‘啪的一聲把燈打開。我預(yù)設(shè)過無數(shù)的可能性,唯獨沒有想過在我偷東西的過程中,他會醒來。同事們說,他睡下之后就跟死了一樣,著火都吵不醒他。他從不否認(rèn)這樣的謠傳,他承認(rèn)自己瞌睡實在太好了,因為瞌睡好加上呼嚕聲太大,他的老婆整夜不能入睡,得了失眠癥,沒給他生一個孩子就和他離婚了。你知道嗎?看見他那雙眼睛,我所有的恨都上來了。我把他的頭往床框上撞。一次又一次。他無力還手。我看見血從他頭上流下來,血染紅了我的手,我倉皇地跑了出來。除了我的腳步聲,后面一片安靜??赡芩懒??!彼紫聛恚p腳發(fā)抖。

      “槍戰(zhàn)片里,人流好多血都死不了?!蔽艺f。

      “你認(rèn)為他沒有死?是不是?”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的眼神里充滿渴望。

      “我殺過一只雞。脖子都快割斷了,它都死不了?!蔽铱粗?。他實在太難受了。我想安慰他。

      “如果他沒有死,我頂多坐幾年牢?!睆乃难劬镂铱匆娏诵碌南M谌紵?/p>

      我點點頭。我相信死亡不會那么輕而易舉。

      他在原地來回地走。

      “應(yīng)該沒有死。應(yīng)該沒死。他沒有死的話,什么都會好起來。我也不讀那些破書,它們害我不淺。我可能會蹲幾年監(jiān)獄,那沒什么可怕的。我在里面好好改造,爭取早點出來。我從頭開始,向朋友借點錢,開個賣碟的小商鋪。我每天坐在小商鋪里,看來來往往的人,還有等我老婆,她會看見我的。她喜歡民謠,我也喜歡,我把那首我們都喜歡的民謠整天在小店里播放,她會聽見的,會的……”

      他開心的樣子像只蹦跳的小兔子。

      “我喜歡民謠。我有一抽屜有關(guān)這方面的碟子?!蔽腋嬖V他。

      “真的嗎?”他驚喜地問我。

      我點著頭。我告訴他我高一就喜歡民謠了。

      “到時你到我店里來買民謠碟,我給你打折。”他說。

      “可以?!彼闹饕馔茫荫R上答應(yīng)了他。

      “可你真的認(rèn)為他沒有死嗎?”他突然停下來,問我。

      我受不了這樣急剎車似的問話。我已經(jīng)在想去他店里買碟的事情。

      “我想,有這種可能性?!闭f這話我沒有底氣。我知道世事難料。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如同一個氣球剛剛還在膨脹,瞬間就爆炸了。

      太陽掛在我們兩人的前方。陽光把對面的山切割成生機(jī)勃勃的一部分,黑漆漆的一部分。

      其實,要知道那人死沒死,很簡單。但他還在猶豫。

      “我不能下山,不能?!彼麍远ǖ卣f。

      我知道他把事情放在了最壞的結(jié)果上。

      “我可以去?!蔽以囍f。

      他看著我。他充滿希望又否定又肯定的眼神在我臉上留了好長時間。他在矛盾與肯定,懷疑與猶豫,希望與絕望中不斷地掙扎。

      “如果你相信我的話。”我繼續(xù)說。

      “不行。你是我活下來的砝碼?!彼麛嗟卣f。剛才對一切美好的憧憬,好像是他和我短暫的一場夢。

      他整個身體癱軟了。對一切美好的建設(shè)也崩塌了。他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雖然地上有雜草鋪墊,我依然聽見“砰”的一聲。

      那么癱軟的身體,也能給大地造成一種倒塌的力量,讓我有點不可思議。

      我心里問過自己,是不是真的愿意去給這個綁架我的人打探消息?還是僅僅想借機(jī)溜走。綁架的事實本身存在,但為何我的心靈深處總有一份于心不忍。我是他猛然間遇見的砝碼,我這個砝碼他自認(rèn)為可以救他一命。他是一個被世界逼瘋了的人。連裝狗的勇氣都讓人踐踏,難道他不值得憤恨一切嗎?

      “讓我去吧,相信我。”我對癱軟在地上的他說。說這句話,是我對自己內(nèi)心再一次拷問之后的結(jié)果。我確定我想幫他。

      “別說了。”由于激動,他的胸口上下起伏著。

      “我就讀于實驗高中高三一班,我的名字叫高玉璽?!蔽掖舐暤卣f。

      他從地上一下站起來,他全身顫抖著。他手指著我,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在有限的空間里來回地走動著。最后突然沖著天大聲吼起來。他的吼聲像在噴心里的一團(tuán)火。

      我嚇壞了。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我不想知道。我想知道的就是你是一個叫不出名字、不知道是誰的人。別告訴我關(guān)于你的任何消息。我不想聽,聽見沒,我不想聽?!彼弊由系那嘟罟钠饋?。我看見他的臉色由紅變成紫。

      他從地上抓了一把土扔向我。干燥的泥土到我身上時完全散開了。我閉上眼,聞到一股生土新鮮的味道。

      “只有我能幫你?!蔽艺f。

      “我不讓你幫我。沒有誰想幫我?!彼裰^,手不斷地把自己的頭發(fā)搞得更亂了。

      “我在網(wǎng)上看見過一個段子,說一只貪吃的野雞鉆進(jìn)一座茅草房里出不來了。野雞在茅草房里咕咕咕地叫,一只大灰狼聽見了,站在門口對里面的野雞說:我來救你吧?野雞果斷地拒絕。過了好幾天,大灰狼從茅草房經(jīng)過,還聽見野雞在里面叫。它又說:我來救你吧?野雞無奈地答應(yīng)了。大灰狼把野雞救了出來,野雞得到了自由?!蔽也恢雷约耗膩淼挠職猓豢跉庵v完了這個故事。我只想讓他知道,只有我能幫他。

      他在痛苦中掙扎。沉默不語。我知道他在認(rèn)真聽我說的話。

      “你可以在我身上冒一次險?!蔽艺f。

      “不?!彼麛嗟厍袛辔业脑挕N译[隱感到疼痛。

      陽光越過我,爬過他,滑向更低的地方。

      我的嘴唇漸漸干裂,肚子里響起怪叫聲。他也在忍受著饑餓和口干舌燥。但此時他的難受并不是身體上的難受,更重要是精神上的、心里的。他已經(jīng)不信任何人了。

      今天又是一個干巴巴的藍(lán)天。天真丑。這種丑會讓我厭倦一輩子。

      我想到他剛才說過的今天怎么過。是呀,今天怎么過?明天怎么過?我想我會死掉。死掉也好,我不想看那死藍(lán)死藍(lán)的天。

      我想念我的紅嘴英語老師。我想象著她每次張嘴發(fā)出的每一個漂亮的音節(jié)。她喊我的聲音真美,只是以前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我后悔極了這次的逃課。我的人生可能就毀在我的這次逃課上。我的高高在上的同桌現(xiàn)在干什么呢?沒有我,她的高高在上還有意義嗎?

      我很少考慮死亡。只是愛把“死”字掛在嘴邊。對于死,我無端輕蔑,跟自己會活到不死一樣??匆妱e人的死亡,我覺得是一個活夠了的人的大笑話。

      還記得前年我的伯伯死了,很多人把伯伯的棺材往山上抬,那山路真是陡峭,注定是給死人走的。抬棺材的人在狹窄處有的使不上勁兒。他們說我瘦,完全可以在棺材下面使一把勁兒。我懶得理他們,跟在人群后面玩手機(jī)游戲。玩到高興時,忍不住喊出了聲:真他媽刺激。所有人都看著我。我還不懂一個人的死。

      從那天起我的手機(jī)就被大人沒收了。我不知道我錯在哪里。我覺得就是死了一個人而已,至于那么鄭重其事嗎?

      今天,我把最壞的結(jié)果當(dāng)成了死亡。我死在這個荒坡上,身體腐爛也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太陽烤著我的白骨,最后連DNA也鑒定不出我是誰。我的爸爸媽媽哭得死去活來。我見過婆婆離開人世時,媽媽哭暈的樣子,那要命的樣子,讓我現(xiàn)在回憶起來都背心發(fā)涼……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我不畏懼即將到來的死亡。我畏懼的是死亡之外的東西。比如帶給別人的悲傷,比如我成為了別人的一個大笑話。

      笑話別人的死,比死本身更加讓人難過。

      他聽見我嘆氣,無動于衷。他漸漸變得不那么警覺和敏感了。

      太陽往正空中升。陽光打著滾地掉下去。我想陽光該落到底了。落到底之后,過不了多久它又要往上爬。一切都那么枯燥。

      我想睡一會兒。確實我在一會兒之后就睡著了。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

      “你走吧。”他把我搖醒。

      我渾渾噩噩地揉著眼睛,不知道他說的什么。

      “你走吧?!彼貜?fù)道。他解著我手上腳上的藤蔓,不看我。他頭頂上的一對旋渦對著我??赡苁茄刍ǎ铱匆娔菍π郎u在他濃密的頭發(fā)中動了起來。越旋越深,越旋越深,到達(dá)一個我看不見的深淵。

      我甩著麻木的雙手,不敢站起。馬上站起來,我會摔倒。

      他坐在我旁邊,看著對面荒涼的山坡。

      “你真的放我走?”我問他。

      “走!”他只說了一個字。

      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雙腳。奇怪,雖然我又渴又餓,可我沒有快速想逃離的感覺。

      我和他平視著對面的山坡。我告訴他可能對面山坡才有巨蟒。

      他不說話。他的眼神一片茫然。

      “我要走了?!蔽艺f。

      “你走吧?!彼卣f。仿佛他對什么都不關(guān)心了。

      我撥開腳下的雜草,往前走,雜草老是礙著我的腳。

      “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蔽艺驹陔s草茂盛的地方對他說。

      他看了我一眼。冷笑了一聲。我并不排斥他的冷笑。那笑像我的爸爸。

      我轉(zhuǎn)身走了。

      沒走多遠(yuǎn),我又停了下來。我朝他的方向喊:“你在這里等著我,我去打聽那人的消息,回來告訴你。”

      我看見他站了起來。風(fēng)把他的頭發(fā)刮亂了。我想過不了多久,他頭上的漩渦又會把他的頭發(fā)順其自然地分開。

      回到小縣城,填飽肚子,沒來得及回學(xué)校,我就去打聽那人的消息。要知道一個小小的縣城,是關(guān)不住秘密的。

      那人沒有死,我很快找到了他住院的房間,他頭上包著紗布,正喝著粥。

      太陽就快落山了。我要趕到太陽落山之前,把這個消息帶給他。

      我飛快地往回趕。雜草荊棘一次次地刮破我的皮膚。疼痛在那一刻似乎是別人的事。

      “快到了,快到了?!蔽也粩嗟貫樽约杭佑?。我趕到了那里,看見他為我親手解開的藤蔓扔在原地。他不見了。

      我到處“喂喂”地喊他。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你快出來,他沒有死。你快出來?!睗M荒坡的草都聽見了我喊他的聲音。草搖晃著,把我的聲音一浪一浪地推向遠(yuǎn)處。

      我想他已經(jīng)聽見我的喊聲了。他只是出于某種原因,沒有回答我。

      又一個夜晚快要降臨。我匆匆忙忙往山下跑。我怕遇見一條巨蟒。它會吃掉我。

      山下響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這響聲灑滿整個荒坡。

      他們說今天下午有人死了。那個尋死的人急匆匆地從山上沖下來,毫不猶豫地跳進(jìn)縣城旁邊的大水庫里。沒人攔得住他。連水庫的大門都像專門為他敞著一樣,大大地開了一天……

      責(zé)任編輯 石彥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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