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恭忠
摘 要:貴州人戴戡、熊范輿親歷清末民初的一系列重大變革,在20世紀初葉的時代進程中留下了亮眼的痕跡?;趲熡丫W(wǎng)絡(luò)的因素,他們大體屬于改良派—立憲派—進步黨群體,這個群體的政治理想雖然不算成功,但也是“天下”秩序崩潰之后重建一個現(xiàn)代國家的艱難探索和可貴嘗試。
主題詞:戴戡 熊范輿 立憲派 護國運動 國家再造
中圖分類號:K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9)01-77-83
清末民初,是中國從傳統(tǒng)帝制向現(xiàn)代國家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階段。在此過程中,貴州涌現(xiàn)了一批杰出人士,或者說精英人物,在本省、西南地區(qū)、全國舞臺乃至東亞國家產(chǎn)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幫助推動了中國政治、文化和社會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zhuǎn)變,也讓貴州與國家的命運更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熊范輿、戴戡是其中有一定代表性、又較為特殊的例子。本文通過梳理他們的經(jīng)歷,特別是與梁啟超、蔡鍔的交往,著重探討時代潮流與個人際遇、師友網(wǎng)絡(luò)與群體選擇的關(guān)系,進而從宏觀和微觀層面透析貴州、西南地區(qū)與清末民初這場大變革的關(guān)系。
一、時代潮流與個人際遇
站在今天的視角回顧甲午戰(zhàn)爭之后的二三十年,后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一連串重大事件: 1895年中日《馬關(guān)條約》的簽訂,1898年曇花一現(xiàn)的戊戌變法,1900年八國聯(lián)軍侵華,1901年《辛丑條約》的簽訂、清廷開始嘗試“新政”,1904年開始建立近代學校教育體系,1905年清廷正式停廢延續(xù)了上千年的科舉制度、派出五大臣出國考察憲政,1906年開始預備立憲,1908年掌控清廷大權(quán)數(shù)十年的慈禧太后去世、國會請愿運動高漲,1911年武昌起義、各省先后宣布光復,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頒布《臨時約法》、開展首次國會選舉,1913年宋教仁被刺殺、國民黨人發(fā)起二次革命,1914年袁世凱修改《臨時約法》為復辟帝制鋪路,1915年袁世凱公然復辟帝制,1916年護國戰(zhàn)爭爆發(fā)、袁世凱復辟失敗后病亡、中國陷入軍閥混爭局面……這一系列事件接踵而至,讓人感到中國好像坐在一輛不斷加速行駛的破舊汽車里,在曲折崎嶇、前路未卜的山道上顛簸前行。而對于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來說,由于家庭出身、成長環(huán)境、所處具體情境的不同,各人的實際經(jīng)歷和體驗具有共性的一面,又顯示出很大的差別。出生、成長于貴州的熊范輿和戴戡就是很好的例子。
熊范輿(1878—1920),本名繼先,字承之,號鐵崖,出生于貴陽城里的一個小商人家庭,幼年父親去世,由寡母養(yǎng)育成人。成年以后,他體驗了晚清科舉制度的余暉,趕上了新式教育的起步和留學日本的熱潮;回國后先在華北地區(qū)從事政法教育,不久又回到西南地區(qū),在云貴總督手下?lián)文涣牛抵袇s為蔡鍔等人的革命活動提供掩護。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云南獨立之后,熊范輿成為蔡鍔的重要助手,先后擔任云南軍政府秘書官兼法制局長、云南國稅廳籌備處長,中間還曾經(jīng)當選為貴州省出席中華民國臨時參議院的議員,并且參與了民初的一系列政黨活動。1913年蔡鍔辭去云南都督以后,熊范輿也離職返鄉(xiāng),后來出任中國銀行貴州分行首任行長。1916年護國運動期間,他對于貴州響應(yīng)云南起兵反袁持保守態(tài)度。此后淡出政界,興趣轉(zhuǎn)向?qū)崢I(yè)領(lǐng)域,致力于振興全省蠶桑事業(yè),直至1920喪生于貴州省內(nèi)的政治動亂。
熊范輿一生最大的亮點,是積極參與清末的立憲運動。1903年他考中舉人,次年又考中進士。作為中國歷史上最后一科進士,他已經(jīng)不可能像以前的士大夫那樣在官場道路上穩(wěn)步前行,而是面臨著未卜的前途。在留學域外、接受歐美新知已經(jīng)成為潮流的形勢下,熊范輿與一批進士同年,一起前往日本法政大學留學,學習的正是當時最時髦的法政知識。這種知識不是純粹的學院派取向,而是實踐性強、切合中國變革之需的新知識。一批胸懷家國天下、富有責任擔當意識的士大夫精英,接受了這樣的新知識之后,自然不甘心坐而論道,于是紛紛起而行之。熊范輿也不例外。1907年,他跟湖南人楊度等人發(fā)起在日本東京成立憲政講習會,并且被公選為會長。這個組織的宗旨是“預備憲改進行之方法,以期憲政之實行”1,具體綱領(lǐng)則是“設(shè)立民選議院”“改造責任政府”2。該會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宣傳刊物《中國新報》,熊范輿是主筆,在上面發(fā)表了6篇政論文章以及3篇時評。這些文章文辭犀利、邏輯清晰、分析深入,有著豐厚的理論基礎(chǔ)和歷史底蘊,既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士人的舊學素養(yǎng),又展現(xiàn)了新學人才的國際眼光。這些文章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以至于多年以后,依然有人稱他為“《中國新報》要角”3?!吨袊聢蟆冯m然只堅持出版了一年時間,總共只出版了9期,但卻受到各方矚目。梁啟超稱贊其為“最有價值者”“純?yōu)檎紊现再|(zhì)者”4,認為它和《大同報》一起繼承了《新民叢報》的啟蒙事業(yè)。
1907年9月,熊范輿由東京返回北京,與雷光宇、沈鈞儒、恒鈞四人領(lǐng)銜,并有百余人聯(lián)署,9月25日向都察院呈遞了《民選議院請愿書》。10月5日,清廷軍機處收到了這份請愿書。請愿書提出了開設(shè)民選議院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國家不可以孤立,政治不可以獨裁,孤立者國必亡,獨裁者民必亂。東西列國,往跡昭然,治亂興亡,罔不由此……世局日新,國家生存之競爭益歸激烈,非上下同負責任,則國力不厚,無以御外侮而圖自存;非人民參預政權(quán),則國本不立,無以靖內(nèi)訌而孚輿望。”請愿書懇求清廷速頒詔旨,“發(fā)布選舉制度,確定召集期間,于一二年即行開設(shè)民選議院”5。對于這樣一紙《請愿書》,清廷絲毫不予理會。但它隨后刊載于1907年10月4日的《盛京時報》,并相繼刊載于1907年10月出版的《大同報》第4號、1908年1月出版的《中國新報》第8號,造成了廣泛的社會影響?!洞笸瑘蟆忿D(zhuǎn)載時附上了一段跋語:“壯哉!以蜷伏數(shù)千年專制政體下之人民,一旦奮興蹶起,聯(lián)翩決袂,與政府開正當之談判,冀早建設(shè)代表國民之機關(guān),為實行憲政之先導,洵我中國有史以來破天荒之舉動也。吾不禁手為之舞,足為之蹈,心為之敬,膽為之壯興,四萬萬同胞同聲一慶矣!”6
1908年3月,湖南方面也擬定了《湖南全體人民民選議院請愿書》,有各界代表、青年學生4000多人簽名,由雷光宇作為代表呈送都察院代奏。這兩次請愿,特別是熊范輿領(lǐng)銜的第一次請愿,開啟了后來轟轟烈烈的全國性國會請愿運動的先聲。對此,當時輿論即有極高的評價。著名報紙《申報》稱:“熊(范輿)、雷(光宇)兩人登高一呼,全國震動,論其功用,幾與日本政黨之副島種臣、板垣退助實相伯仲?!?著名刊物《東方雜志》也說:“國會請愿,首為國民發(fā)未申之意者,實惟黔人熊范輿單銜倡于前,雷光宇代表全湘以和于后?!?當代學者也認為,這兩次請愿,“是中國有史以來破天荒的偉大創(chuàng)舉,開辟了人民以和平方式向統(tǒng)治者直接要求政權(quán)和民主自由的新時代”3。
戴戡(1880—1917)早年的經(jīng)歷跟熊范輿有點相似。他比熊范輿小兩歲,父親是貴定縣的一個貧農(nóng),母親早早去世,自己長期生活在偏僻的鄉(xiāng)下。在艱苦的條件下,戴戡仍然堅持讀書,21歲考中秀才。25歲那年,科舉制度正式停廢,在老師郎先錦、徐天敘的幫助下,戴戡獲得了公派留學日本的寶貴機會。留學日本法政大學的熊范輿、蹇念益、陳國祥等貴州籍士人,都是戴戡老師徐天敘的舊日同窗,由此之故,戴戡也同他們成為好友。戴戡跟熊范輿的關(guān)系尤為密切,逐漸成為莫逆之交,后來還結(jié)成“扁擔親”。受他們的影響,戴戡接受了漸進式立憲救國的思想,并與梁啟超等立憲派人士建立了聯(lián)系。1907年10月梁啟超在東京組織政聞社,蹇念益、陳國祥、戴戡都加入其中。在日本留學的兩年,改變了戴戡一生的軌跡,使他得以跳出小地方的視野,進入一個以梁啟超為精神領(lǐng)袖的先進知識分子群體。
從日本回國之初,戴戡的人生暫無重大變化。在好友熊范輿影響下,他先在河南從事法政教育,后又回到西南地區(qū),擔任云南寶華銻礦公司經(jīng)理。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云南起義之后,熊范輿成為蔡鍔的重要助手,戴戡此時頗為蔡鍔倚重,原本也將在新政府中擔任重要工作,但由于父親病危,只好急忙趕回貴州老家。返回老家之后,目睹貴州光復之后的亂象,有意親赴云南向蔡鍔借兵弭亂,并且得到了貴州憲政派人士的支持。蔡鍔原本也有意以云南為根據(jù)地,聯(lián)合川、黔兩省,與尚未垮臺的清廷勢力相互對抗,進而謀求全國統(tǒng)一。于是,蔡鍔派遣唐繼堯率領(lǐng)滇軍一部入黔,與貴州立憲派合作掌控了貴州大權(quán)。在此過程中,戴戡的政治地位迅速上升,先后擔任貴州都督府左參贊、貴州省實業(yè)司長、黔中道觀察使,1913年11月正式擔任貴州民政長(后來改稱貴州巡按使,再后來又改稱為省長)。但僅僅一年之后,隨著全國政治形勢的變化,戴戡就離開了這一職務(wù)。
袁世凱的帝制復辟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政治抗爭,是戴戡政治生涯發(fā)生轉(zhuǎn)折的主要原因。1914年以后,袁世凱復辟帝制的傾向越來越明顯,也引發(fā)了不同政治勢力的異議、反對和抗爭。以梁啟超、蔡鍔為中心的一批進步黨人士,就是一支重要的抗爭力量。確知袁世凱稱帝的態(tài)度以后,他們暗中商議,一個發(fā)揮輿論號角的作用,一個聯(lián)絡(luò)西南地區(qū)軍界人士,共同開展反袁斗爭。戴戡多年追隨梁啟超的政治路線,不愿跟緊袁世凱,在主政貴州剛剛一年即被免職。去職之后,戴戡即與梁啟超、蔡鍔等人走得更加緊密。
1915年9月3日,蔡鍔密電戴戡,讓其迅速北上共商大計:“貴陽戴循若兄鑒:咸密。冬電悉。以勢測之,為期不遠。執(zhí)事能早來京甚佳。江。”4戴戡隨即與在貴州政壇有相當影響力的王伯群(1885-1944)一同北上。抵京后,兩人住在同鄉(xiāng)好友、進步黨重要人士陳國祥家里。王伯群明了梁、蔡等人準備發(fā)動反袁護國斗爭的決心后,即先行返回云貴地區(qū)進行準備。梁啟超、蔡鍔、戴戡、陳國祥、蹇念益、湯覺頓、徐佛蘇七人,則多次在天津舉行秘密會談,確定了先從云南發(fā)難、貴州響應(yīng)的武裝反袁方案。隨后眾人分頭行動。戴戡徑直前往香港;蔡鍔則以看病就醫(yī)之名擺脫袁世凱的監(jiān)控,先是前往日本,途中曾與孫中山、黃興等革命派有所聯(lián)系,然后秘密轉(zhuǎn)往香港與戴戡匯合,一同轉(zhuǎn)道越南前往云南策劃獨立。等蔡、戴差不多到達昆明時,梁啟超秘密轉(zhuǎn)道大連來到上海,繼續(xù)進行反袁宣傳。
1915年12月21日,蔡鍔、戴戡歷經(jīng)艱難險阻,順利抵達昆明。12月22日夜,來滇及云南本地39名軍政要人在唐繼堯公署集議,出席者包括戴戡、任可澄、李烈鈞、熊克武、王伯群、陳廷策等,一致盟誓:“擁護共和,吾輩之責。興師起義,誓滅國賊。成敗利鈍,與同休戚。萬苦千難,舍命不渝。凡我同人,堅持定力。有渝此盟,神明共殛!”112月25日,唐繼堯、任可澄、劉顯世、蔡鍔、戴戡五人聯(lián)名通電全國,宣布云南獨立:“滇黔諸地,即日宣布獨立……所擁護者,為固有之民國也;所驅(qū)逐者,為叛國之一夫也?!?至此,護國運動的旗幟正式揭開。
此后,蔡鍔擔任護國第一軍總司令,率軍出擊川南地區(qū)。戴戡則返回貴陽,推動貴州方面于1916年1月27日公開宣布獨立,隨后擔任護國第一軍右翼總司令,率軍出擊川東南地區(qū),與蔡鍔互為犄角、互相聲援。他們以弱勢兵力,與袁世凱方面的優(yōu)勢軍力展開激戰(zhàn),苦苦堅持了兩個多月,推動了全國政治形勢向著有利于護國運動的方向逆轉(zhuǎn)。1916年3月15日,廣西陸榮廷宣告獨立。反袁力量不斷擴大,北洋集團內(nèi)部也出現(xiàn)分崩離析跡象。內(nèi)外交迫之下,袁世凱不得不于3月22日下令撤銷帝制,復任大總統(tǒng)。4月6日廣東宣布獨立。5月22日,四川宣布反袁獨立, 緊接著湖南、陜西、浙江等省紛紛響應(yīng)。隨著反袁力量的不斷壯大,以及北洋將領(lǐng)的離心離德,眾叛親離的袁世凱在內(nèi)外交迫之中于6月6日郁郁而終。
護國運動最終能夠成功,固然是多方面力量作用的結(jié)果,但云貴兩省的作用尤其不可或缺。云南首義,猶如一道閃電刺破了沉悶的天空;貴州的響應(yīng),則表明云南獨立并非異數(shù),從政治上為反袁護國斗爭的正當性提供了背書,產(chǎn)生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有助于這場斗爭的進一步開展。而貴州籍人士,特別是此前毫無軍事經(jīng)驗的戴戡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無疑是極為重要的。多年以后梁啟超仍然對他記憶猶新,并且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云南起義后二十多天,他(按:即戴戡)就把貴州響應(yīng)起來。他帶著一支軍隊出到綦江,和蔡公犄角,當時和他相持者就是吳佩孚。像他這樣一位文弱書生,用些殘兵弱卒,和現(xiàn)在鼎鼎大名的第一流軍人能持許久,我們可以想象他的人才和人格了。”3
然而,護國運動成功了,但共和民國并沒能就此回到正軌。用一句形象的話來說,一個袁世凱死了,許多個袁世凱又出現(xiàn)了。此后十年間,中國經(jīng)歷了眾所周知的軍閥混爭時代。在軍事強人主導的政治環(huán)境下,無論是文士精英治國的傳統(tǒng)模式,還是以選舉為特征的近代議會政治道路,都顯得黯然無力。戴戡這樣一位護國英雄,竟然也喪生于不久之后的政治亂局中,年僅37歲。戴戡之死,讓許多人頗感惋惜。貴州督軍劉顯世致送挽聯(lián):“智不惑,仁不憂,勇不懼,推翻帝制,計出萬全,如公建業(yè)之宏,僅稱桑梓賢,尤渺乎??;捍大患,定大策,決大疑,有數(shù)人才,又弱一個,恨我赴援太晚,既為國家惜,復哭其私?!?湯化龍致送挽聯(lián):“志在救民于水火,而竟以身死封疆,仁勇雙修,公真健者;力能再造此神州,不幸一躅于蜀道,風云萬變,天實為之。”5陳國祥致送挽聯(lián):“許國炳孤忠,文誠而還,數(shù)名宦鄉(xiāng)賢,保障西南天半壁;蓋棺成定論,昭威之次,有豐功偉略,春秋俎豆祀千年?!?
二、師友網(wǎng)絡(luò)與群體選擇
熊范輿、戴戡這樣的貴州英杰,親歷清末民初的一系列重大事件,經(jīng)歷了個人事業(yè)的升降沉浮,在個體生命和時代進程中都留下了鮮亮的痕跡,最終卻過早地離開了人世,結(jié)局之慘烈令人感慨。時過境遷,他們這一批人所走過的路、所做過的事,在后人那里或者遭到貶抑,或者干脆被遺忘,逐漸沉入了歷史的舊倉庫里。一百多年以后的今天,如何去看待他們經(jīng)歷過的這一段歷史?對于這個問題,師友網(wǎng)絡(luò)與群體選擇或許是一個符合實際的視角。
在熊范輿人生的重要轉(zhuǎn)折點上,師友的因素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1897年,熊范輿進入貴陽經(jīng)世學堂,接受過晚清著名改良派教育家嚴修的親自教導,開始學習歐美傳入的新知識。在這里,熊范輿還結(jié)識了一批同窗好友:姚華、劉顯治、陳廷策、張協(xié)陸、周恭壽、吳緒華、黃祿貞、唐桂馨、徐天敘、鐘昌祚等等。1903年,熊范輿又與任可澄(文熔)、何麟書等人同年考中舉人。這些人都是走在時代前列的精英人物,不久之后相繼在貴州乃至全國舞臺上發(fā)揮不同程度的影響。1904年熊范輿進士及第,隨后留學東京,又結(jié)識了一批全國層面的精英人物,其中既有姚華、劉顯治、戴戡、徐天敘、 唐桂馨等同鄉(xiāng)老友,也有陳國祥、戴戡等同鄉(xiāng)新知,更有梁啟超、楊度、湯化龍、譚延闿、蒲殿俊、沈鈞儒、蔡鍔等外省名士。戴戡雖然起點比熊范輿低,只是秀才出身,但在老師的幫助下獲得留學日本的機會以后,很快也加入了跟熊范輿差不多的師友圈子。此后,熊范輿和戴戡一生的交往和事業(yè),主要就在這些師友圈子的范圍內(nèi)展開。
這些師友圈子,大體上呈現(xiàn)為三個不同時期的三個相互承接的政治流派。首先是甲午至戊戌前后的改良派,代表人物有李端棻(1833—1907)、嚴修(1860—1929)、康有為(1858—1927)、梁啟超(1873—1929)等人,他們主張學習西方,變法維新。他們在政治制度方面的改革嘗試沒有取得成功,但在教育和思想文化方面的變革努力卻產(chǎn)生了積極的成效,其表現(xiàn)就是通過興辦新式學堂、鼓勵留學教育,一批更加具有革新意識的新知識分子群體迅速崛起。1905年以后,隨著清政府被迫走上預備立憲軌道,這批新知識分子群體中出現(xiàn)了立憲派,積極鼓吹速開民選國會,限制專制權(quán)力,督促政府對人民承擔責任。梁啟超是其中的靈魂人物,楊度(1875—1931)、湯化龍(1874—1918)、沈鈞儒(1875—1963)、蹇念益(1876—1930)、陳國祥(1877—1921)、熊范輿、戴戡等等,這些在日本留學士人精英,不少人都是立憲路線的追隨者。熊范輿1907年領(lǐng)銜的國會請愿書,以及隨后的國會請愿運動,就是立憲派走向政治舞臺的標志。隨后幾年里,中國的政治形勢發(fā)生了一系列急劇的變動,及至帝制終結(jié)、共和告成、議會政治提上日程之際,原先的立憲派人士,不少人都匯集于進步黨陣營。這個陣營希望在共和政治的框架之內(nèi),組成政黨,通過選舉途徑參與政治,引領(lǐng)國家走上和平發(fā)展的道路。1913年5月,進步黨由此前各自獨立的共和黨、統(tǒng)一黨、民主黨合并組成,黎元洪掛名理事長,實際領(lǐng)袖仍為梁啟超。熊范輿、戴戡、任可澄、陳國祥、蹇念益、姚華、劉顯治、陳廷策、張協(xié)陸等貴州籍原立憲派人士,也加入了進步黨。熊范輿、戴戡、任可澄、張協(xié)陸擔任參議,陳廷策擔任教育科副主任。由此可見,從清末的改良派、立憲派,到民初的進步黨,三個時期的三個貌似不同的政治流派,其實是一脈相承的。他們實際上是一些在政治傾向方面有很大相似性的小圈子交叉匯集而形成的一個大圈子,梁啟超則始終是其中的關(guān)鍵人物。他們歷經(jīng)清末的維新變法、立憲改革和民初的政黨政治,一直在為中國擺脫專制、走向憲政而努力。
以往的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立憲派,被認為與孫中山所代表的革命派勢如水火、互不兩立,一派堅決主張武力的反滿革命,另一派極力主張和平的立憲改革。這種認識至今仍為一些人持有,其背后是一種簡單化的、僵化的革命概念在起作用。若從歷史的實際情況來看,兩派的差異和對立,并不像后人所以為的那么絕對。從近代中國變革的大勢來看,主線很清楚,就是從古老的“華夷天下”轉(zhuǎn)變?yōu)槭澜绺偁巿D景中的民族國家。這種認識,到了甲午戰(zhàn)爭之后,已經(jīng)成為先進中國人的共識。轉(zhuǎn)變的最重要主題,就是以近代憲政取代古老的專制,這一點到了20世紀初也已成為許多人的共識。革命派自不待言,比如孫中山在1903年12月正式提出共和革命的綱領(lǐng):“傾覆滿洲政府,建設(shè)民國。革命成功之日,效法美國選舉總統(tǒng),廢除專制,實行共和?!?立憲派也一樣。梁啟超在戊戌之后數(shù)年里撰寫了多篇文章,猛烈抨擊專制制度。他在1902年的一篇文章里說:“起起起!我同胞諸君!起起起!我新中國之青年!我輩實不可復生息于專制政體之下,我輩實不忍復生息于專制政體之下。專制政體者,我輩之公敵也,大仇也!有專制則無我輩,有我輩則無專制。我不愿與之共立,我寧愿與之偕亡!使我數(shù)千年歷史以膿血充塞者誰乎?專制政體也。使我數(shù)萬里土地為虎狼窟穴者誰乎?專制政體也。使我數(shù)百兆人民向地獄過活者誰乎?專制政體也……專制政體之在今日,有百害于我而無一利?!?態(tài)度之激烈,比革命派有過之而無不及。
許多人都知道,1905年以后梁啟超與孫中山展開了一場大辯論,堅決反對共和革命。不過,認真看看當時論辯雙方的觀點和邏輯,就可以清楚地發(fā)現(xiàn),立憲派和革命派的分歧,其實不在于要不要共和這個目標,而在于如何走向共和的路徑。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基于為中國尋求最優(yōu)政治制度、一勞永逸解決問題的動機,主張中國可以通過武力革命,直接從專制一躍而邁向共和。梁啟超則認識到事情沒有革命派想象得那么樂觀,基于中國古老的專制傳統(tǒng)和國民素質(zhì)低下的現(xiàn)實,他認為在專制和共和之間必須有一個過渡階段,用他的說法就是“開明專制”,在此期間逐步提升國民素質(zhì),培養(yǎng)國民自治習慣和公德心,最終自然走向共和政治。因此,從長時段的歷史眼光來看,革命派和立憲派其實并非根本對立,而是有著殊途同歸之旨。
蔡鍔的例子,也可以反映立憲派與革命派之間并非勢不兩立。蔡鍔是梁啟超的門生,在日本留學期間學的是軍事,回國以后從事軍事教育,成為清末民初著名的軍事家。在政治立場上,他是站在老師梁啟超一邊的;但在行動上,眾所周知,他與革命派合作,領(lǐng)導了云南辛亥革命并且成為光復后的軍政府領(lǐng)導人。民國成立以后,政治上他仍然站在梁啟超一邊,但行動上與革命派仍然不相上下。護國運動期間,他冒著生命危險潛入云南,領(lǐng)導云南反袁起義。起事之后,不是安然居于領(lǐng)導人之位,而是率領(lǐng)軍隊奔赴前線。這樣一位人物,到底是革命派的同志,還是革命派的敵人?答案應(yīng)該很清楚。
從古老的“華夷天下”走向近代民族國家,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包括立憲派在內(nèi)的一批仁人志士應(yīng)運而起,不僅留下了濃墨重彩的言行事跡,也留下了令人回味深思的精神財富。蔡鍔在護國運動結(jié)束之際的一番話,非常值得留意。當初梁啟超、蔡鍔、戴戡等人在天津密謀反袁時,曾經(jīng)有過約定:“事之不濟,吾儕死之,決不亡命;若其濟也,吾儕引退,決不在朝。蓋以中國人心陷溺之深,匪朝伊夕,釀茲浩劫,其咎非獨一人,要在士大夫于利害苦樂、死生進退之間,毅然有所守,以全其不淫不移不屈之概,養(yǎng)天下之廉恥,而葆其秉彝,或可以激頹風于既扇,而挽大命于將傾。蓋謂國之所以與立于天地者必此焉賴。若相競于事功之末,譬則揚湯止沸,去之愈遠矣?!?此非虛言。從事后的行為來看,蔡鍔確實是這樣做的。對此,當時的媒體也有很高的評價。1916年7月,北京《順天時報》發(fā)表一則時評,標題是《偉哉蔡松坡之人格》,對蔡鍔予以高度評價:“事前不避艱難,不畏強御,而持以決心,奮其毅力,自始至終,以護國為蘄的。功成則退讓弗居,誠實高潔,智勇兼?zhèn)?。若而人者,即稱之為國家柱石、社會福星,非夸詞過譽矣。”4
無獨有偶,戴戡也有類似的心志。云南公開舉起反袁旗幟之后,1916年1月26日,他在策動貴州響應(yīng)云南起義的大會上公開表態(tài):“一、不占各機關(guān)重要位置;二、諸君教我作何事,我即作何事,但需受本省護軍使之指揮。至以現(xiàn)在個人之決心論,此身在天津會議時即以之許與諸同志,許以共和國家,要在何處死,就在何處死,皆為諸同志及共和國家之命是聽?!?2月2日,戴戡率兵出征之際致電唐繼堯、蔡鍔及各處護國軍說,“鏟除帝制,還我共和,否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此心此志,皇天后土,實共鑒之?!?護國運動結(jié)束后不久,蔡鍔不幸病逝,戴戡痛感失去了一位志同道合的至交,在一份公開電文里說:“其志節(jié)之苦貞,思想之高潔,心系國家,有至死不渝者……與其謂松公之死于病,寧謂其死于國也……因奔走國事,以致家無擔石……戡于松公,所以重其學識事功者,無殊于人;特尤傾服其品德,足以風世而礪俗?!?顯然,蔡鍔那種心系國家、死而后已的高尚人格,在戴戡那里也是一樣受到尊敬和推崇的。一個多世紀之后,他們這種人格精神,仍然令后人生無限之景仰。相比之下,他們的事功和實際政治成就究竟如何評價,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總的來看,回顧清末民初這場從傳統(tǒng)帝制走向現(xiàn)代國家的艱難變革,以及戴戡、熊范輿等貴州英杰的在此過程中的人生際遇和言行事跡,可以得出三點結(jié)論。首先,貴州雖然地理上較為偏僻,但仍然跟上了近代變革的潮流,并與國家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聯(lián)系,相比于傳統(tǒng)帝制之下,還要緊密,還要自覺。其次,這種聯(lián)系和自覺體現(xiàn)為一批杰出人物,他們雖然出身寒微,但卻積極進取,在師友幫助下,努力擺脫地域的局限,主動融入更加宏闊的社會文化潮流,從而能夠走在時代的前列。第三,這批杰出人物的群體努力,從結(jié)果上看雖然不算成功,但與革命派的奮斗一樣,都屬于“天下”秩序崩潰之后重建一個現(xiàn)代中國的艱難探索和可貴嘗試,不僅是貴州、也是中國近代歷史上值得重視的一筆遺產(chǎn)。
Elites from Guizhou Province and Historical Changes in Modern China
Li Gongzhong
Abstract: Dai Kan and Xiong Fanyu, two eminent figures from Guizhou province, who had experienced and played remarkable roles in a series of political, social and cultural exchanges during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an China. Through the networks based on personal relationship among teachers, students and friends, they had been involved in a successive political group of Reformists, Constituionalists, and Progressive Party. The political ideal of this group, although not so successful, was also a kind of searching and efforts for modern state-rebuilding after the collapse of traditionally political system of “All under the Heaven”.
Key Words: Dai Kan; Xiong Fanyu; Constituionalists; Campaign to Defend the Republic; State-Rebuil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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