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左傳》荀息形象及“死君難”之定性

楊丹

成語典故“唇亡齒寒”“危如累卵”都與晉國大夫荀息密切相關(guān)，凸顯了其杰出的政治才能和高超的進諫技巧。然而，光輝的生平事跡不能平息荀息之死帶來的爭議。荀息在驪姬之亂中因公子奚齊被害而自殺，由此產(chǎn)生的“死君難”定性之爭竟持續(xù)千年之久。本文認為，《左傳》中荀息形象僅露冰山一角，實則有待挖掘，而荀息之死正是對其智者謀士形象的顛覆。

《左傳》中關(guān)于荀息的記載主要有兩處：一處為荀息獻計假道（僖公二年）；另一處為荀息死于驪姬之亂（僖公九年）。荀息獻計假道為其塑造了智者謀士形象，充分體現(xiàn)了其政治才能和軍事才能，荀息死君難卻引發(fā)了后世長期的討論，關(guān)于《左傳》中“荀息有焉”的評價也出現(xiàn)了不同理解，似乎荀息形象在獻計假道和死君難之間出現(xiàn)了割裂。但是荀息只有一個，真正完整的荀息形象以及對于其“死君難”的定性則需要回歸《左傳》深入挖掘。

一、智者謀士形象的確立

荀息是春秋時期晉國人，名黯，字息。祖上居于原，稱原氏黯，為晉武公重臣，后輔佐晉獻公。據(jù)《左傳》記載，晉獻公準備攻打虢國，但需要向虞國借道，于是荀息獻計，此事成為荀息真正為眾人所知的光輝事跡。

晉荀息請以屈產(chǎn)之乘與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虢。公曰：“是吾寶也。”對曰：“若得道于虞，猶外府也?！惫唬骸皩m之奇存焉?！睂υ唬骸皩m之奇之為人也，懦而不能強諫，且少長于君，君昵之，雖諫，將不聽。”

這段話表現(xiàn)出荀息高超的政治才能和軍事才能。其一，荀息堅定了君主實施假道這一決策的決心，從源頭上保障了“假道計劃”的勢在必行；其二，荀息瓦解了虞公拒絕此舉的可能，從外部推動了“假道計劃”的順利實施；其三，荀息對于敵軍唯一可能有所防范的對手宮之齊了如指掌，在知己知彼中避免了意外情況的發(fā)生。正是因為這件事，荀息智者謀士的形象在后世的書籍中被廣泛記載傳頌。明末馮夢龍在《智囊全集》中將“荀息諫假道”排在“明智部·億中”篇中，而他對于“明智”的定義是“知人之所不能知，而斷人之所不能斷，害以之避，利以之集，名以之成，事以之立”。

此外，成語典故“危如累卵”與荀息也有著緊密的關(guān)系。故事講述了晉靈公貪圖享樂，強迫百姓修建九層高臺，荀息通過表演把雞蛋放在棋子之上，讓晉靈公意識到修建高臺勞民傷財?shù)奈：χ?。這次進諫同樣表現(xiàn)了荀息巧妙的進諫技巧，《中華成語故事》將之放在“巧論高諫篇”當中。然而，晉靈公于公元前620年即位，離荀息之死已經(jīng)過去三十年，因此這只是民間故事而非史實?！拔Ｈ缋勐选痹凇俄n非子·十過》《史記·范雎蔡澤列傳》等史書中均有出現(xiàn)，但從未直接與荀息相聯(lián)系。故事出現(xiàn)的源頭已經(jīng)找不到了，但從民間將“危如累卵”與荀息相聯(lián)系并且作為典故廣為流傳可見，荀息智者謀士的形象已經(jīng)深入人心，尤其是其善于進諫的政治才能更是得到普遍的認同和肯定。

二、荀息“死君難”性質(zhì)爭議

荀息智者謀士形象無可辯駁，因而關(guān)于他的爭議不在生而在死，荀息之死發(fā)生在魯僖公九年?！蹲髠鳌酚涊d：

荀叔曰：“吾與身君言矣，不可以貳。能欲復言而愛身乎？雖無益也，將焉辟之？且人之欲善。誰不如我？我欲無貳而能謂人已乎?！倍拢锟藲⑥升R于次。書曰：“殺其君之子?！蔽丛嵋病＼飨⑺乐?，人曰：“不如立卓子而輔之?！避飨⒘⒐幼恳栽?。十一月，里克殺公子卓于朝，荀息死之。

《左傳》評價荀息之死謂“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荀息有焉”。而《國語》言“荀息之死”乃是“不食其言矣”。《國語》對于荀息之死的態(tài)度極為鮮明，即此舉為“不食言”。相較之下，《左傳》較為隱晦。

西晉政治家杜預在《春秋經(jīng)傳集解》中注“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為“詩《大雅》言此，言之缺難洽甚于白圭”，而注“荀息有焉”為“有此詩人重言之意”。杜預認為，《左傳》實則肯定了荀息之死，所持觀點是與《國語》相近的。

唐代文學家柳宗元則在文中批駁荀息曲解忠貞，認為他的死有別于春秋時期同為國難而死的孔父、仇牧，并進一步闡釋了《左傳》評價隱晦的原因，“進荀息以甚荀息之惡，忍之也”。柳認為《左傳》褒揚了荀息之死的可取之處，把其不可取的地方隱匿下來，而從總體看來，荀息之死的可取之處僅為冰山一角，“荀息之惡”才是水下冰山真貌。明代學者張燧在《千百年眼》中也認為左氏原意在貶荀息——其生前不能對局勢有所挽救，死也無益于大局。“左氏之言，貶也，非褒也?！泵鞒氯赀M士方鵬在《責備余談》也將荀息同孔父和仇牧作比較，批評荀息“既無能改其德，又無能免其難，曰：‘我不食言以死也豈不謬哉”，認為荀息面對內(nèi)亂唯有一死，有愧賢者之名。

宋代政治家王十朋卻作詩褒揚荀息之死：“春秋死難止三人，皆欲求仁未得仁。荀息捐軀為私匿，也勝賊子與奸臣。”王十朋指出，既然從結(jié)果上看三位賢士之死都無濟于現(xiàn)實，那么重要的就是他們赴死的原因和其中體現(xiàn)的氣節(jié)。清代思想家顧炎武更是直接在《日知論》中贊揚荀息之忠同孔父、仇牧相同，“是故荀息之忠，同于孔父、仇牧”。顧炎武為荀息辯白，肯定荀息作為臣子的忠誠。譬如，《誠信美德故事》《倡導青少年培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故事·誠信篇》等當代普及類讀物中皆將“荀息不食言”作為誠信案例。

盡管關(guān)于荀息之死的評價眾說紛紜，褒貶不一，但是在對歷代以來的評價進行梳理和對比分析之后，人們會發(fā)現(xiàn)，各家褒貶的角度其實存在細微的差異。對荀息之死提出批駁意見的主要是從政治大局出發(fā)，譬如柳宗元、張燧、方鵬；而對荀息之死表示褒揚態(tài)度的主要是從個人品德出發(fā)，譬如杜預、王十朋、顧炎武以及現(xiàn)代的一些普及類讀物，其中王十朋和顧炎武又尤其重視荀息之死體現(xiàn)出的氣節(jié)，杜預等則更強調(diào)荀息之死體現(xiàn)出的誠信。

三、回歸《左傳》評價

《左傳》中有隱含的評價標準和批評立場，卻并不表現(xiàn)出鮮明的批判態(tài)度?！拔嵫浴洞呵铩分椋诱髌湮?，不亦外乎？故凡得《春秋》者，宜是乎我也?！痹跉v代評價中，柳宗元對于荀息之死背后的隱含意挖掘得較深，即如何評價荀息之死，還需要回歸到《左傳》的評價體系中，而不能僅僅停留在字面義或執(zhí)著于一處。

上文提到對于荀息之死褒貶立場不同主要源自出發(fā)角度存在的細微差異，《左傳》對于人物的評價往往從國家或者大局出發(fā)而不在個人，譬如《左傳》中狼曋之死被認為是君子之死?！蹲髠鳌肺墓贻d：

其友曰：“盍死之？”瞫曰：“吾未獲死所?！逼溆言唬骸拔崤c女為難?！辈s曰：“《周志》有之，‘勇則害上，不登于明堂。死而不義，非勇也。共用之謂勇。吾以勇求右，無勇而黜，亦其所也。謂上不我知，黜而宜，乃知我矣。子姑待之。”及彭衙，既陳，以其屬馳秦師，死焉。晉師從之，大敗秦師。君子謂：“狼瞫于是乎君子。”

“吾未獲死所”充分表現(xiàn)了《左傳》對于君子的認定標準之一為“死得其所”，而荀息之死卻沒有體現(xiàn)這一點。狼瞫之死為國家贏得了戰(zhàn)爭的勝利，“晉師從之，大敗秦師”；荀息之死則于平息國家內(nèi)亂無益，“齊侯以諸侯之師伐晉，及高梁而還，討晉亂也”。

在《〈左傳〉及其人物論稿》關(guān)于“《左傳》中的賢大夫與名臣”一篇中，列舉了各國的名臣賢相卻沒有提到荀息，書中指出“被譽為‘賢相‘名臣的歷史人物，大都具有忠于社稷、愛國憂民并為之竭誠盡力的政治品質(zhì)和積極奮斗的精神”。晏子作為春秋時期有名的賢大夫，關(guān)于何為忠臣有過定論：“忠臣者，能納善于君?！奔凑嬲闹页寄軌蛑毖赃M諫，防患于未然，從而不必“死君難”。內(nèi)亂將發(fā)之始，荀息看似遵從先王遺詔輔佐太子奚齊，實為被動接受驪姬籠絡而為虎作倀；內(nèi)亂爆發(fā)之后，荀息采取的措施是“將死之”“死之”。亂前亂后，都沒能表現(xiàn)出竭誠盡力的姿態(tài)。

荀息之死之所以引發(fā)后世的反復討論，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他生前的光輝形象同死時的黯淡離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歷代以來，荀息智者謀士形象相對穩(wěn)定，而對于荀息之死則爭論不休，這兩者往往被對立割裂開來，人們不是從一個整體來評價荀息形象。但是在《左傳》中，荀息形象的完成實則是在“荀息之死”這一過程中實現(xiàn)的。

在僖公二年荀息諫假道的記載中，僅限于客觀描述，并沒有主觀評價，由此史實衍生出的成語典故“唇亡齒寒”的主人公也主要被認為是宮之奇而非荀息。而在僖公九年荀息死君難的記載中，“荀息有焉”并不僅僅是對荀息之死的評價，而包含了對于荀息生平的回顧。荀息憑借獻計假道而在歷史中留下光輝的一筆，卻在驪姬之亂中沒有表現(xiàn)出賢大夫應有的政治智慧和責任擔當，只是被迫無奈選擇以死來遵守托孤時的諾言。短短四字“荀息有焉”，實則是對荀息生前足智多謀而死時黯淡離場的痛惜，是對其隨意許諾而沒有積極采取挽救措施的責備?！皩⑺乐薄八乐笔菍τ⑿鄞鼓簾o能為力的嘆息，“死君難”一事是對荀息生前事跡的顛覆，因而才有《左傳》當中如此意味深長的荀息形象。通過荀息形象及其“死君難”之定性，《左傳》冰山一角在于褒揚荀息以激勵不能為國捐軀之人，更深的意味在于揭示忠臣、賢大夫的不易，而荀息死前的失足使之同賢大夫之列

失之交臂。

（湖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