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玉文
大眾傳媒(也稱媒介)在西方國家發(fā)揮輿論監(jiān)督功能,享有“第四權力”的美譽。然而,大眾傳媒在近代中國,自晚清落戶起,就被賦予眾多角色,承載政治功能,反而使其最基本的社會功能缺失。馬建標新著《權力與媒介:近代中國的政治與傳播》,在紛亂的西方與中國、個人與群體、書生與軍閥、宮廷內斗與政黨政爭等千頭萬緒的關系中探幽尋微,抽絲剝繭,為我們描繪了媒介在近代中國所充當?shù)慕巧?;而所有這些角色,都與當時的政治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就決定了媒介在近代中國形成政治化的傳播特色。同時,一些精英人士意識到媒介的傳播功能有時能起到權力和槍炮所不能起的作用,因此有意識地利用媒介去攻擊對手,美化自己,通過媒介運作來實現(xiàn)權力訴求,使權力媒介化。傳播政治化與權力媒介化是近代中國權力與媒介互動的基本特性。啟蒙與救亡:傳播政治化的兩個表現(xiàn)
媒介傳播政治化表現(xiàn)有兩點:一是媒介在近代中國被賦予“啟蒙”使命,以西方的民族國家觀念替代中國傳統(tǒng)的家族王朝思想。從鴉片戰(zhàn)爭到八國聯(lián)軍侵華,60年的中外戰(zhàn)爭可以說是西方國家對中華王朝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結果使“睜眼看世界”的中國有識之士認識到傳統(tǒng)天下觀必須改變。
媒介在近代中國的啟蒙首推對民族國家觀念的啟蒙。該書選擇了幾個代表人物來反映媒介對國人的這種啟蒙。王韜,當其在歐洲游歷被工業(yè)文明強烈震撼時,開始懷疑天朝觀念,致力于中國文明改造。其回國后創(chuàng)辦《循環(huán)日報》的目的就是要“把報刊作為傳播新思想的公共媒介,以此推動晚清向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轉型”(P51)。創(chuàng)辦過七八家報紙的“輿論界巨子”梁啟超與王韜辦報的目的一樣,也是將“報紙媒介納入了近代中國國家政治生活的領域”(P81)。經(jīng)過王韜、梁啟超等人的啟蒙,國人逐漸拋棄“忠君”觀念,實現(xiàn)從臣民到國民的身份轉變。
如果說王韜與梁啟超是坐而論道的話,那么孫中山則是起立而行,以艱苦卓絕的實際行動促使國家觀念在中國生根發(fā)芽,將中華民國創(chuàng)立在中華大地上。該書挑選王韜、梁啟超和孫中山作為代表來敘事,這既反映了作者選擇代表人物的獨特眼光,也反映了作者對民族國家觀念進入中國進程整體把握的功力。
二是媒介在近代中國被賦予“救亡”使命,以民族主義挽救中華民族的危亡。正如民族主義與民族國家觀念不可分一樣,“救亡”與“啟蒙”之間也不可分。民族國家觀念是西方侵略帶給中國的痛,也是西方侵略送給中國治痛的藥,以民族主義反西方侵略成為國人救亡的必然之路。
商務印書館創(chuàng)立于甲午戰(zhàn)爭結束后不久,時代賦予了中國近代印刷業(yè)一個救亡的角色。馬建標認為商務誕生時有一個強烈的使命感,即以培育近代中國的“公共領域”為己任,并在這個領域中“充當中國理性的民族主義的提倡者”(P135)。鑒于這樣的使命感,清末時期商務出版的《最新修身教科書》擯棄了三綱五常的倫理道德觀,希望以愛國、平等、博愛等新的政治價值來培育新的國民。
通過印刷業(yè)來影響國民教育,商務可算是一個開創(chuàng)者,以學校為陣地來喚醒青年的救國參與意識,蔡元培治理下的北京大學可謂開路先鋒,與北大相結合的《新青年》雜志掀起的思想狂飆使學生在民族主義刺激下走上了街頭政治。馬建標在對權力與媒介的考察中,剖析蔡元培在讀書與救國之間的兩難處境,以其“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這一政治口號的提出來彰顯這位北大校長與時俱進的愛國精神。
一戰(zhàn)結束,巴黎和會召開,媒介對威爾遜“十四點”的鼓吹,尤其是對“民族自決”的鼓吹,使民族主義在中國成為壓倒一切的潮流,把國人的“救亡”意識和“救亡”活動推到了最高潮。然而,巴黎和會仍是強權的勝利,國人終于認識到依靠威爾遜主義救亡的虛幻,被迫選擇了列寧主義。在該書中,作者將“一戰(zhàn)”期間的國際傳播作為中國救亡的分水嶺,為我們分析了面對“救亡”,國人在威爾遜“神話”與布爾什維克革命之間作出的抉擇,列寧主義從此成了“救亡”最好的“批判的武器”。
權力媒介化以訴求更大的權力
媒介是一種能力,它是人的身體的延伸;媒介是一種權力,它是人的意志的延伸。近代中國媒介走向傳播政治化的時候,權力也在接近媒介,以媒介為通道實現(xiàn)個人意志的張揚。分析該書的整篇布局,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設計了兩條敘事線索,一條為前面所講的傳播政治化,即媒介與政治的合軌,媒介以政治使命為主要訴求;另一條是權力媒介化,即權力與媒介的合謀,權力以媒介為手段來訴求更大的權力。
在該書中,權力媒介化表現(xiàn)為盛宣懷對電報局的創(chuàng)建和吳佩孚對電報的利用。盛宣懷籌辦過許多近代企業(yè),但真正使其飛黃騰達的卻是電報事業(yè)。盛宣懷以電報事業(yè)為陣地,以手中之經(jīng)濟權力去兌換政治權力,再以政治權力獲取更多的經(jīng)濟權力。因辦理電報有功,盛宣懷奉旨簡放天津海關道,后又被授予督辦全國鐵路總公司事務等,成為近代著名的官僚企業(yè)家。盛宣懷對電報事業(yè)的創(chuàng)建不僅改變了他個人的命運,從李鴻章的幕府升格為洋務運動代表人物,也改變了中國人的認知方式和話語方式。五四時期,國人對歐洲戰(zhàn)場和巴黎和會的了解主要通過電報獲取新聞,也是在五四時期,國人對時局意見的陳述紛紛以通電的方式表達,對政府形成巨大的壓力。直隸第三師師長吳佩孚“與世俱進”,在報紙上迭發(fā)通電,反對段祺瑞的“武力統(tǒng)一”政策,主張國內和平,公開反日立場,同情學生運動,在話語權上實現(xiàn)新突破。在這場權力與媒介的合謀中,盛宣懷建立起自己的媒介帝國,將觸角伸向全國各地,最終官至郵傳部尚書和“皇族內閣”成員之一,吳佩孚則利用電報成功地塑造了自己“愛國者”的形象,成為當時一顆迅速崛起的政治新星。
權力媒介化有時還表現(xiàn)為媒介成為權力陰謀的工具。該書為我們刻畫了一些政客在拉幫結派或韜光養(yǎng)晦時,或多或少會將媒介用之于明爭暗斗之中的場面,豐富了權力媒介化的另一種表達?!岸∥凑薄笔乔迥┥蠈咏y(tǒng)治內部矛盾的一次大爆發(fā),對晚清政局有重大影響。當以奕劻、袁世凱為首的北洋派和以瞿鴻禨、岑春煊為首的“行在派”內斗達到白熾化程度之際,袁世凱利用瞿鴻禨對報館泄密引起慈禧的不滿將其扳倒,又偽造岑春煊與康有為師徒在上?!稌r報》報館門前的合影照片將對手逐出北京。然而,獲勝的北洋派并未能將優(yōu)勢保持太久,第二年袁世凱被開缺回家。為了麻痹載灃,袁世凱將“洹上漁翁”的照片刊登在《東方雜志》上,把自己裝扮成與世無爭、超然物外的模樣,直到辛亥革命爆發(fā)才伺機而出。從1874年王韜作為中國人自己辦第一份中文日報《循環(huán)日報》算起,在不到40年的時間內,國人已將權力媒介化到無孔不入的境地。
媒介來到中國,就像工業(yè)技術革命來到中國一樣,勢不可擋。當然,媒介本身就是工業(yè)技術革命的一部分。但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媒介卻無法發(fā)揮社會功能,只能將政治功能當作其主要任務,不遺余力地對國人進行啟蒙教育和救亡動員,對民族主義共同體的形成“提供了技術上的手段”。(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增訂版,吳叡人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P23)各種權力在追逐自身利益時,不由自主地將目光轉向媒介這一新生事物,企圖借此營造聲勢,塑造形象,或污損他人,爭取利益最大化。這是媒介在近代中國的主要作為,也是作者在該書中對媒介行為的基本考察。由于該書作者將近代權力與媒介互動時間的下線鎖定在1919年前后,可以說作者的考察基本上是全面的。
不應忽視權力與媒介的對抗
通讀該書,覺得作者給我們稍稍留下的遺憾是,對權力與媒介的合謀描寫多,對兩者之間的對抗著墨少。既然媒介在近代中國主要發(fā)揮政治功能,那么媒介就會自然成為政黨和幫派博弈的籌碼。以權力來控制媒介,以媒介來對抗權力,在民國初期頻繁發(fā)生。且不說有些記者為對抗權力付出生命代價,1912年4月至1916年6月,全國新聞記者有60人被捕,24人被殺(方漢奇主編:《中國新聞事業(yè)通史》第一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P1055),僅政府層面的權力與媒介之間的對抗在1919年前就有多起。
1913年,袁世凱為打壓國民黨,鉗制輿論,封閉報館,逮捕記者,形成 “癸丑報災”。民國元年500多家報紙,經(jīng)過袁世凱的摧殘,只剩下139家。1918年9月,段祺瑞以“損壞邦交、擾亂秩序、顛覆政府”等罪名,查封揭密其與日本秘密簽訂軍械借款內容的8家報紙。此種行為被時人認為“不特民國所未有,亦前清所未有”(《北京報界之借款厄》一,《申報》1918 年9 月28 日,第6版),其中《晨鐘報》《國民公報》等大部分報紙為剛與其決裂的研究系所控制,帶有明顯的黨派政爭的痕跡。而徐世昌當選總統(tǒng)后,以輿論對抗段祺瑞派的武力,與研究系合作,利用權力,恢復被封禁的《晨鐘報》等研究系報紙,將《晨鐘報》改名《晨報》繼續(xù)出版。1919年5月2日,《晨報》和《國民公報》同時登出研究系成員林長民的《外交警報敬告國民》社論,引起國民警覺,引爆五四運動,使段祺瑞派受到重大打擊。
可見,媒介作為一種傳播最快捷影響最廣泛的新型工具,對中國人的思想意識轉變起到了巨大的促進作用,正因為如此,也獲得了各種權力的青睞。馬建標的《權力與媒介》是我們認識這種變化和“權力與媒介”互動的進階之作。該書所留下的遺憾,讓我們對馬建標不禁產(chǎn)生了新的期待。
(作者系南京郵電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