淶源反殺案終局

李陌也

用口罩遮住大半張臉，再戴上帽子，22歲的王曉菲在親屬的陪伴下出了門。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感覺到那么一丁點的安全。

王新元、趙印芝和女兒團(tuán)聚后，大哭起來

當(dāng)初騷擾自己的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2018年7月11日的雨夜，她和父母在自家的院子里進(jìn)行了一場反擊，導(dǎo)致對方因顱腦損傷合并失血性休克死亡。8月18日，她被取保候?qū)?，父親王新元、母親趙印芝被批捕。

但被跟蹤的幻覺還一直纏繞著她。一路上，她不?；仡^，“老是感覺后面有人看著我?！惫卉噥砹?，她走到車廂尾部的一個角落坐下——這是個好位置，能夠看到整個車廂，卻很難讓別人注意到自己。

這一次出門，她是去警方領(lǐng)取《解除取保候?qū)彌Q定書》。律師告訴她，這代表著她是無罪之人。但這沒有讓她感到一絲輕松，“我是無罪了，但我父母還關(guān)押在里面呢，如果我無罪，我父母被判有罪，我會更自責(zé)。”

冬天過去，她等來結(jié)果。河北省保定市人民檢察院通報，檢察機關(guān)經(jīng)嚴(yán)格依法審查，認(rèn)定王新元、趙印芝的行為屬于正當(dāng)防衛(wèi)，于2019年3月3日決定對王新元、趙印芝不起訴。

01

去年夏天的那個雨夜，是王曉菲恐懼的頂點。王磊——身高1.8米、看起來十分健壯的年輕人，已經(jīng)有一陣子沒出現(xiàn)了。但王曉菲的枕頭下依然壓著菜刀，鐵鍬也照舊放在父親的炕上，還有一根木棒被藏在了客廳——之前的兩個月里，從北京到她的老家，王磊一直反復(fù)糾纏著她。

王家的房子很偏，在河北省保定淶源縣下的烏龍溝鄉(xiāng)，東臨108國道和大山，前后各一戶人家，后面的老房早已沒了人住，西邊的一條小河穿莊稼地而過。這是村子附屬的一個小莊子，離主村還有5分鐘的路程，不過十戶人家，總是靜悄悄的，國道上摩托車飛馳而過，連馬達(dá)聲都極為響亮。

那是2018年7月11日，關(guān)閉掉那臺21寸彩色電視后，王曉菲和父母各自回屋睡覺。自從曉菲被王磊盯上后，母親趙印芝就放棄了北京餐廳的工作，回老家來保護(hù)女兒。

23時02分，院子里借來的那兩條狗突然叫了起來，父親王新元一直警惕著，聞聲從炕上坐了起來，拉開窗簾，他看見了那個高大的身影。

后來檢方公布的《不起訴決定書》顯示，當(dāng)時王磊攜帶了兩把水果刀和甩棍翻墻入院。水果刀長11cm、寬2.4cm，甩棍是金屬材質(zhì)的，有51.4cm長。

2019年3月3日上午，河北保定淶源縣，王新元走出看守所

王新元抄起炕上的鐵鍬和臥室里的一米長木棍就往外走，顧不得身上只穿著一條內(nèi)褲，腳下還踩著拖鞋。出門的瞬間，他喊王曉菲報警，隨后關(guān)上屋門。

王曉菲嚇壞了，她把求救電話打給了比自己年長6歲的哥哥王歡。彼時，王歡正在近50公里外的淶源縣城給孩子看病。她只能抽出枕頭下的那把菜刀，又拿上一塊旅游帶回來的石頭沖了出去。

院子里，父親王新元的身上流著血，母親趙印芝正跪在地上求王磊離開。王曉菲舉起手中的石頭向王磊砸去，沒能砸中，石頭連著手里的菜刀，一齊都被打落在地。為保護(hù)女兒，王新元和趙印芝與王磊扭打在一起。王曉菲上前拉扯，被王磊的刀劃傷了。

王磊用胳膊勒住了王曉菲的脖子，母性催發(fā)了趙印芝的力量，她撲上去，把女兒從王磊那奪了回來。王磊倒地，王曉菲撿起地上的菜刀，用刀背砍他的背。趙印芝叫喊著讓她離開?！拔覌屌挛冶粋?，讓我回屋里躲著。我當(dāng)時嚇壞了，沒來得及多想就跑回到屋里，把門反鎖?！?/p>

躲起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漫長的，王曉菲大腦空白，不知道時間走到了哪兒。聽著外面沒了打斗的動靜，她拉開門跑了出去。那個高大的人躺在地上，父親癱坐著，手指耷拉，血滴答滴答地落到泥土里，母親讓她去找紙給父親止血。

后來，那份《不起訴決定書》還原了王曉菲沒有看到的一幕：王新元、趙印芝繼續(xù)與王磊對打，王磊倒地后兩次欲起身。王新元、趙印芝擔(dān)心其起身實施侵害，就連續(xù)擊打王磊，直至其不再動彈。

一切都平靜了。王新元想抽根煙，受傷的手指無法點燃打火機，曉菲幫著把火苗遞到他嘴前。她的右腹部也受傷了，直到現(xiàn)在，那里還留著一條近4厘米長的傷疤。趙印芝和她抱頭痛哭，“我們閨女真可憐，怎么讓他給逼到這個份上了?！?h3>02

王曉菲第一次感知到她和王磊的這段危險關(guān)系，是在2018年4月29日的晚上。

那是五一假期前夕，在張家口上大學(xué)的她打算去北京看望母親趙印芝。這不是她第一次前往，之前的寒假，為賺生活費，她也去了趙印芝所在的餐廳打工，一個月3000多元的薪水，幾乎能夠她一個學(xué)期的花銷。

王磊是餐廳的傳菜工，相處中，他喜歡上這個愛笑的姑娘。即便開學(xué)返校，王曉菲也總會接到王磊的視頻、通話請求。請求不分場合，有時是她在上課，有時是她已經(jīng)穿著睡衣躺在床上。

那些表達(dá)心意的小禮物，王曉菲一個都沒收，少女心思細(xì)膩，明白男孩的心意，但她已經(jīng)有了男友，委婉拒絕。在微信上，王磊是偶爾會聊上幾句的朋友，要去北京看母親的消息，就是在這樣的聊天中讓王磊得知的。

4月28日，王曉菲下了火車，王磊跑來接站，他提上行李，攔了輛出租車。車后座上，王磊說的那句話，王曉菲一直記得，“他說你知道為啥我對你那么好嗎？因為我喜歡你?！比缓螅裣旅钜粯?，讓她“離開那個男人”。

王曉菲沒有接受。她記得當(dāng)時出租車上的廣播嗚嗚作響，兩個人之間氣氛尷尬。

第二天下午4點，王磊來到趙印芝的宿舍樓下，找王曉菲“把話說清楚”，她不知道還有什么沒有說清楚的，不想下去，但對方說她不下去，他就不走。

王曉菲只能下樓。事后她回憶，那是她邁向危險的第一步。

公園里，兩人都很少說話?？?點了，天色漸暗，王曉菲說想回去，“不晚啊，再待一會兒”，王磊拖延著。

一個多小時后，兩人終于坐上了返回的地鐵。8點，天已經(jīng)全黑，出站后兩人并肩走在路上，越接近趙印芝的宿舍樓，王磊就顯得越焦躁，他奪走了王曉菲的手機和錢包，一遍遍要求女孩接受自己。他追問自己哪里不好，為什么不答應(yīng)，后來哭了?！拔一卮鹫f我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感覺他挺難過的?！蹦且凰查g，王曉菲甚至有些自責(zé)，覺得自己對不住他。

王磊生氣了，把她拽進(jìn)了一個停車場，要求去開房，這太出乎她的意料。她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抗拒。但對方?jīng)]有放開死死扣住她胳膊的手。

王曉菲再也不想回憶那一晚。只要一提起那段經(jīng)歷，她就渾身打顫，連聲音都是顫抖的，“你們誰都不知道我那一晚上是怎么過來的，當(dāng)時的心情你們誰能理解?！蹦峭淼慕?jīng)歷，被她封印在自己的身體里。

天色蒙蒙亮，發(fā)現(xiàn)女兒徹夜未歸的趙印芝叫上同事一起外出尋找。同事先發(fā)現(xiàn)了王曉菲。她渾身是土，淤青烙在胳膊上，一塊塊，整個人嚇得說不出話。

因為懼怕王磊報復(fù)，她們沒敢報警。在后來5月底因再度被跟蹤報警時，曉菲將那晚不可提及的事描述為“強奸未遂”。

03

在美劇《跟蹤者》中，跟蹤，是指一人對另一人持有的一種過分或有害的關(guān)注，而造成這一行為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感情破裂或是對某人妄想癡迷走上了極端——王磊就成了這樣的跟蹤者。

被母親帶回宿舍后，王曉菲只想趕快離開這里，擺脫跟蹤者。“家是安全區(qū)”，她曾對媒體說。買了北京到淶源的火車票，她跟母親趙印芝乘著地鐵去火車站的時候，總有種被人盯著的感覺。后來，她真的發(fā)現(xiàn)，王磊就在身后的一個車廂里，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她渾身的肌肉又緊繃到一起，趙印芝中途帶她下了地鐵，再回頭，沒有看到那個身影。

她們決定改變計劃，坐大巴走。從北京到淶源的大巴票價77元，比火車票貴近一倍。王曉菲買了最近一班，戰(zhàn)戰(zhàn)兢兢上了車。母親趙印芝給老家的兒子王歡打了電話，讓他去汽車站接王曉菲，順便簡述了之前發(fā)生的事。

在車站等了一個多小時，王歡看見了妹妹，“神情很呆滯”。他沒問，妹妹也沒有說，兩人坐上開往村子的公交車。王曉菲一路無言，到站下車。王歡沒下，他的工地在更遠(yuǎn)一站，隔著車窗，他看到妹妹往家走的背影。

進(jìn)了家門，王曉菲以為自己安全了。但王磊還是追了來。當(dāng)天傍晚，父親王新元告訴女兒，“那個人就在門外?！边@一次，當(dāng)王新元說王曉菲不在家后，王磊沒有過多糾纏，離開了。

王家并不知道，王磊只是返回到了烏龍溝鄉(xiāng)，找了間一晚20元的賓館住下。第二天上午，他又來了。

是王歡最先看到王磊的。當(dāng)時他正在門口打電話，王磊向他走過來，意圖明確——要進(jìn)院，要見王曉菲，要跟她搞對象。王歡試圖阻攔他，父親和親戚們也出來了，屋里是被嚇壞了的王曉菲。那時，他們還能溝通，王新元叫出女兒，和親戚們帶上王磊一起到烏龍溝派出所。

經(jīng)過警方調(diào)解，在派出所里時，王磊口頭承諾不再來王家鬧事。但一出派出所的門，他就變卦了，“這個事沒完，不同意你們就別想好過，給你們幾天時間，沒答復(fù)我還來?！?/p>

王曉菲害怕，不敢出門，拖了近一周后，她才返校。沒有收到回復(fù)的王磊又來了。2018年5月16日，這一次，他到了王曉菲在張家口的學(xué)校。那時的王曉菲正是一個人，她緊張地拿出手機給父母打電話，同時通知了自己的室友。很快，室友趕到，把王曉菲一把拽到自己身邊。

這種恐懼像是沒有終結(jié)。當(dāng)天，王歡跟父母來到學(xué)校，隔著小廣場，王磊左手戴著黑色護(hù)具，兜里插著刀，站在王家人對面挑釁，“我對你們騷擾、恐嚇，我不構(gòu)成犯罪。如果構(gòu)成犯罪的話，我這個刑事責(zé)任也不會太大，我就是在精神上折磨你們?！蓖鯕g至今記得他這句話，并驚訝于對方的“聰明”。

大雨中，王家人擠上了一輛小車，一路上，王曉菲和母親通過窗戶不停向后張望，他們怕王磊還跟著。他的確跟在后面，但礙于大雨，視線不佳，以及司機車速較慢，在高速上，王磊跟丟了，他直接去了王曉菲家。

王家人并沒有回家，而是住在了淶源縣城。晚上，王曉菲不停收到王磊的短信，說自己進(jìn)了院子，質(zhì)問她一家人為什么不在。第二天一早，他們再次報警，但警方?jīng)]有像王家人期待的那樣來到家中。

第二天一早，王磊帶著4把刀和一個甩棍又來到了王家，他們再次報警，王磊扔下手里的刀和棍子往山里跑，逃跑中，還在土豆地里留下了腳印。到現(xiàn)在還有村民記得，那些腳印“又大又深”。

王歡和父親王新元也追了出去，“他受過特殊訓(xùn)練，我們殘疾，追不上?！卑肼飞希鯕g給妹妹打電話，讓她去鄰居家躲躲，“怕他跑回去?！蓖鯐苑埔宦吠孔雍筮叺钠律吓?，進(jìn)了一位鄰居家，“大媽快救我，王磊追我?！编従佑浀茫?dāng)時的王曉菲嚇得直哆嗦，話都說不利落，牙齒在打顫。

跟蹤反復(fù)發(fā)生，一次又一次。在媒體的報道中，端午節(jié)的晚上，王磊也來過，他在王家門前河對岸喊，“不在一起就殺你全家，”“要當(dāng)著你全家面強奸你女兒，”“要糾纏曉菲20年”……王曉菲為此恐懼，“他完全打亂了我和家人的生活。給我父母發(fā)短信、打電話，拿著刀去我家恐嚇，說如果我不答應(yīng)，他就一直糾纏我，讓我家不得安寧?！?連村里也不得安寧，王磊帶刀在村里游蕩的事早就傳開了，村民們晚上都嚇得不敢出門。

6月30日，臨近暑假，王曉菲被家人從學(xué)校接回來，王歡發(fā)現(xiàn)她越來越不對勁了，“精神很差，不說話也不吃東西?！泵刻焱砩希鯐苑贫级阍趦ξ镩g里睡，那里有趙印芝幫她收拾出來的一個床位。

還有狗，父親王新元從親戚家借來了兩條，門口的攝像頭，是王歡花200元錢從網(wǎng)上買的，都是為了防范王磊。王曉菲記得對方曾對她說過，“有本事放假別回家，回家就殺了你全家?！?/p>

王磊最終來了。在那場雨夜搏斗的后半段，他拿刀砍傷了趙印芝的手指，又用棍子打了她的腦袋，“我父親情急之下順手拿起鐵鍬將王磊打死”，王歡在網(wǎng)上求助律師時曾寫道。搏斗的最后，趙印芝“持菜刀連續(xù)數(shù)刀砍王磊頸部”。正是一系列行為，使王新元和趙印芝因涉嫌故意殺人罪被批捕。

04

事發(fā)后，王曉菲幾乎再沒見過父母，也再沒回過那個家，她不愿回想起那些“不好的事”，盡管自始至終，父母沒有因這件事責(zé)怪過她一句。

很長一段時間，她寄宿在淶源縣城的親戚家，也有一些日子，為了“生存”，她逼迫自己去找了一份包吃住的工作。這期間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等待，等待著法律對父母的裁定。

每一分鐘都難熬，她開始失眠，整晚整晚睡不著覺，難得在后半夜睡著，卻又被噩夢驚醒。她吃不下飯，親戚每天變著花樣做，她總是難以下筷。這個愛笑、愛說的女孩突然變得沉默了，大段大段的時間，她用來發(fā)呆，“想父母”。

新聞在王曉菲的高中同學(xué)群里一點點傳開，他們震驚、猶疑，不可思議。這個女孩留給大家的印象都是淡淡的，她漂亮、文靜，身上的校服總是干干凈凈的，作文總被老師當(dāng)做范文，打印出來給大家看。一位同學(xué)說，無法想象眼睜睜看著一個人死在自己面前是一種怎樣的恐怖經(jīng)歷。“這會改變她的一生?！?/p>

王歡倒是回到過家一次，把剩飯剩菜處理了，同時囑咐了周邊鄰居，“要有可疑人在我家附近出現(xiàn)，就打。”

鄰居們覺得王家近幾年真是不順。王新元在8公里外的鉛礦打工，下井挖礦石，再用小車推出來。早前他的頭上就被炸飛的礦石崩出一道大疤，后來又被落下來的石頭砸傷了腿。原來一起下礦的村民覺著危險，陸續(xù)退出了這個行業(yè)，但王新元沒有。怕熱的他除了貪井下涼快，還因為這兒離家近，每天能騎著摩托車回來照看自家那三畝玉米地。

如果不是后來的幾起事故，按照王家的三口勞力，他們能過得不錯。就像那五間齊整的北房，雖然是依靠政府扶持蓋起的保障房，至少是個好日子的象征。但2014年，王歡結(jié)婚辦喜事的好年頭，他騎著摩托車跟另一輛摩托車撞了，腿受傷，開了刀。不到半年，父親王新元又從楊樹上掉了下來，也是傷了左腿，也開了刀。外加籌備婚禮，一下子，王家欠下了18萬的外債——這是原本守在家中的趙印芝不得不去北京打工的原因。

連續(xù)的災(zāi)難過后，王家懷疑是不是自家風(fēng)水不對，還將大門從原來的東南側(cè)，改向了西南。但改大門終究沒有讓他們躲過最大的一劫。

這是承受力極強的一家人。從沒人聽說過王家與誰發(fā)生過沖突，就算夫妻、子女之間都不曾有過爭執(zhí)，他們對誰都是客客氣氣，但也是這一家人，爆發(fā)了撼動整個山村的反擊。

河北省保定市人民檢察院通報對王新元、趙印芝不起訴的決定后，王曉菲終于和父母團(tuán)聚。母親趙印芝的頭頂已長出新的白發(fā)，把殘余的黑發(fā)遮了大半。當(dāng)天晚上，哥哥王歡和她分別陪同父母洗了個澡，換了全新的衣服。

新的學(xué)期開始，王曉菲暫時不準(zhǔn)備去了。她要跟回來的父母商量，離開這里，去另外一個地方生活。就像哥哥王歡發(fā)出的那封公開信里寫的那樣：“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未來的路還需要我們自己走，我們也堅信我們一定能走得很好?！?/p>

（為保護(hù)當(dāng)事人隱私，文中王曉菲為化名）

來源：每日人物（ID：meirirenw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