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程陽
1
--Was it a vision,or a waking dream.Do I wake or sleep.
晚秋的樹的側(cè)影映在咖啡館前的落地窗上,綿軟的門前地毯上靜靜地待著一只垂耳圓肚的貓。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像是融合了焦糖甜膩的復(fù)古畫卷。程域則是那獨獨要來破壞這幅意境之作的無知者。這些天,他習(xí)慣了在冰美式的苦澀和杜松子的烈性融合一起的濃郁氣味里,去買粉紅色充滿少女味的泡芙。他是不情愿的,卻在像網(wǎng)一樣的反感中夾雜著透明泡泡一樣虛幻的渴望。
他看到窗玻璃上反出的自己的輪廓,停了下來,摸了摸臉,又整了整頭發(fā)。比起那個家伙還是有那么一點差距啊。他搖了搖頭,十年足夠塑造一個人,超越絕對是可能的,想到這兒,就加快了腳步。
門鎖開了的吧嗒聲,今天家里是沒有人了,那個家伙呢?他擰開臥室的門,故作深沉地壓低聲音“泡芙我買來了”,整個屋子都靜悄悄的。風(fēng)襲過窗子,卷過幾頁書嘩嘩地奏著名曲。作業(yè)上突兀出一行灑脫的字:已回去,外加一個死丑的笑臉。他無奈地笑了笑,都那么大了,還開這種玩笑??粗掷锏呐蒈剑骸凹热换厝チ耍蔷投?xì)w我了。”沒有預(yù)料中的人大叫著“住手!這是假的”,說“我根本沒走,你不要動我的泡芙”之類的。
四周還是靜悄悄的。
他機械地上下翻動著手中的勺,甜膩的氣味并不符合自己的審美,為什么同一個人的口味會有所不同?他不知道。就像他搞不清楚27歲的自己為什么不加預(yù)兆地降臨在自己17歲的世界,然后又偶遇了17歲的自己。程域有一點繞不清17與27的交匯,唯一清楚的是那個27歲的家伙毫無預(yù)兆地回去了,真是個自主又狂妄的家伙。他覺得那個家伙像是一張戴著面具的臉,那是虛假的笑,冷漠的心。他忽覺自己跑了題,氣呼呼地塞了一大口,意識到的時候,甜膩的味道充斥了整個口腔,奶油的露骨使得這一口咽地分外艱辛。只得喝一大口水,來緩解從下而上的乏味。
真是孩子氣,他這樣形容自己。
2
--The silver clouds.Far,far away to leave.
頭痛欲裂,眼睛也酸澀到睜不開,白光轉(zhuǎn)動,想抬手揉一揉眼睛,去緩解充血的疼痛。有什么在手臂血管里橫沖直撞,他吃痛地吸了口氣,那就沒有睜開眼的必要了。醫(yī)院里就連病床都是純潔的白色,晃晃地倒也刺眼。輕微的吱呀聲,是母親進(jìn)來了。她躊躇著斟酌著字句“不要想不開了”?;貞浧饋砹耍S是自己死過一次了,“沒事的,不會的?!彼ばδ樀??!澳蔷秃??!蹦赣H并未過多地停留,應(yīng)該是著手自己的事情去了。門關(guān)上后,他閉了閉眼,并不想去死,只是藥過量了而已,世界總是這樣,命運弄人,他收回了笑容這么想著。
來的時候是寒冬,空中還飄著雪,白茫茫地落了一地的干凈。醒來時,雪已經(jīng)融化了,地上是泥污的尸,黏重的血。他把手伸向血管上的紫色的輸液針頭,想了想,最終沒有用力去拔。他把頭靠在枕上,皺著眉,抓了抓毛燥的頭發(fā),那是在17歲的家里永遠(yuǎn)也梳不順的。眼前閃過那張年輕稚氣的臉,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個孩子。這么稱呼自己有些突兀,但也比“17歲的程域”聽起來要順口。你會稱呼我什么呢?他的心伸出小小的爪子,一下又一下癢癢地抓撓著,好奇心是關(guān)不住的,卻沒有可以問的人。他長嘆了一口氣,最終也安靜消停了。冬天了,真冷,程域這么想著,咧開了一個苦苦的笑。
從醫(yī)院里偷跑出來時已經(jīng)是傍晚了,雪也化了干凈,只是在車輪碾壓過后留下長長的泥印彰顯了它們曾經(jīng)的存在。行人越來越少了,路上乞丐也裹緊了破破爛爛的棉衣。程域走近了些,下意識地去摸口袋,單薄的病號服在風(fēng)中打著寒戰(zhàn),他瞥開了眼,走掉了。街上的燈昏昏暗暗,閃了幾下又滅了,唯有塵埃似的昆蟲仍不懈怠地撞擊著那發(fā)黃而又獨眼的燈罩。已經(jīng)冬天了呢,你們怎么還沒死掉呢?或許昆蟲們聽到會翻一個大大的白眼,或許它們會對這個人類無語,但誰又在乎呢?當(dāng)當(dāng)?shù)淖矒袈曔€在繼續(xù),昆蟲們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來自高等生物的那些虛無的惡意。
忽地,他就笑了,就這么一瞬間,像個得到糖的孩子?!昂伲∩媸莻€奇跡,是吧伙計?”他看向黑夜中的同行者,唯有腳步聲讓他知道彼此,或許他也不知道彼此。那人嚇了一跳,怔怔地回過神看了一眼他,嘟囔著“有病吧”,加快了腳步,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他閉了閉眼,仿佛沒有聽到那句咒罵,自顧自地說:“遇見17歲,真好,對吧,程域?!?/p>
我很高興見到你,真的。
希望你也是,如我期待年輕的你一樣期待著未來的自己。
3
--Will it clear up tomorrow?I hope that,I am praying.
鈴聲響起的那一刻,程域知道一天的頹廢告一段落。他悠悠地收拾東西,看著窗外,看不見什么,黑夜是鴉羽色的。他嘆了口氣,然后身邊就站了個人,是個女孩子,沒什么印象的女孩子。
“一起走吧?!迸⒆友?。拒絕的話到了嘴邊,未出口的都是廢話。他沒有回答,便被當(dāng)成了默認(rèn)。一路上,女孩都在談天說地,程域只得在尷尬的氣氛中禮貌地附和。這是一個插曲,一個平靜之前的小插曲。送走了女孩,他開始往回走。巷子里是黑黑的,垃圾桶旁堆著黑貓,他走過去,貓沒有動,黃金瞳孔盯著他,他回應(yīng)似地招招手,貓也象征性地抽了抽尾巴。他把手伸進(jìn)口袋,空空的,他的手縮成一團(tuán),想了想沒有抽出來,耳尖變得微熱,尷尬地站了一會兒,無措地哈著氣,看著霧氣他說對不起,可是誰又在乎呢?貓聽不懂的,它對來自弱小人類的善意一無所知。
它叫了幾聲,仿佛說了晚安。好吧,那你也晚安。黑色的身影融于黑夜,一會兒便看不見行蹤,但他仿佛仍聽到尾巴抽動的風(fēng)聲,他的耳尖變得通紅,是燙手的熱度。
路邊花園旁的小閣樓,白色的底色顯得格外突兀,這個地方是很難被稱為家的。但橘秸區(qū)的則不同,那里是十分熱鬧且易親近的,路邊的小吃鋪子點著柔和的光,周圍圍滿了人等著香氣四溢的烤串,許是那叫做生活的享受,是奮斗后的人才配擁有。
又是一聲“咔噠”,一切又回到了從前,桌上留著尚有余溫的牛奶和一張便簽,廚房里的光亮著,母親在準(zhǔn)備明天清早的飯食,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甚是聒噪。他換上了拖鞋,有些嫌棄地看著腳背上叮當(dāng)貓的圖案,瞥開了眼。母親用圍裙擦著手,被打開的廚房冒著熱氣,夾雜著玉米濃湯的奶油味?!皩氊悺?,他翻了翻眼珠,這個稱呼……好討厭?!皨寢屪隽擞衩诐鉁?,你說要多放奶油的,來嘗嘗味道,明天帶這個好么?”母親因為忙碌和對成品的驕傲,臉變得紅撲撲的,顯得年輕又可愛。大把年紀(jì)了,真是的。嘗了一口,他皺了皺眉頭,那個家伙要不要那么愛吃甜?雖這么想著仍是喝完小碗里所有的湯?!巴玫??!彼麑ι夏赣H的眼,走進(jìn)了洗漱間。一番叮當(dāng)后,他發(fā)覺對那個自己的依賴已經(jīng)十分深了。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將自己與那個形象融合。
“真想長大。”他含著泡沫說。
鏡子中自己的臉仍然是那個稚氣的模樣,帶著青色胡渣的憂傷。
4
--Is life always this hard,or is it just when you are a kid.
Oh,I think that is always.
程域懂得,應(yīng)該說是27歲的程域懂得,無論是17歲或是27歲的自己,都免不了面對慘淡的人生。他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17歲的自己,那張冷漠倔強的臉,不硬朗的線條生生緊繃,努力顯示出一種大人的模樣。他笑了,既是笑他人,也是笑自己。
街道上是黑漆漆的,路上行人只是擦肩而過,瞥上那么一眼,各樣的裝扮各式的妝容。誰也看不出別人的臉上是真心或是假意,也看不出別人心里到底藏了什么故事、或是什么人。程域手里提著小小的蛋糕盒,這是一年一次不變的習(xí)慣。轉(zhuǎn)春的東風(fēng)依然帶著冷意,衣服也顯得單薄。
記得剛剛,程域走進(jìn)咖啡店,前臺小姐帶著機械的笑容詢問著顧客的意愿?!耙粔K巧克力慕斯……生日用。”后句可有可無,但他還是想說。她拿來一塊巧克力慕斯包好,想了想又放了幾只蠟燭,“生日快樂?!彼p聲的。
白色的鐵制樓梯“吱呀吱呀”,門把手一轉(zhuǎn),門開了,溫和的奶黃色燈光總是讓人覺得溫馨,卻不能擋住獨自一人的事實。母親的短信來了,十分簡潔,“生日快樂”之后就不再多說了。屏幕開了幾次,又暗了幾次,信封一樣的標(biāo)志也不再有變化。他點上了香蠟,無花果的氣味充盈了整個房子,讓周身變的得小了起來。避開略帶苦味的巧克力醬,黑色與白色交織像一個犯罪現(xiàn)場,吃了幾口,他悻悻地放下勺子,看著時鐘發(fā)呆,北京時間9點30分,已經(jīng)入夜。
他走進(jìn)書房,拿了一張紙,信紙。寫了開頭,也就是一筆一劃而已,不知如何稱呼那個自己?!癉ear程域”筆在紙上停留,滲出小小的墨跡。“刺啦”“刺啦”,帶著鋸齒狀撕裂痕跡的紙,松松地被揉成一團(tuán),圍著小小的桌腿,毫無生機。他沮喪地抓了抓頭發(fā),不知對誰,扯出一個無奈的笑,像一個孩子。
“Dear程域”,他還是這樣寫開頭。程域就這么呆呆的,時間過了許久,就連燙口的咖啡也變得冰涼。十二點的鐘聲打破了這片尷尬的寧靜,一下又一下。他停了筆,松了一口氣,像是被解了穴一般卸下了力氣??粗咨Х缺谏弦蝗︼嬃吓菽?,他喃喃地說“程域,18歲生日快樂”,聲音溫暖而幸福。
他的眼里蒙著霧,望向街道,沒有燈,他想象著剛才每個人臉上的祝福,然后時針指到了12點,世界就齊齊地敲了鐘。
男孩,生日快樂。是對他人,也是對自己。
Dear程域:
稱呼你好像在自言自語,你是以前的我,而我以前卻從未留意過自己。我知道這時的你會常覺得自己是個堅毅獨立的人,是個男子漢,以后會是個英雄。其實我想你也是的。男孩,我總能看到你假裝對一切事物都漠不關(guān)心,眼里卻有好奇的花火,雨果曾說過:“心里藏著巨龍,既是一種苦刑,也是一種樂趣。”我不知道你在面對誰時會敞開心扉,會有胃里的結(jié)被打開的感覺?你也許會有一個女孩子,或是像我一樣傾聽自己。
原本的我以為我們的經(jīng)歷會一致,可是它們似乎是存在極大不同的,就像我始終想為你做生活指導(dǎo),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對你要發(fā)生的事和要做的決定無能為力,在你面前,我更像一只螻蟻或任何一種寄生物一樣,我感慨自己或許是記憶出了錯。
前一陣子,我去了東京,櫻花尚未開放,同去的友人覺得遺憾,而我卻不在意,我在意的不過是那中字小店里的炸雞塊。店主一個人經(jīng)營著,店很小,沒有招牌,著落在小巷深處,可人流量卻不少,哪怕一天賣的分量只夠到成本,他也不在意,用一句喜歡作為回應(yīng)眾人的理由。一連三天,友人與我在小店里度過了美好的中午。男孩,懂我的意思嗎?你對未來無需擔(dān)心,慘淡與蒼白,輝煌與繽紛都是必然。
男孩,你收不到這封信,也不知道我講了什么,但你終究會變成男人,承起你的妻,你的子。所以男孩,我期望你,也是期望自己。世界上另一個你將會為你永遠(yuǎn)祝福。
愿你不再艱辛,愿你有個美好前程。
還有一分鐘就到12點了,程域。
5
--Calling your name in the midnight hour.
Reaching for you from the endless dream.
So many miles between us.
But you are always here with me.
程域知道自己18歲了,他對年齡的認(rèn)同感十分清晰,但卻沒有這種自覺劃分的意識。與朋友慶祝成人禮,他承認(rèn)是盡興的,但不得不對這種認(rèn)同感做出該有的表示?!斑€好吧”,程域這樣對來電話的父母說。
推門出去,外面風(fēng)很大,他將帽子戴上,看著街上霓虹的燈火,耳邊是鏗鏘的進(jìn)行曲,詼諧了點。今天星星很多,像眼睛,窺探著每個人的心靈。
“程域……”叫自己,也是叫他人?!敖裉煺娴暮荛_心?!?/p>
“還有,很想你?!?/p>
--We are always together.You are always stay somewhere with me,stand by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