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浣紗
摘要:“格韻”是宋代詩評家品詩時所用的與“韻”相關的重要范疇,“格”與詩人的意志高卑相關,而“韻”與詩人之情感相關,因此,二者有著不同的內涵界定,且唐詩重“韻”而宋詩重“格”,因此,在宋代以“格韻”品詩偏重在“格”一字。然而,“格”與“韻”并非無關的兩個詞,而是有著內在的聯(lián)系,格高則韻遠,格卑則無韻。
關鍵詞:格韻;格;韻
中圖分類號:1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2019)02-0010-01
宋代很多品評者提出了“格韻”一詞來品詩。蘇軾在《書魯直詩后二首》中,就有:“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盤飧盡廢。”這里,蘇軾品黃庭堅的詩文為“格韻高絕”,而在《書曹希蘊詩》中評曰:“近世有婦人曹希蘊者,頗能詩,雖格韻不高,然時有巧語。嘗作《墨竹》詩云:記得小軒岑寂夜,月移疏影上東墻。此語甚工?!边@里是從反面說曹希蘊的詩“格韻不高”。而這兩段話中雖都以“格”“韻”并舉來品評詩歌,卻很難推測出其內涵,但從修飾“格韻”的“高”與“不高”之詞來看,多半是修飾“格”一字,因“韻”常指為一種流動變化的過程性,較少以高低來定。蘇軾品詩,似是以“格”為主,以“韻”為輔。而“格”與“韻”的內涵所指,則在南宋陳善的《捫虱新話》中被論述得較為詳盡。
詩有格高有韻勝。予每論詩,以陶淵明、韓、杜諸公皆為韻勝。一日見林倅于徑山,夜話及此。林倅曰:“詩有韻格,故自不同。如淵明詩,是其格高。謝靈運‘池塘生春草句,乃其韻勝也。格高似梅花,韻勝似海棠花。”予時聽之矍然若有所悟。自此讀詩頓進,便覺兩眼如月,盡見古人旨趣。然恐前輩或有所未聞。
這里,陳善將“格”與“韻”區(qū)分開來,以梅花來喻高格,以海棠花來喻韻勝,可見,“格”偏重于意志,而“韻”則更偏重于風情。以此推論,“格高”為詩之立意高,也就是詩人的內在精神品格不沉湎于沉墜之物,如陶淵明的詩歌,皆脫俗絕塵,而顯清遠,這與其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內在精神品格息息相關;而“韻勝”為詩之情盛,如“池塘生春草”一句,欣喜之情滿溢,又如海棠花之搖曳生情。因此,“格高”意味著立意向上,詩歌整體呈陽大于陰之勢,“格”為立意縱向之高低。如在王昌齡的《詩格》中有:
“凡作詩之體,意是格,聲是律,意高則格高,聲辨則律清,格律全,然后始有調。用意古人之上,則天地之境,洞焉可觀。古文格高,一句見意,則“股肱良哉”是也。其次兩句見意,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是也……”
這里面便很明確地說出了“意”是“格”,意高則格高。然而后文中,王昌齡認為格高,便是意明,如若詩歌開門見山,詩人在第一句中,便明確寫出整首詩的中心思想,則此便是格高,而兩句話中心思想得以明確便是其次。這種論法似有不妥,因立意高低與思想明確還是兩種內涵,不可混為一談。對“格韻”高低的論說,還是南宋陳巖肖在《庚溪詩話》中的論述得最為貼切:
眾禽中,唯鶴標致高逸,其次鷺亦閑野不俗,又皆嘗見於《六經(jīng)》,如“鳴鶴在陰,其子和之”,“鶴嗚于九皋,聲聞于天”,“振鷺于飛,于彼西雛”?!兑住放c《詩》取之矣,后之人形于賦詠者不少,而規(guī)規(guī)然只及羽毛飛鳴之間。如《詠鶴》云:“低頭乍恐丹砂落,曬翅常疑白雪銷。”此白樂天詩。“丹頂西施頰,霜毛四皓須?!贝硕拍林?。此皆格卑無遠韻也。至於鮑明遠《鵂賦》云“長唳風宵,寂立霜曉”,劉禹錫云“徐引竹間步,遠含云外情”,此乃奇語也。如《詠鷺》云:“拂日疑星落,凌風似雪飛?!贝死钗酿堅?。“立當青草人先見,行近白蓮魚未知?!贝擞禾赵?。亦格卑無遠韻也。
這里,陳巖肖以鶴、鷺為例,對比了幾首詩中與鶴鷺相關的詩句,而見“格”之高下?!傍Q鶴在陰,其子和之”,是用“興”的手法,后一句為“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正是有“與知音分享”之意;“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九皋”,為“曲折深遠的沼澤”,鶴在曲折深遠的沼澤嗚叫,叫聲遠達天際,這句詩本身便有上揚之勢;“振鷺于飛,于格高之句,“振”,指“群飛貌”,“雝”為“沼澤”,在西邊的沼澤上,群鷺振翅欲飛,這句詩也是欲要上揚之時。這三句詩,要么以興之筆法而富有深意,要么本身就有一種陽氣大于陰氣之辟勢,因此意高而格高。而“低頭乍恐丹砂落,曬翅常疑白雪銷”,“丹頂西施頰,霜毛四皓須”,這兩句詩僅是描寫鶴的外觀,描寫了鶴作為一個“物”性層面的存在,因此格卑而無遠韻。這里,陳巖肖還道出了“格”與“韻”的聯(lián)系,雖“格”與“韻”不同,但格高方能有遠韻(見詩之“韻”的十字結構表),也即詩的立意高,才有可能呈現(xiàn)出遠離物性之“韻”,也即與“物性”拉開一定的距離,有了向上之陽氣,提攜起沉墜之物質性,方才可能形成遠“韻”。如“長唳風宵,寂立霜曉”,“徐引竹間步,遠含云外情”,也都是格高之奇句,第一句中內含堅韌之意志,如梅花傲雪之高沽;第二句中,“遠含云外情”,云外亦有高遠之勢向上之陽氣。兩句分別以立意高與意象本身的高遠,而成為“格高?之作?!胺魅找尚锹洌栾L似雪飛”,“立當青草人先見,行近白蓮魚未知”中,“星落”與“雪飛”都是向下之翕勢,而第二句則是對鶴捕魚的行為描述,都無高遠之意象或深意于詩句中,因此也都是“卑格?之作。
從這一段論述中,可以明確何謂意高而格高,或立意高,或意象高,詩歌的格才會高,并且,“格”雖與“韻”內涵不同,“格”為縱向陰陽的高低所成,而“韻”為橫向情意流動變化所成,但兩者卻有著聯(lián)系:即格高才能有遠韻,“遠韻”即指情意流動遠離物性而不流俗;而卑格則無遠韻,即物性過于沉墜而無法形成流動之“韻”,或即便形成流動之“韻”也是貼近于物性而無法顯“遠”的。
有兩句對于唐詩與宋詩中“格”與“韻”的關系的總結,極為精當,遂列如下:唐詩以情韻氣格勝。宋蘇、黃皆以意勝,惟彼胸襟與手法具高,故不以精能傷渾雅焉。
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蘊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析透辟。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
唐詩重情,宋詩重意:情為氣之流動,此流動連綿起伏而成“韻”;意為片斷,唯能以縱向之“格”論之,而難成連綿之“韻”。因此以“格”論唐詩,亦是“氣格”,即整體的縱向高低之意。且唐詩重情,情有厚度,因此多被品評為“豐腴”、“蘊藉”;情為流動之整體,因此“渾雅”,不可分割。而唐詩氣格亦高,因此以雅之“不俗”、“空靈”品之。宋詩重意,因此顯精,精為氣之凝練,非流動之變化,因縱向之意勝而顯“氣骨”、“瘦勁”?!案瘛迸c“韻”雖有著不同的內涵界定,卻也有著“格高韻遠”的關聯(lián)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