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士咸魚
世界上有這么一類人,提及他的名字既讓你覺得如雷貫耳,又對他一無所知。比如徐悲鴻、林清玄,還有民國時期著名“備胎”金岳霖。
關于金岳霖的問題零零散散分作三大類:怎么看待金岳霖的癡心絕對?林徽因為什么拒絕金岳霖?金岳霖真的為了林徽因終身未娶嗎?仿佛金岳霖這個人,只是那個時期曖昧往事中的一個灰暗符號,形象模糊。
而事實上,真實的金岳霖,出自清朝后期洋務派的官僚家庭,風度儒雅且舉止西化。他自身也多年廢寢忘食地耕耘于哲學與邏輯學,著作《論道》與《知識論》,被當代著名哲學家馮友蘭評為:“道超青牛(老子),論高白馬(公孫龍)。”
不過,馮友蘭又說了,金岳霖似是“竹林七賢”中的嵇康,有著魏晉時期的文人風度,生活不拘小節(jié),渾身散發(fā)著哲學味道,內(nèi)在流淌著魏晉風流。金岳霖斷然不會想到,自己為后世所熟識居然是因為“天字第一號備胎”這個稱呼。
終身未娶
金岳霖的確終身未娶,倒并非只為林徽因。
安居一隅只為默默守護心中所愛的故事縱然美好,然而,現(xiàn)實不是童話。金岳霖的嫡傳弟子諸葛殷說過:“金先生任北京大學哲學系主任時,對我同班同學公開承認,他曾與一位美國在華女士同居過?!逼浜糜褏清狄苍谌沼浿袑懙溃骸叭绺星闈夂?,即仿金岳霖與泰勒(也有稱秦麗蓮)式而同居,或仿張奚若與楊景任式而結婚。”
有心人算了算,1914年至1925年期間,金岳霖未滿20歲便在歐洲留學,也正是這十多年間與那位西方女友相戀。同居、試婚類觀念在那時聽來驚世駭俗,細想之下卻也正常。秦麗蓮雖是不婚主義者,卻對中國式家庭生活極感興趣。
加上金岳霖本就尊崇哲學家羅素,羅素極力主張試婚制,大意是婚前先同居一陣,以了解彼此的性格及生活方式。所以金岳霖會這樣做也不奇怪。1925年金岳霖回國時,這位秦麗蓮女士就隨他一起回來了。
他們沒有住在清華的宿舍里,而是住在熱鬧的北京城中,還特意請了兩位廚師,分別做湖南菜與西餐。徐志摩曾在書中描述金岳霖和秦麗蓮剛到北京城的形象:
“老金簇著一頭亂發(fā),板著一張五天不洗的丑臉,穿著比俄國叫花還襤褸的洋裝,蹩著一雙腳;麗蓮小姐頭發(fā)比他的矗得還高,臉比他的更黑,穿著一件大得不可開交的古貨杏黃花緞的老羊皮袍。”
這個形象雖顯邋遢,倒與金岳霖不拘小節(jié)的作風相符。有心人考證兩人同居至少近十年,只是隨著世事變遷,回國后沒幾年,兩人最終分開了,晚年的金岳霖也未曾提過個中緣由。
而金岳霖認識林徽因時,已是1931年,此時已經(jīng)再沒有那位麗蓮女士的消息。當時,林徽因正在北平養(yǎng)病,徐志摩為了避嫌才帶上金岳霖一同前往,從而兩人相識。往后的幾十年里,金岳霖始終獨身。
直到20世紀60年代,李文宜在《回憶金岳霖同志生活佚事》一文中透露:新中國成立后,金岳霖也與“新聞界四代女旦”中的浦熙修走到一處。據(jù)傳,金岳霖與浦熙修感情升溫很快,常常邀請她一起用餐,和她有過結婚的打算,可隨著浦熙修患癌癥,直至臥床不起,金岳霖才作罷。
細數(shù)金岳霖的這兩段戀情可以確定,他并非傳聞中那般一生癡戀林徽因而不結婚。他活過漫長的89年,經(jīng)歷過浩蕩時代,愛情不會是他人生的主旋律。
與林徽因
抽絲剝繭下,金岳霖對林徽因是什么感情呢?
想必只要聽過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三人的名字,必定知曉一段聽上去言之鑿鑿的故事,稱林徽因蹙眉緊鎖,告訴丈夫梁思成自己苦惱極了,因為她同時愛上了兩個人,不知怎么辦才好。梁思成大度地表示,“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選擇老金,我祝愿你們永遠幸福”。傳聞也稱,金岳霖獲悉后感動不已,對林徽因說:“看來思成是真正愛你的人,我應該退出。”
三人間的這段過往一時傳為佳話。與此同時,這也是林徽因被不斷污名化的依據(jù)??纯蛡兒苌儋|(zhì)疑這段過往的真實性,因為這個故事出自梁思成的續(xù)弦林洙晚年為梁、林二人出的一本回憶錄《梁思成、林徽因與我》。
此書面世時,爭論紛紜,林洙在書中標明此事發(fā)生時間是1932年,那時金岳霖在哈佛大學聽謝非教授講解邏輯學,并不在國內(nèi),三位當事人也已作古,這段所謂的“梁思成口述”便顯得疑點重重。
金岳霖和梁思成、林徽因是否有這段過往暫且不論,從可考的書籍資料來看,金岳霖或許確實愛過林徽因。
在1932年到1937年里,正如眾人所知,他們比鄰而居,梁、林夫婦住前院,金岳霖住后院,在晚年的回憶錄中,金岳霖稱梁思成夫婦是他最親密的朋友。除了早飯在自己家吃,他的午飯和晚飯都與梁家一起吃。
若是來了興致,金岳霖會打趣常爬上屋頂?shù)牧核汲?、林徽因,稱他們是:“梁上君子,林下美人?!绷核汲傻故切廊唤邮埽闪只找虿粦?,反駁道:“什么美人不美人,好像一個女人沒有什么可做似的。我還有好些事要做呢!”金岳霖只在一旁笑著鼓掌,表示贊成。
1940年,梁林夫婦遷到昆明北郊農(nóng)村,住在簡陋的農(nóng)舍里,金岳霖也在此建房與他們比鄰而居。在紀錄片《梁思成與林徽因》攝制組拍到這家農(nóng)舍時,農(nóng)舍的主人指著一個狹小的耳房,稱“這就是當時金岳霖住的房間”。而那時,其他教授都有獨立的房間。
金岳霖晚年在書中寫道:愛與喜歡是兩種不同的感情或感覺。愛說的是父母、夫婦、姐妹、兄弟之間比較自然的感情,喜歡說的是朋友之間的喜悅,它是朋友之間的感情。
據(jù)金岳霖的學生回憶,林徽因去世后,金岳霖先是長久沉默,又突然自顧自道“林徽因走了”,他兩只胳膊靠在辦公桌上,像個孩子般號啕大哭。過了好大一陣子,他才逐漸停止哭泣,擦干眼淚,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滯,一言不發(fā)。
后來,林徽因去世多年,某日金岳霖突然在北京飯店請客,老朋友出發(fā)前都很納悶,老金為什么突然請客?直到座無虛席,金岳霖才緩緩道: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到了晚年,金岳霖逐漸迷糊,有時連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來,可還零碎地寫些回憶錄,其中特意提及1933年冰心寫的那篇《我們太太的客廳》。這篇文章曾被視作是在影射林徽因,金岳霖于是以自己辦的星期六碰頭會為例,直指批判者并沒有掌握其中具體情況。
佳人林徽因已逝多年,金岳霖還躺在病榻上,他雖然已經(jīng)忘了大半的紅塵往事,字里行間卻不忘為她正名。這樣癡情的金岳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學者
除去那些浮于表面的曖昧往事,真實的金岳霖首先是位學術造詣很高的學者。
他并非研究那些具體實用的方向,反而對哲學與邏輯學這類晦澀難懂的學科興趣極大。曾有學生問他:“您為什么要搞邏輯?”畢竟在那個年代的中國,這是極為冷門的學科,且難度不在高等數(shù)學之下,金岳霖的回答卻很簡單:我覺得它很好玩。
早年間在美國留學時,有一次,金岳霖與老友,還有一位美國姑娘,在巴黎圣米歇大街上邊走邊爭論,卻互相都無法說服對方,只氣沖沖地說對方缺乏邏輯??蛇壿嬍鞘裁??這比當時爭論的問題給他留下的印象更深,他由此開始研究邏輯學。
徐志摩曾這樣評價金岳霖對學術的態(tài)度:“金先生的嗜好是揀起一根名詞的頭發(fā),耐心地拿在手里細分。他可以暫時不吃飯,但這頭發(fā)絲粗得怪討厭的,非給它劈開了不得舒服?!?/p>
在學術研究上,金岳霖近乎有些“癡”了。
1938年9月,金岳霖在西南聯(lián)大任職,昆明第一次遭到空襲。警報發(fā)出后,大部分人都立即離開學校去城外躲避,只有金岳霖仍然專心寫作,完全忽略了警報聲,直到“轟隆”一下的震天響才將他從學海中拉回來,幾枚炸彈在前后幾棟教學樓炸開。幸而,金岳霖所在的那棟樓躲過一難。他被驚醒之后才想到從樓里跑出來。此時,躲避空難的人們已經(jīng)回來了。金岳霖木然地站在教學樓門口,不知在想些什么,手中仍握著筆。
那時昆明常有日本飛機來轟炸,有時空襲警報響了,他會第一時間拿起自己的手稿,然后才想到逃生。
戰(zhàn)爭時刻,他邊研讀邊寫作,始終沒有休息,那本著名哲學作品《知識論》,他從昆明寫到四川,好不容易完成六七十萬字,卻在烽火連天中遺失。
記住幾十萬字談何容易,他只能一字一字重新寫。這本書后來也被哲學家們認為是“開宗立派”的哲學著作。
率性而為
誠然,金岳霖是不折不扣的哲學家,可生活中,他從不談枯燥的哲學。與之相反,他只聊富有趣味的事情。比如建筑與字畫、作對聯(lián)、斗蛐蛐……他還愛看山水古樹、花鳥魚蟲,乃至世間萬物。
金岳霖身上始終帶著孩子般的童真。在西南聯(lián)大當教授時,他總愛搜集一些模樣較大的水果,如梨子、石榴,再去和學生們比一比誰的水果更大,若是逗得學生惱了,他就把自己手中的水果當作禮物相送。
他平生還有兩大愛好:養(yǎng)雞和斗蛐蛐。據(jù)說他常帶著養(yǎng)的那只公雞出去溜達,吃飯時,公雞伸脖啄食,他也不阻攔。斗蛐蛐還被他極正經(jīng)地評為:“要把蛐蛐養(yǎng)好,需要有相當?shù)目茖W?!?/p>
也難怪馮友蘭說自己想象中的嵇康和記憶中的金先生相互輝映。做事由興致始,嵇康就曾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任人之自然本性而發(fā)展。
不過,這樣的金岳霖在大家眼里卻多少有些怪異。
他常年穿一身筆挺的西裝,頭戴一頂呢帽,帽檐壓得極低,進教室也不脫下。每當新學年開始,面對著新學生,他的第一句話總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對你們不尊重,請原諒?!?/p>
他還拿自己舉例:“我左眼近視800度,右眼遠視700度,如果來一輛汽車,我能看到七八輛,都不知道該躲哪一輛,可能哪一輛都不是?!倍旱脻M屋子的學生哄堂大笑。
在學生眼中,金岳霖的課最特別。他從不課前點名檢查哪些學生沒來上課,若是問到原因,他不答反問:“想來的自然會來,難不成還要綁著他們來上課嗎?我不做如此無用的事情。”
他選人回答問題也特立獨行,不刻意點名,反而以“今日輪到穿紅色衣服的女生回答”來代替。汪曾祺在《金岳霖先生》一文中回憶:那時學校女生在藍陰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紅毛衣成了一種風氣。
晚年
到了晚年,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金岳霖是失落的。
新中國成立前夕,他從西南聯(lián)大回到北平,此前在西南聯(lián)大各種斗爭都很激烈的場所,他已經(jīng)覺得自己是落后分子。他回京后不久恰逢解放,老朋友張奚若兼任愛國民主人士與政治學家,自然忙得不可開交,梁思成、林徽因夫婦也忙于國徽設計。
他本是極具愛國情懷的人,辛亥革命爆發(fā)時,他立即剪去長辮;袁世凱接受日本喪權辱國的一系列條約時,他還在國外留學,聽聞消息竟然痛哭良久。哪怕到了晚年,侄女從美國回來看他,待他聽說侄女已經(jīng)加入美國國籍,他二話不說立刻趕侄女出門。
可此時只有他閑著,他愈發(fā)覺得自己是這大時代中的局外人。
又過了幾年,1955年,金岳霖調(diào)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副所長。同事認為他應該坐在辦公室辦公,可他恭而敬之地在辦公室坐了一上午,卻沒有人找他,他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只得調(diào)侃自己:“如果我是一個知識分子的話,我這個知識分子確實不能辦事?!?/p>
那個時代的學者有極樸素的信仰,金岳霖更是被視作在人情世故上仿佛一張白紙。
有一次,哲學研究所的領導去看他,臨走時請他提需求,金岳霖直接說:我要錢。領導聽后不免有些尷尬,只見金岳霖掰著手指說:“我的《邏輯》不要錢,《論道》也沒要錢,但《知識論》一定要錢?!?/p>
金岳霖如此執(zhí)著于錢,并非為了自己。他晚年的工資雖高,卻多用于資助學生,家中兩位廚師和拉車師傅的退休金,他也已經(jīng)提前備下,以保證兩位老人晚年仍能衣食無憂。外交部部長喬冠華被驅(qū)逐出境時,也是金岳霖自掏腰包助他留學。
除此之外,有個真假莫辨的故事也可看出金岳霖在為人和做事上“真”的一面。20世紀80年代,出版社決定再版林徽因的詩集,梁、林夫婦已然作古,編輯便去拜訪金岳霖,請他辨認一張泛黃的照片拍攝的時間、地點。臥病在床的他凝視著照片,一言不發(fā)。來人請他為詩集再版寫些話,他沉默良久,方才拒絕:“我所有的話都應當同她本人說,沒有機會同她說的話,我不愿意說也不愿意有這種話。”
1984年,金岳霖的病情加重,預感自己的生命將要結束,他曾經(jīng)寫過一本回憶錄與一份遺囑:“我死了之后,請在我的存折中提出3000元獻給黨。請不要開追悼會,骨灰請讓清風吹走?!?/p>
去世前,金岳霖多年深居簡出,不愿出門。毛主席和他吃過幾次飯,席間告訴他:“你要接觸接觸社會?!蹦菚r,金岳霖已經(jīng)80多歲,行動不便,于是約了個蹬三輪車的車夫,每天帶著他在北京的繁華地段王府井轉圈。
喧鬧的王府井人來人往,可以想見,社會的巨大變遷讓他東張西望,他或許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直觀的強烈沖擊,周圍新舊交織的一切都在無言地提醒著:屬于他的時代過去了,滾滾紅塵中,新的時代已經(jīng)到來。
汪曾祺曾在《金岳霖先生》一文中回憶:“誰也想不到這位東張西望的老人是一肚子學問的大哲學家金岳霖?!痹诮鈽嬇c消費主義的狂歡中,金岳霖博學且富有趣味的一面逐漸變得模糊。
然而不管后人如何評說,哲學家金岳霖和建筑學家林徽因、梁思成等人都是一個個真實活過的生命。喧囂之外,幾百年后,歷史又會記住怎樣的他們呢? 不過,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因為他們曾經(jīng)來過,精彩得活過。
編 輯/夏 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