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救贖
這是大唐德宗貞元七年(791)的深秋季節(jié)。
韋應(yīng)物睜開眼,望著天窗,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已記不起自己如今身在何處,也忘了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
過了好久,他才依稀想起自己是在蘇州城西的永定寺內(nèi),就這么因病臥床也有好幾天了?;叵胱约阂荒昵斑€是這兒的刺史,當?shù)氐母改腹?;進進出出扈從如云,衙署門前車馬熙攘。可如今,別說門庭冷落,就連個屬于自己的門庭也沒有,只得寄身于朋友的寺廟之內(nèi),可謂凄惶!他感覺自己仿佛一下子從云端跌落至地面,而且還是個泥潭,連翻身爬起的能力都沒有了。想到這兒,他不禁悲從中來,潸然淚下。唉,誰讓自己這么多年來沒為自己和夫人考慮,留點積蓄,購置個宅院呢!但他并不后悔,自出仕以來,他就抱定了贖罪的決心,去濯洗自己身上曾經(jīng)沾染的污穢,去蕩滌自己曾經(jīng)骯臟的靈魂,并立志要垂念蒼生,造福一方。只是他覺得愧對自己的夫人元蘋。這十多年來,從滁州到江州再到蘇州,所仕之地一個比一個富庶;從六品到四品再到從三品,自己的官階也逐級攀升??善拮訁s跟著自己一直過著清貧的生活,且無怨無悔。如今她去世了,因為無力扶柩回歸故里長安,靈柩便只能暫厝于這永定寺內(nèi)。也罷,這么多年來自己一直忙于政務(wù),從來都沒有好好陪伴過夫人,現(xiàn)在總算清閑下來了,權(quán)當是自己與夫人的另一種廝守吧!末了,韋應(yīng)物這樣安慰自己。
屋內(nèi)靜悄悄的,除了房頂上偶爾的一兩聲老鼠的吱吱聲,什么聲響也沒有。對面的書柜前,有一只蜘蛛正在一張銀灰色的大網(wǎng)前忙碌;一不小心,它居然從大網(wǎng)上跌落下來,可憐巴巴地被一根懸絲吊著,上不去,又下不來,恰似當下的自己。窗外有一束淡紅色的光亮射進了屋內(nèi),靜靜地鋪展在他床前,給他的心里平添了幾分暖意。韋應(yīng)物輕輕搖了搖頭,感覺依然有些沉重,但還是緩緩地坐起身子,勉強下了地。腳下軟綿綿的,仿佛踩著一地的棉花。他掖了掖身上的外衣,扶著墻壁走到房門口,出了門,徐徐穿過一道天井,終于來到了外面。
抬頭看看日頭,已是午后。秋陽暖融融的,靜靜地灑在場邊的樹木與雜草叢上。銀杏金黃,楓樹殷紅,竹子蒼翠。它們或盛裝而立,或淡然靜默,無不盡情地享受著這寒冬來臨前的最后溫暖。場外是從容淡定、依然悠悠流淌的胥江。習(xí)慣了船來舟往與四季輪回,也就悟出了生命的真諦,它應(yīng)該知道,它的歸宿是太湖。那么我的歸宿是哪里呢?韋應(yīng)物這樣默默地問自己。他回頭看看身后自己所棲身的永定寺,想:不會和夫人一樣,也是這里吧?嘎嘎嘶鳴的一行驚鴻從頭頂疾飛而過,牽引著韋應(yīng)物的目光掠過場地外秋收過的曠野,望向遠處聳立于天地間的七子山和穹隆山。深秋的山體明顯瘦削憔悴,一如自己的病體;山色卻依然明凈通透,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哎呀,韋大人,你怎么起來啦?身后傳來了寺主虛竹的聲音。韋應(yīng)物回過頭,吃力地向虛竹點頭示意。虛竹趕緊脫下外衣,給他披上,并攙扶著他返回屋內(nèi)。虛竹與韋應(yīng)物年齡相仿,是土生土長的穹隆山人,小時候父母死于瘟疫,被當?shù)匾晃焕芍惺震B(yǎng),隨著年齡的增長,他于耳濡目染中也成為一名郎中;后來被山里上真觀中精通中醫(yī)的道長收為徒弟,成了一名道士。于是他在道長的教授下潛心研究中醫(yī),成為吳地赫赫有名的一位神醫(yī)。受童年苦難生活經(jīng)歷的影響與道教的教義熏陶,虛竹一生以治病救人為己任。韋應(yīng)物還清晰地記得,那年春天,他到任蘇州刺史的第二天,去往城南七子山與穹隆山一帶視察霍亂災(zāi)情,發(fā)現(xiàn)身為道士的虛竹正在山下指揮山民將一個個奄奄一息的病人往上真觀里送,后來又親眼目睹虛竹起死回生之醫(yī)術(shù)。災(zāi)情結(jié)束后,韋應(yīng)物又親臨上真觀,一番推心置腹的促膝長談之后,韋應(yīng)物終于說服虛竹離開上真觀,到這永定寺任道長,并把吳門醫(yī)館遷入寺內(nèi),請他掌門。從此,他們便成為志同道合的莫逆之交。
韋應(yīng)物被虛竹重新扶回床上靠著。虛竹給他號了一會兒脈,并把煎好的湯藥給他喝了。然后,又跟他聊了一番關(guān)于他的下一任任命何以遲遲未到的原因,便離開了。
韋應(yīng)物獨自躺在床上,可謂百感交集。按照慣例,自己從卸任舊職到下任履新,不會超過半年時間??伤匀ツ隁q末卸任蘇州刺史,寄居于這永定寺到現(xiàn)在,已近一年了,朝廷讓他履新的詔書遲遲未見下達。他的心頭,隱隱地有一種不祥之感蔓延開來。他知道,問題就出在去年春夏之交的那場洪災(zāi)上。那場百年一遇的滔天洪水,幾乎把整個吳中大地變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待到洪水退去,本該豐收的夏季自然是顆粒無收;盡管他竭力調(diào)動州、縣等衙署全力補種秋收作物,但荒年已成定局。由夏至秋,眼看著百姓們剝樹皮、啃草根度饑荒,眼看著越來越多的災(zāi)民被活活餓死,眼看著各地因饑民盜搶之風日盛而治安狀況日益惡化,他一邊上奏請示朝廷,一邊果斷下令打開官倉賑濟災(zāi)民。其結(jié)果是,災(zāi)情緩解了,百姓得救了,可他的奏請卻被朝廷駁回,還給了他一個以戴罪之身繼續(xù)領(lǐng)牧蘇州的處分。唉,恐怕朝廷再也不會起用自己了,自己的官宦生涯恐也就到此為止了吧?韋應(yīng)物對自己說。
其實,處分不處分他都無所謂,只要遂了自己的心愿,不讓自己所治下的百姓遭罪就行。因為他覺得,自己本就是個戴罪之身。想想自己當年靠著祖上蔭庇,仗著過人膂力,十五歲便當上了大唐玄宗皇帝的殿前侍衛(wèi)。在皇威光環(huán)的籠罩下,年少無知又無畏的他,到處吆五喝六,橫行京城,成為惡少,為鄉(xiāng)里所患。甚至還篤信所謂的江湖義氣,窩藏身負命案的要犯。后來,安史之亂爆發(fā),他護駕隨玄宗皇帝出逃四川,于馬嵬坡親眼目睹了御林軍兵諫與楊貴妃被賜死、唐玄宗黯然退位的場景。從此他也流落失職,于內(nèi)亂結(jié)束后返回京城長安。又是靠著家族的蔭庇,二十二歲的他被父親安排進入太學(xué)讀書。四書五經(jīng),尤其是《論語》與《春秋》,喚醒了一位少年曾經(jīng)被泯滅的良知,讓他由一位京城惡少蛻變成為一位知書達理的有志青年;更讓他下定決心與過去的自己決裂,在以后的為官生涯中以德政去造福黎民,救贖自己的靈魂。
“安史之亂”打破了一個王朝的繁華與強盛之夢,也淡化消弭了人們對一位荒唐少年的鄙視與憎恨。太學(xué)畢業(yè)后,韋應(yīng)物順利通過了科考中的“德行”審查關(guān),不久便被派往地方任洛陽臣(今副市長),后來父親動用關(guān)系把他調(diào)回京城,在禮部任員外郎(今文化部副部長)。十多年的京官生活清閑又清靜,他一方面慶幸自己能有大量的時間讀書治學(xué),修身養(yǎng)性;另一方面又為自己不能直接接觸底層民眾,為他們排憂解難而痛苦。權(quán)衡再三,他終于決定放棄京城優(yōu)裕的生活,并再次動用家族的關(guān)系,讓自己去地方任職。大唐建中四年(783)秋,他終于得償所愿,任滁州刺史,正式開啟了他德政地方,造福黎民百姓,修為救贖自我的人生新境界。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了。一豆燈火牽引著虛竹來到韋應(yīng)物床頭,他的身后還跟著一位須發(fā)花白的老者。韋應(yīng)物看看外面,已是漆黑一片。恩公,你何以一病如此呀?老者湊到跟前,韋應(yīng)物方才認出原來是城北齊門外的鐘員外。那年水災(zāi),鐘員外所在的村子因地勢低洼,遭受了沒頂之災(zāi),村民死傷數(shù)十,情急之下,他便帶著一干人來到衙署求見刺史大人。傍晚時分,從穹隆山賑災(zāi)返回衙署的韋應(yīng)物得知情況,二話沒說,馬不停蹄地帶著隨從隨員外前往現(xiàn)場勘察災(zāi)情。目睹了現(xiàn)場的慘狀之后,韋應(yīng)物現(xiàn)場辦公,一方面吩咐手下立即以衙署名義發(fā)放資金賑災(zāi),另一方面讓鐘員外發(fā)動鄉(xiāng)紳捐資捐物幫助村民自救,并以身作則,當場將自己當年刺史俸祿的一半捐出。面對如此一位體恤民情、恩重如山的父母官,鐘員外與村民們無不感動得潸然淚下。前些日子,當他得知韋應(yīng)物夫人故世,卻因缺乏資金無力扶柩返回京城長安時,不禁萬分傷心感慨,當即聯(lián)絡(luò)當?shù)剜l(xiāng)紳募集資金,要幫他們的這位恩公一把。今天,他便是代表大家,特地趕來看望韋應(yīng)物的。天黑的時候他趕到永定寺,方才得知韋應(yīng)物竟然又重病成這樣。
鐘員外握著韋應(yīng)物的手,他的手已干瘦成一竿竹枝;又望了望他的臉,他的臉竟然蠟黃而黯淡,不見一點血色。恩公,你可要安心養(yǎng)病,扶柩返鄉(xiāng)的事宜,姑待明年春上再作打算。盤纏已經(jīng)置辦妥當,你盡可寬心。鐘員外想起了剛才虛竹跟他提到的那份對韋應(yīng)物病情的擔心,心頭隱隱作痛,但還是不動聲色地這樣安慰他。韋應(yīng)物直起身子,雙手抱拳打拱,連聲答謝。他為自己如此麻煩與連累虛竹和鐘員外而深感歉疚。自從到地方任職以來,他幾乎沒有回過京城,一則是舊職卸任后,朝廷的新職任命不出三月就會下達,他盡可暫時滯留當?shù)赜紊酵嫠?,或與老友敘舊吟詩作賦;二則是他知道,盡可以預(yù)支新職俸祿以作履新的舟船之資,因為他每到一地的俸祿,除了必要的生活開銷,全都捐給地方貧病百姓或是供奉給當?shù)氐乃掠^了。從滁州到江州再到蘇州,無不如此。而此次滯留蘇州時間之長,夫人元蘋的意外病故,自己疾病之嚴重以及履新無望之遭際,則實在是出乎其意料的。
一番噓寒問暖之后,虛竹帶著鐘員外離開了。韋應(yīng)物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便索性披衣下床,來到隔壁書房?;璋档臒艄庀拢瑧覓煊谀蠅ι系囊环娮骱杖蝗肽浚?/p>
獨憐幽草澗邊生,
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
野渡無人舟自橫。
這是當年韋應(yīng)物在滁州時所作的一首名為《滁州西澗》的舊作。記得那年仲春的一個傍晚,他閑來無事,信步來到滁州城西的郊外走走,恰逢暮雨瀟瀟而下,他佇立于山野溪邊,有感而發(fā),即興寫下了這首詩作。沒想到此后一經(jīng)朋友傳揚,竟然大受歡迎,文人墨客無不收藏,甚至連寺觀都當作墨寶懸掛。如今,當他再次審視自己當年的詩作時,不禁感慨萬千:當年他主動要求到地方任職,其實就是在自我放逐,而那橫放于瀟瀟春雨中野渡口的那條小舟,既是渡人的,又是自度的,就像入仕后的自己。
兩天后,韋應(yīng)物病情加重,再次處于昏迷狀態(tài)。虛竹趕到他的床前,號了下脈,脈象短促而凌亂,他知道,這是絕脈了。再看看他額頭滲出的汗,渾濁而滑膩,他明白,這也已是絕汗了。而韋應(yīng)物的枕邊,竟赫然安放著一枚楓葉,虛竹曉得,這是韋應(yīng)物這些天反復(fù)把玩的一枚樹葉。那片肥碩的葉子上,雖然有數(shù)處黑色斑點清晰可見,但整片葉子卻葉脈分明,通紅剔透,煞是可愛,恰如它旁邊的主人。
窗外,秋風呼號,落葉蕭蕭。
楓霜寒山寺
步出山門,張繼的心里空落落的。
站在水邊的一行楓樹下,回望廟宇,“寒山寺”幾個粉金楷體大字依然锃亮亮地閃耀著,一派金碧輝煌的氣派。寺內(nèi),鼓聲依然洪亮,從偌大的院落傳出,隆隆地滾過楓橋街市,滾下空曠的郊外,在深秋的天地間回蕩。大雄寶殿內(nèi),威嚴莊重的觀音神像下,木魚篤篤,誦經(jīng)聲聲,磬鈸齊鳴。黃衣的僧人,紫衣的居士,還有穿著各色素凈衣服的善男信女,全都齊刷刷整肅地正襟跪坐于蓮花蒲團上,一場隆重的法事正在舉行。寺內(nèi)的其他神殿內(nèi),香客三三兩兩,他們焚香,奉祀,頂禮膜拜,喃喃禱告;游人川流不息,他們駐足碑刻,仰望古木,留戀花草——一切仿佛都還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樣。可在張繼的心里,這寒山寺早已物是人非了。
抬頭望望天空,圓圓的一輪太陽泛著慘白的光芒,不見半點紅色,仿佛一位大病初愈的人。遠處的山巒也早已失卻了往昔的翠綠鮮亮,變成了憔悴的干青色,卻依然精神抖擻地在西南邊的天地相接處起伏著。一切都像極了這個季節(jié),像極了這個時代。風兒一陣接著一陣嗖嗖地吹來,驚擾得腳下的江水嘩嘩喧響,船兒左右搖晃;也招惹得身邊的楓樹瑟瑟細語,好似在低聲抱怨著什么。張繼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頭發(fā),俯身撿起一片腳下殷紅的楓葉,送到鼻前聞了聞,一股淡淡的清香沁入心脾。然后,他又將這片楓葉寶貝似的置于掌心,仔細翻揀品賞起來。這是一片碩大的經(jīng)霜楓葉,葉脈清晰,葉質(zhì)肥厚,色澤鮮潤,從六角形的葉邊到葉心,顏色由深綠至淡黃再至深紅,層次分明地蔓延開來,煞是好看。他忽然感覺這楓葉恰似自己,經(jīng)歷了風雨的洗禮、寒霜的考驗,不再青澀,愈發(fā)成熟。把玩良久,張繼把它揣進口袋;爾后回望了一眼山門,徐步登上廟宇西面的石拱橋,向?qū)Π兜臈鳂蚪质凶呷ァ?/p>
張繼永遠也忘不了自己第一次來寒山寺的情形。那是大唐玄宗皇帝天寶十二年(753)深秋的一天,落第的張繼從京城長安出發(fā),準備返回家鄉(xiāng)襄州(今湖北襄陽)的小山村。一路上他失魂落魄,感覺此次科考落榜,既辜負了自己十年寒窗苦讀之心血,又愧對父母與家人的殷殷期待,更在同窗面前丟盡了臉面。在此次進京趕考的三位襄州學(xué)子中,他是唯一落第的一位。因此,他實在是不愿返回家鄉(xiāng)的;可囊中盤纏即將告罄,他又不得不回了。于是,山一程,水一程,一位落魄的士子就這樣伴著秋風秋雨,聽著蕭瑟秋風,凄凄惶惶地踏上了歸程。
那天傍晚,張繼的客船在姑蘇城西的楓橋碼頭靠岸。由于囊中羞澀,他并沒有上岸投宿旅店,而是與船家一起,在船艙內(nèi)將就一宿。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不遠處傳來了寒山寺渾厚沉重的暮鼓之聲。一路上相處了數(shù)天的年長船家早就知曉了張繼的遭遇,頗為善解人意,便讓內(nèi)人做了幾道菜,取出一甕酒,熱情地邀請張繼入席。于是,一老一少,一個解乏,一個遣憂,盤腿坐于船艙之內(nèi),靠著矮小的木桌,就著如豆的燈火,說著閑話,拉著家常,幽幽地對飲起來。老者長年累月往返于大運河航道,每年秋天,總會有一兩位落第的士子坐著他的航船黯然返鄉(xiāng)。畢竟這科考及第的少,落第的多哪!那些個失意的士子們,捶胸頓足、呼天搶地者有之,酩酊大醉、縱情聲色者有之,可像張繼那樣斯斯文文而又整日郁郁寡歡者卻少之又少。此刻,他看著眼前這位憂傷的年輕人,心里有些隱隱作痛,于是不停地為他夾菜,殷殷地囑咐早日歸家,別讓父母擔憂。而張繼望著眼前這位慈愛的老者,仿佛面對著自己的父親,內(nèi)心油然升起一股久違的親切感。他甚至想,當初自己壓根兒就不該去京城考什么功名,就像這位老者一樣,簡簡單單、開開心心地活,多好!于是,他頻頻舉起酒碗,敬起了老者,喝了一碗又一碗。酒過數(shù)巡,張繼的眼前漸漸地模糊起來,船家見狀,便將他扶進后艙,照料他睡下。自從黃榜揭曉以來,張繼幾乎天天夜不成眠,即便是數(shù)日來的舟車勞頓,也沒能讓他安然入睡過?,F(xiàn)在,看著張繼如此安穩(wěn)地睡去,船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終于了卻了一樁心事似的,悄悄地熄了燈,休息去了。
半夜的時候,張繼醒來。睜開眼回憶了好一陣,才想起自己是醉臥在船艙;晃了晃頭,感覺有點沉。撩起窗簾,發(fā)現(xiàn)外面一片白亮。于是披衣起身,步出艙外,來到船頭。眼前的碼頭旁,貨船、航船黑壓壓地停歇了一大片,全都靜悄悄的;有幾條船上還亮著幾盞燈火,隱隱約約地,在寒夜里忽閃著;遠處還傳來了朦朦朧朧的人語聲,似有若無,夢囈一般。更遠處,似乎還有一兩艘航船在游弋進港。寒星閃爍,殘月西沉;水面的船篷上,岸邊的樹葉上,河岸兩邊人家的房頂上,甚至隱約可見的遠處山脊上,全是白白的一片,說不清是月光還是霜色。不知從哪兒的樹叢里傳來了烏鴉的呱呱聲,拖著長長的尾音,有一搭沒一搭的,叫聲凄切,讓人心顫。而此刻,寒山寺的鐘聲也當當?shù)仨懫饋砹耍舨ɑ梢蝗θi漪,在沉沉的秋夜里蕩漾彌漫。張繼佇立于船頭,獨自沉浸在這個寒氣沉沉的深秋夜色里,恍如一尊雕像。良久,他低聲沉吟道: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
不知不覺中,張繼來到了一家客棧前。抬頭一望,“江楓漁火客棧”幾個大字赫然入目,不禁心生詫異。步入大門,踏進院落,看看周圍環(huán)連著的兩層高的木結(jié)構(gòu)建筑,與別的客店并無二致。精明的店小二發(fā)現(xiàn)眼前這位客官一副氣宇軒昂的官員做派,急忙點頭哈腰、笑臉相迎,把張繼引領(lǐng)至大堂柜臺內(nèi)的掌柜跟前。歡迎歡迎!掌柜立馬起身殷勤招呼。張繼微微點頭算是回應(yīng),而目光卻早已被柜臺內(nèi)懸掛于墻上的書軸吸引住了:這不是自己當年的詩作《楓橋夜泊》嗎?什么時候竟然被人喜歡并傳揚開了?回想到大門口的店招,張繼更是疑惑了。一番攀談之后,當掌柜得知眼前這位即將赴洪州(今江西南昌)任鹽鐵推官(鹽業(yè)與礦業(yè)專員)的朝廷命官,便是當年寫下《楓橋夜泊》詩作的張繼時,自然是激動不已。他告知張繼,自從當年寒山法師將這首《楓橋夜泊》詩作鐫刻成碑,立于寒山寺內(nèi)之后,二十多年來,此詩便在當?shù)貜V為傳頌,婦孺皆知。而自己的這家客棧,更是以此詩為主題,以招攬生意的。為了表達誠摯的酬謝之意,掌柜便把客棧最豪華的一間客房提供給張繼免費入住,并于當晚設(shè)宴款待他。
晚上,張繼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如果不是二十多年前寒山法師的指點迷津,也許就不會有自己的今天。那晚夜宿客船,因了暮鼓與夜鐘的吸引,第二天上午,他便來到寒山寺進香,以祈求佛祖保佑。大雄寶殿內(nèi),他三跪九叩之后,便長跪于觀音菩薩神像前,口中默默禱告,久久不肯離去。這情形,剛好被經(jīng)過的住持寒山法師看到了。憑經(jīng)驗,法師斷定眼前這位年輕人一定有著難以言說的痛楚,他望著年輕人瘦弱的背影,動了惻隱之心;沉思片刻,便跟隨從的徒弟輕聲耳語一番,離去了。那位徒弟靜靜地候在大殿門口,等到張繼禱告完畢,便引著他沿著廊道,穿過兩個院落,來到了寺院后面的一間禪房門前。張繼怯怯地站在門口,一時間不禁有點局促不安,手足無措。小施主,請進來吧。聽到里面的招呼聲,張繼方才跨進禪房,站在寒山法師面前。須發(fā)皆白、臉色紅潤的法師身披金黃色的袈裟,笑瞇瞇地招手示意張繼入座。
也許是寒山法師的慈眉善目與殷殷關(guān)切讓張繼產(chǎn)生了一種天然的親近感,面對著法師,就像面對觀音菩薩一樣,張繼將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與委屈一股腦兒地傾倒而出。張繼出生于襄州一個殷實的家庭,父親曾于貞觀年間當過一任知州,后染病亡故,從此家道中落。母親拖著他和三個未成年的弟弟妹妹,雖說日子過得十分艱難,但還是傾盡全力支持他寒窗苦讀,一心指望他這個家中長子有朝一日能金榜題名,重整門楣。此次進京趕考之前,他也曾通過父親的生前舊友,按照慣例請托疏通關(guān)節(jié),哪知這位所托之人因受朝廷一樁案子牽連被查辦,所托之事落了空,他自然也就名落孫山。如此結(jié)局,讓他羞愧難當,感覺實在無顏面對家母的殷切期盼和面對父親的在天之靈。
張繼訴說得情真意切,寒山法師則傾聽得動容動情。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末了,寒山法師雙手合十,對張繼說,小施主,老僧意欲與你手書一道讖語,以供參悟,未知意下如何?看到張繼誠懇地點點頭,寒山法師便鋪紙?zhí)峁P,寫道:大廈將傾何復(fù)求?散木居野怡娘親。待得來年成棟梁,重振乾坤朗朗清。張繼恭恭敬敬地從法師手中接過這道讖語,看了又看,仍是似懂非懂,一臉茫然。他只是隱約感覺到,法師是在暗示他,自己目前還只是一株散木,應(yīng)該及早返回鄉(xiāng)里,伺奉母親,擔待起撫養(yǎng)家庭的責任;以待來年舒展個人抱負,實現(xiàn)救濟天下蒼生之宏愿。于是,他借著法師的筆墨,將昨晚自己所吟詩作,寫就一幅,也回贈給了寒山法師。寒山法師低頭仔細讀著詩作,又抬頭看看眼前這位年輕人,贊許地點了點頭。然后站起身來,向門口的徒弟招手道:帶這位小施主去寺內(nèi)各處走走看看,今晚就留宿本寺,好生相待!第二天,寒山法師關(guān)照貼身徒弟又是盤纏又是食物地贈送與張繼,并送至楓橋碼頭,目送他登上客船,踏上歸家之路。
張繼回到家鄉(xiāng)不久,便傳來了安史之亂的消息。此后的壞消息更是接踵而至:國都長安被叛軍攻陷,玄宗皇帝攜皇室避難蜀川,馬嵬坡兵諫玄宗帝被迫退位——從此,近百年的大唐盛世風光不再,兵火連年,生靈涂炭,哀鴻遍野。好在隨著肅宗皇帝的繼位,叛亂很快得以平定,但大唐王朝從此元氣大傷,一蹶不振。直到此時,張繼才恍然大悟:原來寒山法師早有先見之明哪!而就在安史之亂前后的十來年之間,張繼避居家鄉(xiāng)偏僻山村,撫養(yǎng)弟妹成人,伺奉母親而終。唐大歷八年(773)秋天,他第二次赴京參加科考,終于及第,并以檢校祠部員外郎(今文化部宗教司副司長)的身份,赴洪州任鹽鐵推官。
篤篤篤,門外傳來了敲門聲。張繼披衣下床,開門一看,只見店小二手捧一幅書軸笑嘻嘻地站在門口。說這是當朝書法大家顏真卿所書的《楓橋夜泊》墨寶,掌柜平時視為至寶,今天有緣遇見詩作主人,實乃機緣巧合。這詩書二絕,珠聯(lián)璧合,可謂雅事一樁;現(xiàn)特地前來相贈,還望笑納。
送走店小二,回到房內(nèi),張繼挑亮油燈,展軸品賞。與店堂的楷書不同,這是一幅隸書作品,整體看,拙樸凝重,透露出一股沉郁幽古之情懷。而細品起來,卻字字顯個性,句句呈特色?!皸鳌弊止P墨沉沉,像極了一棵蔫巴樹木,一副霜打過后無精打采的意態(tài);“火”字撇、捺、點畫相互勾連,一氣呵成,宛如一盞于寒夜中忽閃不定的油燈;而“姑蘇城外寒山寺”句,整行望去,恰似一排鱗次櫛比的屋宇。如此書法作品,簡直就是完美再現(xiàn)與詮釋了詩作的意境!張繼自然喜不自勝。
而當張繼再次審視自己當年的詩作時,不禁若有所悟,甚至有些驚駭了:那詩中的霜秋,不正是當下的時代嗎?那經(jīng)霜的楓樹,不就像現(xiàn)在的自己嗎?而那寒夜中零星的漁火,更像是一雙雙憂郁的眼睛,清醒地注視著這個時代。月兒即將西沉,那如滿天繁星般繁華安詳,人們安居樂業(yè)、幸福美滿的大唐盛世從此也就一去不復(fù)返了!莫非,當年自己落第后回鄉(xiāng)途中夜宿楓橋的遭際及其見聞感受所成詩作,竟然是冥冥之中神靈的安排與暗示?
于是,張繼又想起了當年寒山法師要自己參悟的讖語:待得來年成棟梁,重振乾坤朗朗清。他感覺這更像是法師給自己的囑托:面對如此時局,自己更應(yīng)該以天下蒼生為念,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第二天,張繼告別了店家掌柜,又去寒山寺祭奠過寒山法師的塔陵,登上客船,離開楓橋,徑向洪州任所而去。
晚風
黃昏的時候,徐渭手拄藤杖,獨自站立于門前深秋的晚風之中,仿佛一尊雕像,一動也不動。他的腳下,蹲守著一條體型彪壯的家犬小白,也是一動不動。
他的身后是三間瓦房,坐北朝南??课鞯囊婚g向東折出半個庇間。嚴格地說,這是三間半屋子。只是屋頂上的瓦棱全都碎碎斜斜的,棱槽間塞滿了樹枝飄零的枯腐敗葉,顯然已是有些年頭沒有修葺打理了。屋后,隔著一片鱗次櫛比的人家,是云遮霧障中的大禹陵,山體依然綿延高聳,直指蒼穹,透著一股不屈不撓的峭拔之勢。而山色卻不再蒼翠豐腴,而是寒瘦枯槁,一如當下的自己。
一陣冷風吹來,徐渭本能地打了個寒戰(zhàn),身子也隨之晃動了幾下,但旋即他又依托藤杖的支撐,穩(wěn)穩(wěn)地站立于場地中央。晚風吹亂了他花白的須發(fā),當風抖著,恰如深秋的蓬草,訴說著歲月的滄桑。徐渭抬頭望望天空,長天漠漠,太陽似一枚燃燒殆盡的火球,拋落于香爐峰頂,殘焰四濺,燒紅了西邊的天幕。身邊竹林蕭蕭,發(fā)出浪濤般起伏的喧響,招惹得彌漫于左側(cè)棚架上的青藤們紛紛好奇地探頭探腦;有的甚至徑直竄入竹林叢中,纏著竹子們仿佛想要傾訴點什么。
突然,徐渭腳下的小白嗖地一下竄了出去,一陣狂吠。還沒等主人反應(yīng)過來,它便搖著尾巴引領(lǐng)著一人走了過來。
先生,天色已晚,快回屋吧!徐渭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凌楓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旁,手中提著個竹簍筐。凌楓是他的門生,二十年前他從北方行游回歸故里山陰,開館授徒,教習(xí)四書五經(jīng)與音律繪畫。每天午后,窗外卻時常會有個孩子的小腦袋露出,神情專注地偷聽著他的授課。起先他也不以為意,估摸著是附近哪家的孩子為逃避父母的管束,野到外面玩來了。那天傍晚,他授課完畢,收拾完手頭的書籍與筆墨紙硯,正欲起身離開,抬眼掃視了下面前空蕩蕩的館舍,卻見那個小腦袋依然擱在靠南的窗臺上,癡癡地望著屋內(nèi)。徐渭向他招招手,不一會兒工夫,那孩子便瑟瑟索索地站在了他面前。孩子十一二歲光景,一看就是個貧苦人家的子弟,面目雖黃瘦卻很清秀,衣衫破舊但潔凈。一番詢問之后,徐渭得知這是個渴望學(xué)習(xí)卻又交不起學(xué)費的孩子,便當即答應(yīng)收他為徒。這孩子便是凌楓。后來,凌楓和他的恩師一樣,雖順利考取秀才,取得了科考的資格,可鄉(xiāng)試卻屢試不中。如今已屆不惑之年,便斷了功名念頭,也操起了恩師的舊業(yè),在鄉(xiāng)里設(shè)館蒙童,以糊口度日。
徐渭在凌楓的攙扶下徐徐返回屋內(nèi),于灶屋的餐桌邊坐定。凌楓打開竹簍筐,取出焐在一團棉絮中的飯菜,一葷一素一湯,熱騰騰地冒著誘人的香氣??粗鲙熡凶逃形兜爻灾约河H手做的飯菜,凌楓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這兩年來,他發(fā)現(xiàn)恩師身體每況愈下,生活已是不能自理了。于是,他決定全面負責恩師的飲食起居,以報答恩師之情于一二。今年入秋以來,他更是發(fā)現(xiàn)恩師似乎一下子衰老了許多,雙手瑟瑟發(fā)抖,走路跌跌撞撞,神志也恍恍惚惚的。于是,他便將一日一次的探視加密為三次,以確保恩師安全無虞。
晚飯完畢,徐渭讓凌楓扶進臥室兼書房,讓門生一起幫忙繼續(xù)整理自己的詩文書畫。他知道,自己也許將不久于人世,得抓緊時間將這些散亂的文稿整理成冊,以對自己、對故友門生們有個交代。
不覺已過二更。徐渭抬頭看了看桌面上黑壓壓的一堆文稿,對坐在對面專心謄抄的凌楓說:楓兒,時辰不早了,你回去吧。徐渭膝下并無一兒半女,所以對這位得意門生關(guān)愛有加,視如己出。凌楓揉了揉眼睛,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便收拾東西轉(zhuǎn)身準備離開。徐渭拄著藤杖,也吃力地站起身,對凌楓說道:你過來。隨即取過桌上的油燈,把凌楓引至一旁的畫桌前。就著微弱的燈火,徐渭雙手顫抖著徐徐展開了一幅畫作:蘆花飛白的江邊,一架老藤倚著一棵古樹肆意蔓延,老藤枝條蒼勁虬曲,結(jié)節(jié)處處,一副飽經(jīng)滄桑的意態(tài)。旁邊是一叢翠竹,被深秋的勁風吹得東倒西歪,似乎正發(fā)出蕭蕭的聲響。遠處,是一痕綿延起伏的蒼山。這是他前些天有感而發(fā)即興畫就的自況體新作。見門生對著畫幅看得專注入神并若有所思,徐渭便知道,這位愛徒是深深懂得自己的心跡的,他的嘴角不由地漾起了幾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輕輕拍了拍凌楓的肩膀,幽幽地說:你把它拿走吧,明天去集市上賣了,換幾個銅鈿。見凌楓有些遲疑,又加了句:你也不容易啊!
徐渭將凌楓送至大門口,目送著門生的背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一輪月亮當空朗照,乳白色的月光澆進屋內(nèi),濕濕地潑灑了一地。稀稀落落的星子,仿佛一個個夜空中游蕩的野孩子,都眨著天真好奇的眼,注視著這位古稀老人,似乎想要跟他逗趣一番,以慰藉其孤寂的心緒。良久,徐渭返身向屋內(nèi)走去,只聽見身后傳來啪啪兩聲響,小白已經(jīng)利索地將大門關(guān)上,隨即又是篤的一聲門閂響,大門已被拴嚴實了。旋即,它又竄到主人前面,還沒等徐渭在臥室的椅子上坐定,它便十分乖巧地蜷縮于一旁,等候著主人了。這是徐渭所收留的一條流浪犬。兩年前,徐渭因生活無著,于山陰城集市上設(shè)攤賣畫為生。那個初夏的中午,他閑坐于攤位前,正準備享用凌楓送來的飯菜,抬頭卻見前面不遠處的垃圾堆旁,有一條瘦骨嶙峋的小白犬正在翻揀覓食。好一會兒,因覓食無果,便耷拉著腦袋來到他的攤位前,一臉悲苦地望著他。也許是同病相憐的緣故吧,徐渭便分出一半飯菜倒于地上,跟小白分享。那小白一通狼吞虎咽地吃完后,便抬起頭,搖著尾巴,對著徐渭發(fā)出感激的嗚嗚聲。當天,徐渭便把它領(lǐng)回了家。從此,小白便如影隨形,不離不棄地伴隨于他左右。
此刻,徐渭端坐于書桌前,就著朦朧的燈影,雙手撫摸著乖巧地伏眠于自己雙膝上的小白,將思緒在這漫漫長夜里盡情地放逐。想自己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祖上均為大明王朝命官,父親也官至夔州同知。怎奈自己出生不到百日,父親便去世了,加之又是庶出,童年生活一直籠罩在徐府這個大家庭重重矛盾的糾葛與孤兒寡母的屈辱的陰影之中。更為可悲的是,十歲那年,生母又被逐出家門,這母子生生別離的凄慘場景,成為他此生心頭一道永遠也無法愈合的傷口。好在他自幼聰穎過人又勤奮好學(xué),詩文書畫無不精通。二十歲那年順利考取山陰秀才,取得了科考資格。可也許是造化弄人,此后他連續(xù)參加八次鄉(xiāng)試,竟全都名落孫山!如此持續(xù)而沉重的打擊,對于一位孤高自許而又汲汲于功名的青年士子,不啻于滅頂之災(zāi)。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他苦悶、彷徨、憤懣,怨天尤人;并以清流名士自居,與一幫文友吟詩作賦,研習(xí)書畫,甚至放浪形骸,鄙薄名利。
三十七歲那年,命運之神終于眷顧了徐渭。那年春天,他被兵部右侍郎兼閩浙總督胡宗憲看中,被招至總督府任幕僚軍師,協(xié)助籌劃軍事與經(jīng)濟事務(wù)。他深入東南沿海抗倭第一線,“身藏兵中,環(huán)舟賊壘”,考察地形,制訂作戰(zhàn)方略,從而大敗倭寇,深得胡宗憲器重??梢哉f,他是以另一種方式,實現(xiàn)了治國平天下的人生宏愿!可好景不長,四年以后,受朝廷黨爭所累,胡宗憲被免,并入獄而死。徐渭也受牽連,不僅美好前程化為泡影,甚至生命都受到威脅。幼年喪父,少年奪母,功名無望,這一連串的打擊本就造成了他憤激、偏執(zhí)的性格,如今遭此大難,更讓他因擔憂受到迫害而惶惶不可終日,以至精神失常。他以斧擊顱,以錐扎耳,屢次自殘,終于在一次癔癥發(fā)作中,因誤殺妻子而遭受了長達七年的牢獄之災(zāi)。從此,他的人生跌入了暗無天日的深淵,一如自己眼前所置身的沉沉黑夜。
第二天黎明的時候,徐渭被外面鋪天蓋地的風聲驚醒,凝神諦聽,呼嘯的狂風一陣接著一陣,由遠而近,如排山倒海的波濤般洶涌翻滾而來,震得屋頂?shù)耐呃馀c墻上的窗欞瑟瑟作響。待到清晨時分,狂風終于消停了,他披衣下床,打開大門一看,滿地的落葉、枯草被一層濃重的白霜覆蓋、濡濕,放眼望去,昨日還是濃密的樹枝驟然間變得稀稀落落乃至光禿禿的;陣陣寒風襲來,直刺肌骨。徐渭知道,冬天已經(jīng)來臨了。
凌楓冒著嚴寒早早地過來了。進屋將雙手攏到嘴邊吹著氣暖了一會兒,便取出竹簍筐里的一缽早飯摸了摸,發(fā)現(xiàn)有點涼了,又去灶間熱過之后,端端正正地放到恩師面前。飯畢,師徒兩個人進入書房繼續(xù)整理文稿。約莫半個時辰過后,隨著小白一陣汪汪的狂叫聲,張元汴站到了他們面前。徐渭急忙站起身,從書桌里面繞出,拄著藤杖,顫顫巍巍地迎到摯友跟前。文長賢弟,別來無恙???張元汴見多年未見的老友居然衰老至此,不禁傷感萬分。他緊緊握著徐渭的雙手,熱淚盈眶。恩公,何時離京返鄉(xiāng)的呀?徐渭顯然也很激動,看著摯友的臉殷殷問道。一對十多年未曾謀面的老友于書房分賓主坐定,滔滔不絕地拉起了家常。凌楓沏茶端上,便在一旁繼續(xù)謄抄文稿,其間還不時地起身為他們續(xù)茶。張元汴環(huán)視屋內(nèi),但見對面書桌上方朝南的墻上,赫然掛著一方當年自己為徐渭所題的“青藤書屋”牌匾,下面則是好友的畫作“山竹圖”,左右是他自撰的一副對聯(lián):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如此陳設(shè)布置,便讓他頓時了悟了眼前這位好友這些年的生存境況與心跡了。
張元汴年長徐渭兩歲,是徐渭的摯友,更是他的恩人。那年徐渭蒙受牢獄之災(zāi),身為當朝狀元與翰林院編修的張元汴與同為徐渭好友的禮部侍郎諸大綬一起朝內(nèi)朝外多方奔走,竭力運作,終于使坐了七年大牢的徐渭,借萬歷皇帝登基大赦天下之際獲釋,并定居京城休養(yǎng)業(yè)已千瘡百孔的身心,是年,徐渭五十三歲。三年后,又蒙張元汴安排照應(yīng),游歷北方邊地。策馬蒙古大草原,登臨天山雪峰頂;觀黃河之水天上來,賞大漠落日映千古。這歷時近五年的壯游,是他繼當年總督府幕僚生活之后,此生最為快意的歲月!
兩位好友促膝長談了一整天。暮色蒼茫時分,送走了張元汴與凌楓,徐渭獨自回到書房,拄著藤杖站在畫桌前,對著桌前的一幅墨葡萄圖,陷入了沉思。他感覺自己此生就像眼前的這株墨葡萄,自知天生卑微,便努力尋找依靠,意欲將生命的觸角在這蒼茫的天地間無限延伸,以活出生命的青翠與絢爛。當竭盡全力攀附科舉這座棚架而不得時,他便轉(zhuǎn)而攀緣上了胡宗憲這棵大樹。大樹既倒,他便伏地蔓延,依托朋友情、師生意而繼續(xù)蔥郁而生,絢爛而活,以詩文與書畫點亮生命,彰顯價值。如今,業(yè)已步入人生的寒冬,跟天地間所有草木一樣,他將順應(yīng)天命,枯萎而逝去,理應(yīng)坦然,釋然。于是,他揮筆在畫幅上題詩一首道: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
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間。
當晚,大風。一場大雪如期而至。徐渭便在這風雪彌漫之夜安詳離世于青藤書屋,時年七十三歲,陪伴他的是他那條心愛的小白。
是年乃大明萬歷二十一年,即公元1593年。
作者簡介:江寒雪,本名黃建南,先后在《解放日報》《新華日報》《太湖》《姑蘇晚報》等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散文詩、小說等文學(xué)作品近50萬字。出版散文集《一川煙草》《落花人獨立》。曾獲全國第四屆“中華情”詩歌散文大賽金獎。系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國西部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國范仲淹研究會理事,蘇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任編輯 劉冬楊)
編后語:
據(jù)載,山水田園詩派詩人韋應(yīng)物早年豪縱不羈,后立志讀書,歷任滁州和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蘇州刺史,后客死他鄉(xiāng);唐代詩人張繼雖不以政績顯于當世,然僅《楓橋夜泊》一首,已使其名留千古;“明代三才子”之徐渭,幼時即才名遠揚,卻命運多舛……
那些膾炙人口的古詩,那些流傳百世的作品背后,原來有這么多引人入勝的故事。在作者筆下,這些鮮活的人物形象皆立體地展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閱讀之余,不免讓人生出一些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