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石巖 發(fā)自北京
周秉德家客廳醒目的位置,掛著著名的《沉思中的周恩來》。1980年代,這張照片的發(fā)行量就超過了9000萬張。周恩來生前并沒有看到它,照片由意大利攝影記者焦?fàn)枂獭ぢ宓吓臄z,在意大利公開發(fā)表,并由使館工作人員帶回中國。
1949年,12歲的周秉德進入中南海,跟伯伯周恩來、伯母(注:亦稱呼為“七媽”)鄧穎超生活,直到1964年結(jié)婚離開。她此后也是伯伯家的??汀纳倥畷r代起,細心、溫和、開朗的姑娘就是伯父伯母和父母之間的橋梁。1957年,秉德寫信給父親,講起和伯伯度過的有趣的周末:
星期天,我和維世姐姐(注:周恩來養(yǎng)女孫維世)都來看他了。他談到在重慶時,與老朋友去吃飯館。到一家小飯館,樓上只有三桌,正好閑一桌。他們占用了。別桌人們都去看他,與他握手,他說:我和他們都握手了,都滿足了,我又告訴他們請他們不要下去嚷,惹得很多人來,結(jié)果他們也都不嚷出去。我們說:你在北京就不行了,人這么多!他一聽,立刻說:為什么不行?今天我就可以請你們到外邊去吃午飯。
那天中午,周恩來先帶著孫維世和周秉德去東單的“康樂”,滿座。周恩來想起東華門的“萃華樓”,1946年“三人小組”談判(指1946年周恩來代表中共、張治中代表國民黨、馬歇爾代表美國組成的三人小組,對停止軍事沖突進行的談判)時,他與馬歇爾等人在那里吃過飯。萃華樓有座,五個人要了米飯、饅頭、五菜一湯,花了十元二角?;爻搪飞希芏鱽砼d致不減:“陪你們玩了三個鐘頭!”
與伯伯、伯母談話后,周秉德都會把重要內(nèi)容追記下來,重要家庭會議則在現(xiàn)場記錄。周恩來去世次年,中共黨史專家胡華對周恩來的弟弟周恩壽(注:字同宇,周秉德的父親)的一份采訪記錄,鄧穎超贈給周秉德母親王士琴的照片,妯娌間的便條,都被細心保留。凡此種種,讓周秉德新書《我的伯父伯母周恩來鄧穎超》充滿大歷史中看不到的細節(jié):
1964年,周恩來夫婦連續(xù)兩個周末召集周家在京三代十幾口人,開家庭會議。鄧穎超做開場白:我們這個家有各種關(guān)系——父子、母女、婆媳、兄弟姐妹,還有黨團員,黨團員與非黨團員的關(guān)系,大家都是新中國的主人,應(yīng)該建立起平等、民主、和睦、團結(jié)的關(guān)系。兄弟之間、父子之間的認識,會有矛盾,但都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要從團結(jié)的愿望出發(fā)……
鄧穎超講完就到了午飯時間,婦女、孩子們跟她一起到廚房端菜端飯,不到半小時吃完,大家又在客廳坐定。周恩來雙臂抱在胸前,一邊踱步一邊歷數(shù)家史:周家的“封建根子”在紹興,祖父中過前清功名,父輩都拜過紹興師爺,父親老七老實,不會扒錢,家里就破落了,以至于母親過世后無法滿足外祖母家厚殮的要求,棺槨厝在廟里幾十年。
周恩來九歲時,生母和嗣母相繼過世。10歲到12歲,他當(dāng)家兩年:借錢、典當(dāng)、應(yīng)付討債的人,按照大家庭的規(guī)矩迎來送往,從小深深感受世態(tài)炎涼。他12歲被伯父接出去讀書,先在東北,后到天津,“五四”時對家庭有了認識,知道舊家庭沒法奮斗出來,但對父輩充滿同情。
4月23日世界讀書日,由中宣部出版局、中國圖書評論學(xué)會和中央電視臺發(fā)布的“2018中國好書”評選榜單揭曉,《我的伯父伯母周恩來鄧穎超》入選。南方周末記者對周秉德進行了采訪。
“他要有時間 看書就好了!”
南方周末:你12歲就跟伯父伯母生活在一起。這種安排是因為家族上一輩就有兄弟間代為撫養(yǎng)子女的傳統(tǒng),還是伯父母為支持你的母親出去工作,想為她減輕負擔(dān)?
周秉德:我父親原來在天津做黨的外圍工作,以貿(mào)易客棧為掩護,給解放區(qū)提供棉制品、醫(yī)療器械、藥品等。1949年4月我父母從天津到北京,伯伯夜里12點多才能回到香山的家里,跟我父母聊聊家常。那時他向我父親交待:你應(yīng)該有個正式工作,但不應(yīng)該由我來安排。伯伯讓他去上華北大學(xué),9月份畢業(yè),分配了工作。伯父找到他的領(lǐng)導(dǎo):周同宇的工作職位要低,待遇要少,因為他是我的親弟弟。我們不能像國民黨那樣搞裙帶關(guān)系,更不能像封建社會那樣“一人得道,雞犬飛升”。他也不讓我父親用周恩壽這個本名,讓他用字。
爸爸職位低,房子就小了,兩間西曬的廂房加起來二十多平方米,不通風(fēng)。我小弟弟出生后,頭上痱子滿滿的。我那時已經(jīng)上初中了,不太用媽媽操心,伯伯讓我住到他家,純粹因為父母家住不開。
南方周末:一開始你住在書房,據(jù)你觀察他愛看什么書?
周秉德:他要有時間看書就好了!有一回伯伯說他在發(fā)奮讀《家》,已經(jīng)讀了36頁。我們聽了都笑他。我到北京時,伯伯與國民黨的談判剛剛結(jié)束(注:指1949年4月的北平和平談判),要參與指揮解放戰(zhàn)爭,同時還得籌備政協(xié)召開……1949年11月7日伯伯搬到西花廳,屬于政務(wù)院范圍,之后弟弟妹妹也來了。平時我們上學(xué),周末和寒暑假都回到西花廳的家里。
南方周末:西花廳的周末是怎樣的?
周秉德:伯伯沒有周末,只是加了我們幾個孩子。有時候暑假我們在家,他快回來,七媽就打發(fā)我們到二道門等。他下車看到我們,就知道是七媽的意圖——讓我們陪他走幾百米,放松一下。這時候他會跟我們聊幾句學(xué)校的事,有時候唱唱歌。我們長大之后,話題之一是動員晚婚少育:咱們國家雖然地大物博,但資源有限,為了子孫后代,要求女孩子25歲以后,男孩子30歲以后結(jié)婚。我們沒有一人違背他的意愿。
南方周末:楊尚昆在日記里寫過,農(nóng)歷二月十三是你伯父的生日,但“他不愿讓多人知道,故無人去慶賀”。
周秉德:對,生日從來不過。不過(伯父過世后)伯母每年2月初會把我或我和先生找去聊天,吃個點心。其實那是她的生日,我們也不說破。我記得唯一一次過生日是1988年,她84歲,把我們兄弟姐妹都找去了。我們一人出5塊錢,給她買了個蛋糕。那時她身體已經(jīng)非常不好,一吃東西就嗆,所以沒能和我們一塊吃。我們在廚房,她在房間里,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吃面,然后切開蛋糕合影。
“叫我‘親媽當(dāng)然好了, 可是你自己的媽媽 會怎么想呢”
南方周末:你的伯母有特別隨和的一面,書里摘錄她留給你母親的字條,非常家常。
周秉德:那完全是家里人對家里人。我存了兩張伯父和伯母的結(jié)婚照,一張在廣州,一張在汕頭,都是當(dāng)年七媽送給我媽媽的,還在相片背面豎寫著年月日、攝于哪里。我們家在那個西曬的小廂房里住了四五年,伯伯的秘書看不下去了,幫著聯(lián)系。我們搬進廣寧伯街附近機織衛(wèi)胡同的一個小院里,院里還住著另外兩家人。
機織衛(wèi)那個家就大一點了,一道隔扇隔成兩間。一間我父母住,還有一塊相當(dāng)于客廳的地方,兩三個人來可以待一待,我父親在那有個書桌。另一間我弟弟妹妹住。有時候伯母中午到我們這來,正趕上我父親在睡覺,她就在書桌上留個條:今天來看你們,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覺的睡覺,我參觀了院子回去了……這樣的字條我媽媽都珍藏著。有時伯母來送東西,一點水果、兩條咸魚,她知道我媽媽愛看歌舞,芭蕾舞票也送來。有時候他們不穿的衣服,拿給我們改一改,或者有個席子不大用了,也拿給我們。有一回是周末,我要回家看媽媽。西花廳又小又香的白蘭花開了,伯母用白線把花串起來,串三支,別在自己的衣扣上,再串一串,用葉子包起來,讓我給媽媽。
南方周末:書里寫有一年西花廳的海棠開了,伯母帶你們賞花,懷里抱著一個精致的洋娃娃。
周秉德:七媽曾經(jīng)對我說,1927年她難產(chǎn),兒子未能成活,趕上“四一二”白色恐怖,中央決定讓她從廣州趕往上海。她一路勞碌奔波,產(chǎn)后沒有休息,醫(yī)生診斷她不能再生產(chǎn)了。新中國成立后一些老同志跟農(nóng)村的夫人離婚,再找大學(xué)生、文工團員。七媽也跟伯伯說過:我生不了孩子了,你還是再找一個。伯伯說:你胡說八道什么?他們的感情非常深厚。伯母是1904年的人,進城時才四十多歲,很希望有小孩。她不光有個漂亮的布娃娃經(jīng)常抱著,還有一個小小的木制玩具,國外帶來的,一上弦?guī)讉€小娃娃就轉(zhuǎn),還有音樂,她經(jīng)常打開來聽。
南方周末:看得出來,她挺渴望做母親的。這種情況下,你有一次叫她“親媽”,她說你叫“親媽”當(dāng)然好,可是你的母親會怎么想,挺難得的。
周秉德:可不止叫了一次。我第一次見她是1949年的8月28日,宋慶齡到北京,她陪著來的。汽車一輛輛開走,伯母就看到我了:這是秉德嗎?我說:對呀,大媽你好。我按照天津的習(xí)慣,第一次看到伯伯叫“大爺”,看見七媽叫“大媽”,他們都給我糾正了。伯母說就叫她“七媽”吧,可能覺得“大媽”有點大眾化,張大媽李大媽都可以叫“大媽”,“七媽”就不一樣了。我給聽成“親媽”了,后來就那么叫,弟弟妹妹也跟著叫。她起初沒在意,直到有一次我給她寫信,抬頭是“親媽”。她回信說:你叫我“親媽”當(dāng)然好了,可是你自己的媽媽會怎么想呢?讓你叫我“七媽”,是因為你伯伯排行排七。
南方周末:那你伯母為什么抱怨伯伯大男子主義?
周秉德:有一次是何香凝過生日,伯伯交代秘書:給何老太送一個花籃,以我的名義。七媽聽見就問:怎么就以你一個人的名義?我還做過她的秘書呢。伯伯趕緊說:對對對,有大姐,一塊兒。七媽還跟我說過,她一輩子不管錢,伯伯更是不管。有時候伯伯問秘書:我現(xiàn)在有多少錢?伯母聽見就很生氣:他連“我們”都不說,只說“我”,大男子主義!在那之后,她曾經(jīng)交代秘書,她和伯伯分開記賬,到月底伯伯只剩兩毛六分錢。這個做法只短暫地實行過。
“這是他一輩子 的遺憾”
南方周末:你提到伯父想寫一篇叫《房》的小說,他說過具體想寫什么嗎?
周秉德:那可不知道。我們是一個大家庭,曾祖父是一個縣官,很清廉,沒有置辦土地。他一去世就沒有俸祿了,也沒有地租收入。祖父那一輩有兄弟四人,家族大排行分別行四、七、八和十一。伯父的十一叔剛結(jié)婚就去世了,所以他一歲就過繼給十一嬸。他九歲時,半年之內(nèi)生母和嗣母相繼過世。他自己做主租了條小船,帶著兩個弟弟把嗣母的靈柩從淮陰運回淮安,和嗣父合葬。辦完喪事,他最親的人就是八叔和八嬸了,八嬸是沒有文化的農(nóng)村婦女,有一個孩子,就這么六個人一塊過日子。開會的時候就說,他從小就感受到世態(tài)炎涼。家里已經(jīng)窮成那樣,墻上還貼著條子,親戚的生日、祭日都在上面,到日子借錢也要隨禮。他恨透了封建社會舊禮教那個虛套子。
南方周末:他對父輩有極深的感情。
周秉德:是。1938年國共合作,武漢文藝界開會,他簡短發(fā)言就要告辭離場,那天我爺爺?shù)綕h口。虧得老舍先生把講話記錄了下來。他說:是暴敵讓我們分離,現(xiàn)在又是暴敵讓我的老父親被迫南來,生死離合,全出于暴敵的侵略;生死離合,讓我們更加團結(jié)。
南方周末:武漢轉(zhuǎn)移到重慶的三四年也是他們父子共處最長的一段時間,最后你的祖父得病,七媽親自侍奉左右,但伯伯并沒能送終。
周秉德:這是他一輩子的遺憾。當(dāng)時他小腸疝氣住院,爺爺不久也住院了。伯伯在病床上還記掛著爺爺?shù)纳?,寫信囑咐七媽:如果老人要按正日子過生日,我可能還沒出院,如果他愿意等我,就晚點過生。不過老人一般信老禮兒:晚過不吉利,那你就遷就他一下……沒想到爺爺在生日前一天去世,伯伯沒能見到最后一面。
南方周末:伯父伯母為你祖父寫的訃告很感人。
周秉德:李敖寄來了訃告的影印件。他說,從1942年7月15日到7月19日,共產(chǎn)黨黨報(注:指《新華日報》)頭版連登三天訃告,“顯考”“諱”“府君”“男恩來”“棄養(yǎng)”“抱恨終天”“媳穎超”“隨侍在側(cè),親視含殮”等等,全是對傳統(tǒng)孝道的遵守。
南方周末:所以他是革命者,也是有情人。
周秉德:革命者應(yīng)該是有情意的人。黃埔一些將領(lǐng)放出來,他找他們聊天,帶他們游頤和園,在大牌樓前合影。1960年,他把南開的同學(xué)請來吃飯,讓我爸爸作陪。伯父的老同學(xué)張鴻誥是我媽媽的大姨夫,他布菜時問:綸扉(注:張鴻誥字綸扉),士琴管你叫大姨夫,我可怎么稱呼你呀?張鴻誥說:各論各的吧,你還叫我大哥,同宇可要隨士琴叫我大姨夫。不是老同學(xué)之間地位懸殊,就不知道怎么相處??腿烁孓o,他一家贈一小包花生米。那時候花生要出口,他稍微有一點供應(yīng)。
南方周末:由于癌癥的折磨,周總理最后的時光非常痛苦,聽說他聽越劇來緩解癌癥的疼痛。
周秉德:這我不知道。當(dāng)時我想去看伯伯,七媽說不行,中央規(guī)定親屬都不讓去,只允許她一個人去。我急了,七媽才讓我跟伯伯通電話,說了二十多分鐘,我怕他累,就匆匆掛斷。我從回憶文章中知道,他在病床上聽過總政文工團的《長征組歌》。他們給他專門演過一次,沒有觀眾,錄給他看。不過他是喜歡聽越劇,講過小時候奶奶帶他乘船回老家,一個地方有戲臺,他們在水上聽。他對袁雪芬、王文娟、徐玉蘭都很關(guān)心。有一次我出差去上海,伯母還讓我替她看看袁雪芬,我去廣州時還讓我看望紅線女。
他住院的時候,我送給他的小書簽,還有草編的茶杯墊,后來七媽都還給我了,留給我當(dāng)“念想”。我結(jié)婚,七媽準(zhǔn)備了很多東西,像嫁女一樣:緞子被面、毛毯、枕套,成對的茶杯,玻璃磨花的糖罐兒……伯伯的禮物是七媽在廬山含鄱口拍的風(fēng)景照。我的床頭從來沒掛過結(jié)婚照片,一直就是七媽拍的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