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異

月亮升起，我在樹下，目光隨著華練，直望到，這座城的彼岸，直望到，那時光的邊緣……

——引子

不知從何時起，我愛上了夜晚?；蛟S很早以前，或許恰巧現(xiàn)在。那黑沉的天幕是有魔力的，絲絲縷縷地牽扯出我早已遺忘在萬千記憶中的瑣碎，然后攜著飄散的思緒，回到似是似非的曾經(jīng)。

譬如此刻，我坐在公園的一張長凳上，身后安然站著一棵不知名的古樹，頭頂?shù)脑铝?，就這么靜靜地掛著。抬眸，望向老家的方向，心便似乎歷經(jīng)漫漫長路，來到了木門前。

這是我兒時生活的地方。木門斜對面，那棵老槐樹還在。我曾經(jīng)站在樹下，癡癡地望著路的那頭，多少次長久的凝視，只為看見那日思夜盼的父母。他們工作忙，把我放在外婆家，我什么也不懂，只是倔強地望著，我堅信，在路的那頭，有個叫城市的地方，那是有父母在的天堂。外婆見狀，總是告訴我，等我長大了，也就要跟父母一起去城里念書了，于是我便每分每秒期盼著長大。無數(shù)次夢想城市的模樣，無數(shù)次憧憬城里的生活，我的學前時光，就在這日復一日的遙望與期盼中，不緊不慢地流盡了。

如愿以償?shù)貋淼搅烁改干磉?，也確實被城市的多姿多彩吸引。我有了許多玩偶，有了許多書籍，有了更多朋友，也有了更多與父母相處的時間。我不再擁有一個凝視的方向，無數(shù)色彩斑斕在我眼中一晃而逝，我開始忙碌，也開始空虛，心越來越大，目光所及越來越小。我日復一日地在城市中輾轉，徘徊于學校與家之間，一刻不停。我為這樣的自己恐慌，想在書中找到良策，終被故園情結深深吸引，我一面風卷殘云般續(xù)著各種與鄉(xiāng)情有關的文章，一面苦苦思索著記憶深處早已覆滿灰塵的兒時的時光。

我開始了刻意的凝望，刻意地按照文章營造氣氛，我總有意無意地走到公園里的古樹下，像兒時般誠摯地望著遠方，唯一的變化就是換了一個方向。我看月亮便主觀地以為沒有兒時的圓，看那些跳廣場舞的大媽，又強硬地把她們和朦朧中鄉(xiāng)下的那些老太對比。我急于尋找一個心靈的歸屬，使自己不再像落葉般飄搖無依，使自己莫名其妙的煩惱擁有一個宣泄的地方。我急急地抓住“故鄉(xiāng)”這根被文人推崇的稻草，又在不知不覺中把萬千人的故鄉(xiāng)結合在一起，形成我自己的故園。當刻意變成習慣，我終于不再慌亂，在一點點的自我安慰中，我很快忘記了真相。

那日回鄉(xiāng)，于我而言，恰似一只無情的手把我從好不容易登上的天堂扯回地獄。入目的沒有想象中的小橋流水人家，沒有心目中的皎潔故鄉(xiāng)月，有的只是大片田野荒置的蕭瑟和快要拆遷的凌亂。這難道是我每日凝望的故土？我強迫自己鎮(zhèn)定，內(nèi)心卻總是因失望排山倒海。我推開吱呀的木門，里面也是無人居住，外公外婆搬進了城里。每日在社區(qū)、公園兀自快活。而這里，馬上也將變?yōu)槌鞘械囊挥?。耳邊仿佛聽到了起重機的歡笑，難道我又回到先前那種灰暗時光了嗎？

不。即使老屋被拆，我也依舊要有凝視的方向。我仍可以像兒時一樣，站在樹下，望向遠方。而今的時代萬象更新，昨日的變化已像歷史，我可以在月下、在樹旁，想象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我不再需要刻意的自欺欺人來充實內(nèi)心，不再需要子虛烏有的美好過去來安撫心靈。堅定地與時間對望，不是更好嗎？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屬于城市夜晚的喧鬧，我回過神來，釋然一笑。

月亮升在天上，我站在樹下，望向燈火輝煌的城市，不再有絲毫的恐慌，因為我和兒時一樣確信，路的盡頭總是美好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