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川合康三
(國學院大學 文學部,日本 東京都澀谷區(qū))
中國唐代文學學會與臺州學院共同舉辦的“唐詩之路國際學術會議”名為“唐詩之路”,卻不僅僅與唐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東晉以后的南朝文化當中,浙江省被賦予了相當重要的意義。東晉孫綽的《游天臺山賦》(《文選》卷一一)正是吟詠臺州天臺山的作品。劉宋的謝靈運揮灑山水詩舞臺的始寧、永嘉亦距此不遠。由于南朝文學是在中國版圖上相當有限的以建康(南京市)為中心的江蘇省、浙江省、安徽省的范圍內展開的,附近一帶集中分布著當時的文學遺跡。因此在“唐詩之路”研討會上,選取代表著南朝文學的總集《文選》來討論,尚且還不偏離主題。
《文選》是傳至今日的古籍中,最早編纂而成的總集。其編纂時期限于526年到531年這段極短暫的時間中,此結論基于以下幾點理由。由于當時的總集不收錄尚在人世的作家作品,自《文選》所收錄的作家中最遲離世的陸倕(501-526)的卒年來算,編纂工作當開始于526年之后,又自編者昭明太子蕭統(tǒng)(501-531)的卒年推知當在531年之前完成。在502年梁王朝取代南齊的20余年后的這個時期,王朝初創(chuàng)的勢頭強勁之余逐漸轉向守成,應當是相對安定的。
在《文選》之前也并非不曾有過總集的編纂工作。唐初編纂的《隋書》經(jīng)籍志中,就記載了以西晉摯虞的《文章流別集》為首的十二種較《文選》更早被編著的總集。然而在《隋書》成書數(shù)十年后的唐開元年間著錄的記載了宮中圖書館的藏書目錄的《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中,只記錄了四種《文選》之前的總集。另一方面,與《文選》相關的書籍,在昭明太子《文選》的基礎上,還列舉了李善注的《文選》、公孫羅的《文選》、蕭該的《文選音》以及釋道淹的《文選音義》。也就是將早于《文選》成書的總集大幅地減省,并且將與《文選》相關的書籍大量地增加了。
《隋書》經(jīng)籍志與《舊唐書》經(jīng)籍志之間的這種差異,可以說明六朝時期編寫的總集的大部分在初唐到盛唐這段時期中亡佚了,而相對于此,《文選》在這段時期中則取得了其作為總集的代表地位。一般而言,中國的書籍傳承中,存在著一旦出現(xiàn)了具有支配地位的書,其他的書就會很快佚失的傾向??梢韵胍?,六朝時期的總集在入唐以后的大量散佚,與對《文選》的接受度的拓展,兩者具有互為表里的關系。
那么為何只有《文選》這一總集被傳承下來了呢?首要的原因應當是其內容得當,但興膳宏推測,其與先行的總集之間應當相差不大。因現(xiàn)在能確知的僅有佚書的卷數(shù),若據(jù)此線索來看,那么《文選》三十卷的卷數(shù)和已散佚的其他總集相比不多不少,可以說是作為總集的一個比較恰當?shù)姆至?。最初編纂總集的契機,正是因別集的數(shù)量增加而欲便于閱覽之故,才選錄作品著成書籍(《隋書》經(jīng)籍志集部序)。在昭明太子《文選》序中,亦有慨嘆此前作品堆積如山,必須要去粗存精,加以取舍的論說。在其之前的總集的卷數(shù),如劉義慶《集林》一百八十一卷、孔逭《文苑》一百卷等厚冊,或是沈約《集鈔》十卷、撰者不詳?shù)摹都浴范淼缺?,這樣極端的分別當中,《文選》的分量多寡適宜,至少可以看作是其得以保留的一個原因。
此外應重點慮及的是唐初著成的李善注這一出色注釋。正如晉朝左思的《三都賦》寫就之后也面臨“時人未之重”[1]卷92,2376的境況,而在得到皇甫謐的贊譽,張載為《魏都賦》、劉逵為《吳都賦》《蜀都賦》作注之后得以盛行于世(《晉書·文苑傳·左思傳》)。優(yōu)秀注解的添加,能夠對作品、著述的廣泛傳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段倪x》較其他總集有壓倒性的傳播效果,正是藉由李善注這一契機而實現(xiàn)的。
進入唐朝以后《文選》作為總集之首的地位的確立,并不僅從《文選》的各種注釋陸續(xù)出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中能窺知一二。此后的總集均以《文選》為范本進行編纂,也反映了《文選》作為總集的典范被不斷傳承研究的事實。例如中唐的裴潾就于文宗大和八年(834)接續(xù)梁昭明太子的《文選》而編寫了《太和通選》三十卷。但是據(jù)《舊唐書》裴潾傳記載,因其選取文章有所偏頗,非與裴潾交好親友的作品則不得選錄的緣故,并未得到好評。如此看來,《通選》只是集錄了同時代作者作品的一部總集。
裴潾《太和通選》雖已亡佚,現(xiàn)在尚可考的所謂“唐人選唐詩”的其中之一,《河岳英靈集》的編者殷璠的序當中,還有“梁昭明太子撰文選,后相效著述者十余家”的記載??芍冯S《文選》者并非只有裴潾一人。
立足于《文選》的基礎編纂而成的總集中最登峰造極的,當屬宋初的一項堪稱國家級別的文化項目,一千卷的《文苑英華》。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所言,此書依循著收錄了梁初為止的作品的《文選》體例,沿用《文選》的分類標準收錄了梁末以后的作品。其收錄作品大致接續(xù)著《文選》的收錄時期,以及其分類方法沿襲《文選》,均能說明《文苑英華》是意在承繼《文選》而編著的總集。盡管如此,與作品精挑細選的《文選》相比照,這一千卷的龐大體量,意欲整體網(wǎng)羅梁朝以后的文學而兼有全集的作用,兩者的特性還是相當不同的。
不僅在編纂總集時《文選》是基準和規(guī)范,重視其作為書籍本身價值的相關記載在唐書中也俯拾皆是。書法大師裴行儉就曾在被高宗賜予的“絹素百卷”上以草書書寫《文選》,并呈貢給高宗。此外還有玄宗開元十九年(731)時,應吐蕃公主所求“《毛詩》《禮記》《左傳》《文選》各一部”,秘書省抄寫贈與一事。能與經(jīng)書之中尤為人熟知的三本書一同被異域番邦求賜,足見《文選》已確立了身為基本典籍的地位。
以上兩例均與朝堂相關,亦即《文選》作為唐王朝的重要書籍已獲得了官方的認可。同時也有逸事佐證《文選》滲透在朝堂之外廣大的讀書人群體中。盛唐時期李華撰寫的《含元賦》,其友蕭穎士閱后評價其“景福之上,靈光之下”[2]卷190下,5047。后漢王延壽的《魯靈光殿賦》和魏何晏的《景福殿賦》作為宮殿之賦文,在《文選》卷一一中前后排列,而蕭穎士評價李華的宮殿賦文介于兩者之間。以收錄在《文選》中的賦為評價標準,顯示《文選》已獲得作為文學作品的基準的地位。無論是寫作《含元殿賦》的李華,還是評價它的蕭穎士,都被視作唐代的古文先驅者。由此可看出,提倡復興古文這種六朝以前的體式自由的散文的人們,即使對六朝文學大致都抱有批判態(tài)度,彼此之間也選擇以《文選》為作品的評判基準。
《文選》在士大夫中的深入影響,也與科舉考試中考評作詩有關。初唐時在進士科考試增加詩賦,由此作詩的人群迅速擴大,而應試者的參考書目正是《文選》。簡便但極為簡易的《五臣注》在盛唐初期的開元六年(718)的誕生,正是詩歌創(chuàng)作階層擴張的連帶產(chǎn)物?!段脑酚⑷A》的卷一八〇到卷一八九這十卷中,列錄了“省試”(禮部主辦的考試)、“州府試”(地方主辦的考試)詩篇答案,而直接使用了《文選》所收詩篇內容為詩題的作品不在少數(shù)。由此不僅能窺見《文選》與科舉之間的密切關聯(lián),也可知《文選》確立了唐王朝公認的文學范本的地位。
如前所述,《文選》的編纂時期限于525年到531年的數(shù)年之間。在此時期前后,陸續(xù)有與文學相關并且留存至今的重要書籍誕生。成體系的文學理論書的劉勰《文心雕龍》成于499年到501年間,逐個進行詩論的鐘嶸《詩品》著于513年到518年之間,而與《文選》同屬總集的《玉臺新詠》則成于534年左右。也就是在六世紀前葉的30余年里,集中出現(xiàn)了《文心雕龍》《詩品》《文選》《玉臺新詠》四本著作。
這四本書相互之間存在著對比關系。與作為文學論的《文心雕龍》與《詩品》相對,《文選》與《玉臺新詠》是文學作品總集。文學論中,與《文心雕龍》以文學整體為對象相對,《詩品》則是以詩中的五言詩為對象??偧?,與《文選》以文學整體為對象相對,《玉臺新詠》則僅以詩為對象。
文學論 總集文學整體詩《文心雕龍》《詩品》《文選》《玉臺新詠》
同為文學論的兩本書之間也存在著對比?!段男牡颀垺分荚诮沂疚膶W應是如何的存在,以儒家的立場定義文學,即所謂文學理論書。與此相對,《詩品》如其原名《詩評》,是論評漢代至梁朝的詩人的文學批評書。
同屬總集的兩本書也具有不同的特性?!队衽_新詠》以綺靡婉麗所謂艷詩為中心,是反映了當時流行偏好的詩集。而正如相對《詩品》《文心雕龍》的特征一樣,《文選》重視文學的規(guī)則,具有規(guī)范嚴正的特點。這四本書存在的相互對照,或許是說明了在各自撰著時就認知到了他者的存在。
在其后也被作為重要典籍得以傳世的這四本書,在約30年的短時間內集中誕生,正印證了文學發(fā)展至六世紀前半葉已相當成型,基于成熟文學觀而延展向不同方向的書籍齊齊涌現(xiàn)。與其他三本書一樣,《文選》的成立是此時期文學成熟的必然成果。
編者昭明太子蕭統(tǒng)是梁朝初代皇帝梁武帝蕭衍的長子,生于中興元年(501);被立為太子卻未能即位,于大通三年(531)31歲時英年早逝。昭明太子是其謚號。梁朝皇族均嗜文學愛佛理,昭明太子自己亦創(chuàng)作詩文,其作品集有《昭明太子集》二十卷(現(xiàn)存六卷)。另外他也是陶淵明的早期推崇者,現(xiàn)知最早的陶淵明文集及序文(《陶淵明文集序》)就出自其手,他的《陶淵明傳》接續(xù)南朝宋顏延之的《陶征士誄》(“征士”意為無官而有德的人?!罢C”是悼亡文。此文收于《文選》卷五七)、梁朝沈約的《宋書·陶潛傳》(陶淵明名潛字淵明),是早期記載陶淵明生平事跡的作品。
其父蕭衍也是文學愛好者,即位前與沈約、謝朓同為以南齊竟陵王蕭子良為中心的“竟陵八友”成員。即位后仍與舊友來往,并廣攬新人,進一步擴張了文學團體的規(guī)模。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在當時最具代表性的出色文人的聚集熏陶下,作為太子的昭明太子對文學產(chǎn)生了親近和喜愛?!读簳氛衙魈觽髦?,昭明太子崇文抑武、纖細感性的人物形象躍然紙上。
近年來日本對《文選》編纂的研究中,昭明太子近臣劉孝綽的參與和貢獻被重視和強調。關于這個問題,必須要考慮到所謂編者的性質與書籍誕生的原委之間不是完全等同的。僅晚于《文選》不到十年的《玉臺新詠》,以徐陵為其編者,但其編纂工作是奉昭明太子之弟蕭綱(簡文帝)的命令進行的,成果背后也有著以蕭綱為中心,徐摛(徐陵之父)、庾肩吾(庾信之父)等人聚集的文人團體的努力,不單是徐陵脫離在外而獨立編纂的作品。與此相同,昭明太子所在的由其父蕭衍以來組建的文人團體中,劉孝綽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人。雖然《文選》與《玉臺新詠》都是在當時文人團體中誕生的,但《文選》以作為皇族的昭明太子為編者,《玉臺新詠》則冠以作為臣子的徐陵之名。這大概是兩書一為典雅一為冶艷的特點相異所致吧。
正如昭明太子的序文所述,《文選》是先依據(jù)文體分類,然后在各自文體分類下依作者的時代先后排列作品的。其文體包含韻文和非韻文,分為以下三十七種。
賦詩騷七詔冊令教策文表 上書 啟 彈事 箋 奏記 書 檄 對問 設論 辭 序 頌 贊 符命 史論 史述贊 論 連珠 箴 銘 誄 哀 碑文 墓志行狀 吊文 祭文
此為《文選》目錄中可見的分類,而實際于“書”“檄”之中收有名為“移”的文體,因此亦有三十八種文體的說法。
《文心雕龍》中文體分為三十三類,與《文選》的分類可說是大同小異。由此可見這是當時普遍認可的“文學”范疇,在其后也大致沿襲了這種文體分類。
《文選》和《文心雕龍》所收錄文學作品的范圍,遠比今天所說的“文學”要廣。這與西歐近代以前所謂的“文學”囊括了哲學思想、歷史作品等廣泛領域的概念相似。只是正如將在后文說明的,《文選》并未收錄思想與歷史作品。其中顯然可見的是大量的官方言語與實用文書,如皇帝、皇族下達的命令與臣子上呈的意見等,冠以各種各樣的文體名字被收錄在內。這與中國的實用性的文章也俱為文句凝練、文采斐然的作品,并且從事文學的人同時在政治世界里也扮演著重要角色的現(xiàn)象有著緊密關聯(lián)。
《文選》所收錄的眾多文體中,內容最多的是“賦”與“詩”。從卷一到卷一九的前半部分是“賦”,從卷一九的后半部分到卷三一是“詩”,也就是說“賦”“詩”占據(jù)了全六十卷的一半以上。這大抵是因為在文學中“賦”與“詩”被視作是最具中心地位的文體。對漢代書籍整體進行了分類整理的《漢書》藝文志,將書籍分為“六藝略”“諸子略”等六類。其中與狹義的文學領域相對應的則是“詩賦略”,正如其名,“詩”“賦”是代表文學的形式。順帶一提,“文學”這個詞在明治時期開始被作為liter‐ature的譯語使用之前,作為孔門四科“德行、言語、政事、文學”之一,指的是學問與古典素養(yǎng)。盡管指代我們之前討論的“文學”概念的用語還沒有出現(xiàn),但《漢書》分出“詩賦略”一類,可以看出這個概念已經(jīng)成型。另外,“詩賦略”中所列舉的“詩”實則是“歌”,是廣義上的詩的分類。
昭明太子將當時的文學分類為三十七(或說三十八)種,是在何種標準的范圍內進行選取,換言之是把哪些定義為文學,其根據(jù)記載在《文選》序中。
首先作為儒家經(jīng)典的經(jīng)書是圣賢之書,與此有別。其次諸子撰著,即思想哲學的著述,則重視其談論的內容而非著意于文字表現(xiàn),也排除在外。還有記錄歷史事實的史書亦不屬此類??偠灾?,不包括后世所謂屬于經(jīng)、史、子部的言論(《文選》序中的排序為經(jīng)、子、史)在內,最后只剩下了屬于集部的內容。
但是,歷史相關的文章中,論評歷史的史論亦因其“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經(jīng)過深沉的構思,以美妙語言書寫表達)”[3]3而被采錄。用于評價史論的這句話,是《序》中僅有的直接表述“何為文學”的內容,而關于除經(jīng)、史、子之外剩下的屬于文學的領域,僅用“篇章”“篇翰”“篇什”等語來指代?!捌隆薄捌病薄捌病倍际侵复娖挠谜Z,也就是具有poem而非poetry的含義。詩這一形式盡管被看作是文學的中心,但是并未被賦予更高層次的定義。
“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3]3,兼?zhèn)鋵嵸|和修辭的文字表現(xiàn),是僅可從《序》中窺見的對文學的定義,即其內容不可不經(jīng)過深沉構思,其表現(xiàn)不可不凝聚優(yōu)美修辭。換言之,不重視對文字打磨的作品,或者說作品內容具有價值,但不注意如何書寫表達的作品是不被歸類為文學的。相比于六朝文學中將這種對文字表現(xiàn)形式的重視孕育為明顯的修辭主義,更應著重了解其揭示文學本質的價值?!皩懯裁础迸c“如何寫”,是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要素。“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3]2(以確立意旨為宗旨,而不以文采表現(xiàn)為根本),是不將思想哲學類書籍視作文學的理由,從中也能窺見昭明太子對雕琢書寫表達方式的重視態(tài)度。在如今的文學批評中,一向專注于評論作品內容的同時,對表現(xiàn)形式的投入也被視作文學不可或缺的要素,不可不說昭明太子早有卓見。
上述說明了所謂“文學”的領域,那么從文學當中是如何選錄作品的呢?《序》中并未提到其選錄的標準,而從實際選錄的作品來推測,應當是選取了各文體中堪稱模范的作品。如此看來,《文選》也可視作是一本模范作品集。
宋朝蘇軾在對《文選》的點評中,列舉了他認為作品取舍不得當?shù)膬热荩渲幸稽c是陶淵明作品數(shù)量過少。即“觀淵明集,可喜者甚多,而獨取數(shù)首”[4]卷67,4798。前文介紹了昭明太子是陶淵明的忠實愛好者,但相比較陸機52篇、謝靈運38篇、顏延之21篇的收錄情況,陶淵明作品僅有8首。但恐怕不能從此判斷《文選》的選擇標準。雖然昭明太子個人給予陶淵明高度評價,但從文學角度評判則是脫離當時規(guī)范的?!蔼毴?shù)首”亦可理解為在標準規(guī)范的選錄方針下,竭力從與眾不同的陶淵明作品里選出了8篇之多的作品。
以《文選》選錄不全而后世補完之作,如宋陳仁子的《文選補遺》、元劉履的《選詩補遺》等等也陸續(xù)現(xiàn)世。應個人偏好與時代變化,自然會出現(xiàn)對作品取舍的異議。但無論興起過多少異議,《文選》作為總集的地位在普通士大夫階層中無可動搖,最終成為了先秦至南朝惟一的詩文總集,被世代傳承至今。
唐代初年的高宗顯慶三年(658),正值《文選》逐漸受到重視的時期,宮廷文人許敬宗在高宗敕命之下編寫了名為《文館詞林》的一千卷詩文集。在其自漢至唐初的收錄范圍內,梁代為止的部分與《文選》相重疊,但這本書在中國已然亡佚,在日本也僅存數(shù)十卷。盡管此書與《文選》流派不同而具有珍貴價值,但在中國未能得以流傳也并非偶然,而是因其不如《文選》具有壓倒性的地位。
除《文館詞林》以外,此后再無與《文選》的收錄范圍相重疊的總集。雖然限于某一時代或縮減文體分類進行收錄的總集接連誕生,但并沒有與《文選》面向同一時期并從其整體中披沙揀金的總集。于此亦能體現(xiàn)《文選》在唐以前的總集中占據(jù)著他作無以企及的地位。
《文選》序中還可窺見《文選》從各種文體中選取堪為規(guī)范的佳作的標準,也不是一成不變、生搬硬套的。能從序全文中領會到的昭明太子的主張和觀點之一,是上述重視對文字表現(xiàn)的雕琢,還有一點則是文學具有隨時而變、姿態(tài)豐富的特點。昭明太子以車輪為例,以古時沒有車輻、形制樸素的車輪在當時已不復存在,來比喻事物會隨時代發(fā)生變化,文學亦是“隨時變改”的道理。他主張只看重質樸古風的價值遠遠不夠,理應由質轉文,將作品復雜多樣的整體作為文學來看待?!段倪x》覆蓋廣大的文學范圍和漫長時期的特點,亦體現(xiàn)他對多種多樣文學形式的廣泛涉獵。
《文選》中最早的作者是春秋時代孔子弟子之一的卜商(字子夏,公元前507?—公元前420)。但稱為其作的《毛詩序》(卷四五),如今則普遍不認為是他的作品。主張是前漢的毛公(毛亨、毛萇)、后漢的衛(wèi)宏等所作的言論亦眾說紛紜,只有無論作者是誰都應是晚于漢代的人物這一點是確鑿無疑的。包括在其后被收錄作品的同屬先秦作者的屈原、宋玉、荊軻,將他們作為作品的實際創(chuàng)作者是否真的妥當呢?畢竟作品是某一作者的獨有物這一概念應是晚于這個時期出現(xiàn)的。
《文選》的詩類中,從已提及的戰(zhàn)國末年的荊軻開始,前漢則收錄有漢高祖(劉邦)、韋孟、李陵、蘇武和班婕妤的作品,但前漢詩與其作者的直接關聯(lián)也很難斷言。荊軻和漢高祖劉邦的詩表現(xiàn)的是極度戲劇化的場面,是身處其中的主人公自我詠嘆的作品。因此與其說稱他們是作者,更應說是故事中的登場人物之一。李陵、蘇武之詩被稱為五言詩之祖,但正如《文心雕龍》所述“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后代”[5]卷2,66,包括其后的班婕妤在內,他們的作品早已被視為偽作。李陵、蘇武的送別詩,其內容與兩人并無關聯(lián),恐怕是因為關于他們的史實記載演變成了耳熟能詳?shù)墓适?,于是將后漢無名氏的送別詩掛在這兩位名人的名下吧。班婕妤《怨歌行》表達的是憂心或將失寵的惶恐不安,與已然失寵的班婕妤的經(jīng)歷并不完全吻合?;蛟S只是將普遍的閨怨詩托名于班婕妤這個深宮中悲劇女性的代表人物罷了。
如此看來,能確知作品作者一事是從二世紀末的建安時期開始的。建安雖為后漢最后一個年號,但實際上當時的實權已經(jīng)掌握在三國魏國的曹操手中。曹操及其子曹丕、曹植(合稱“三曹”)與以他們?yōu)橹行木奂摹⒁酝豸訛槭椎慕ò参娜藗兘M成的文學團體,可以說是中國詩歌開始作為詩獨立發(fā)展的源頭。他們互相之間的“贈答詩”,由于被賦予了特定作者寫給特定對象的具體關系,也就具備了無可替代的個人特色的表現(xiàn)風格。建安的“公宴詩”基于宴飲應酬的背景,兼具了古代祭祀儀禮的氣質和個人的體驗感觸,展現(xiàn)出過渡風格的形態(tài)。整體來看中國詩的演變,是從團體性向個人性的方向發(fā)展,建安文學可稱作是此發(fā)展過程中數(shù)個飛躍性變化的階段之一。
《文選》當中還收錄有建安文學之前作者不詳?shù)摹稑犯贰豆旁娛攀住?。《古詩十九首》置于卷二十九,雜詩之首的位置,而公元前100年前后出生的李陵、蘇武的詩位于其后,這種安排或許說明了《文選》以《古詩十九首》為西漢前半期所作。雖然今日亦有說法認為《古詩十九首》是前漢作品,但在同時期并沒有其他形態(tài)成熟的五言詩存在,將其歸于距建安不遠的東漢后半期(二世紀)似乎更為妥當。《樂府》與《古詩十九首》在言辭和內容上多有重疊,建安文人繼承了這種已然成熟的五言詩,進而創(chuàng)造了將集體抒情推向個人抒情的建安文學。
在建安時期大量涌現(xiàn)的詩人當中,“天下才共一石,曹植獨占八斗”的曹植被視作唐以前最優(yōu)秀的詩人。他在與其兄曹丕的政治角逐中落得不幸結局,留下了富有抗爭精神的詩作。而曹丕雖則文才不及曹植,但他帶領建安文人探索了文學的廣泛形態(tài),亦是不可忽略的人物。以曹丕、曹植二人為中心群聚的建安文人團體,可以說是中國文學史上首次出現(xiàn)的文學團體。其中或許有欲為曹操所用的政治上的潛在動力,或許有參與在曹丕曹植的角逐中的復雜人際關系,但他們之間共有的團結意識,正如曹丕在成員大多謝世后表達傷懷之情的《與吳質書》,與更晚期的謝靈運抒寫對他們的追思之情的《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所寫的一樣,充斥著文人之間惺惺相惜的友愛之情。
時間推移至三世紀中葉前后,曹操的嫡子曹丕建立了魏王朝,在其內部,戰(zhàn)功卓著的司馬懿勢力較強,與曹氏一族的對立不斷加深。在如此動蕩的政治狀況下,同屬曹氏一方的阮籍和嵇康身處來自司馬氏的壓迫之中,因此與建安文學在共融團體中進行開展的情況不同,阮籍和嵇康逃離嚴酷的外部環(huán)境,潛心遁世地創(chuàng)作著內向型的作品。由此在建安文學中展露的個體性也因此具有了自閉內向的風格而進一步得到了深化。
265年,司馬炎推翻魏朝建立了晉朝。晉(西晉)文學中的突出代表者陸機本為吳國名門出身,母國滅亡后入仕西晉,在這樣復雜的背景立場下謀求自保與名利的平衡,在當權者之間游走,最后受刑而死。陸機在《文選》中被收錄的作品最多,涉及的文體也非常廣泛,他從事的文學規(guī)模之大,可說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第一人。
西晉崩壞于王朝內部的斗爭與對抗北方各民族的戰(zhàn)斗之中,在其末年的混亂中被卷入慘烈紛爭的劉琨、盧諶,留下了他們在嚴苛的條件下保有的靈魂之音。
取代西晉王朝的是于317年遷都至江南建康(南京市)的東晉。這次南渡不可避免地帶來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巨大變動,社會的政治文化中心由之前的長安洛陽一帶的中原地區(qū)轉移到了風土全然不同的南方。420年,南朝宋掌握了王朝政權,山水詩之祖的謝靈運現(xiàn)世,他看待自然的全新視角,正是基于北方風土的傳統(tǒng)產(chǎn)生徹底性變化的影響所致。謝靈運山水詩中描繪的自然不是廣為人知的名勝古跡,而是自行探索著不知名的山水風景。于是在他與觀賞對象一對一的相處中,孕育了自然與詩人之間的全新關系。他對山水的欣賞訴求原本是出自追尋宗教上的啟示,而后才發(fā)展為純粹地對山水風景進行審美。他遁入山水之中的動機,是為了彌補自身在政治上的不遇,與當時的政治狀況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生于東晉與南朝宋之間的陶淵明在《文選》乃至整個魏晉南北朝文學中都是相當奇異的人物??偟膩碚f,魏晉南北朝文學大體上是由皇族、王室以及朝野最上層階級的權貴人事所把持的,同時不僅受限于階層,文學的開展也限制在以都城為中心的地域里。然而陶淵明數(shù)度出仕又數(shù)度卸任,基本一直居住在其故鄉(xiāng)潯陽(江西省九江市),從未出任過顯貴職位,也始終與文壇中心無緣,獨自一人鉆研著文學。他能創(chuàng)作出超脫時代的文學作品,與他所處的這種環(huán)境不無關系。然而陶淵明這樣窮鄉(xiāng)僻壤里的孤高詩人,在身處文學中心的有名文人中卻也不乏他的愛好者。前述的《文選》編者昭明太子就是晚于陶淵明百年左右的一位熱心讀者。與陶淵明同時代的則有顏延之對其文學給予了高度評價。與謝靈運合稱為宋代文學雙璧的顏延之,在其公務出行途中前去拜訪過陶淵明,在陶淵明逝世后悼念而作《陶征士誄》盛贊其文。然而無論是與陶淵明相交甚密的顏延之,還是其百年后的忠實讀者昭明太子,他們自身的作品中卻找不到陶淵明作品的影子。陶淵明所開辟出的全新文學,要到唐代乃至接下來的宋代才有了顯著的滲透和傳播。
480年,取代了南朝宋的南齊,謝朓繼承了其族人謝靈運的風景描寫。但與謝靈運于山水風景中追尋宗教啟示不同,他單純地面對著風景的美感本身,細致地描摹著山水的姿態(tài)。他作為敘景詩人,與謝靈運一樣的具有內里彷徨無定的特點,作品表現(xiàn)出的景與情巧妙地交織在一起。
梁朝時沈約雄踞著文壇的君主地位,他歷經(jīng)宋、南齊、梁三朝,在官場上也占據(jù)了崇高的地位。他涉獵的眾多文體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首創(chuàng)的名為“永明體”的全新詩體。所謂永明是南齊武帝的年號(481―493)。武帝次子竟陵王蕭子良,作為其門下“竟陵八友”的中心人物,宣傳提倡“四聲八病說”,旨在探求和運用聲調的規(guī)律,并直接影響了其后在唐代成型的近體詩聲律規(guī)則。
《文選》的詩類,在江淹的《雜體詩》處告一段落?!峨s體詩》是江淹以30位前輩詩人為典范,模仿他們的代表作進行的擬作。大體上以時代順序排列的30首詩,恰以擬詩的形式展現(xiàn)了文學史的歷程樣態(tài)。將它當作詩整體的總結置于詩類的末尾,可說是非常恰當了。此30首從模擬《古詩十九首》的《古別離》開始,選取了魏晉至梁朝的重要作者。除了許詢、惠休二人未被采錄之外,這些詩人在《文選》中也同樣被賦予了重要的地位,由此也可看出江淹看待詩史與《文選》編纂基準之間的差異。許詢是東晉的玄言詩詩人。闡述老莊思想的玄言詩,如《文心雕龍》明詩篇所言“老莊告退,山水方滋”[5]卷2,67,在經(jīng)歷了一段時間的流行之后,隨著山水詩的蓬勃發(fā)展而逐漸銷聲匿跡了。如今已難覓其蹤的玄言詩,在《文選》編纂的時候也早已是過時的文學了,但江淹獨取許詢?yōu)?0首擬作對象之一,說明對他而言,許詢是六朝詩人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另一位人物惠休專擅艷詩而流行于南朝宋。作為艷詩總集的《玉臺新詠》中收錄了其四首作品,而《文選》中則全無收錄。江淹擬作的對象中,《文選》對此二人作品不予記載的取舍,可以窺見《文選》的篩選基準有怎樣的原則。
《文選》薈萃漢魏南北朝文學的精華,始終被視為重要的總集,但對其具體的接受是隨時易變的。如前文所述,初唐時《文選》及其杰出注釋本一同受到了極高的重視,直到盛唐簡便易懂的《五臣注》的出現(xiàn),是其受眾層面進一步擴大,影響進一步滲透的表現(xiàn)。但到北宋時期開始出現(xiàn)對《文選》的批判言論,蘇軾就在《答劉沔都曹書》中提到:
識真者少,蓋從古所病。梁蕭統(tǒng)集《文選》,世以為工。以軾觀之,拙于文而陋于識者,莫統(tǒng)若也。[4]卷49,5331
例證之一是對在不知李陵、蘇武詩(卷二九,李陵《與蘇武》三首,蘇武《詩》四首)為偽作的情況下收錄的不實性的責難。關于這兩人的詩作,早在蘇軾所列舉的唐劉知幾的《史通》的批評之前,《文心雕龍》就質疑了其真實性,說明這在當時就應該是廣受質疑的問題。很難相信昭明太子對此一無所知,將這兩人詩作歸于那個時期恐怕是一種暫且的處理手段。無論其意圖為何,蘇軾對此給予了“此與兒童之見何異”的非常強烈的指責。
除此篇文章之外,蘇軾也時常在其他作品中批判《文選》,有“舟中讀文選,恨其編次無法、去取失當。齊梁文章衰陋,而蕭統(tǒng)尤為卑弱”[4]卷67,4798這樣相當嚴苛的言論。正如宋代對《詩經(jīng)》的解讀,與到唐朝為止一貫效法“毛傳”“鄭箋”的傳統(tǒng)產(chǎn)生偏離,而有蘇軾老師歐陽修的《詩本義》和蘇軾弟弟蘇轍的《詩集傳》等作品,孕育了開辟探索全新解讀的學風一樣,蘇軾對《文選》批評,是與宋代的時代風格相一致的。
“《文選》爛,秀才半”(熟讀《文選》,考取秀才有望),是時常被引用為表現(xiàn)《文選》影響力的俗語,然而觀其出處的南宋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八中的完整一段,則會發(fā)現(xiàn)陸游想表達的另有其意。
國初尚《文選》,當時文人專意此書。故草必稱“王孫”,梅必稱“驛使”,月必稱“望舒”,山水必稱“清暉”。至慶歷后,惡其陳腐,諸作者始一洗之。方其盛時,士子至為之語曰:“《文選》爛,秀才半?!苯ㄑ滓詠?,尚蘇氏文章,學者翕然從之,而蜀士尤盛。亦有語曰:“蘇文熟,喫羊肉。蘇文生,喫菜羮?!保?]卷8,100
陸游表達的是在宋代發(fā)生的對文學的普遍取向的變動,即由在北宋《文選》的流行已經(jīng)漸漸褪去熱度,到南宋對蘇軾極度狂熱的變化,以及追逐時代的好惡潮流能夠帶來如“秀才半”“喫羊肉”的實際利益的普遍觀念的流行。確如“《文選》爛,秀才半”的一貫觀念,熟讀《文選》是登科的必要準備。但這種為了科舉出仕的一般士大夫之間的說法,文采超群的陸游則是冷眼旁觀地記錄了這個社會現(xiàn)象。陸游所列舉的“草必稱‘王孫’”等例,是在嘲弄照搬《文選》中的詞匯,矯飾成文學的低劣手段,這樣老套的文學言辭當然是極為“陳腐”的。這說明《文選》影響力已深入到著手詩文創(chuàng)作者言必提及的程度,并且對于才華非凡的文人而言,要創(chuàng)作出真正的文學作品則不可不從中超脫出來。也就是說,《文選》在成為以文學標準創(chuàng)作詩文時重要素材的同時,亦是想要開辟個人文學風格的文人們必須掙脫的對象。
上溯到唐代,“呼婢取酒壺,續(xù)兒誦《文選》”[8]卷14,1248;“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8]卷17,1478兩句常被引用為佐證杜甫對《文選》的重視。然而此處也應超越這兩句,從詩篇整體來分析如何看待《文選》。前者是大歷元年,杜甫滯留云安時所寫題為《水閣朝霽奉簡云安嚴明府》詩中的一句,描繪的是命婢女奉酒,與孩童一同誦讀《文選》的日常生活場景。后者見于大歷元年,以“宗武生日”(即次子宗武的生日)為題的詩中。是教育宗武,不必學老萊子彩衣娛親的孝行,更應當熟讀《文選》詳解其義。也就是說這兩首杜甫詩中可見的《文選》,都被視為孩童教材。如宋葛立方《韻語陽秋》中稱“杜子美喜用《文選》語”[9]卷3,39,杜甫的詩中確實常見出自《文選》的用語,然而這與陸游嘲笑的“草必稱‘王孫’”——避“草”字而代以《文選》中的“王孫”來矯飾文采這樣陳腐的低劣手段,應當是有所區(qū)別的。相比起杜甫如何常用《文選》用語,更要探索他如何活用《文選》用語,又如何舍棄《文選》用語,并如何由此創(chuàng)作出超越《文選》的語言表現(xiàn),這將成為今后閱讀杜詩的課題。簡而言之,規(guī)范只能是規(guī)范,而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語言表現(xiàn)是以規(guī)范為基礎的同時,如何與規(guī)范相抗爭,如何跨越規(guī)范,繼而開拓出新領域。對發(fā)現(xiàn)真正的詩人們苦心孤詣的成果而言,作為他們出發(fā)的基礎的《文選》也是重要的典籍。
中國古典文學最為顯著的特質,是其文學傳統(tǒng)驚人地在長時間里保持著穩(wěn)定如一的發(fā)展狀態(tài)。傳統(tǒng)的一貫性不僅限于文學,更與文化整體乃至社會政體、更新?lián)Q代的王朝的傳承相關聯(lián)。而支撐著這種文學傳統(tǒng)的一貫性的其中之一,正是《文選》這一總集。對人人從事詩文的士大夫而言,《文選》是必不可少的范本;對在規(guī)范嚴苛的古典文學界出類拔萃的文人們而言,《文選》亦是他們立學的基礎;相當于對所有致力于古典詩文的人而言,《文選》也是具有關鍵意義的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