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三棗
三棗不愛吱聲,是個沉默的人。小時候,見了長輩不主動問好,遇著老師低頭就跑,爸媽罵他沒出息。那也沒辦法,他就是不吱聲。主要是膽小,不敢說。
四年級的時候,選班長,同學幾乎都投了三棗的票。老師看看大家,瞅瞅三棗,只好讓他當了班長。他當班長,同學們快活極了。他不愛吱聲,不打小報告,人人平安。這輩子,三棗當過的最大官兒,就是班長。這官兒,也僅當了仨月。
第三個月,學校來位記者,采訪班干部。三棗和副班長、學習委員走進辦公室,接受采訪。記者問:“你們班有什么好人好事呀?”學習委員伶牙俐齒,搶著說了件事,她自己的事兒,給后進生講題。副班長也給講了個故事,他和幾個同學把一個盲人送回了家。記者看向三棗。三棗低頭不語?!澳銈冋l是班長???”記者問。兩只手指頭都指向三棗?!鞍嚅L怎么能不了解班級情況呢?你說說?!比龡検中拿昂?,鞋底在地上來回蹭,吭哧老半天,說:“我……我真不知道?!庇浾呔托α?,說:“你們回去吧,讓下個班來?!被氐浇淌?,副班長立刻向老師舉報了三棗的丟人表現(xiàn)。老師生氣了:“三棗啊三棗,你不是蘿卜土豆大白菜,你是班長,知道不?怎么不愛護班級榮譽!”三棗低頭,手心冒了更多的汗,鞋底快蹭漏了。就這樣,班長下臺,副班長轉(zhuǎn)了正。
三棗喜歡獨處。獨處時,他就畫畫,專畫人物,因為平時沒什么朋友,他把畫里的人物當成了朋友。他在本子上畫了許多人物,一頁一個,各不相同。有同學來求畫了,三棗思來想去,決定給他們畫三毛。他有本漫畫書,《三毛流浪記》,很好玩。結果,三毛就火了,畫兒在同學間傳看,三棗也火了,求畫的人更多了。沒多久,同學們的教科書、作業(yè)本上,應小主人要求,都畫上了三毛。還有人要求在手背上畫,在桌布上畫,在T恤衫上畫。終于,老師一聲令下,《三毛流浪記》成了班級禁書,三毛的形象也被勒令涂掉。那些日子,三棗郁悶極了,頭發(fā)掉了不少,險些變成三毛。
那時候,三棗住在農(nóng)村。他家后院是打稻場,入秋以后,就堆起稻草垛,高高的,一座連著一座。草垛堆滿稻場的時候,通常已經(jīng)入了冬。北風很硬,吹來稻草的味道。稻草的味道真香,是一種暖暖的香,好像春天的陽光、夏天的陽光、秋天的陽光都儲存在那細細的草稈里了,天冷了,它們就慢慢享受那些季節(jié)里存下的陽光。三棗喜歡爬上草垛,躺下,一個人靜靜地望著天空。藍藍的底色,飄過白云。白云變化無窮,有時一朵一朵,有時是一大片,像無邊的白布,還有時呢,呈鱗片狀,讓三棗想起了魚,一條很大很大的魚,在眼前飄過。偶爾,會有老鷂子在高空盤旋。那時候常常有老鷂子出現(xiàn),是一種鷹,捕食家禽。老鷂子一來,三棗就緊張起來,怕它尋不到家禽,把自己叼了。稻草很暄騰,拱一拱,三棗就把身子藏在稻草下面了。有時候,他在草垛里睡著了,一覺醒來,白云變成了星星。夜風很冷了,草垛里卻依然暖暖的。春天的陽光、夏天的陽光、秋天的陽光聚合在一起,再冷的北風也拿它沒辦法。
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大海,三棗已經(jīng)十六歲了。但是,他記憶中,并不缺少海。他上學放學,都要經(jīng)過一個魚塘。寬闊的水面,風起浪涌,氣勢不凡。在小小的村莊里,這片水域堪比大海。
三棗常常停下腳步,面朝大海,聞那股魚腥味。有了魚腥味,就更有海的感覺了。有時,會看見魚塘主人穿著連體的皮褲,站在小木船上撒網(wǎng)收網(wǎng)。三棗的爸爸是會計,嗜書,家里有唐詩宋詞古典小說,雜志上還有古畫,畫上常有漁夫、書童、讀書人的形象,三棗翻看過,所以呢,當他面朝魚塘的時候,常有人書合一之感。這種感覺接近天人合一的境界。
有一次,城里來個小親戚,纖細白嫩,和三棗差不多大。三棗領他去看魚塘,他問:“這是啥?”三棗說:“大海呀!”三棗領他鉆進苞米地,他問:“這是啥?”三棗說:“原始森林!”三棗領他爬上豬圈的圍墻,他問:“這是啥?”三棗說:“野生動物!”玩了一大圈,滿頭大汗回到家,親戚小伙伴激動地匯報:“媽,媽,我看見大海啦!還在原始森林旁邊見到了野生動物!”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在三棗心中,童年那小小的村莊,已經(jīng)裝下了整個地球。
沉默的三棗,獨處的三棗,漸漸擁有了一個廣闊的心靈世界。現(xiàn)在,三棗長大了,當上了老師,整天站在講臺上講啊講說呀說。業(yè)余時間他當作家,給孩子們編故事、寫小說,用文字講啊講說呀說。他成了個說書的人。誰也想不到,沉默的三棗,成了個說書的人。想起這事,三棗就笑。世間的事兒,就這么怪。
三棗怕熱不怕冷。趕上下雨,別人都跑進屋,三棗總要撐開傘,到雨巷里走一走,澆濕了也不怕,反倒更開心。他常常在冷風冷雨里想:也許,我這個特立獨行的沉默者,是個心里有太陽的人。心里有太陽,可以自己取暖,不求外界。這樣想著,他又笑了,笑得別人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