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剛
在1953年對洛陽燒溝漢墓的發(fā)掘中,有一些墓葬的特點引起了發(fā)掘者的注意。例如在M1026前室的地板上放置有一長方形漆盤,盤上有耳杯、雞骨及其他動物骨骼,另有幾只耳杯放置在盤邊和西棺死者的頭部位置[1]。類似的現(xiàn)象在同時期或者略晚的其他墓葬中也有發(fā)現(xiàn),只是保存情況都不理想。這些器物(燒溝發(fā)掘者稱為奠器)和食物遺存表明,生者曾在墓室內向逝者供奉食物。據(jù)此,考古專家們認為,在新莽時期興起了一種新的祭奠習俗,即墓內祭奠。
墓內祭奠這一說法應當是編寫燒溝漢墓的考古學家首先提出來的,因為在漢代的文獻中并未找到相關記載。報告中提到的相關文獻來自《晉書》中的《王祥傳》:“棺前但可設床榻而已……為朝夕奠?!盵2]王祥生前要求其后人對其葬禮要節(jié)儉,但是要求要在棺前設床榻,備干肉和酒進行早晚祭奠。這說明在當時,即便是節(jié)儉的葬禮,墓內祭奠也是不可少的。雖然在報告中沒有特別指出,但是作者的意思應該是說這種墓內祭奠的習俗始于新莽時期。美國學者杜樸(RobertLeeThorp)也認為這種習俗是漢代中期出現(xiàn)的新現(xiàn)象[3]。李如森先生在其《漢代喪葬禮俗》一書中也提到墓內祭奠是漢代三種祭奠方式之一,并列舉了幾例和燒溝漢墓所見類似的考古發(fā)現(xiàn)案例[4]。
考古材料反映的這種墓內祭奠習俗應當是研究漢代喪葬文化的重要線索,然而可能是由于缺乏同時期文獻的支持,這一現(xiàn)象在漢代考古或歷史研究領域并未得到特別的關注。2005年到2008年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河南滎陽薛村遺址發(fā)掘了200多座漢墓,這些墓葬的墓道呈現(xiàn)出多種結構和形態(tài)。筆者與楚小龍先生對這些墓道的結構和功能進行了專門觀察研究,認為有一些結構特殊的墓道可能是漢代墓內祭奠活動的另一種考古學證據(jù)[5]。本文將嘗試結合這些考古學證據(jù)對漢代的墓內祭奠活動所反映的生死觀進行探討。
中國古代的墓葬形制在不同時期呈現(xiàn)出不同特點。在漢代,帶長方形豎穴墓道和洞室的墓葬形制取代了傳統(tǒng)的豎穴土坑墓,成為北方主要的墓葬形制[6]。這類墓葬一般稱為洞室墓。洞室墓主要由長方形(斜坡或者豎井)墓道和在墓道一側(或一端)掏挖建造的墓室組成(圖1)。除常見的斜坡墓道和豎井墓道外,另有一種在豎井墓道正對墓室的一端開設一條小的臺階墓道,筆者將這種形式稱為“組合墓道”(圖2、圖3)。洛陽燒溝墓地225座漢墓中,有17座帶這種組合墓道[7];薛村漢墓的274座墓葬中,59座具有組合墓道[5]。
在發(fā)掘和整理薛村漢墓的過程中,這種組合墓道引起了筆者的注意。此處絕大部分漢墓(182座)都只有一條豎井墓道,說明豎井墓道完全能夠滿足下葬的需求。那么在豎井墓道之外的小臺階墓道,究竟是什么功能?該墓地保存較好的墓葬中木棺痕跡一般寬0.6米左右,而小臺階墓道的寬度一般都在0.5米左右,說明這些小墓道肯定不是為了下棺所用。燒溝漢墓的作者也提到這種小臺階墓道僅能供一人通過。
圖1 常見漢代洞室墓形制示例
圖2 漢代組合墓道形制示例
圖3 組合墓道地面情況
發(fā)掘現(xiàn)場有人提出這種小臺階墓道可能是為了方便建造墓葬和安葬棺木的人出入墓坑。但是豎井墓道的兩壁上往往都有對稱開鑿的自上而下的腳窩,顯然是為了方便人上下。在有腳窩的情況下,為了工人上下方便再另外開鑿一條臺階墓道,似乎不太合理。另一個不支持這種設想的證據(jù)是,墓地上有很多只有豎井墓道的墓葬深度遠遠大于有組合墓道的墓葬,說明單用豎井墓道也能夠滿足建墓和安葬的需要,附加的小臺階墓道并不是建墓和下葬必需的設施。
關于漢代洞室墓的年代和形制演變的研究已有不少,但是尚未見有學者專門關注墓道的功能。韓國河先生在《簡論坡形墓道》一文中對斜坡墓道的功能進行了分析,其所做的三種推測之一就是斜坡墓道可能是為了方便死者靈魂升入天堂[8]。根據(jù)魯惟一(Michael Loewe)的總結,漢代人所相信的死后靈魂的去處并不包括天堂。很多出土文獻諸如買地券等也表明,漢代人相信死后靈魂會進入地下的另一個世界[9]。因此,也很難說組合墓道中的小臺階墓道是為了方便靈魂升入天堂。
漢代合葬現(xiàn)象已經(jīng)很普遍,很多墓葬中葬有兩個以上個體。那么這種小臺階墓道是否為了方便二次下葬所建?因為同一墓葬中的不同個體去世和下葬的時間可能不同,后逝者要進行合葬需要二次進入墓葬。然而在前面已經(jīng)提到,這種小臺階墓道的寬度十分有限,僅能勉強供一個人通過,顯然難以用于再次下葬。同時,薛村漢墓中只葬一人的墓葬也見有使用這種組合墓道的現(xiàn)象(ⅠM22),所以說組合墓道也不可能是為了滿足合葬需求。
排除上述這些可能之后,筆者認為,這種小臺階墓道最有可能是為了方便除建墓工人之外的祭奠者進入墓葬。根據(jù)漢代文獻,只有有罪之人是不能參加祭祀的。因此其他人,包括男女老幼,都是可能參加祭奠活動的。豎井墓道兩側的腳窩可以供強壯的成年人上下,但是對于體力較弱的人來說,通過這些腳窩下到數(shù)米深的墓葬中無疑是困難的。在豎井墓道之外,再開鑿一條有臺階的小墓道,就很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根據(jù)薛村漢墓所見的情況,這些組合墓道中小臺階墓道的長度、方向等都有很大差別,看不出規(guī)律。因此,它們很可能就是為了滿足祭奠活動的需要,根據(jù)實際需求來開鑿的。
燒溝漢墓中組合墓道出現(xiàn)于第四期(東漢早期),薛村漢墓中組合墓道最早也出現(xiàn)于東漢早期。而墓內祭奠活動最早出現(xiàn)于之前的新莽時期——這一時期出現(xiàn)的穹隆頂墓室為這種祭奠活動提供了空間,墓葬內發(fā)現(xiàn)的奠器正是舉辦祭奠活動的證據(jù)。由此可以看出組合墓道在墓內祭奠活動之后出現(xiàn)。而有組合墓道的墓葬中,也往往都發(fā)現(xiàn)有祭器。這種出現(xiàn)時間上的早晚關系以及兩種現(xiàn)象的共存關系表明,組合墓道的出現(xiàn)可能與墓內祭奠活動在新莽之后的盛行有關。
新莽時期出現(xiàn)墓內祭奠的墓葬往往都只有很深的豎井墓道,可以想見當時進入墓內舉行祭奠活動還是有很多困難的。后來在豎井墓道一側開鑿小臺階墓道反映了人們?yōu)閷嵤┻@一活動所做的努力。在燒溝和薛村,組合墓道都見于整個東漢時期,說明新莽之后墓內祭奠習俗繼續(xù)盛行,至少在洛陽及其附近地區(qū)繼續(xù)盛行。
圖4 豎井墓道之外兩條小臺階墓道的示例
墓葬的結構特征,比如上一節(jié)介紹的組合墓道,可以看作漢代舉行墓內祭奠活動的另一證據(jù)。這種祭奠活動究竟是只在下葬之時舉行,還是在下葬完成之后再次舉行,目前從墓葬結構本身尚難以判斷。但是文獻中對下葬之后再次舉行的墓內祭奠活動有所記載。例如《后漢書·陳蕃傳》記載有一個叫趙宣的人“葬親而不閉埏隧,因居其中,行服二十余年”[10]。至于他是否真的住在墓道里暫不可考,至少說明他在葬禮之后曾多次進入墓葬(舉行祭奠活動)。這是僅見的一條文獻線索,說明這種行為在當時也應當是極為罕見的,因此趙宣才能得到當政者的關注。
趙宣的例子從考古的角度無從考證,因為并沒有關于其父母墓葬的發(fā)現(xiàn)。但是薛村漢墓中有證據(jù)表明在葬禮之后再次進入墓葬祭奠的活動是存在的。在所發(fā)現(xiàn)的59例組合墓道中,絕大部分都是一條小臺階墓道與豎井墓道的組合,然而有兩例(ⅠM18和ⅡM76)在豎井墓道之外各有兩條小臺階墓道。其中一條小臺階墓道連接豎井墓道的一端,另一條小臺階墓道直通向前墓室。以ⅡM76為例,通向前墓室的小臺階墓道打破了墓室的東北角磚壁,說明這條墓道應當是在墓門封閉之后所建(圖4)。這一特殊的位置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盜墓活動,不過盜掘者顯然不會花費精力修建一條規(guī)整的臺階墓道進入墓室。小臺階墓道的寬度也排除了用于二次下葬的可能性。根據(jù)目前的證據(jù)可以推測,這條小臺階墓道應當是在葬禮結束、墓葬封閉之后再次進入墓內祭奠的通道。
至于祭奠者是否如前述趙宣一樣居住于墓內,或者說僅在下葬之后偶爾入墓祭奠,暫時無法考證??梢钥隙ǖ氖?,葬禮結束之后,曾經(jīng)有人專門修建通道進入墓室,與逝者有近距離的接觸。這種較為罕見的行為與當時盛行的生死觀念是相矛盾的。
文獻中記載的復雜喪葬習俗不僅體現(xiàn)了生者對逝者的尊敬、哀悼和祝愿,同時也反映了生者對逝者的恐懼之心。生者通過各種努力來保護自己不受逝者的影響。弗雷澤(JamesG.Frazer)認為,對逝者的恐懼是各種喪葬禮儀的原始動因,即采取各種措施來控制鬼魂[11]。蒲慕州認為,古代中國人一般認為鬼是逝者的魂魄,人和鬼之間的關系具有多面性。但是在漢代,人和鬼之間是對立的,人對于鬼是有恐懼之心的,文獻中善意的鬼最早到六朝時期才出現(xiàn)[12]。劉增貴認為,葬禮的目的是要將生者與逝者分開,使前者不受到后者的侵擾[13]。這在歷史文獻和考古材料中也都能找到證據(jù)。SeidelAnna指出,漢代墓葬中的文字材料明確表明“死者是恐怖的,他們代表疾病和不幸……應當被隔絕開來”[14]?!额伿霞矣枴分幸擦谐隽嗽S多旨在避免鬼魂侵擾的習俗[15]。雖然顏之推認為這些習俗都是不人道的,但這也說明因恐懼而祛除鬼魂的習俗是存在的。
PeterNickerson分析了古代中國人對鬼魂的恐懼以及相應的祛除鬼魂的措施,包括喪葬禮儀、薩滿驅鬼以及墓內隨葬的各種器物[16]。羅泰(LotharvonFalkenhausen)也認為墓葬中的倉、動物、牛車等模型明器也是為了將生者與逝者區(qū)分開來。他進一步指出,墓葬中的仿生裝飾也是為了滿足逝者在另一個世界的需求,使他們不再侵擾生者[17]。漢代鎮(zhèn)墓文中常見的語句“生死異路”也表現(xiàn)了生者試圖與逝者隔絕的愿望。
商周以來的二元祭祀體系——宗廟和墓,在漢代也基本終結。巫鴻認為:漢代,隨著祭祀的重點由宗廟轉向墓葬,以往安靜的墓地開始成為重要的祭奠場所[18]。在宗廟祭祀中,宗廟是作為溝通生者與逝者的場所。而墓葬則是隔絕兩者的地方,讓生者和逝者雙方的利益不應受到任何干擾。
在這種背景下,葬禮結束之后再次進入墓室無疑是與當時的生死觀相矛盾的。人們建造墓葬安葬逝去的親人,并隨葬各種物品以滿足他們在地下世界的需要,使其不再侵擾生者。如果像前述趙宣的例子一樣,墓葬二十余年不封閉,或者像薛村所見一樣,在封閉之后再次打開進入墓內祭奠,可以看作對逝者魂魄的干擾。在人們對鬼魂表現(xiàn)出普遍的恐懼之下,這些異常喪葬習俗的出現(xiàn)原因就值得關注。
文獻中記載的各種在地面舉行的祭奠活動并沒有提到在葬禮之后和逝者直接接觸的內容。即使是在豎井墓道一側建造小臺階墓道供人入墓祭祀也并不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因此建造第二條小臺階墓道直接通向墓室,在葬禮之后再次進入墓室祭奠的似乎就是對喪葬禮俗的一種過度表達。這一行為無疑是直接跨越了隔絕生死兩界的界線,與PeterNickerson所列舉的各種為了隔絕生者和逝者所采取的措施是相矛盾的。筆者認為,這種較為極端的喪葬習俗的出現(xiàn)應當與漢代的社會倫理有關。
漢代社會推崇孝道,政府也采取各種措施鼓勵行孝。最廣為人知的就是漢代的舉孝廉制度,在孝或者廉兩方面有突出表現(xiàn)的人將會被推薦到政府任職。家族中有人在政府任職能夠提高整個家族的社會和經(jīng)濟地位。在這種背景之下,人們采取各種方式來表達自己對逝去父母的尊敬與哀悼之情,漢代的厚葬之風也一度盛行。有人守孝數(shù)年之久,有人在墓旁建造廟宇、碑刻來表達哀思。比較極端的情況如趙宣,甚至在父母的墓葬中居住二十余年。
趙宣因其行孝方式受到地方官員陳蕃的關注,后者有意向朝廷舉薦他。在舉薦之前,陳蕃召見趙宣并進行了談話考察。談話中陳蕃發(fā)現(xiàn)趙宣在居住墓中守孝期間居然還生了五個孩子,這無疑違反了守孝期間的禁忌,對逝者是非常不敬的。最后的結果是陳蕃一怒之下將趙宣下獄問罪。雖然趙宣最終未能謀得官職,但是其異于常人的行孝方式確實成功地獲得了關注。
這一案例說明在漢代社會倫理的影響下,喪葬習俗可能會出現(xiàn)極端的、異乎尋常的形式。趙宣正是因為其居于墓中二十余年這種異常的行孝方式才得到關注而載于文獻中。正是因為人們對逝者鬼魂的普遍恐懼,那些敢于跨越生死界線來表現(xiàn)孝道的人才容易得到社會關注。
如上所述,考古證據(jù)表明,在豎井墓道之外再開鑿一條小臺階墓道供人入墓祭祀并不普遍。這反映了新莽時期墓內祭奠興起之后人們?yōu)閷嵤┻@一活動所做的努力,應當也是與表現(xiàn)孝道有關。在更加罕見的情況下,人們在墓葬封閉之后再次開鑿小臺階墓道進入墓內祭奠,說明他們?yōu)榱烁油怀龅谋憩F(xiàn)孝道,已經(jīng)忽略了對鬼魂的恐懼及可能對逝者造成的干擾。在這種情況下,隔絕生死兩界的界線已經(jīng)被模糊,甚至被跨越。
文獻對普通人的喪葬習俗記載甚少,因此關于漢代人是否在葬禮之后再次入墓祭祀的研究主要依賴于考古證據(jù)。不僅隨葬品能夠反映喪葬習俗,墓葬結構也是研究喪葬習俗的重要證據(jù)。新莽時期出現(xiàn)的墓內祭奠活動僅在考古材料中體現(xiàn)出來。東漢早期出現(xiàn)的這種小臺階墓道和豎井組合的墓道反映了這種祭奠活動在新莽之后繼續(xù)盛行,人們?yōu)楸阌谶@種活動的開展在墓葬結構上進行了改進。
通過本文的分析,可以看出漢代推崇孝道對普通人的喪葬習俗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影響。為了表達對逝者的哀悼之情,人們開始在墓內舉行祭奠活動,并改進墓葬結構方便這種活動。在更加極端的情況下,人們在葬禮結束、墓葬封閉之后通過一條小臺階墓道進入墓內繼續(xù)舉行祭奠活動。雖然這種活動極為罕見,但是也說明在社會倫理的影響下,喪葬行為可能出現(xiàn)不尋常的形式。利用專門的小臺階墓道在葬禮之后進入墓內祭奠也反映了在這些極端情況下,生死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對逝者的恐懼也被暫時忽略。
在豎井墓道之外開鑿小臺階墓道的形式目前僅見于燒溝和薛村,都是距離東漢都城洛陽較近的地方。類似情況在中原其他地區(qū)或未發(fā)現(xiàn),或未公開報道。西安地區(qū)也見有相似的墓道結構,但是具體特點有差別。這可能體現(xiàn)了地區(qū)性差異,本文暫未討論。墓內祭奠活動在不同地區(qū)的實施方式以及其影響范圍有待進一步研究。
致謝:本文所用的線圖、照片材料均來自滎陽薛村墓地發(fā)掘資料,感謝項目負責人楚小龍同意授權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