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子

提起李白，人們印象最深的總是他“超越常人”的那部分。比如他的有才傲嬌：國忠捧硯，力士脫靴，玄宗親手給盛飯，天子呼來不上船。比如他的土豪任性：翰林待詔說辭就辭，整天五花馬，千金裘，好像從來不差錢。他還瀟灑自在，無牽無掛：說走就走的旅行，對李白來說就是日常標配，他一年到頭不是在外面流浪，就是在流浪的路上……這么爽的人生，也是沒誰了。

所以，一說起這位詩仙，人們心底都有一句吶喊：如果能重來，我要做李白。

可問題是，一千多年前的李白，真這般無憂無慮、隨心所欲嗎？這只是大家的幻想。李白和普通人一樣，煩惱憂愁樣樣有——比如漂泊在外、孤獨寂寞冷時，他也常會想家。

李白最后一次望見故鄉(xiāng)的明月，是在24歲的那個秋天。當時的他風(fēng)華正茂，文能“作賦凌相如”，武可“殺人都市中”，還跟著身為縱橫家的名師學(xué)了一身治國經(jīng)略之術(shù)。裝備已齊，是時候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李白于是在一個月色清冷的秋夜，告別親友，獨自乘舟出峽：“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乍離故鄉(xiāng)，未免依依不合，李白回首西望峨眉山頂銜著的秋月，傷感悵惘的臉上頓時浮上一抹暖暖的笑：等著我故鄉(xiāng)的月，我會衣錦還鄉(xiāng)的。

可惜，李白很快就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讓人很無奈。他出川后四處拜訪達官貴人，卻“十謁朱門九不開”，帶的萬貫家財因為大手大腳、隨意施舍而很快散盡，在酒肆歌坊問結(jié)交的江湖朋友也一下子都不見蹤影。獨在異鄉(xiāng)的李白開始飽嘗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偏偏此時他又大病一場，貧病加舉目無親，差點兒命喪他鄉(xiāng)。這時的他格外想家：“涼風(fēng)度秋海，吹我鄉(xiāng)思飛……”除了這首詩，這期間李白寫的思鄉(xiāng)詩中，還有大名鼎鼎、堪稱萬千華人接頭暗號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夜深人靜，月光滿地，叫人如何不想家？

李白同期寫給師父的信中，也是濃得化不開的思鄉(xiāng)情，比如“國門遙天外，鄉(xiāng)路遠山隔”“故人不可見，幽夢誰與適”……如此高頻度的思鄉(xiāng)詩，不難看出當時病臥異鄉(xiāng)的李白想家想到什么程度。可是光陰飛逝而功名未就，他再想也不能回。

兩年后，已在湖北結(jié)婚安家的李白，在地方上的干謁奔走依然毫無成效，為了心中的理想，他不得不北上長安求職。到長安后，他“歷抵卿相”，壓著自己的傲氣到各個王公貴族府上投詩文、遞簡歷，卻依然處處碰壁。為了排遣壯志難酬的郁悶之情，他離開長安，來到了東都洛陽。

晚上，李白獨自在客棧里，伴著孤燈，喝著寡酒，盤算著未來的出路。忽然，有笛聲飄來，格外凄清、婉轉(zhuǎn)。李白聞聲而起、倚窗獨立，望向窗外的一輪明月。因為他聽出來了，這笛子吹奏的是一支思鄉(xiāng)的《折楊柳》。李白頓時想起了自己出四川的那個夜晚，夜空中也是這樣的一輪明月，千里照離人。李白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傷感之情，提筆寫下了一首動人的《春夜洛城聞笛》：“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fēng)滿洛城。此夜曲中聞?wù)哿?，何人不起故園情。”再等等我，故鄉(xiāng)的山水明月，我一定會成功的，咱們到時見。

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41歲那年，李白在玉真公主、賀知章等人的舉薦下，奉詔入京，走到了玄宗跟前。可惜一切榮光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此時的玄宗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勵精圖治的明君了，也從未把李白看作是“濟蒼生，安社稷”的廟堂之才，君臣之間只談風(fēng)月，不涉國事。于是，不到三年，一個傲嬌裸辭，一個順水推舟，李白就這樣被賜金放還了。

一下子從御用文人跌落到社會底層，李白的心理落差不難想象。然而，最令他痛苦的不是一切又回到了原點，而是從宮廷出來后，他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努力了。迷茫之中，他又開始了漫游，表面上看是縱情山水，好不愜意，可背后的孤獨、苦悶和憂傷，又有誰人能解？這一時期，途中的見聞常會催發(fā)他強烈的思歸之情：“清猿斷人腸，游子思故鄉(xiāng)”“向晚猩猩啼，空悲遠游子”……其中，最觸動人心的當屬那首字字啼血的《宣城見杜鵑花》：“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p>

此時，李白已經(jīng)過知天命之年了，從24歲“仗劍去國，辭親遠游”，歷經(jīng)30年的勞苦奔波，換來的卻只有仕途失意和人生漂泊。在宣城看到開得正艷的杜鵑花，他忽然想起了家鄉(xiāng)的子規(guī)鳥。在家鄉(xiāng)，每逢暮春時節(jié)杜鵑花開，子規(guī)鳥就會泣血啼叫。想到這里，李白不由得淚凝于睫，好像身邊有無數(shù)只子規(guī)鳥在環(huán)繞悲鳴：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可是如何歸去呢？自己本想功成名就再榮歸故里，如今人至暮年卻依然兩手空空，出蜀時吹下的牛皮言猶在耳，又有何面目去見蜀中父老？

之后，把無數(shù)詩人推人深坑的安史之亂爆發(fā)了。一心想要借此建功立業(yè)的李白站錯隊，跟錯人，慘遭牢獄之災(zāi)，后來又被判流放夜郎（位于今貴州一帶）。萬幸被赦還，歸途中，李白在江夏與一位來自故鄉(xiāng)的峨眉僧人相逢。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

得知蜀僧是應(yīng)詔入京，送別之際，李白為同鄉(xiāng)寫了一首奇詩（《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人中京》：“此中忽見峨眉客。峨眉山月還照君……”這首詩只有16句，卻從頭到尾不斷提及“峨眉”二字，在一首詩中，所詠之物如此高頻率地反復(fù)出現(xiàn)，在李白詩集中，找不出第二例。

說它是奇詩，還在于這首詩的邏輯簡直匪夷所思。在這首詩里，李白霸道地認為，不管哪里的月亮，都是故鄉(xiāng)的峨眉山月。他走到哪里，故鄉(xiāng)的明月就跟到哪里——“與人萬里長相隨”;不僅照著自己，還“照滄?！薄罢涨卮ā?，滄海和秦川的明月不應(yīng)該是“滄海月”“秦川月”嗎？怎么會是你老家的“峨眉月”呢？李白卻不管，反正峨眉山月照全球，我說是就是！這首詩中，李白通篇沒有一個字說想家，卻是最催人淚下的思鄉(xiāng)詩。因為峨眉山月就是李白的鄉(xiāng)愁。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蛾眉月——這誠然是他對家鄉(xiāng)蜀僧的美好祝愿，但又何嘗不是他對自我人生的期許和規(guī)劃？

可惜，此時此刻，他知道自己實現(xiàn)理想的希望已經(jīng)微乎其微，那魂牽夢繞的故土也可能難再回…回首崎嶇人生路，永遠陪在自己身邊的就只有頭頂?shù)倪@一輪“峨眉山月”。在李白心中，它早已是故鄉(xiāng)和親人的代名詞。

不久，李白病逝于安徽。終其一生，他沒能回到故鄉(xiāng)，再看一眼心心念念的峨眉月。既然李白這么思鄉(xiāng)，為何一輩子都不回去？面子就那么重要嗎？這也許是原因之一，自己吹的牛，忍痛也要接著吹下去。但除此之外，也跟古代交通不便、出蜀入蜀太費勁有很大關(guān)系。當時蜀道有多難走，李白自己就寫過。300年后，同為四川老鄉(xiāng)的蘇東坡考中進士后，一輩子也只回過兩次家;陸游人川為官時，一路居然寫下了厚達六卷的《人蜀記》。這得走多久才到。

依照這種交通條件，功名無著的李白哪有這么多時間和精力浪費在路上。何況后來又有了家庭妻兒的牽絆，他拖家?guī)Э诰透蝗菀琢?。不得不說，這樣的詩仙著實令人心疼。

編輯/羽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