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波
多小的村莊也有鄰居。
多大的家業(yè)也離不開村莊。
在賒店秋水,邱家和周家,人老幾輩子的鄰居。然而十年前,兩家為了在墻外蓋廁所互不相讓,大打出手,幾乎同時被傷。兩家打官司,結了怨仇,在村上不好意思混下去了。于是,兩家人背井離鄉(xiāng)去了外地謀生。
一
一大清早,薄霧黏住村子不放。這個村子太容易起霧,霧總是黏黏的,一縷縷淡淡的藍煙,不停地在房屋樹木之間纏繞。邱杏林是被一泡尿憋醒的,醒來還以為是在城中的工廠里,拉開房門后才想起,昨天趕到家鄉(xiāng)縣城,夜里在縣城一個親戚家喝了半夜酒,頭依然昏昏沉沉。打開房門便迎面撞來一腦門子鳥叫,還是家鄉(xiāng)的鳥親切,叫聲又香又甜,比昨夜在親戚那里喝的酒還美。聽著鳥叫,他確定自己已經(jīng)是在家里了。憋得實在難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解決問題再說。淡藍的霧靄在院子里,親切的鳥叫在院子里。他急著往后院跑,夢游一樣,他記憶深處,清楚地記得后院有個廁所,廁所是用村東鴛鴦塘邊挖來的帶草根的土塊一塊一塊壘起來的,壘成后只在里面方便一次就出事了。雖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年不用,也不知道坍塌沒有,這個廁所是他一家人辛苦壘下的,卻給他一家人帶來了痛苦和悲傷,讓他一家人背井離鄉(xiāng)。因為昨夜的酒勁可能還未散盡,他固執(zhí)地要在這個廁所里再方便一次。
每每提起這事邱杏林心中就不爽,總是感覺為這點事情劃不來,但事情的發(fā)展讓誰也沒有想到,兩家?guī)纵呑拥泥従?,竟為了一泡尿,尿出了那么大的事,從此結下怨仇。
因為住得太近了,抬頭不見低頭見,兩家人實在是無臉相見。好像是商量過似的,索性收拾了東西,鎖了房門,離開了村子。從此各奔東西,都是十年沒進這個村,沒見過面了。他這些年帶著兒女在深圳打工,是女人在夢里把他呼喚回來的,回到家來第一泡尿就想尿到這個惹事的廁所里。
邱杏林兩手輕輕揮動,似乎要抹去身上淡淡的霧絲,廁所的方向深諳于心。還好,院后的這座廁所依然還在,只是十來年風雨浸刷矮了許多也單薄了許多,墻上還有了些小豁口。只有從墻肚子鉆出的草依然拖著長長的秧子,在十月的天氣里還垂垂掛掛旺盛得不得了。也就是這些草使得這個廁所能存在到現(xiàn)在,他不由地從內(nèi)心感謝這些低賤的草。
實際上這個廁所很小,最多也只能容兩個人方便,農(nóng)村都是這個樣子。這個廁所壘成這個樣子后,他也是十年沒有進過了,廁所里已經(jīng)堆積滿了雜草和泥土,他也顧不得這些了,鉆進廁所準備方便。就在這時他朝隔墻一低頭,依稀看到了墻那邊周家?guī)锒字粋€人,還是一個女人。邱杏林大吃一驚,以為又是一個噩夢,怎么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場景里。然而,這個場景又是真真切切的,這院子,這房屋,這廁所墻上的草,還有這鳥叫,村莊遠處刮來的風。
邱杏林依然醉酒似的愣著。那女人抬起了頭,她看到了邱杏林,邱杏林也看到了她。那女人原來是周家的女人,女人漂亮的面孔依舊,只是有了些滄桑感,滄桑感給她平添了幾分貴氣。女人一抬頭,把驚愕的目光落在邱杏林臉上,邱杏林的臉騰地回到了十年前的臊紅。
這一次,女人沒有再大喊大叫,比十年前沉穩(wěn)、存氣。一切都是那么安靜,如這清晨的陽光,把薄霧悄悄趕了個干凈。如果十年前女人這個樣子,兩家人就沒了那么多變故,甚至,還能更進一層,也許已是兒女親家了。
這時候院子里的霧靄早已散盡,只有鳥叫親切悅耳。邱杏林驚詫這一幕,昨夜酒勁隨霧散去,漲紅著臉知趣地從廁所里退了回去。其實,鄉(xiāng)下的院子這么大,又是大清早,哪里不能解決,何必呢?
邱杏林悄悄地退出了廁所,站在院子里一棵苦楝樹旁,樹上的小鳥也受到驚嚇,撲撲楞楞地飛跑了。他的思緒被這個廁所拉長又縮短,簡直是一種宿命。
那邊廁所里的女人,卻是很長時間沒見出來,這讓邱杏林有了擔心。擔心是非常有必要的,這個場景在十年前,女人也就是這么一驚,一聲大呼小叫,才有了兩家的怨仇。
二
話還得從十年前說起。
那時,邱杏林家的孩子都大了,孩子大了,煩心的事兒也來了。女兒秀枝高中畢了業(yè),沒有考上大學就閑在了家里。兒子桂枝比女兒小兩歲,本來就不是讀書的料,上完初中就不再上學了,幫他在家種地。一家子人在一起,出出進進,農(nóng)家小院也頗為熱鬧。后來,邱杏林發(fā)現(xiàn)熱鬧是熱鬧了,家里小院缺點東西,一家人解個手還得到處找?guī)?。村里人自己家院里建廁所的很少,幾乎都建在村頭或路邊,有的是用草坯壘砌,有的是破磚頭壘的。還有的更簡單,用苞谷稈扎一圈子就成了。為了防止下雨,上面幾乎一律用苞谷稈搭了棚頂。村子里的廁所大多的時候無人料理,里面惡臭難聞,要不是內(nèi)急誰也不愿進村子里的這種廁所。好在村里人有村里人的解決辦法,村邊到處都是莊稼地,隨便鉆進地壟里解決一下就行了。
邱杏林也是突發(fā)奇想,自己家的院子那么大,為何不在自己家壘個廁所?一家人出出進進不是更方便。邱杏林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女人,女人人高馬大,鉆村頭的那種廁所解手遭了不少罪。嫁到他家后,為廁所的事兒也跟他吵鬧過,他一直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后來也是習以為常了。現(xiàn)在他一提出來,女人立馬響應,高興得連眉毛都彎了,把一臉贊成投給他,還幫他在院子里尋找壘廁所的位置。倆人像看風水的先生一樣在小院里踱來踱去,四個角尋視過來,就是覺得緊挨周家的院墻邊上建廁所合適。周家和他邱家像所有的鄉(xiāng)村院落一樣,就隔了一道矮矮的十幾米長的泥巴墻。出門進門抬頭相見,笑臉孬臉掛在臉上,誰家有了煩心順心的事兒,不用猜,隔墻望一眼全都知道了。鍋里炒了什么菜,用了什么油,不用看,香味已經(jīng)飄過了墻。悄悄話聲音大了點就會被墻這邊聽跑,所以兩家人像生活在一個家里,只是隔了一堵墻,藏不著什么秘密。
邱家的廁所說壘就壘,妻子女兒兒子全動員了起來。說是用草坯壘,挖草坯的地點他也選好了。村東鴛鴦塘邊,那里是鴨子的天堂,水草豐沛,草長得茂盛,泥土里的草根盤得密實。女人一大早就把架子車鼓搗好了,還把拉車的重任搶下來了。女人種莊稼是一把好手,也舍得下力,犁耬耕耙全會用,這讓邱杏林很是滿足。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早飯,早飯吃得爭先恐后,吃過飯一家人浩浩蕩蕩向著鴛鴦塘出發(fā)了。女人拉著架子車,架子車上裝著鐵鍬耙子,兒子調(diào)皮搗蛋地竄上架子車讓他媽拉他,邱杏林和女兒一邊一個扶著車幫,嘻嘻哈哈地揚著笑聲往前走。女人呵斥著兒子讓他下來,兒子不但不下來,還拄著鐵耙站在車箱里觀風景。女人開始報怨,說邱杏林你瞅瞅你兒子,書讀不來,調(diào)皮搗蛋的勁兒可是很足!邱杏林也呵斥了一聲兒子,要坐車就好好坐,別栽了跟頭。女兒乖巧,抿著嘴笑,笑得細眉一跳一跳。她頭微微仰起,一張自信的小臉紅撲撲的,迎著太陽的霞光,她像棵初綻的向日葵。
鴛鴦塘離村并不遠,是個放鴨子的好地方,也是村里人蓋房壘墻挖泥坯的好地方。女人搶先拉車子,邱杏林就只有起泥坯的份了。起泥坯也是個體力活,主要是連草根帶泥土一起運回去。鐵鍬不能起得太淺,太淺了只有草皮沒有了泥土,墻也打不結實;但也不能起得太深,太深了草根少泥土多,墻也不結實。這點簡單的活難不住邱杏林,他沒讓女人、女兒和兒子動手,手握鐵鍬瞅準草多的地方呼哧呼哧幾锨,一塊大泥坯子就裝車上了。不大一會兒就裝滿了一車,邱杏林看看車上濕重的泥草,用懷疑的目光看了看女人。女人說邱杏林,你小看人了吧!喊了一聲“秀枝、桂枝給媽推車”,雙手緊握架子車把,兩腳用力蹬地,架子車“咯吱”一聲重重地被拖離原地。秀枝、桂枝見狀,一邊一個趕緊扶了車幫去推車。這場景讓邱杏林心里熱熱的,不由地感嘆了一句,這女人興許就是個老牛托生的,天生下力的料!
邱杏林的女人和孩子們拉著一架子車重重的泥坯往村里走,下地干活的村民見了,止不住問一句,這是干啥呀拉這么多泥坯?女人伸著頭使著勁,兩腿往前一個勁地蹬,答一句壘廁所。
到了自家的院子,按男人邱杏林選的址,女兒兒子齊動手把一車子泥坯全卸了下來。這時隔墻的周家周刺槐的女人在墻那邊露出了半個身子和鳥窩似的頭,用一雙警惕和懷疑的目光朝院內(nèi)望。周刺槐的女人比邱杏林的女人也小不了兩歲,但這個女人會打扮,經(jīng)常跑鎮(zhèn)上燙發(fā)型,四十來歲的人了還打扮得像個二十幾歲城里的小媳婦。杏林女人和孩子們只顧卸車子,根本沒有注意到周刺槐的女人站在墻外頭。即使知道又有什么呢?這是往自己家院子卸土,她是站在她自家院子看,倒是什么問題也沒有。只是刺槐女人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嫂子你們這是干嘛呀?杏林女人也是干累了,順勢抬起了頭,直起了腰,這個人高馬大的女人一臉的汗水,隨便扔過墻了一句,壘個廁所,解手也方便了。刺槐女人又好奇地問一句,壘廁所呀,壘哪呀?杏林女人彎下腰搬泥塊,又扔過去了一句,就這個地方。刺槐女人好看的臉上立即起了陰云,有些不滿。杏林女人只顧低頭干活,哪里發(fā)現(xiàn)得了。
一上午杏林女人也夠辛苦的,只覺得累得鼻塌嘴歪的了。女兒秀枝兒子桂枝前兩車還有興趣幫母親推車子,后兩車就沒一把勁了。女兒秀枝還行,一直跟在車后,兒子桂枝干脆坐在池塘沿上找石子玩。村里人見了都說杏林女人,別干了,看看把秀枝都累成啥了?干干凈凈的臉成了大花臉!原來秀枝用手搬泥坯粘了泥巴,臉上出了汗又沒帶毛巾就用手擦,越擦臉上的泥巴越多,臉上就泥花花的了。
不干就不干了,也晌午了。為了犒勞全家,邱杏林顧不上休息,騎上自行車到賒店鎮(zhèn)割了一大塊肉。邱杏林家今天鍋里的炒菜聲格外響,灶房飄出的煙氣也格外香,開飯時,女人還脆聲聲地喊秀枝桂枝洗洗泥巴手吃飯了,喊聲透著滿足和喜悅。
三
周刺槐家似乎悄無聲息,灶房的炊煙也有氣無力。周刺槐端了一杯白開水坐在木椅子上看電視,黑白電視里人影晃動,周刺槐納悶這幾天怎么信號又不好了。大兒子周柿今年十九歲,小兒子周棗今年十六歲,兩個也都不是上學的料,開春一來都閑在家里了。周柿從地里回來,把自行車搬在院子里,收拾他的飛鴿牌自行車,忽聽母親在灶房里扯著嗓子喊一聲吃飯了。這一嗓子喊出來倒是嚇了周刺槐一跳,女人這是哪兒又不如意了?
兒子周柿揚起臉,臉上暴長著一片漲紅的刺痘,像肥壯的泥土里的種子。因為癢,他也不顧手上的油黑,摸著一個大痘擠了一下,就留下了兩個粗壯的黑指頭肚印。他順嘴問道,媽,炒的啥菜?女人又是一嗓子,啥活兒也不干,還想吃菜?周刺槐知道壞了,不知誰又惹了女人,女人陰天轉陣雨,又要發(fā)火了。
這時候小兒子周棗從外面回來,鼻子吸吸溜溜地嚷著,哇塞好香呀!是不是炒肉吃了。他母親突然從灶房里跳出來,三角眉倒豎,沒好氣地嗔怪道,想吃肉了,去隔墻吃去。周棗見母親又要發(fā)飚,吐了吐舌頭。兒子周柿說,媽你小點聲。周刺槐沒敢吱聲,女人的三角眼朝死里剜了他一下,一扭身又進灶房了,只聽勺子和鍋沿不安的爭吵聲。
周棗見大哥修自行車,臉上弄了兩個大大的黑指頭印子,笑了起來,小聲地說大哥,你這臉可是紅痘變成黑痣了,猛一下秀枝還認不出來你了。周柿有點急了,小聲告誡周棗不能胡說。周棗笑著,我可聽說秀枝不上學可全是因為你。周柿惱了,揮著一手的油,悶著聲說,周棗你別胡咧咧。一邊說一邊給他使眼色,你看誰又惹住咱媽了?可別在老虎頭上蹭癢癢找不自在。
周棗早就從母親的話音里聽出來了,家里的三個男人也不知道又該誰遭殃,他不愿多理母親,鉆屋里看電視去了。周刺槐渾身像長了刺一樣的不自在,他知道女人肯定是生隔墻鄰居的氣了,也怪他咋不知道去集市上割點肉,他平時只知道種菜,今天在菜園里種了一晌菜,他怎么能知道邱家晌午炒肉吃呢?在這個家,周刺槐活得有點窩囊,其實他是一個不當家的把式,種菜賣菜在街上把菜賣完了,賣菜錢一個子兒不剩地交給女人,女人若發(fā)現(xiàn)他藏一分私房錢就會斷然和他生氣。
吃飯的時候周刺槐的女人發(fā)話了,把單薄的涂抹了口紅的嘴撇成爛西紅柿樣,說你們只知道吃吃吃,還想吃肉,三個大男人也干不出一個屁好事來,閑得只剩下沒在樹下看螞蟻上樹了。瞅瞅人家隔墻邱家,要在自家院里壘廁所,那個剛下學的小妮子干得也可歡騰,廁所壘在人家院子里,招呼不對臭氣讓咱聞。
周刺槐聽女人這么說,一急一口飯差點噴出來,一家三個男人都端了飯碗急忙起身扒著院墻去看,果然邱家院子里拉了一大堆泥坯。周刺槐心里有點不美了,嘀咕著他壘廁所怎么也不言語一聲。女人依然撇著爛西紅柿樣的薄嘴片子說,你以為你是誰呀?你是支書還是村主任?女人忽然有了主意似的壓低聲音說,都回屋吃飯去,吃了飯咱也都去鴛鴦塘拉泥坯,他家在他那邊壘,咱家在咱這邊壘,咱家聞他們家的臭味,他們家也得聞咱們家的臭味。
女人的話在這個家就是命令。
女人的想法首先得到了大兒子周柿的響應,周柿臉上的疙瘩漲紅起來,說,媽拉架子車的活我干。周棗撅著嘴,說我有事兒,后半晌二娃俺倆去釣魚哩。周刺槐低眉順眼地說,擱當哩嘛?咱家的廁所多年了都在菜園里,跑不了兩步路的。
女人當時就兩眉一豎,把一個指頭差點戳在他腦門上,吼叫道,家里沒個廁所中不?陰天下雨,雪里雨里還得往菜園里跑。前天我拉肚子,跑到菜園子里差點拉到褲檔里,你個龜孫又不是不知道。周柿想笑沒敢笑出來。周刺槐無奈地眨巴了一下眼說,中,聽您的吩咐,吃過飯了拉上架子車去鴛鴦塘。
周刺槐一家吃過中午飯也去鴛鴦塘拉泥坯。
邱杏林家院子這邊開始壘墻了。
先是壘墻基,院子里的磚頭瓦塊可全都找到了用途。一圈墻基砌好,泥塊像土坯一樣,一塊一塊地往墻上砌。這時候的泥塊是軟的,拿它啥樣是啥樣,有些泥塊還不成形得找木棍或磚頭使勁敲敲打打,但是到草根在墻上活過勁來,爬了秧子,秧連了秧,根連了根,既耐旱又保墑,那個結實勁兒如銅墻鐵壁一般。
這邊火熱地壘著墻,那邊周柿周棗兄弟拉著一架子車泥坯也進院了。周棗叫著哥這草泥巴卸哪呀?咱媽也沒說。周柿把一車泥土拉到邱杏林正壘墻的這邊說,就這里了。秀枝正給父親打下手,見周柿臉上漲紅的刺痘像噴頭,噴出一臉的熱汗,拉了滿滿一車泥坯子進院,有些愣怔還有些心疼。邱杏林也感到奇怪,問了一句周柿你拉土這是干啥?周柿答得也干脆,壘廁所呀。倒是周棗沖著秀枝呲牙一笑說,杏林伯咱兩家不但是隔墻鄰居,還是隔廁鄰居了。
秀枝的臉本來就紅,這一干活,兩個臉蛋紅得像熟透了的桃。她撇了撇嘴,就像熟透了的桃咧了口。周柿看到了,周柿有點心疼。邱杏林無話可說,你在這邊壘廁所,人家也可以在那邊壘廁所,都在各自院子里,但自從周柿說他家也要壘廁所,邱杏林就覺得堵心了,有一塊石頭突然堵在了心上。
邱杏林把墻壘得更歡實了,他吆喝著女兒兒子都下手,嘴里還嘟囔著,什么人家,壘個廁所也跟著學。
邱家在院子里壘了一下午廁所,周家往院子里拉了一晌泥坯。兩家人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是比賽似的,你壘我拉,我拉你壘。到了第三天后半晌兩家院子都起了一座泥坯塊壘砌的廁所,院子飄出好聞的泥草混合的土腥味。兩家的廁所都大功告成了,周家一家四口人滿心歡喜地瞅著剛壘起的廁所笑,總算沒有落在邱家后面,女人搓著肥白的細手一副得意的樣子。邱家一家四口人也站在院子里看,只是邱杏林滿臉的不悅。他發(fā)現(xiàn)這兩家?guī)灿玫哪嵌鈮ο忍斓牟蛔恪?,根本遮掩不著人臉。女兒秀枝眼里也罩住一絲的茫然,—臉的不如意。他也想呼喚一聲那院的,告訴他們中間這道墻太矮了,要不要咱們兩家把它壘起來,卻覺得那院的人并不理會他,也就放棄了這種想法。其實,周家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但周家人在心里盤算了一下,他們家三男一女,邱家二男二女,從男女比例上他們周家吃不了虧,要壘他邱家壘去吧。
四
兩家比著壘墻的時候并沒有出現(xiàn)問題,事情出在了第二天早晨。
頭天壘了一天廁所的邱杏林有些累,就早早地睡了。第二天,天不大亮就醒來,醒來就再也無法入睡。窗外的鳥叫聲讓他心煩,突然有了小解的想法,仿佛那想法是因了鳥聲才有的。他一急,披衣出了門,直奔昨天才壘砌好的廁所里小解。廁所里新鮮的泥草的混合香味真好聞,他進了圍墻就尿,不料聽到隔墻“哎呀”了一聲,好似被驚嚇著了。他于是一低頭,目光就過了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墻那邊,周刺愧的女人正蹲在她家也剛剛圍好的廁所里。女人這時正好抬起頭,女人慌亂地想起來卻沒能站起來。女人花容失色,一手提著褲子半蹲半蹴,大喊大叫起來,你這個老流氓老不要臉的,偷看老娘……抓流氓……抓不要臉的……
這時候,太陽剛露臉兒,被這喊聲震得向上一跳一跳的赤紅。最先跳出來的是周刺槐,周刺槐正穿戴整齊準備洗臉,洗過臉去鎮(zhèn)上賣菜,聽到女人的喊叫聲立馬沖了上來。邱杏林被周家女人突如其來的喊叫嚇癔癥了,就這樣愣愣地瞪著周家女人看。周家女人人長得好看會打扮是方圓十幾里公認的,雖說邱杏林和她是隔墻鄰居,但邱杏林從來沒有非份之想過。有時村上人跟他開玩笑,說杏林你家隔墻住著個浪貨,你翻墻就可以過去了。村上的人見不得誰家的女人漂亮,漂亮了在村里人眼中就成了浪貨。聽到這邱杏林往往一笑了之。村里也有人說,再給他邱杏林個膽他也不敢,他那女人人高馬大,掂著腿就把他扔沒影了,他也只是笑笑,表示贊同。
這會兒,他看著驚叫的周家女人,和沖過來的周刺槐,竟沒了表情,慌張如真正的偷情者。周刺槐叫道,邱杏林你想干啥?周刺槐問他想干啥的時候邱杏林還在墻這邊里木訥著,等周刺槐邁腿跨過墻來到這邊,邱杏林還麻木地站著。周刺槐瞅見了對面就是他的女人,他明白了為什么女人會喊抓流氓了,他憤怒地“你”了一聲。這個懼內(nèi)的漢子,維護起女人來可是出手夠兇狠的。他把邱杏林一把扯出了廁所,當胸就是一悶拳,只打得邱杏林“媽呀”一聲慘叫,接著周刺槐又朝邱杏林臉上揍了一悶拳把邱杏林打得鼻口躥血,撲騰一聲倒在地上。邱杏林的女人聽見邱杏林的喊叫,急忙出門,卻見男人已被打倒。她順手撈了一把鐵鍬,這女人個子又高又有勁兒,趁周刺槐還在把精力集中在邱杏林身上,猛地對他當頭一鍬,只聽“砰”的一聲暴響,周刺槐滿頭是血應聲而倒。周刺槐的女人看得清楚,看得驚心動魄,她男人倒下去的那一瞬間,她一下子張大了她的嘴,平時赤紅的嘴唇,這時已變得蒼白。她大叫道,打死人了呀!不得了了呀!打死人了呀!不得了了呀……
下地的人正朝地里走,突然的喊叫聲,打破了村莊固有的寧靜,紛紛朝這邊趕來。
秀枝和桂枝見他爹被人打倒在地,嚇得都要哭了。
周柿和周棗見他爹的頭爛了,還汩汩冒著血水,一人掂了一把鐵鍬要和邱家人拼命。被趕來的村里人死活攔住了。
秀枝看到了周柿那張狂勁兒,翻住白眼寒光閃閃地瞪他。他是要掂著鐵鍬翻墻過來,拿著鐵鍬打誰呀?打媽媽?打她?打弟弟桂枝?誰也不準他打,就他這種死樣子還想和好呢,還約她一起看電影,一起鉆苞谷地,想死他吧!秀枝這么想著。那意思是說你敢、你敢!周柿也看到秀枝瞪他,他報以秀枝更大的瞪,眼球暴突一般。他想讓秀枝怕他,秀枝才不怕他呢,以后他的自行車她再也不坐了,看你那豬爪子撈摸啥?最終還是秀枝的眼厲害,她把周柿瞪了個趔趄,沒敢抬手打人。
村里有人出面了,讓他們把人都趕緊拉醫(yī)院去,出了人命可不得了。兩家都急急往醫(yī)院里拉人。周家鎮(zhèn)醫(yī)院里有人,周家的人就拉到了鎮(zhèn)醫(yī)院。邱家縣醫(yī)院里有人,邱家的人就拉到縣醫(yī)院。
傷嘛,都不太重。一個是腦震蕩,一個是心受損、眼底出血。一開始還有熱心人管閑事,但兩家人都不好說話,都置氣。周家人咬死邱杏林偷看女人解手、耍流氓,等傷好了還要到派出所告他。邱家人覺得更冤枉,他在自己家院子壘個廁所,他家也比著壘。壘了就壘了誰也管不住誰,都在自己的廁所里解手憑什么說他偷看了,他女人就恁好看,是天仙?還不由分說跳進俺院里打人,把我的心口窩都打腫了,眼也打出了血。這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管閑事的招招邊兒,這事不好管,就撒了手。閑事一沒人管,兩家人在醫(yī)院就耗起來了,這一耗半個多月過去了。秋天到了,地里莊稼該收了。兩家人住院的也都是頂梁柱,不出院實在是說不過去,總不能讓莊稼爛在地里。兩家人也不再論誰是誰非了,也不找什么臺階下了,都慌慌地出了院。
這中間,周柿去過一次縣城醫(yī)院,他見到了秀枝。秀枝本來是不理他的,但也想打探一下他爹的情況,就跟他到了一個沒人的地方。到了沒人的地方秀枝把一雙好看的杏眼吊起來,沒有好氣地問他,你來干啥?周柿有些尷尬,用粗壯的手指尷尬地擠著臉上漲紅的痘,說我來看看杏林伯。秀枝撇撇嘴,不稀罕,是你媽派你來打探消息的吧?周柿很不好意思,說,看看壘個廁所鬧成這樣了,沒勁兒!秀枝說都怪你媽,大驚小怪的算什么東西!還有你爹,護老婆還護成了蝎子肚兒,不問青紅皂白把我爹都打成這樣了。周柿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顯得木呆,把臉上的痘“砰”地擠出了粉。秀枝繼續(xù)數(shù)落他,還有你兇巴巴掂著鐵鍬,你那是要找誰拼命呀?找我我可打不過你。周柿說我那不是一時的沖動嘛。秀枝說我們家不歡迎你,你走吧。周柿說俺爹沒啥大事,我來就是要告訴你一聲這些。說完竟扭身小跑著離她而去,而這時她才知道她有些太責怪他了,他心里還是有她的,但她在心里就是不能原諒他,根本是不能原諒他的家人。
五
邱杏林和周刺槐倆人都出了院,本來應該恢復到正常生活上來了,但村上的謠言像四月的楊柳絮被風吹得四處飄搖,還添油加醋加色加味,把秀枝和周柿的事也添加了上去。說什么邱杏林早就和周家女人有一腿兒,周家的兩個兒子有一個是邱杏林的,你看看老二那眉眼;說什么現(xiàn)在邱秀枝又跟周柿好上了……
兩家人兩代人的事,被村人們茶余飯后當作了笑談。
周刺槐的女人平日愛出風頭,愛收拾打扮,經(jīng)這出戲一鬧騰,也感覺臉上無光,窩在家里再也不好意思花枝招展地在村上游蕩了。
最不能容忍的應該是邱杏林,邱杏林的名聲不但一落千丈,就連女兒秀枝也被人描述得極不正經(jīng),簡直無臉到無法在人前站立了。然而這還不算完,周家突然出手和邱家打起了官司,索要起醫(yī)藥費來。
邱杏林收到法院的傳票是秋后的一天。這天邱杏林的女人,人高馬大地在村莊里罵街,大腔大調(diào)地罵道,誰再編排俺男人俺女兒的壞話叫他嘴上長瘡,叫他舌頭上流膿……
秀枝跟在母親的身后氣得直跺腳。喊著媽媽你別喊了,你是不是瘋了?別喊了中不?她的母親真的是被氣瘋了,她不允許村里人胡亂嚼舌頭,詆毀自己丈夫和女兒。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給他們送了一張傳票,周刺槐把邱杏林告了。邱杏林見到傳票后用手“啪”地甩著傳票,大笑一聲說道,人老幾輩的鄰居徹底完了,徹底完了呀!其實,完了的還應該有秀枝和周柿的感情。
秋收完了該種麥了,邱周兩家種下的怨仇還沒結果,都忙著找律師找關系,用車子馱著花生、綠豆、小磨香油四處送禮,開庭、應訴,審理、辯護,在法庭上更是各不相讓。到了開庭的時候,法庭希望調(diào)解,兩家人各執(zhí)一理,誰也不愿低頭,調(diào)解沒有結果。因為誰都沒有經(jīng)過法醫(yī)鑒定,刑事部分基本不存在,官司打來打去也就是個醫(yī)藥費問題。從擺在法官面前的藥費條子來看,兩家基本持平,也就是說兩家官司沒有輸贏。除了一紙判決,兩家什么也沒得到。
首先是邱杏林一家人覺得在這個村子里混不下去了,女人已經(jīng)被這件事氣出了病,精神上明顯地出了問題,說跑出去罵街就罵街去了。邱杏林苦思冥想了幾天幾夜,終于對女兒說,秀枝咱離開這個村吧!秀枝兩眼噙淚,說爹你舍得嗎?邱杏林說舍不得也不能讓村里人毀了咱,現(xiàn)在不是興出去打工了嘛?!咱全家打工去吧!秀枝看看她人高馬大的媽,感到萬分愧疚。她問她爹咱去哪打工呀?邱杏林說深圳吧,你小姨她們不是在深圳嘛,咱們找你小姨去。這正合了秀枝的心思,秀枝高中畢業(yè)就是要去深圳找小姨的,她已經(jīng)和周柿都約定好了,打算秋后種罷麥兩人偷偷地去深圳投奔她小姨的。這下可好了,她們?nèi)胰硕既チ?,這個周柿就從她心里算是死掉了,說讓他死掉那也不是容易的,有時她還做夢,夢里周柿騎著自行車馱著她在村路上行駛,像風一樣。
說走就走,邱家在一個濃得化不開的晨霧中,悄悄地離開了村莊。
隔墻邱家的院子里一下子變得沉靜了,孤寂的鳥叫聲傳得很遠。
周家卻落魄了似的,孤立難支地陷入了村子的流言蜚語里?;ㄖφ姓沟呐俗兞藗€人似的,頭不梳臉不洗,一副邋遢樣子。兒子周柿再也打不起精神,臉上的青春痘卻猛長。他整日垂頭喪氣地擠痘痘,把臉都擠板結了,還抱著秀枝的照片看了又看,偶爾還會朝著邱家院子發(fā)愣,他恨死了那個四面都是泥坯的廁所。周棗雖小但也到明事理的年紀,和村里的孩子漸漸疏遠,釣魚、捕蟲,流浪于溝邊野塘。周家人無心干活了,菜地里的草心事一樣瘋長,菜地的菜心事一樣枯萎。
終于還是周家女人發(fā)話了,她對著周刺槐吼道,這個鬼村子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周刺槐,你是想讓我瘋還是想讓我死?周刺愧長長地嘆口氣,他邱家都跑了,咱也跑罷!樹挪死人挪活,天底下有的是活路。又是一個濃霧黏稠得化不開的早晨,周家人拉著一輛架子車走了,那霧一層一層的厚沉,厚得似墻。
周家人去了鄭州,不種菜了,販菜賣菜。兩年不到周家買了一輛大卡車,周柿周棗都會開車了,周柿臉上痘痘由紅變黑,也少了許多,只是擠痘擠得臉不夠平坦,有凸凹感。周家女人比在村子時更愛收拾打扮了,還有幾分洋氣,學著城里人的樣子逛商場,買化妝品,跳廣場舞。
邱家人進了工廠,秀枝還嫁了一個小企業(yè)家。秀枝一天喜氣洋洋的,也愛收拾打扮了,打扮得像個明星。桂枝又在深圳上了幾年學,現(xiàn)在可是個人物了,是工廠里的工程師。只是邱家女人的病不見好,天南海北的大醫(yī)院也不少治,總是不見好轉。
幾年后,兩家人沒相隔一年的樣子,都出了大事。
先是周刺槐。周刺槐夜里隨兒子去拉菜,不小心從大卡車上滾了下來,摔死了不說,還被后邊的車給碾扁了。周刺槐在城里剛剛喂出來的啤酒肚,一下子被壓癟了。周柿周棗把他爹周刺槐拉回了村,埋進老墳地,一場驚天動地的哭聲滾過村莊之后,周柿周棗把他爹扔進泥土里,開上車一溜煙又進城了。村里人都聽說周柿周棗在鄭州買了房子,結了婚,混得還算不錯。
再是邱杏林的女人。邱杏林的女人那時一犯起病來,就在大馬路上大喊大叫地奔跑。那天正好趕上女兒秀枝生孩子,邱杏林只顧高興當姥爺呢,忘了家里還有一個瘋子。女人那天病得厲害,她跑出了所住的小區(qū),在馬路上手舞足蹈,含糊不清地喊著什么,一輛小車迎頭撞上,把一個人高馬大的女人撞得像個紙片,在空中翻了幾個筋斗才落地。女人是在深圳火化后,被兒子桂枝抱著骨灰盒回來埋的,村里人都說這女人沒福,生成的下力料。
邱杏林的女人在生前,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死后,會像城里人一樣被火化,埋進自家地里時竟是一把灰。那是一個人高馬大的女人呀!她干地里的農(nóng)活可是一把好手。女人已經(jīng)死了好幾年,邱杏林對深圳很有感情。若不是女人老是托夢給他,說她每晚都在村里罵人,終于把村里人罵服帖了,沒人再敢嚼他們的舌頭根子了,她要把他壘的那個廁所扒掉,他會把那個給他帶來羞恥的村子忘掉。
六
邱杏林根本不知道這女人什么時候回來的,他也不想知道。
他這時沒有回到屋里去,院子的空氣是那樣的清新甘甜,他貪婪地吮吸著,聞聽熟悉而又陌生的鳥叫,想要把那鳥叫吸到肺腑里去。那鳥聲讓他神志清醒又讓他心潮澎湃,他不由得感嘆世事難料,物是人非的結局。
十年間除了埋葬女人的骨灰回來過一次,他覺得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墒撬€是回來了,是女人一個夢又一個夢把他拽回來了。他想起了女人夜夜給他托的夢,夢中女人給他說的話,他從心里開始厭煩起那個廁所起來,都是這個廁所惹的禍,他決定這次回來,一定要把這座親手壘起來的廁所扒掉。
他必須上女人的墳上看一眼了,告訴女人他回來了。只是他沒有準備草紙鞭炮之類的祭品,就這樣吧,心里有這份情就夠了,先空手去墳上看看。
他的腳步有些蹣跚,也有些沉重。村路還是那條村路,只是路上少有人走了,也少了牲口的身影。他沿著村路走,走到挖土坯的鴛鴦塘邊,卻碰到了周刺槐的女人,那女人好像早就等在這兒了。她挎了個紙籃,紙籃里滿滿的一籃子祭品,應該也是去上墳的,她只能是給周刺槐上墳了。說起來也怪,周刺槐和自己的女人都死于車禍,冥冥之中是不是有一個巨大的力量在左右著他們兩家人的命運,廁所事件只是個導火索。邱杏林從來不迷信,他這樣想了一下,苦苦地長笑了一聲。
早晨時候,他低頭見了周刺槐的女人,著實嚇一跳,卻沒有認真看一眼這個年輕時就是美人的隔墻鄰居,經(jīng)過十來年的人世滄?,F(xiàn)在該是怎么樣了?就在她就要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側目去看她,讓他吃驚的是這女人保養(yǎng)得很好,雖半老徐娘,依然風韻猶存。
女人這時候卻在喊他,她喊他杏林哥、杏林哥……
起初,他以為他出現(xiàn)了幻覺,是幻視幻聽了。那女人又叫了他一聲,他也看到她的叫聲是和嘴角上的笑一起飛過來的,他竟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女人走了過來,她的步態(tài)已經(jīng)不是農(nóng)村婦女的那種步態(tài)了,很優(yōu)雅的樣子。她抿著笑問他,你是昨晚回來的吧?
這次他明白她是在和他說話了。
他尷尬地說,是,昨晚回來的!
他也禮貌地問她一句,你早回來了吧?
前幾天回來的。
他有點遲疑地問,你這是?
她卻爽快地說,你是去給嫂子上墳的吧?
他說去看看,幾年沒見了。
她說我去給刺槐上墳,給嫂子也準備了些祭品。
女人說著,從籃子里掏出一大塑料袋東西,里面有裝好的一疊一疊的紙錢、有蒸饃、有肉、有香蕉、蘋果、桔子、點心,還有一盤長長的掛鞭。該有的祭品都有,邱杏林看一眼,心里一熱,差點掉了淚,心變得柔軟了,兩腿也軟了。他站在鴛鴦塘邊,一群鴨子在塘里嘎嘎地叫,像是村里人在嘲笑他,嘲笑他這么多年沒回來給女人上墳了,可回來了卻又兩手空空,兩手空空怎么能算上墳呢?女人的心真細,細得不好捉摸。他在內(nèi)心里感嘆。
周刺槐的女人優(yōu)雅地挎著籃子朝秋野深處走了。
他卻突兀地喊了一聲,回去我就把廁所扒了。
女人卻回了他一句,去村前廣場跳廣場舞吧,村里的老人都在呢!
他怔怔地喃喃地重復了那女人的那一句話:去村前廣場跳廣場舞!他不知道該不該給女人去上這個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