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亞之家

娜塔莉婭·拉杜洛娃 郭麗姝

6 個“諾亞福利院”當中的一個位于葉戈里耶夫斯克地區(qū)的克列伊梅諾沃村。

|“錢能裝滿一口袋！”|

“基督教諾亞勞動之家”的創(chuàng)始人和領(lǐng)導者葉米利安·索辛斯基曾是一名汽車教練。2000年初他成了信徒，并立刻選擇了獻身基督的方式，準確地說，是這種方式選擇了他。在圣葛斯默和達彌盎教堂門口，一名帶著好幾個孩子、“丈夫上吊了”的婦女向他乞討。葉米利安先照顧了這名婦女，接著又照顧了另一名婦女，后來他干脆在教堂里擺起桌子，為數(shù)百名無家可歸的人提供食物。再后來教會幫他在莫斯科郊外開辦了第一個“勞動之家”?！皠趧又摇辈皇車屹Y助，僅靠個人力量拯救他人?，F(xiàn)在，“諾亞”勞動之家已經(jīng)有了16個成員。

這樣的機構(gòu)并不是現(xiàn)在才有的。早在19世紀，喀瑯施塔得安德列耶夫修道院院長約安神父就創(chuàng)辦了俄羅斯第一個“勞動之家”。約安神父一直積極從事慈善事業(yè)，但是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雖然布施十分必要，卻常常使人墮落，讓人們喪失勞動的動力?！皩⑷藦膽卸琛o聊、抑郁和無所事事之中解救出來，不也是一件行善積德的好事嗎？”葉米利安也是這么想的?！拔液芮宄?，對于那些無家可歸的人來說，即使給他們吃的，為他們治病，發(fā)給他們衣服，給他們買回家的車票，也解決不了他們的問題。據(jù)我估計，90%流浪街頭的人是酒鬼和癮君子。他們愿意接受幫助，但是還會繼續(xù)喝酒，游手好閑。事實上，如果能在施粥站得到熱粥，能在收容所休息過夜，能在專門的洗衣店清洗衣服的話，何必非得干活呢？有的人甚至直截了當?shù)貙ξ艺f：‘我是傻子嗎，要去你們那兒干活？我在街上過得更好，還能隨時喝酒！要是在電車里走一趟，錢能裝滿一口袋?！?/p>

民意調(diào)查顯示，2010年有十分之一的流浪漢堅決拒絕工作，而現(xiàn)在不想干活的人是五分之一。個中緣由葉米利安很清楚：“在莫斯科，任何一個乞丐每天得到的錢都不少于2000盧布（200人民幣左右）。”收入最多的是難免讓人動惻隱之心的老嫗、孕婦、在阿富汗戰(zhàn)爭和車臣戰(zhàn)爭中“受傷的士兵”。首都是個富裕的地方。葉米利安的一個熟人自稱是“來自哈巴羅夫斯克的流民”，每年都來莫斯科撈錢?！霸谀箍疲退阄衣端拊谧钇o人的小區(qū)里，只要一睜開眼睛，就會發(fā)現(xiàn)旁邊放著一個香腸漢堡或者一點兒小錢。而在哈巴羅夫斯克我準會死掉，在那兒連個面包皮也沒人給你?！币虼耍@位哈巴羅夫斯克人每年都在莫斯科待上兩個月，賺到一大筆錢后再回家去，在一年內(nèi)把這些錢喝光。

| 保持清醒，有活可干 |

在“諾亞之家”不能喝酒。大多數(shù)流浪漢都是無可救藥的酒鬼。“他們應(yīng)該靠意志力克制這種欲望，”葉米利安說，“而意志力從何而來？我們認為，這樣的人過集體生活更好些，因為他們周圍沒人喝酒?！?/p>

所有的“諾亞人”，包括管理人員在內(nèi)，每次外出回來都必須通過酒精測試?！巴蝗灰u擊”的臨時性抽查也常有。喝酒的人會被罰款，有可能失去一周的工資收入，甚至是一個月的收入，極端情況下，會遭到驅(qū)逐。但他們可以隨時回來，“諾亞”的大門永遠敞開著。事實上，也的確經(jīng)常有人離開。夏天的時候，當流浪漢可以隨便在哪個灌木叢下找到吃住的地方時，離開的人最多，而在冬天，幾乎所有的流浪者之家都人滿為患?！拔覀冞@兒沒有停留期限的限制，”葉米利安說，“人們可以一直待到擺脫生活困境時為止。對很多人來說，會一直待到死。我們會幫助他們恢復(fù)身份證明，但這要待試用期過了之后再說。我們的目的是，不讓他們喝酒，并讓他們證明自己想要做出改變。因為對于酒鬼來說，即使身份恢復(fù)了也無濟于事，因為過不了一天，他們就會把證件弄丟，繼續(xù)喝酒，或者把證件拿去抵押?！?p>

“諾亞之家”是基督教濟貧院。沒人強迫你信教，但是鼓勵你去教堂。

沙米爾和娜塔莉有一個單獨的房間?！拔覀兊暮⒆泳褪窃谶@里出生的?！?/p>

每個濟貧院大約有50～100人，濟貧院的房子都設(shè)在莫斯科郊外，基本上是租來的小木屋。早上，他們分成不同的小隊出去干活，個人大約可以留下工資的一半，其余的錢用于維持機構(gòu)的整體運行。所有濟貧院和各類“競爭者”的經(jīng)營模式幾乎都是這樣。

最近幾年，圍繞著流浪漢展開了激烈的競爭，因為他們能夠帶來不錯的收入。

據(jù)統(tǒng)計，莫斯科的“流民”有1.5萬～4萬人，而且?guī)缀跛袦蕚涓苫畹娜硕家驯还戏滞戤?。葉米利安說，莫斯科郊外有大約2000所濟貧院，每家濟貧院有20～500名寄住者。這些“勞動者”通常被打發(fā)到工地去干活，從事非技術(shù)性勞動。男人會被安排到搬家公司當搬運工，女人則去家政公司?！皳Q作是我，肯定會提防這些人，我不會把自己的財產(chǎn)交付他們處置或者讓他們到家里來，因為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都是騙子，習慣了偷偷摸摸，欺騙別人?！比~米利安從來沒打算把自己的人安排到這些地方去，“客戶根本不會知道派過來的都是些什么人?！?/p>

正是因為8年前有了“諾亞之家”，這些濟貧院也開始給勞動者支付工資了。在此之前他們?nèi)缤瑢Υ`一樣對待“大街上的人”，只給他們提供一張床鋪。但是因為“諾亞”是付工資的，別的機構(gòu)也只好“慷慨解囊”了。即使這樣，這些機構(gòu)的所有者還是會有不錯的收入，他們給自己買別墅，去馬爾代夫度假。“比如2年前，就有5名管理人員從我們這里離開，開辦了自己的濟貧院，并拉走了我們很多人。”葉米利安說道，“他們承諾讓這些人在濟貧院里喝酒縱欲，只要干活就行。他們從我們這兒抽走了40%的勞動力，再要找新的人手很難，因為地鐵口和火車站幾乎沒有流浪漢了。”

葉米利安跟家人住在赫魯曉夫時期的一座舊房子里，他給自己制定的工資標準是“莫斯科的平均數(shù)”6萬盧布（人民幣6000元左右）。他的使命跟發(fā)財沒有關(guān)系?！拔业哪康牟皇琴嶅X，而是挽救流離失所的人，令他們悔悟，并做出改變。因此‘諾亞的所有創(chuàng)始人都是東正教教徒。”他們給無家可歸的老人、殘疾人和帶小孩的婦女提供住處，別的濟貧院都不收留這些人。“我們有16個勞動之家，其中10個能帶來收入，另外6個算是福利院。收入并不流進到我的腰包，而是用來養(yǎng)活福利院的人，他們都是最無依無靠的，沒有能力賺錢養(yǎng)活自己?！比绻f以前這種運作方式還算成功的話，那么現(xiàn)在，在有勞動能力的男人大量流失的情況下，要維持“諾亞福利院”的正常運轉(zhuǎn)就越來越難了?！耙郧拔覀兛梢宰越o自足，因為我們有75%的勞動力，25%的老人、殘疾人和帶小孩的婦女?？墒乾F(xiàn)在呢，福利院里有850個人，勞動力卻只有400個，如果不去積極尋求善款的話，真不知道該怎么維持下去。”

| 挑蕎麥的能手 |

“諾亞”最大的福利院位于葉戈里耶夫斯克的克列伊梅諾沃村，這里有大約100名寄住者，它的管理者馬克西姆·斯科莫羅霍夫以前也是酒鬼兼流浪漢?！霸诮诸^流浪想不喝酒是不可能的，”他說，“您想象不到有多少身體健康的男人拋棄了家庭，只知道在莫斯科街頭喝酒！事實上，他們熬不了多長時間，過3年左右，他們要么是在酒后斗毆中被打殘，要么是大冷天睡在街上給凍死。”馬克西姆戒了酒，成了信徒，結(jié)了婚。妻子葉蓮娜是“諾亞”的志愿者，現(xiàn)在則是丈夫的助手。他們的小房間里有圣像、毛絨玩具和兩只鸚鵡。“我們盡量把房間打造成真正的家，不僅為了自己，也為了其他人。來‘諾亞之前，我換過很多濟貧院，見過很多事，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壞的。我希望住在這兒的人有家的感覺，希望他們有活兒干，不再以乞討為生。”

流浪漢安德烈·拉扎科維奇對我們說：“我是個光棍，請把這個寫上?！?/p>

“諾亞福利院”里住的都是別的濟貧院拒絕收留的人：殘疾人、老人和帶小孩的婦女。

謝爾蓋·馬爾德諾夫廚師以前住在修道院里。

馬克西姆和葉蓮娜的房間里有圣像、毛絨玩具和兩只鸚鵡。

這里的活兒并不輕松。葉戈里耶夫斯克的“勞動之家”住著幾個中風后臥床的老太太，她們都曾被凍傷?？选た破澛宸蛩箍▼I失去了一只手，骨折后她沒能治愈?！胞惿t(yī)生”基金會的志愿者選中她，為她處理了凍傷的手腳，在這之后，他們給葉米利安打了電話——不會再有別人會收留卡佳了，因為她無法工作?，F(xiàn)在，卡佳在“諾亞福利院”負責網(wǎng)頁工作，寫寫札記，以此獲得微薄的收入。照顧臥床老人的護工、廚師、裁縫以及其他人都有活干，也都能領(lǐng)工資。這里編織的地毯由圣三一修道院拿出去銷售。石膏小人、冰箱貼、木頭玩具、粘土做的小笛子，手工作坊里生產(chǎn)的小玩意兒應(yīng)有盡有。雖然這些簡單的手工制品很難找到買主，但工人還是會得到工資。這就是“諾亞”的原則：絕不可游手好閑?！拔覀冞@兒不是醫(yī)院，而是勞動之家，所有人都得干活，”葉米利安說道，“即使臥床的人也得纏線團。有時候得專門給他們找活兒干，免得讓他們閑著，即使最笨的人也能掙到2000盧布，要讓他們覺得這些錢是自己應(yīng)得的?！?/p>

福利院不提倡同居，但是鼓勵結(jié)婚。年輕夫婦可以得到5000盧布作為禮物。然而經(jīng)常發(fā)生新郎新娘外出度假時，把錢都喝光了的情況。無家可歸的人很難有穩(wěn)定的家庭。然而沙米爾和娜塔莉婭夫婦正是在這里找到了活兒干，并過上了和睦的生活，因為這里不讓打架、喝酒、爭吵。他們已經(jīng)在這兒生了兩個孩子，還打算生第三個。他們幾次想離開這兒開始新的生活，可是每次又都回來了。因為他們總是遭受打擊，并失掉了全部財產(chǎn)。沙米爾可以在任何一家濟貧院找到工作，因為他身強力壯，可是誰會要他的家人呢？柳德米拉·葉列謝耶娃和她的三個孩子也沒有任何一家機構(gòu)愿意收留。但是在“諾亞”，她們有自己的小房間，孩子可以上學。平時，柳德米拉縫補床單、枕頭和被單。

根納是個坐輪椅的殘疾人，他在挑蕎麥米，也就是把蕎麥米跟黃米分開。這份奇怪的活計是福利院的管理者想出來的。“剛開始，我們想讓那些只有一只手能干活的人去制作皮革標簽，”馬克西姆說，“可是他們只會把原材料弄壞，也許他們怎么也學不會干這個，也許是故意的。總之，我把蕎麥和黃米混在了一起，這樣能夠訓練他們的運動機能，讓他們忙活起來，免得閑著沒事干。他們每天能賺50盧布。雖說只有一只手能干活，但是他們跟其他人一樣，能為自己賺到抽煙和買餅干的錢。不能讓這些人閑下來，那樣的話，他們立刻就會想著喝酒或者上吊這種事了。瞧，伊戈里·薩波果夫原來是個十足的閑散人員，現(xiàn)在他的石膏做得多好！而我們的根納是挑蕎麥的能手?！?/p>

加琳娜·格列博夫斯卡婭在裁縫車間工作，以前她在莫斯科跟一名教師同居?！盀榱怂?，我拋棄了第一個家庭，那是在西伯利亞。我們過了15年，我不上班，靠丈夫養(yǎng)活，后來他中風去世了，他兒子讓我騰房。這事來得太突然了，我一著急，下肢就不好使了。我本以為會死在大街上。感謝‘諾亞救了我的命?！?/p>

然而，對“諾亞”感恩戴德的人并不多。“一讓干活，他們就開始找茬，”葉蓮娜笑著說，“他們罵護工，還威脅我們說：‘等檢查的人來了，我就說你們打我們。消停了半年，他們又開始要求得到更多的福利，認為我們得為他們做更多的事才行。對于那些最不滿意的人，我們會把他們送到國家開辦的收容機構(gòu)去，既然他們認為那里更好?？墒呛髞恚麄冇纸o我們打電話要求回來！我們這兒衣食無憂，凡事有人照管，有人幫忙，別的收容機構(gòu)有什么呢？”

如果說在莫斯科，有勞動能力的流浪漢最終總會給自己找到住處和工作的話，那些殘疾人、老年人和帶著孩子無依無靠的婦女沒有別人的幫助，就未必能行了?！叭绻麤]有我們的勞動之家，這些人早就死了，”馬克西姆沖著那些準備去食堂吃晚飯的“諾亞人”說，“就算他們沖我們發(fā)火也好，認為我們虧欠著他們也好，離開也好，在休息時酗酒也好，再要求回來也好——不管怎么說，他們還活著，還有改變的希望......我們今天的菜譜是什么？雞，甜菜沙拉，通心粉，茶？”馬克西姆看著窗外滿是積雪的黑暗街道說，“他們還能去哪兒呢？”

[譯自俄羅斯《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