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勝久
內(nèi)容摘要:作者走訪了敦煌、樓蘭、西域北道、西域南道、中亞以及印度等地,介紹了《法華經(jīng)》在西域至中亞的影響力,梳理了法華思想的傳播路徑,指出傳播《法華經(jīng)》的重要據(jù)點是克什米爾和吉爾吉特,敦煌壁畫中的“二佛并坐”圖像的淵源在今天吉爾吉特的霍杜爾(Hodur)。
關(guān)鍵詞:敦煌;二佛并坐;法華思想;淵源
中圖分類號:K87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9)02-0016-11
A Study on the Origins of Images of Two Buddhas
Sitting Side by Side in Dunhuang
—Visiting the Lost Cities
YAMADA Katsuhisa
(1. Institute of Oriental Philosophy, Tokyo, Japan; 2. Osaka University of Education, Osaka, Japan;
3. Kobe Tokiwa University, Kobe, Japan)
Abstract: Having visited many places significant to Buddhist history including Dunhuang, Loulan,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Routes of the Western Regions, Central Asia, and India, the author expounds the influence of the Lotus Sutra in the Western Regions of China and Central Asia, explains the routes of dissemination by which Fahua teachings spread, and emphasizes the importance of Kashmir and Gilgit as important strongholds for the dissemination of the Lotus Sutra. The image of two Buddhas sitting side by side in Dunhuang murals is found to have originated from Hodur, today the city of Gilgit.
Keywords: Dunhuang; two Buddhas sitting side by side; Fahua teachings; origin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一 敦 煌
從武帝(劉徹)時代開始,漢帝國放棄了與匈奴的屈辱性和平條約,向西域派遣遠征軍。武帝任用衛(wèi)青、霍去病、李廣利等良將率兵,向西北進軍,重創(chuàng)匈奴。公元前111年至公元前110年,武帝在祁連山脈北方的綠洲上設(shè)置了河西四郡,即武威(涼州)、張掖(甘州)、酒泉(肅州)、敦煌(沙州),其中敦煌成為“11200戶,38325人”的一大據(jù)點。隨著和平時期的到來,敦煌由當初的軍事基地演變成一座文化城市。從隋朝到唐朝,盡管有多個民族雜居敦煌,但此地始終保持著以大乘佛教為主的連帶性,綻放出絢爛的佛教文化之精華。關(guān)于敦煌石窟之美,在《敦煌二十詠·莫高窟詠》?譹?訛中吟詠如下:
雪嶺干清漠,云樓架碧空……洗心游勝境,從此去塵蒙。[1]
通過東漸先驅(qū)者的努力,到5世紀末,已有八成的敦煌居民皈依佛教。他們信奉以《法華經(jīng)》為中心經(jīng)典的大乘佛教。關(guān)于佛教興隆的社會太平景象,《張議潮變文》中有如下記載:
二月仲春色光輝,萬戶歌謠總展眉……三光昨來轉(zhuǎn)精耀,六郡盡道似堯時。[2]
據(jù)伯希和(Paul Pelliot)2691記載,晉穆帝永和九年(353),敦煌的佛教徒在莫高窟修建了第一窟?譺?訛[3]。另外,據(jù)《重修莫高窟佛龕碑》記載:前秦建元二年(366),行至戈壁沙漠杖錫中的樂僔,在夕陽映照時,偶然在三危山頂看到了千佛飛翔的情景,因此他認為此地是“神秀的幽嚴,靈奇的凈域”,于是開鑿了第一窟[4]。
莫高窟前有一條小河,叫大泉河,現(xiàn)在已經(jīng)枯竭。但據(jù)《大唐隴西李府君修功德碑記》記載:唐代時河水滿滿。又據(jù)《沙州都督圖經(jīng)》記載:“到了傍晚,河水會變多”。如《沙州敦煌縣農(nóng)田水利施行細則殘卷》所示,當時敦煌的灌溉水路(耕作渠)非常發(fā)達,其中也有像北府渠那樣長達35里的水路,用來供給大量栽種的豆、麥、菜、粟等。在敦煌出土的《女人百歲篇》中關(guān)于安穩(wěn)而富裕的生活景象,有如下記載:
參拾珠頰美少年,紗窗攬鏡整花鈿,牡丹時節(jié)邀歌謠,撥棹乘船采璧蓮。?譻?訛
作為絲綢之路上最大的佛教城市,到了唐代,敦煌已開鑿了1000多窟,并建造了17座大寺院,千余名僧尼致力于弘教和譯經(jīng)。
正如謝稚柳在《敦煌藝術(shù)敘錄》指明:在敦煌,《法華經(jīng)》備受重視。其中《見寶塔品》中,釋尊和多寶的二佛并坐的壁畫和塑像,在公元6世紀已經(jīng)盛行[5]。按照描繪頻次排序,將《法華經(jīng)》中的各品依朝代梳理如下表1。
據(jù)《見寶塔品》記載,釋尊在靈鷲山講授《法華經(jīng)》時,突然間寶塔自大地踴出,諸佛從十方世界聚集一堂。多寶如來是在釋尊之前開悟的過去佛,原本住在東方寶凈國,因釋尊講授《法華經(jīng)》而來到靈鷲山。聳立入云的寶塔的大門打開,塔中的多寶如來讓半座請釋尊入內(nèi)。
莫高窟第23窟的南壁,描繪了壯麗的虛空會儀式。多寶如來證實了釋尊所講授的《法華經(jīng)》的正統(tǒng)性,以洪亮的聲音說道“善哉善哉”,“釋迦牟尼世尊,如所說者,皆是真實”。在《見寶塔品》的開篇有如下記載:
爾時佛前,有七寶塔。高五百由旬,縱廣二百五十由旬,
從地踴出,住在空中,種種寶物,而莊校之。[6]
這里值得關(guān)注的是,神不是在天上世界,降臨后拯救眾生,而是自大地踴現(xiàn)出來。這一情景讓我們想起民間云集的傳播佛教的人才。在莫高窟第61窟中,僅一幅就描繪了28品中的20品。如第85、23、45、231窟等,由于《見寶塔品》備受崇重,被擺在了壁畫中央的正上面(圖1)。
我認為過去佛多寶和現(xiàn)在佛釋尊在塔中并坐,意味著時間和空間的超越以及佛的久遠常住。我一直以來把《見寶塔品》的內(nèi)容理解為是一種比喻和夸張的表現(xiàn)。但是日前,我在某大學(xué)的休息室與宇宙科學(xué)領(lǐng)域的專家某教授暢談時,這位教授指出: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類沒辦法理解的事。例如,宇宙的盡頭在哪里,甚至它可以延伸到哪里,等等。隨著科學(xué)的發(fā)展,宇宙的本來面目會逐漸變得清晰,對于三千大千世界的學(xué)說,也會慢慢有所理解。其他行星也可能有生命存在。只要相應(yīng)的條件具備,任何地方都可以有生命存在。另外,人類零歲以前是什么樣,死后的生命又會變得如何,等等,還有不少未解的事。我們只能接受自己的頭腦能夠理解的那部分罷了。
話說回來,坐在塔中的釋尊作為“未足為難”,間接地將《法華經(jīng)》同諸經(jīng)作了對比,從而得出了《法華經(jīng)》為至善至高的經(jīng)典這一結(jié)論。此外也指出,將來在弘揚《法華經(jīng)》時可能困難重重。為了使其與《從地踴出品》銜接,釋尊說:
誰能于此,娑婆國土,廣說《妙法華經(jīng)》,今正是時。
如來不久,當入涅槃,佛欲以此,《妙法華經(jīng)》,付屬有在。[6]190
起初設(shè)置敦煌郡時,從本土移居而來的大多是流落農(nóng)民、犯罪者或政治犯。但是從漢末到三國時代,接受了長達400年的漢朝正統(tǒng)文化影響的士大夫和文人墨客中,也竟有多達一萬人從長安和洛陽逃亡到河西走廊。在《晉書》卷86中,詳細記載了逃亡時的情景[7]。
于是,一大批藝術(shù)家匯聚在敦煌,競相拿起了畫筆。由于不精通佛教就不能作畫,為此我推斷:一部分工匠畫師開始鉆研《法華經(jīng)》,在致力于將其體現(xiàn)于藝術(shù)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被《法華經(jīng)》所吸引。同時,將自己成佛的愿望凝聚于一筆一畫中的同時,也為當?shù)匦麚P佛教竭盡了全力。
二 樓 蘭
2003年3月,我走訪了位于敦煌西部的綠洲樓蘭。從吐魯番出發(fā)往南驅(qū)車三天,抵達了名叫龍城的風化土堆群。之后繼續(xù)南下,調(diào)查了位于羅布泊(Lob-nor)北部的粟特人(Sogd)的地下墳?zāi)梗孔q?訛,親眼見到了畫在墻面和中心柱子上的法輪,讓我格外激動(圖2)。因為這些與烏茲別克斯坦(Uzbekistan)的位于法雅茲·帖佩(Fayaz Tepe)的大佛塔(2—4世紀)中的法輪極為相似。粟特人原來信仰拜火教(Zoroastrianism)和摩尼教(Manichaeizm),從粟特(Sogdiana)遷居樓蘭以后,他們可能被佛教的崇高精神打動,于是改宗為佛教。墓室里描繪著許多法輪,入口右邊的墻面上還能看到類似佛陀的人物(圖3)。當時,來自庫爾勒(Korla)城鎮(zhèn)的向?qū)?,還帶來了古老的陶瓷水瓶,高35厘米,壺口直徑20厘米。據(jù)說,這是他在郊外溜達的時候,從偶然發(fā)現(xiàn)的一座佛教寺院遺址中出土的。此外,他還詳細地畫出了寺院的現(xiàn)場地圖,介紹說里面有畫著三尊等身大美麗的交腳菩薩的壁畫。
2004年8月,從玉門關(guān)沿著長城往西,前往三隴沙。野營4天之后,終于抵達了被稱為漢代糧庫的方城。
地下墳?zāi)乖缫驯黄茐模鬼斏细采w著席子和蘆葦草。墓室里滿地丟撒著人骨和棺材板,被炸毀的壁畫殘片堆積在墓室角落。
2006年3月,穿越陽關(guān),從阿爾金(Altun)山脈北麓驅(qū)車向西。到了離墩力克50公里的沙漠中,突然間遭遇沙塵暴,風速35米/秒,連1米之外都看不見。沙塵暴把我們一行困在了那里23個小時。
在第三次走訪中,我們詳細調(diào)查了墓室中人物的服裝、相貌和胡子的形狀等,并測量了樓蘭城的佛塔,調(diào)查了孔雀河河床的巖鹽堆積狀況等。
樓蘭王國從1世紀持續(xù)到4世紀末。據(jù)《后漢書·西域傳》記載,做生意的胡人每天都往來于樓蘭。此外,出土的木簡中還有“黑臉,大眼睛,長胡子”的記載。這56名游人中,有的頭上纏著白布,表明了樓蘭是當時各民族往來的文明十字路口。特別是,公元265年至274年間的出土文物數(shù)量很多,可見此地在晉王朝司馬炎時代最為繁榮昌盛。
公元400年,法顯前往印度時途經(jīng)樓蘭,土地已荒廢不堪。他在《佛國記》中留下了“僧人有四千余人,都是小乘佛教”的這一記載?譺?訛[8]。
樓蘭人打破了以往珍視土地的習(xí)慣,開始了一年雙作的耕種后土壤被破壞,牧羊也使得草被吃得干干凈凈。另外,為了制作棺材開始不斷砍伐樹木,土地接連發(fā)生鹽害?譻?訛,公元492年,輝煌的樓蘭王國終被流沙掩埋,從歷史上消失了。
三 西域北道
20世紀80年代,吐魯番的木頭溝的水位上漲,河水流入柏孜克里克千佛洞的深處。水退后,由于窟里被泥土掩蓋,管理員在清理時發(fā)現(xiàn)了從泥土中露出來一半的陶瓶。拔出來一看,原來里面裝著公元406年鳩摩羅什在長安漢所譯的《妙法蓮華經(jīng)·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其(圖4)結(jié)尾記載著抄寫日期及抄寫人。我曾多次向館長柳洪亮先生請求拍攝許可,后來得到特別關(guān)照,總算拍了一張。
吐魯番與敦煌一同作為佛教興盛的城市,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吐峪溝千佛洞、勝金口千佛洞等石窟寺院大量分布在城市各處。我所走訪的是曾經(jīng)作為大乘佛教據(jù)點的雅爾湖千佛洞。
雅爾湖千佛洞第1窟、第2窟、第6窟幾乎全部被毀,壁畫及佛像都已不存。第3窟有漢文題記,從中得知這是來自河西走廊的肅州的馬姓軍人,在清朝康熙六十一年(1722)十月八日前來參拜時,刻在墻面上留下的紀念題記。
第4窟到處描繪的是佛教故事。畫著坐在蓮花座上的佛,以普賢和文殊為首,眾多弟子都排列得栩栩如生。此外,也有豎向橫幅垂帳紋的圖案。
第5窟的東面墻壁上有數(shù)行漢文題記,可以認出是“乙丑年十月二……到此西谷寺”等字樣。由此得知,此窟位于交河城西部,故命名為西谷寺。
第7窟的四面、門洞和窟頂上畫的是千佛。有的身穿圓領(lǐng)通肩式的大衣,頭上有雨傘般的華蓋;有的身穿雙領(lǐng)下垂式的天衣,頭上有菩提樹般的華蓋,都坐在蓮花座上。
根據(jù)壁畫中所描繪的供養(yǎng)人的發(fā)型、服裝、題記,以及從這附近出土經(jīng)典的書寫年代,可以推斷,雅爾湖千佛洞的開鑿年代是車師前國327年到440年左右。這里沒有關(guān)于《法華經(jīng)》的塑像、抄本以及壁畫(圖5)。
在吐魯番的調(diào)查結(jié)束后,我們一行繼續(xù)北上,前往北庭的西大寺。在北庭建有高臺寺、應(yīng)運大寧寺、龍興寺、游佛寺、西大寺。天花板上畫滿了美麗的佛教壁畫。這是為了讓不識字的西域民眾通過視覺感官上的刺激,理解宗教的本來面貌。
我們注意到,在西大寺還殘存著罕見的涼州樣式的交腳菩薩像(圖6)。脖子和手臂已被破壞得非常嚴重,不僅能看到麻布和漆木屑,還能看到心軸。萬幸的是,身體下部還保留著以往的姿態(tài)。幾乎等身大,從大腿褶皺的陰刻紋,以及腳部服飾曲線的隆起方式等特點判斷,是8世紀到9世紀制作的。交腳佛像沒有傳入日本的理由是,因為盤腿坐的姿勢太不穩(wěn)定,不符合日本人崇尚安穩(wěn)與寂靜的精神追求。
離開北庭之后,我們一行繼續(xù)往西前往古代龜茲國。龜茲國是被譽為世紀偉人的鳩摩羅什的故鄉(xiāng)。鳩摩羅什生于公元344年,母親是國王白純之妹的耆婆,父親是來自西北印度的鳩摩羅炎。羅什小時候就被譽為神童,7歲出家,9歲隨母赴當時的佛教中心地罽賓國修行。
從龜茲經(jīng)由姑墨、溫宿,穿過齊蘭城進入尉頭國。抵達疏勒之后,轉(zhuǎn)向東南方,在位于國境邊的一個叫塔什庫爾干(Taxkorgan、石頭城)的小鎮(zhèn)暫作休整。接著向西南方前進,穿越帕米爾高原(Pamir)和喀喇昆侖山脈(Karakoram)的中間地帶,即紅其拉甫山(Khunjerab)。山口距離罕薩(Hunza)有160公里,距離出土過《法華經(jīng)》抄本,現(xiàn)存巖繪的吉爾吉特(Gilgit)有110公里,甚至距離印度河沿岸的齊拉斯(Chilas)有130公里。鳩摩羅什母子就是走這一路線進入罽賓國的。
鳩摩羅什13歲時回到龜茲國,為了宣揚大乘佛教而竭盡全力。當時,龜茲建造了大量的小乘佛教寺院,包括有170名僧侶居住的大寺院、180名尼姑居住的寺院等,他們都一致反對大乘佛教。
公元382年,前秦王朝的苻堅將都城設(shè)在了長安。為了將鳩摩羅什招致麾下,發(fā)出詔書,派出以呂光為將軍的7萬大軍向龜茲進發(fā)。一路上又加入了樓蘭、吐魯番、焉耆等軍隊,其數(shù)量多達10萬余人。為了得到一個人而出動10萬大軍,這一歷史事實無疑說明鳩摩羅什確實是一個難能可貴的人才。
下面地圖(圖7)顯示了尼泊爾、印度、土庫曼斯坦、阿富汗、烏茲別克斯坦和中國新疆的主要遺址。在參考相關(guān)佛教遺址的創(chuàng)建與滅亡的基礎(chǔ)上,制作了本佛教東傳圖。
鳩摩羅什隨呂光一起出發(fā)前往長安,期間在涼州(武威)停留長達17年之久,公元401年的冬天,57歲的鳩摩羅什終于到達長安。他每天以嚴峻的氣魄漢譯重要佛典,努力將佛的真意如實地反映在一字一句中。對于釋尊講述的經(jīng)文,他從未插入絲毫個人的想法。在譯經(jīng)場之一的長安草堂寺里,有展示鳩摩羅什人生的繪畫。
接下來,我們一行走訪了小乘佛教色彩濃厚的克孜爾、庫木吐拉千佛洞、蘇巴什古城。那里有釋尊前世的故事和佛傳圖等,據(jù)《大唐西域記》記載:伽藍有百余處,僧徒有五千余人,鉆研著小乘教的《說一切有部》。我們繼續(xù)走訪了大乘佛教之寶庫,即阿艾石窟?譹?訛。此石窟位于庫車北方120公里的天山山脈內(nèi)地、克孜利亞大峽谷(Kuzuria)中。距今約30年前,維吾爾族牧民為了采集藥草走進山中,發(fā)現(xiàn)高30米的懸崖上有一個大洞。據(jù)說,牧民從懸崖上面順著繩索下來,探視石窟內(nèi)部時,都禁不住發(fā)出驚嘆之聲。石窟內(nèi)正面有塑像,周圍被文殊菩薩和千佛等絢爛的壁畫所包圍(圖8)。我也攀登懸崖進入了石窟,詳細調(diào)查了石窟內(nèi)部,回國后發(fā)表了一篇論文。
西邊的尉頭國處在龜茲國的統(tǒng)治下,是西域36個國家之一,其歷史悠久,可以追溯到漢代。從3世紀到7世紀,除了朝貢諸國的官吏以外,還有不少粟特商人攜帶著珍奇貨物來往于尉頭國。
從3世紀到8世紀中葉,尉頭國的托庫孜薩來寺院,佛塔及僧院林立,齋坊里擠滿了參拜的信徒。高30余米的岸壁上,刻著6尊等身大的菩薩,引起了我的注意,立即拿出相機拍了下來。
隨著絲綢之路的伊斯蘭化,尉頭國也由于喀什葛爾(Kashkar)卡拉罕(Kara-khanid)王朝的攻擊而陷落。城池內(nèi)散亂著大量的箭頭、發(fā)黑的木片、被燒毀的曬制磚瓦等。佛教徒原本是不殺生的,但與于闐國的情況一樣,為了守護佛法而與伊斯蘭勇敢奮戰(zhàn)之后終至滅亡。
在尉頭國東北75公里的沙漠中,有一座巨大的遺址。它就是龜茲國支城之一的齊蘭故城。此城建于前漢時代,東西約為1.5公里,南北約為2公里,位于城西北的望樓高13米。從8個能認出的佛龕以及天竺式風格的寺院大門等,能看到印度文化和中國文化的融合。
四 西域南道
和田(即古代于闐國),不愧是大乘佛教盛行之地,出土了大量的梵文《法華經(jīng)》殘片。抄寫年代為5—10世紀,是俄羅斯的喀什總領(lǐng)事彼得羅夫斯基(Petrovski)收集的抄本。此外,還有出土于和田由日本大谷探險隊帶回日本后又流落到中國的現(xiàn)藏于旅順博物館的梵文《法華經(jīng)》殘片,抄寫于5—6世紀,是時間上距離鳩摩羅什漢譯時的底本最近的抄本。
2017年8月,為了尋找《法華經(jīng)》的遺跡,我走訪了位于于闐北方、洛浦縣吉亞鄉(xiāng)西北的熱瓦克佛寺遺址。約100年以前,四壁擺放著許多高3米多的泥塑立佛像,其間排列菩薩和供養(yǎng)人,也有彩色的佛教壁畫。佛塔建造于3世紀,一直使用到9世紀左右。為了保護起見,現(xiàn)在第一層被沙子埋沒,只能看到露出地面的第二層。此寺院遺址出土的千手千眼觀音的殘像,顏色仍舊鮮明。此外,還出土了泥塑佛像、影塑坐佛像、交腳影塑菩薩像等。
1892年,在位于約特干遺跡南西南的佛教石窟中,發(fā)現(xiàn)了用佉盧文(Kharosthi script)抄寫的《法句經(jīng)》,與公元1—2世紀的抄本對比后,被認為是現(xiàn)存從最古老地層得到的佛經(jīng)抄本(圖9)。
于闐國為了保護佛教,40多年來與伊斯蘭王朝進行著孤獨的宗教戰(zhàn)爭。曾多次向有親戚關(guān)系的敦煌請求援軍,但敦煌沒有答應(yīng)。1008年左右于闐國終至陷落,所有寺院都遭到了破壞。據(jù)《突厥語大詞典》記載:“我們像洪水般地涌入城市,破壞寺院,在佛像上撒糞”[9]。
從3世紀到9世紀,位于于闐國西邊的葉城,佛教興盛。據(jù)《大唐西域記》記載:“該國方圓千余里,王城方圓十余里”,“居民篤信三寶,愿意享受福德利益”,“大乘佛典甚多,沒有比此城更昌盛的地方”[10],等等。我走訪了棋盤千佛洞,其佛教的光彩仍舊流傳至今(圖10)。
棋盤千佛洞建造于2世紀前后,正值佛教東漸的初期,是一座樸素的遺跡。10世紀初,由于棋盤村遭到卡拉罕王朝的破壞,拒絕改宗伊斯蘭教的居民紛紛逃亡東方。失去供養(yǎng)人的千佛洞被遺棄,在長達1000多年的時間里,從塔克拉瑪干沙漠吹來的流沙,將千佛洞埋沒了15米左右。但是,也正因如此,壁畫和佛像仍保留著往昔的樣子。我在此地逗留時,從當?shù)啬撩裉幍玫搅诵碌南?,即在位于棋盤千佛洞西方約20公里的沙漠中,又發(fā)現(xiàn)了一座新的石窟寺院。據(jù)說騎駱駝需要3天左右。此石窟寺是不久的將來一定要探察的佛教遺址之一。
2300年以前,疏勒國作為交易線上的重要中轉(zhuǎn)地,據(jù)《漢書·西域傳》記載,從烏茲別克斯坦的塔什干出發(fā),越過帕米爾高原北上以及從塔什庫爾干而來的人們,以此為貿(mào)易集散中心,可見喀什(古疏勒國)在漢代以來就很繁華。在羅馬帝國時代,羅馬人也在這里進行交易,喀什作為歷史上重要的綠洲城市而繁榮[11]。
該國有豐富的佛教遺跡,在位于城鎮(zhèn)南18公里處,有1800年前在佮克馬克河的懸崖上開鑿的三仙洞,以鮮明的色彩描繪著70尊佛和菩薩。另外,在北方有兩座高12米多的莫爾佛塔聳立在流沙中。
年輕時的鳩摩羅什,于公元356年結(jié)束了在克什米爾的留學(xué),經(jīng)由烏弋山離道,途經(jīng)此地,修行了一年多。在這段時間里,他最大的成就是,與他一生的師匠須利耶蘇摩相遇,由小乘佛教轉(zhuǎn)為大乘佛教,接受了宣揚《法華經(jīng)》囑咐的鳩摩羅什,終生都在堅持實踐這一師匠的教導(dǎo)。
從3世紀中葉到7世紀,佛教在疏勒國興盛。644年造訪此地的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記載:“伽藍有數(shù)百處,僧徒有一萬余人”[10]405-409。
從喀什博物館館長處,我們得知在位于莫爾佛塔南10公里的沙漠中,發(fā)現(xiàn)了大規(guī)模的城郭遺跡。我隨即前往當?shù)剡M行調(diào)查,方圓約為12公里,還有漢代望樓和城墻。從漢末到三國時代的出土文物如貨幣及絲綢很多,我據(jù)此推斷:此城郭正是與鳩摩羅什結(jié)緣的疏勒國都城。
公元3世紀以后,作為佛教東漸的路線之一,大量民眾通過疏勒到達塔什庫爾干。因為這條路線比經(jīng)由中亞的路線近得多?!洞筇莆饔蛴洝分校瑢⑺矌鞝柛捎涀鳌皷A盤陀國”,并寫道:伽藍有十余處,僧徒有五百余人,小乘佛教的說一切有部流傳于此地[10]391-395(圖11)。古城位于巨大的巖山山頂,即現(xiàn)在的石頭城附近。古城內(nèi)一角有一塊“佛教遺跡”的標識牌。在山腳下,還有一個展示與佛教相關(guān)的出土文物的博物館。另外,在這個城址中,有一個介紹此地被認定為“佛教文化圈 ”的說明牌。
五 中 亞
由于漢代的絲綢被發(fā)現(xiàn)于羅馬郊外的墓地中,證明中國絲綢早在2000年以前就傳到了羅馬。在羅馬,我也曾經(jīng)親眼看過8歲的少女身著漢代絲綢的樣子。隨著文物一起,精神層面的傳播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拜火教、佛教、摩尼教、基督教,都先后傳到了東方。
佛教從公元前1世紀到公元1世紀中葉左右,從犍陀羅地區(qū)經(jīng)由中亞傳到了土庫曼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哈薩克斯坦,甚至新疆。艾魯坦(Airtam)、法雅茲·帖佩(Fayaz tepa)、阿迪納·帖佩(Adjina tepa)、達爾維爾津·帖佩(Dalverzin tepa)、卡萊·卡菲爾尼甘(Kalai-Kafirnigan)、卡拉·帖佩(Kara tepa)、昆都士(Kunduz)、蘇爾夫科塔爾(Surkh Kotal)等地,據(jù)此推斷這些地方現(xiàn)存的佛教遺跡的年代,早在公元前1世紀前后,佛教就已經(jīng)傳到了中亞各國?譹?訛。
烏茲別克斯坦的撒馬爾罕,是伊朗系的粟特人居住的城市。中國的史書《新唐書》將這一城市寫成“康國”。粟特人在商隊貿(mào)易中十分活躍,在中國被稱為雜胡,或是賈胡等。以往不少粟特人都居住在撒馬爾罕的阿夫拉夏布(Afrasiyab)都城遺址,因而當?shù)爻鐾亮嗽S多菩薩像及與佛教相關(guān)的文物。
歷史悠久的布哈拉,在梵文中有“修道院”之意。在中國,布哈拉出身的人一般都姓“安”。他們從屬于由烏茲別克斯坦南部以及塔吉克斯坦地區(qū)組成的克薩斯朝(貴霜)的統(tǒng)治,從1—3世紀,一部分民眾信仰佛教。
我們參觀布哈拉的清真寺時,當?shù)貙W(xué)者說:“這座清真寺已經(jīng)有1300年的歷史,所以根基已經(jīng)開始腐敗。在進行修復(fù)作業(yè)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座地下的佛教寺院。”我隨即進入該清真寺地下,調(diào)查了寺院的基壇部分。因為地處景勝地,該寺院被伊斯蘭破壞后,在同一個地點又新建了一座清真寺。通過出土文物的文化層可以了解到,到930年代為止,在中亞佛教確實存在。751年,唐朝在恒羅斯會戰(zhàn)(Battleof Talas)中大敗于阿巴斯王朝,伊斯蘭文化逐漸滲透到了中亞。但是,讓我感到驚訝的是,盡管佛教徒戰(zhàn)敗,但此后約180年的時間里,他們始終沒有放棄對佛教的信仰。
我經(jīng)由撒馬爾罕和布哈拉,渡過阿姆河(Amu Darya),訪問了土庫曼斯坦的馬雷(Mary)。從那里向東30公里處,梅爾夫(Marw)遺址在流沙中靜靜橫臥著。不愧是被稱為中亞最大的佛教遺跡,以克茲·卡拉(G?覿würgala)都城遺址為中心,出土了大量與佛教相關(guān)的文物。例如,在土庫曼斯坦國立博物館里,裝有《說法一切部》梅爾夫文抄本在內(nèi)的彩畫壺,以及受到犍陀羅佛教的影響,還殘留著金箔的玄武巖石佛。
對于西傳到梅爾夫的佛教,突然在此地中斷之說法,我難以接受。為了尋找更多的佛教傳來的線索,我走訪了位于阿什哈巴德(Ashgabad)西約15公里,科斯·達克山脈山腳下的曾作為安息帝國初期首都的尼薩。雖然沒有發(fā)現(xiàn)與佛教相關(guān)的文物,但在當?shù)爻霭娴臅锌吹搅恕鞍l(fā)現(xiàn)受到佛教文化影響的文物”的記載。如果是指尼薩出土的佛教相關(guān)的文物的話,可能會改寫現(xiàn)有的佛教傳播的歷史。我曾訪問伊朗的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在調(diào)查是否存在佛教的文物和浮雕時,讀過一篇論文,說在伊朗發(fā)現(xiàn)了3座佛教寺院,在土耳其又發(fā)現(xiàn)了1座佛教寺院。因此我認為:佛教的西端在何處,這一問題尚沒有定論。
關(guān)于公元前后,佛教傳入中亞北部過程中的重要事項,可以匯總?cè)绫?。
六 釋尊誕生及其后的佛教傳播
關(guān)于釋尊的出生地,有兩種說法:第一是尼泊爾提羅拉科特,第二是印度比普羅瓦。作為出家之地的迦毗羅城堡還沒有確定。
話說回來,我參觀了印度河支流、位于王舍城西邊的尼連禪河。釋尊坐在河邊的菩提樹下進入冥想,終于大徹大悟成為佛陀。如今,當?shù)厣写嬗薪ㄓ?世紀左右的菩提伽耶大塔(大菩提寺),高55米。
在東印度的摩揭陀國王舍城(Rāja-grha)東北,我登頂過與釋尊有緣的靈鷲山。據(jù)說這里是釋尊晚年,講說重要大乘佛教經(jīng)典的地方。他在這里口傳的《法華經(jīng)》,在長達400年的時間里,從師匠到弟子代代相傳。因為各地區(qū)有著當?shù)鬲氉缘膫鹘y(tǒng)信仰,佛教并沒有將其全部否定,而是只要正確地繼承了根本的法理,容許吸收各地區(qū)的眾神學(xué)說。也就是說,正由于采取了所謂“隨方毗尼”的態(tài)度,《法華經(jīng)》才得到了西北印度民眾的歡迎和接受。
釋尊去世后,不少弟子繼續(xù)認真實踐師匠的教導(dǎo),但不久后逐漸開始只追求自己的悟達,放棄了改變現(xiàn)實的思想,即救濟民眾的實踐。結(jié)果變得不是以經(jīng)典為中心而修行,而是遠離了真實的佛教,甚至還樹立了虛構(gòu)的佛和本尊,形成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古怪的教說。早在1203年伊斯蘭攻擊寺院之前,就已經(jīng)失去了其佛教精神而形骸化了。由于佛教寺院里擁有大量的金銀財寶,成為了伊斯蘭攻擊的目標。相反,樸素的印度教和耆那教則能夠幸存至今?,F(xiàn)在,印度的佛教徒僅占人口的0.7%而已。
傳入西方犍陀羅地區(qū)后,在公元前1世紀左右,一些部派掀起了大乘佛教運動。另外,將佛形象化的運動也隨之興起,以希臘人后裔為主力開始制作佛像。
迦膩色伽王(127年即位?)時代,佛教得到保護,在犍陀羅舉辦佛典集結(jié),形成了大乘經(jīng)典。以讓所有民眾成佛為目標的《法華經(jīng)》,也正是在這一時期確立了其經(jīng)典地位。但是在犍陀羅的中心地區(qū),保守色彩仍舊濃厚,小乘佛教的說一切有部仍然保持著強勢,《法華經(jīng)》信仰難以被接受。
從印度河上游的齊拉斯城鎮(zhèn)到吉爾吉特,居住著不少能夠判斷信仰的淺深高低且富有智慧的民眾。也就是說,他們理解《法華經(jīng)》才是“諸經(jīng)之王”,是真實的教說。再加上這些地方的在俗信徒中也有著出色的領(lǐng)導(dǎo)者,他們頻繁地通過比喻等方式讓《法華經(jīng)》變得易懂,這也是得到民眾支持的一個重要因素。民眾最大限度地發(fā)揮自身潛在的本源性力量,使人們從苦惱中得到解脫,同時也為了《法華經(jīng)》能夠流傳后世而竭盡全力。
吉爾吉特的大多數(shù)居民,都在為此生中能夠信仰《法華經(jīng)》而感到幸福。為了傳教,他們進行抄寫、刻寫,甚至用心地講給子孫們聽,直到他們能夠理解為止。靈鷲山的虛空會儀式上,吉爾吉特的《法華經(jīng)》信徒們超越了時空,心心相連,“令法久住”的堅定不移的決心也在生命中始終跳動。
在克什米爾,吉爾吉特是傳播《法華經(jīng)》的重要據(jù)點,也是發(fā)源地。由于是從新疆穿越帕米爾高原通向犍陀羅的要地,旅客來往頻繁。為了有助于理解《法華經(jīng)》,居民特地在此刻畫了二佛并坐的摩崖造像。
在吉爾吉特發(fā)現(xiàn)的從6世紀末到8世紀初書寫在白樺樹皮上的笈多文《法華經(jīng)》抄本,無疑是一個歷史性壯舉。二佛并坐的摩崖圖也非常精彩。在走訪了新疆和中亞之后,我得出了新的結(jié)論,即敦煌的二佛并坐的淵源,就在現(xiàn)今吉爾吉特的霍杜爾(Hodur,圖12)。
在巴基斯坦西北地方的罕薩、其拉斯、塔爾潘以及吉爾吉特的霍杜爾等地,流行《法華經(jīng)》信仰。公元5世紀末,出現(xiàn)了作為摩崖大佛的二佛并坐,而且還越過帕米爾高原流傳到敦煌。從敦煌再度東傳的二佛并坐也出現(xiàn)在蘭州和天水的佛教藝術(shù)中(圖13—14)。
法華信仰在吉爾吉特非常流行,之后傳到新疆,在河西走廊及中原地區(qū),法華信仰也獲得了民眾的熱情支持。在石窟寺壁畫上也有二佛并坐的圖像。在日本曼荼羅中心的兩側(cè),右側(cè)為南無多寶佛,右側(cè)為釋迦牟尼佛。
致謝:在本稿第五、六部分的撰寫中,辛■靜志博士提供了寶貴意見,在此致以誠摯的謝意!同時,也非常感謝大江平和博士為本文的翻譯所付出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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