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農
談到文人名士在琉璃廠交往,首推就是李文藻。李文藻,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進士,官至桂林府同知。李文藻喜好訪求散帙而配備成套,在典籍的搜求上頗有建樹,藏書頗為豐富,達數萬卷之多。甚至有時為了買書,竟典當衣物,是歷史上有名的書癡。乾隆己丑(三十四年,1769年)李文藻在京候缺,住在琉璃廠附近的百順胡同近半年的時間。閑暇時間,他以抄書和到琉璃廠各個書肆訪書為樂。其自述說:“此次居京師五月余,無甚應酬,又性不喜觀劇,茶園酒館,足跡未嘗至;惟日借書鈔之,暇則步入琉璃廠觀書。雖所買不多,而書肆之不到者寡矣。”他曾記述說:“乾隆己丑(1769年)……夏間從內城買書數十部,每部有‘楝亭曹印’,其上又有‘長白敷槎氏堇齋昌齡圖書記’。昌齡官至學士,楝亭之甥也?!笔悄晔辉拢钗脑咫x京赴任,路途之上“長夜不能寐”,對自己在琉璃廠書肆的游逛回味不已,寂寥和眷顧之中,便將其琉璃廠書肆一一記錄,同時也記錄了琉璃廠文化經營的許多細節(jié),為后人留下了著名的《琉璃廠書肆記》,也成為后人研究琉璃廠發(fā)展的重要的文獻資料。
較為詳細地記述琉璃廠的文化經營活動和書肆的買賣狀態(tài)的第二人是清代末期的著名藏書家繆荃孫??娷鯇O,為光緒二年(1876年)進士,曾任翰林院翰林、國史館編修,歷主江陰南菁書院、濟南濼源書院、江寧鐘山書院講席,先后擔任江南圖書館和京師圖書館監(jiān)督,是我國近代圖書館的創(chuàng)建人之一,也是著名藏書家和版本學家。同治六年(1867年)繆荃孫進京,他前后在京寓居數十年,琉璃廠成為他最為留戀的活動之地。清末民初的琉璃廠書肆和古董店到處留下了他的足跡。宣統(tǒng)三年(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繆荃孫離開北京到上海居住。雖已遠離京城,但是盤桓在琉璃廠的那種怡然自得的情形歷歷在目,使他無法忘卻,因此他仿照著李文藻撰寫的《琉璃廠書肆記》,寫下了《琉璃廠書肆后記》。用他的話說:“憶昔太平盛世,士大夫之樂趣,有與世人異者,因作《琉璃廠書肆后記》,為李南澗大令之繼?!笨娷鯇O在《琉璃廠書肆后記》中將同治到光緒年間的琉璃廠的書肆逐一記錄,對具有一定的經營特點的店鋪記載得頗為詳盡,為我們今天研究琉璃廠的發(fā)展留下了寶貴的文獻資料。
近代學者常以琉璃廠的書肆、古董店為聚會場所,看書賞畫、吸煙品茶、閑聊雜談,成為一種風氣。高興之余,便為店鋪題詩寫匾,琉璃廠店鋪的牌匾很多都出自名家之手。翁同龢題寫的有“茹古齋”“寶古齋”“尊漢閣”“賞奇齋”“秀文齋”等,陸潤庠題寫過“榮寶齋”,康有為題寫的“長興書局”,梁啟超題寫的“藻玉堂”,曾國藩題寫過“龍威閣”,徐世昌所題“戴月軒”“靜文齋”,等等。
徐世昌和琉璃廠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徐世昌早年清貧,被迫到河南開封等地教私塾,偶遇袁世凱。袁世凱與他交往,認為徐世昌很有潛力,便資助他進京考舉人,徐世昌果然中舉,又考取進士,在翰林院做編修。后隨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成為袁世凱的重要的謀士,跟隨袁世凱左右。后在袁世凱的保舉下一路遷升,1918年出任北洋政府的大總統(tǒng)。其下臺后,常在琉璃廠的清秘閣、榮寶齋等店鋪掛筆單,以顯示他的文人本質和宦游回歸之意。他在琉璃廠的字一般落款為“水竹邨人”,所定“潤例”極高,讓一般的顧客望而卻步,但是琉璃廠的南紙店還是很愿意掛他的字。徐世昌對琉璃廠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文人情懷,也與這里的許多店鋪交往較多,也正是因為這個“琉璃廠情結”的驅使,他為戴月軒、靜文齋題寫店鋪匾額,直接落“徐世昌”款,而且分毫不受筆潤。
我國近現(xiàn)代著名藏書家倫明先生,對琉璃廠也是情有獨鐘,甚至在琉璃廠留下了“破倫”的綽號。倫明,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中舉,在目錄學領域具有很高的造詣。民國五年(1916年),倫明被聘為北京大學文學系教授。他每到琉璃廠,總是一席破舊的大衣,足蹬舊鞋襪,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所以琉璃廠的書肆店主和伙計們給他起了一個綽號“破倫”。在生活上,倫明不喜交際,只埋頭淘書、看書,他家里的傭人曾與琉璃廠書肆伙計說:“我家主人猶似無主之人,時食殘羹剩飯,身著破衣爛履而不以為然也?!钡莻惷骱脮牟桓?,大小書鋪都被他踏破了門檻,甚至連獨自夾包袱皮做古舊書買賣的,或者走街串巷的小書販子都和他相識。一次,倫明聽說琉璃廠晉華書局新近購進一批圖書,興致勃勃跑去挑選。他看收購的書單子上有一本《倚聲集》,便想要此書,店主告知該書被店里的伙計拿著給他人府第送去,倫明焦急萬分,趕緊乘洋車趕到那家,在宅門外等著送書的伙計,不等伙計進他人的宅門,便將所喜好之書半路“打劫”。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倫明南下廣州就任嶺南大學教授,但依然與琉璃廠書肆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委托琉璃廠書肆為他選書購書。倫明與孫殿起交往甚是親密,孫殿起經營的通學齋就是倫明出資在琉璃廠開辦的,其并不企盼著為其謀利,就是為了更便于找書。他曾在《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稱頌說:“后來屈指勝藍者,孫耀卿同王晉卿?!辈⑻匾庾⑨屨f:“故都書肆雖多,識版本者無幾人,非博覽強記,未足語此。余所識通學齋孫耀卿、文祿堂王晉卿二人,庶幾近之。孫著有《販書偶記》《叢書目錄拾遺》,王著有《文祿堂訪書記》,皆共具通人之識,又非譚篤生、何厚甫輩所能及矣?!逼渑c琉璃廠的淵源之深,由此可見一斑。
我國著名藏書家、目錄學家,曾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的傅增湘先生與琉璃廠店肆往來也極為密切。傅增湘先生,清末進士,曾任翰林院編修。傅增湘先生一生以藏書為樂,藏書近二十萬卷,校書一萬六千余卷。因藏有兩部珍貴的《資治通鑒》,就把藏書處命名為“雙鑒樓”,著有《藏園群書題記》《藏園群書經眼錄》《藏園老人遺墨》等著作。這樣一位著名的藏書家、??睂W家和目錄學家,琉璃廠當然成為他經常光顧的地方,無論是書肆還是古玩店,都竭力與傅先生交好,交往之中,傅增湘還有過一次有驚無險的趣事。傅先生于民國七年(1918年)以大洋1400元購到一部宋版《樂府詩集》一百卷二十四冊。傅先生視為珍寶,秘不示人。但因此書年代久遠,污損日增,需要加以整理修補。傅增湘將書送至琉璃廠文友堂,由其代尋古書裝訂修補高手進行整理修補。文友堂與傅先生交往極為密切,其店鋪匾額之一就是傅先生墨寶,店主自然不敢怠慢,請琉璃廠古書裝訂修補高手王仲華承擔此活。王仲華受人重托,格外賣力地修補,除將書頁一一修整之外,還想用家藏的高麗苔箋紙加染靛藍,用做書衣。如此精細的修補,王仲華將傅先生的宋版《樂府詩集》帶回家中慢慢地精工細琢,時間也就拖了些時辰。好不容易修補完畢,王仲華本想將書送回文友堂,正好當日友人邀其小聚,飲后又即興而游戲,回來時天色已晚,書也就沒有送回去。豈料當晚文友堂失火,店鋪及所存書籍皆被焚為灰燼。次日傅增湘驚聞文友堂失火,大驚失色,不禁頓足長嘆,萬萬沒有想到文友堂會遭此大劫,認為《樂府詩集》也化為灰燼。傅增湘匆匆趕到琉璃廠,在松筠閣見到死里逃生的文友堂店主魏笙甫,方知其《樂府詩集》因王仲華昨日與朋友小飲而未將書送回,轉憂為喜,慶幸垂毀之物完璧而歸,可謂有驚無險。
魯迅先生寓居北京14年中,也與古舊書肆結下不解之緣,從他的日記中統(tǒng)計,在琉璃廠訪書購物達480次之多,先后購買三千八百多冊(部)圖書、碑帖,當時的來薰閣、通學齋、有正書局、直隸書局、商務印書館、神州國光社等都留下了魯迅先生的足跡。魯迅先生不僅是文學巨匠,也是一個碑帖、刻石畫像等方面的收藏愛好者,他一生收藏的碑拓達六千多幅,各類刻石畫像也有六七百幅,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從琉璃廠購買的。
此外,魯迅先生對琉璃廠南紙店銷售的各種箋紙評價極高,也注意收藏?;氐缴虾:螅峙c鄭振鐸商議,由鄭振鐸在琉璃廠收集各種箋紙,陸續(xù)寄往上海。魯迅經過反復遴選和鑒別,最后選定了332幅,分為六大冊,用宣紙彩色套印編成《北平箋譜》。魯迅還特意寫了《北平箋譜序》,對中國版刻及其箋紙的發(fā)展歷史、所面臨的危機形勢以及編印《北平箋譜》的原因進行了細致的闡述。鄭振擇也在書中的《訪箋雜記》詳細講述了搜購畫箋、交涉印刷、調查刻工姓名等整理編輯的經過。
鄭振鐸先生也是琉璃廠的??汀?949年以后,鄭振鐸先生出任國家重要領導職務,但依舊不忘到琉璃廠淘書,琉璃廠的老人回憶說:鄭振鐸先生買書時“最沖”,搜求圖書的“網”既大又密,一批圖書經鄭振鐸先生挑選之后,也就所剩無幾。記得當年一位老先生曾悄悄地對筆者說:“別瞧鄭先生那么大官,買書啊……也砍價喲?!?0世紀50年代初期,鄭振鐸與齊燕銘、吳晗等一起倡議,于1952年11月成立了我國第一家國營的古舊書店——中國書店。
著名語言文字學家魏建功先生也與琉璃廠書肆結下了深厚的友情,特別是與來薰閣掌柜陳濟川友情更為濃厚。魏建功先生為北京大學著名教授,先后兼任中文系主任、北京大學副校長。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春節(jié),魏建功先生在長沙,無法顧及家中的親人,來薰閣掌柜陳濟川派伙計到魏先生家中,送去一袋米、一塊肉,還留了一點錢,幫助魏先生家眷熬過了艱難的一個春節(jié)。1969年陳濟川先生去世,陳夫人病臥家中。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使得陳濟川的家人備感壓力。一日,魏建功先生戴著大口罩悄悄地來到陳家,看望病臥榻上的陳夫人。他不放心陳濟川的孩子們,把陳家孩子們的下落逐一打聽,記在本上,才辭別離去。多少年來,當人們回憶起往日的歷史,無不為學者文人與琉璃廠商賈們之間結下的深厚友誼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