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寅飛 趙云

3月12日下午，在浙江省杭州市檢察院的一個會議室內(nèi)，王玲玲靜靜地坐著，一項司法救助程序馬上就要開始。

此時的她，戴著一頂鴨舌帽，穿著一件呢外套，大半張臉被圍巾遮擋得很嚴(yán)實，雙手一直放在胸前，上面蓋著一條綠色毛巾。王玲玲的這身著裝與室外的氣溫明顯是格格不入的，因為此時的杭州已是春暖花開、生機盎然。《方圓》記者觀察到，王玲玲的手上纏滿了白紗布，露出的一小部分手指也為深褐色——9個月前，王玲玲被她的丈夫李國華故意用液體化學(xué)品燒傷，鑒定為重傷二級。

杭州市檢察院控告申訴部副主任周震宇向王玲玲宣讀了司法救助決定書：“本院決定：給予申請人王玲玲人民幣8萬元的司法救助金。”

因為王玲玲雙手無法寫字，司法救助的相關(guān)手續(xù)只能由王玲玲的哥哥王中華代理。完成了簽字等相關(guān)手續(xù)，辦案檢察官輕聲地鼓勵王玲玲： “天熱起來了，傷口要注意一點，不要發(fā)炎了。為了你的女兒，你也要堅強一點?！?/p>

“我會的，我會好好活下去！”王玲玲因為受傷，連聲音也變得不自然，但此時的王玲玲已漸漸放棄了之前有過的自殺念頭。

這大半年以來，王玲玲一直住在杭州市余杭區(qū)的一個工地房內(nèi)，她在屋子里躲了大半年了，雖然已經(jīng)過多次手術(shù)，但目前生活仍然無法完全自理。即使在家里，她也戴著帽子，臉上遮著紗巾，更不敢外出。臉上、身上的燒傷傷疤讓她不敢看鏡子中的自己，原本很愛打扮的她面對被毀掉的容顏，曾想過自殺，但一想到遠在貴州的三個女兒，王玲玲就無比地傷心，她當(dāng)然也想努力掙扎著堅持下去，看著女兒們長大。但王玲玲也是幸運的，檢察院幫她申請到了8萬元司法救助款。這給了她很大的支持和安慰。她打算用這些錢進行后續(xù)治療和做整容手術(shù)，“希望這次回家不要嚇到孩子們”。經(jīng)歷了這段苦痛的經(jīng)歷，她漸漸開始重拾信心，打算勇敢面對以后的生活。

很快，王玲玲便拿到這筆錢，她向檢察官表示，自己真切地感受到了國家與社會的關(guān)愛，她一再說，“我會好好活下去的”。

漂泊在外的打工夫妻

王玲玲是如何被燒傷的呢？這案件說起來，還真是令人唏噓不已，傷害她的竟然是與她生活了20年的丈夫李國華。

20年前，王玲玲和李國華在浙江紹興的一個工廠內(nèi)相遇，因為是貴州老鄉(xiāng)，而且兩個人又恰巧是同一個村子出來的，所以能在遙遠的異鄉(xiāng)見面，彼此覺得格外親切。那一年，王玲玲17歲，李國華23歲，不久兩人便相戀了。

時至今日，不管兩人之間發(fā)生了多大的矛盾，王玲玲還記得李國華曾經(jīng)對她的好。2001年1月，年少無知的李國華為了讓她過得好一點，竟然稀里糊涂地跟著別人去偷東西，但很快被公安機關(guān)抓獲。后來李國華因為犯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等到他服刑出獄，王玲玲依舊在當(dāng)?shù)氐戎丶?，并且還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

王玲玲家的兄弟姐妹眾多，她是最小的一個，從小就被家里寵著慣著，有些任性;可就是這么一個任性的姑娘竟然對自己不離不棄，李國華很感動。他不知道用什么方式來回報她，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在找到工作后，把每月工資一分不少地交給王玲玲。后來，兩人在同一個工廠打工，李國華索性就讓老板直接把工資都打進王玲玲的工資卡內(nèi)。李國華心里覺得，這是他表達自己愛意最直接最真誠的方式之一。

在外打工的生活漂泊不定，然而過去的十幾年時間里，兩個人的感情總體上還不錯，兩人雖然也會吵架，吵架時李國華也曾動過手，王玲玲也曾因此離家出走。不過，日子還是要繼續(xù)下去，而且這些年王玲玲先后為李國華生下四個女兒。由于收入水平低，第四個女兒出生后，他們?nèi)掏磳⑺宛B(yǎng)了，其余三個孩子則留在貴州老家上學(xué)。對于這對打工夫妻而言，每年他們最高興的時候，就是提著大包小包回到貴州那個真正的家，雖然老房子很破舊，生活也很艱辛，但是至少一家人是團圓的。

然而，王玲玲和李國華，自1999年開始共同生活，相處十幾年，生了四個孩子，竟然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更讓人意外的是，2018年初，在兩個人終于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的前后這段時間里，王玲玲卻不想跟李國華相處了，她要徹底離開李國華。

不想回家的妻子

在王玲玲和李國華一起打工的工廠張老板看來，夫婦二人已經(jīng)在這個廠子里工作8年了，雖然兩人關(guān)系趨于平淡，但是李國華對王玲玲確實很好，“除了工資之外，他的年終獎都是一分不少地交給老婆，這一點絕對是很多男人的榜樣”。

可是張老板也發(fā)現(xiàn)，2018年春節(jié)后，只有李國華一個人從老家回慈溪來上班。李國華曾告訴他，“老婆給家里女兒留了1萬元跑了”。這件事情讓廠里的工友們都很詫異。

其實，這兩年發(fā)生的事情早就為王玲玲的離家出走埋下了伏筆。據(jù)王玲玲后來回憶，平日里，李國華經(jīng)常對她打罵，只要王玲玲稍微不順著他，他就會用腳踢她腹部，這讓她內(nèi)心里對李國華充滿了恐懼和厭惡。

2017年五六月時，王玲玲在微信上認(rèn)識了一個貴州老鄉(xiāng)，兩個人相談甚歡，玩起了網(wǎng)戀。王玲玲在這個老鄉(xiāng)網(wǎng)友那里重新找到了年輕時候戀愛的感覺，兩個人在微信里用“親愛的”相稱。此后，經(jīng)過半年網(wǎng)聊，王玲玲竟然鬼使神差地在那一年底回老家后，悄無聲息地留下1萬元離家出走，去了那個網(wǎng)友的家里。

整個春節(jié)，李國華都在瘋狂地打聽尋找王玲玲的下落。最終，他通過手機自帶的定位功能，在貴州省某市找到了王玲玲。當(dāng)時和李國華一起去的還有王玲玲的哥哥，大家一起把王玲玲勸了回去。可是回家后，王玲玲第一次當(dāng)面提出要跟李國華分開，而李國華則不愿意放手。同時，王玲玲的家人也勸她，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瞎鬧，還是跟李國華好好過下去吧。

這時候的李國華既生氣又無奈。他想了很多留住王玲玲的辦法，兩人在一起近20年沒領(lǐng)結(jié)婚證，李國華就強行帶著她去領(lǐng)了?？墒峭趿崃岱路鹣露穗x開李國華的決心。

2018年初，兩個人再次來到浙江打工，但第二天，王玲玲連手機都沒帶就悄悄逃離了兩個人在浙江的住處。這些年，雙方的好多親戚都在長三角地帶打工，她找了一個親戚的住處試圖躲起來。最終，李國華在浙江省富陽市王玲玲的一個外甥家里找到了她。

那天晚上，兩個人睡在一個屋子里。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李國華先是好言相勸，讓王玲玲回去，后來氣急了，就直接用放在床邊的一個滅火器砸得王玲玲鼻青臉腫，直到外甥一家人起床勸架才算了事。事后，李國華當(dāng)著眾人的面再次給王玲玲道歉。

可是，道歉對于王玲玲已經(jīng)沒多大用了，她說什么也不愿意跟李國華回去。第二天，她又跑到位于杭州市余杭區(qū)的哥哥王中華暫住的工地宿舍寄居，并在這里找了一份工作，試圖再次遠離李國華。

暴怒之后失去理智

“躲下去也不是辦法，還是當(dāng)面把事情說清楚好?！蓖踔腥A勸妹妹，可是王玲玲覺得李國華不會這么放棄的。果不其然，在接下去的三個多月時間里，王玲玲與李國華的矛盾愈演愈烈。每當(dāng)周末休息或者節(jié)假日，李國華就會從慈溪的打工地點跑到余杭來找王玲玲，勸她回去，平時也會時不時地打電話找她。王玲玲則明確告訴他，“我不想和你過日子了” 。

李國華也慢慢地失去了耐心，他在電話里威脅，她若是再不跟自己回去的話，就殺了她。3個多月后，李國華真把這句恐嚇的話付諸實際行動。

2018年6月21日，李國華特意叫了一輛黑車，凌晨3點多從近200公里外的慈溪出發(fā)來到杭州，在王玲玲每天去上班的必經(jīng)路口等候。他的背包里放著前一天準(zhǔn)備好的作案工作，一套衣服，一瓶農(nóng)藥，一把匕首和三瓶某化學(xué)液體。

自從王玲玲在富陽被李國華毆打后，哥哥王中華每天都護送妹妹上下班，可偏偏在這一天，王中華因為工地有急事提前上班去了。當(dāng)天早上7點40分左右，王玲玲邊吃早餐邊走在上班路上，后面聽到了李國華的叫喊聲，對這個聲音，她是既熟悉又害怕。她回過頭，看到李國華。正當(dāng)王玲玲準(zhǔn)備往回跑時，李國華已經(jīng)拉住了她，“和我回家吧！”李國華試圖再一次勸妻子回家。王玲玲假裝答應(yīng)，但是當(dāng)有路人經(jīng)過的時候，王玲玲喊出了“救命”。路人便好心上前阻止，李國華則說，“我們夫妻吵鬧，沒事的”。路人便只能離去。

開始，李國華還是好言相勸，可是王玲玲大聲說出一句：“我不認(rèn)識你！”這句冷冰冰的回絕徹底點燃了李國華心中積蓄已久的怒火。他突然掏出一瓶用礦泉水瓶裝的化學(xué)液體，從頭往下澆到王玲玲身上，并用打火機點燃。王玲玲頃刻間全身著火，大聲呼救，試圖逃跑。附近的人見狀趕緊圍上來，用衣服和水幫她滅火。此時的李國華似乎徹底喪失了理智，他又掏出另兩瓶化學(xué)液體，追上前去，澆到王玲玲身上。做完這些，李國華落荒而逃，他跑到附近的一個公廁換了一套衣服，丟掉匕首。本來那瓶農(nóng)藥他是為自己準(zhǔn)備的，但是此時他沒有勇氣喝下去，帶著它一起回到慈溪的打工地點。

而王玲玲則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識。醒來時，她已躺在醫(yī)院的病房內(nèi)，變得面目全非，經(jīng)鑒定為重傷二級。此時，公安機關(guān)也鎖定犯罪嫌疑人，不久，李國華在家人的陪同下，投案自首。

案件審結(jié)但傷害未愈

隨后，李國華故意殺人案被送到杭州市檢察院。

“是我親手毀了她，我也不想活了，我當(dāng)時是準(zhǔn)備自殺的?！笨词厮?，承辦此案的檢察官陳曉麒第一次見到了李國華。李國華，面容清瘦，看起來像個老實人，很難想象他會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情。

“我寵她、愛她，她還要一次次離家出走，這些我都忍了，可她還是對我這么冷漠，想拋棄我和孩子?！崩顕A一遍遍地念叨。

隨著對本案相關(guān)情況的了解，陳曉麒作為旁人漸漸體會到這段悲劇的癥結(jié)。李國華總想著自己的付出，很少顧及妻子的感受，帶著這種偏執(zhí)，他最終選擇以一種極端方式宣泄他的無力和憤怒。妻子王玲玲對這段婚姻失望透頂，對丈夫的態(tài)度強硬冷漠，更是將兩人關(guān)系推上了無法回頭的境地。

李國華最終為自己的沖動和犯罪行為付出了代價。2019年2月19日，元宵節(jié)，這樣一個傳統(tǒng)團聚的節(jié)日，由杭州市檢察院提起公訴的李國華故意殺人案在杭州市中級法院開庭審理。這對生下四個孩子的夫妻以被告人和被害人的身份在庭上相見。

陳曉麒觀察到，當(dāng)李國華被帶入法庭的時候，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了旁聽席上的妻子，他強行扭過頭，似乎不敢正面看她。而就在前幾天，李國華被查出患有癌癥。庭審期間，李國華多次落淚?！叭绻龥]有離開我，我不會這樣對她的，我這么愛她，我真的不想的……”法庭上，李國華始終沒有放下自己心中執(zhí)念，但他也全程都沒有抬頭，沒有看一眼面目全非的妻子。旁聽席上，王玲玲蜷縮著的身體被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靠在哥哥的肩上泣不成聲。

2019年3月11日，杭州市中級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被告人李國華無期徒刑。

雪中送炭助被害人渡難關(guān)

王玲玲雖經(jīng)過醫(yī)院盡力搶救，但其臉部及身體大面積已被燒成重傷，失去生活自理能力，還要面對巨額醫(yī)藥費和長期的后續(xù)治療和休養(yǎng)。

檢察院依照法律規(guī)定，對本案提起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法院的判決也支持了賠償?shù)闹鲝?，判決被告人李國華賠償30萬元，但是夫妻倆本來就沒什么積蓄，老家貴州也只有一處非常老舊的房子，值不了什么錢。

事發(fā)后，王玲玲的哥哥王中華為全力照顧妹妹，辭去了工作，本就拮據(jù)的家庭經(jīng)濟更加緊張。如何讓這個已破碎的家庭重新回到正規(guī)的生活軌道上呢？“這把火，燒掉的不僅是她的人生，整個家庭都被毀了，他們還有三個還未成年的孩子呢?！?/p>

經(jīng)過調(diào)查和閱卷工作，了解到當(dāng)事人情況后，辦案檢察官陳曉麒就考慮到，要研究下這個家庭的具體情況，看能否啟動司法救助?！霸皆鐔舆@項程序，就越能更好地幫到被害人?！?/p>

如果單從工作的角度，司法救助無疑是增加了辦案人員的工作量，但是無論是從幫助被害人，還是從展現(xiàn)司法溫度的角度，這項工作無疑是檢察院工作責(zé)任心的體現(xiàn)。

陳曉麒遂主動與被害人家屬和訴訟代理人聯(lián)系，告訴他們，被害人有申請司法救助的權(quán)利，并向他們介紹了相關(guān)流程。

“要是沒有你的提醒，我根本就不知道可以申請救助?！蓖踔腥A聽到檢察官的提醒后，感激不已。在與妹妹商量后，王中華代理妹妹按照規(guī)定的流程，申請了檢察司法救助。隨后，陳曉麒聯(lián)系了公安機關(guān)，調(diào)取了其家庭的相關(guān)材料和醫(yī)療費用憑證，在杭州市檢察院控申部門的積極配合下，及時推進程序，依照相關(guān)規(guī)定，為王玲玲申請到了8萬元的司法救助金，幫助她及時治療，有效減輕了她和家庭的生活壓力。司法救助決定書宣布不久，王玲玲便收到了司法救助款。

“我會好好活下去，看著我的孩子長大成人，成家立業(yè)。請檢察官放心。”王玲玲說?？吹酵趿崃釢u漸重新拾起生活的勇氣，承辦檢察官倍感欣慰，這是兩年來杭州市檢察機關(guān)大力推進司法救助工作的成效體現(xiàn)，也讓他們對今后進一步推進司法救助工作信心滿滿。

這兩年，杭州市檢察機關(guān)積極創(chuàng)新司法救助模式，變被動為主動。僅2018年，杭州市檢察機關(guān)就辦理司法救助案件110起，救助110人，共計發(fā)放救助金135萬余元。救助對象包括未成年人、殘疾人、農(nóng)民工及其他貧困戶，切實幫他們渡過難關(guān)。杭州市檢察院公訴一部副主任毛建中說，“在具體辦案過程中，我們積極開展司法救助，既要體現(xiàn)檢察機關(guān)打擊犯罪的力度，還要體現(xiàn)司法人文關(guān)懷，注重辦案的社會效果和司法溫度”。

（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