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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雪飄落

      2019-05-24 14:19:42斤小米
      文學(xué)港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西瓜

      斤小米

      1

      十三歲的我從人家屋檐下水泥地坪前的麻袋上醒來的時候,東方剛剛露了一絲魚肚白,城市還沉睡在一片寂靜之中,地坪前的大樟樹葉子一動不動,遠(yuǎn)處包子鋪一盞孤零零的吊燈下,熱氣蒸騰,為這個略顯清冷的早晨添了絲凡俗的氣息。拐角處跑過一只貓,從我頭頂悄無聲息地躍過,消失在馬路盡頭,它帶過的風(fēng)將我從疲憊的夢境里拖出,我感覺自己被從沉悶的水底打撈起來,頭腳還濕淋淋的,滿身卻是迎接朝霞的燦爛。

      我望了一眼父親車上滿滿一車像小豬仔一樣的西瓜,有些發(fā)愁。

      這是一車已經(jīng)熟好了的瓜,我?guī)透赣H去埋葬母親的那塊黃土地里摘瓜的時候,暑氣正盛,我們完全無視于母親的存在,頂著烈日摘熱騰騰的西瓜,繞過墳?zāi)?,用板車一籮筐一籮筐地抬到板車上,然后拖回家里。父親在前面拖,我咬著牙使盡渾身力氣在后面推,越過溝溝坎坎,爬上坡滾下坡,跌跌撞撞一車一車地運到我家的堂屋里,一直做到黃昏降臨,暑氣還沒有完全退去的時候。那時,遠(yuǎn)處的河面上倒映著夕陽的紅光,微涼的風(fēng)從河面拂過來,熱氣一陣陣從土地里升起,西瓜苗在黃昏即將降臨的暮色里,像上了一層濾鏡,綠得有些假,那些躲藏在瓜苗底下的西瓜,全腆著大肚子,怎么也藏不住一春一夏時光醞釀起來的驚喜。父親說,你摸摸西瓜的屁眼,上面有個小花蒂,輕輕摸一下它就掉了的,就摘了。父親之前是不讓我摘西瓜的,他說我不認(rèn)識熟了的瓜,就像我不認(rèn)識生活一樣。我不懂,問為什么,父親嘲笑我,瓜熟蒂落,不知道?我的臉一下子紅了,我原以為這只是用來說婦女懷孕生子的,沒想到它本來就是這個意思。幸好夕陽用紅色遮蔽了一個少女初起的羞澀,使我在父親的面前仍舊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我把一面是土的西瓜摟在肚子上,赤著腳在西瓜藤和黃土之中穿行,西瓜很重,與我瘦小的體型很不匹配,以至于多年以后我身懷六甲之時,總是不停地做著摟著西瓜在地里穿行的夢,因為夢到西瓜總是往下掉落,深怕“啪”地一聲落到地上炸開成一攤西瓜水,我總是夢到一半就醒來。父親還是嫌我力氣太小,一次只能摟一個西瓜,盡管我大汗淋漓,竭盡所能,但是他并不買賬,他總是說,要是個男孩子就好了,至少可以一手一只,夾在腋窩里,女孩子畢竟是不中用的。為著他這一句話,我奮斗了大半生,希望自己顛倒乾坤,更希望父親能在咽氣的時候收回他當(dāng)年的話。

      眼見著夕陽一點點深到河溝里去了,總算將已經(jīng)熟了的西瓜全部摘完,父親像犁田一樣又從第一片葉子開始搜索了一遍終于滿意地說,收工。

      回到家的父親顧不上做晚飯就去請拖拉機師傅,而我則要燒水給弟弟洗澡,做晚飯,一直忙累到不知怎么睡著。等我醒來的時候,堂屋的燈一片雪亮,拖拉機上已經(jīng)裝了滿滿一車瓜。父親說,你先回去睡覺,我們凌晨三點動身進(jìn)城,估計到城門口的時候是凌晨四點,正好可以躲過檢查。到了城里,我們再睡覺。那個時候,父親一人能挑起二百斤的擔(dān)子,做事狠切,沒有人敢違拗他的意思。

      其實這車并算不得真正的拖拉機,真正的拖拉機有一個駕駛室,后面一個巨大的拖箱,從鄉(xiāng)下的道路上經(jīng)過時,總能揚起漫天的黃土,威風(fēng)八面。給我們運西瓜的拖拉機,司機只能日曬雨淋,前面一個長長的鼻子,跑起來轟隆隆地響,老遠(yuǎn)就能聽得見,它的減震性能極差,稍微不平的路都可以將你一肚子的內(nèi)臟顛簸到口里,鄉(xiāng)下人稱它為“狗崽子”。父親坐在司機座位后面的板凳上,我就躺在西瓜上面的麻袋上,看天空緩慢移動的星辰,偶爾也會看到黑黢黢的群山,以及一兩根伸到路中央的樹枝,朦朦朧朧中翻了山越了嶺,也過了橋,抵達(dá)目的地。父親說,就在這個門面前停一會兒,他卷起麻袋,跳下車,在一大片卷閘門前,將麻袋鋪好,說,還只有四點,先睡一會兒。我看了一下地面,不算臟,但是不一定沒有爬蟲,而且蚊子也不少,可是,睡意就像一個吃飽喝足的醉漢,一下子搭在我身上,推都推不動。

      我眼皮一合,就沉沉睡去了。

      2

      西瓜實在太多了,父親說,有三千多斤呢。

      春天種下瓜籽的時候,他每天都會向我報告瓜苗的進(jìn)展,事實上,我不是一個知心的聽眾,以我的年齡和性別,我更感興趣的事物是書本和花朵。他當(dāng)然知道,他只不過是自言自語,但我這樣一個面龐稚嫩眼珠黝黑的女兒,對需要聽眾的他無疑是個不錯的安慰。該潑糞時,他擔(dān)著糞桶從大門前經(jīng)過,空氣里彌漫著春天與衰朽較量的氣息,我們都捂上了嘴,但他面帶微笑,被糞桶壓駝的背和扁擔(dān)有短暫的交歡。往后很多年,說起春天時,那種奇怪的氣味總是占據(jù)我的腦海,替換春天其它聲色。

      有幾年,父親接觸了新技術(shù),發(fā)現(xiàn)用尿素輔助嫁接的西瓜,產(chǎn)量大大增加,他便沉迷于研究該下的尿素的量,但是,連續(xù)三年,父親的西瓜瓜心不紅,不甜且酸,父親意識到尿素與嫁接出了問題,他放棄了尿素,繼續(xù)最原始的大糞,西瓜又恢復(fù)了以往的甜,卻減少了產(chǎn)量,但他心甘情愿,他做了一輩子農(nóng)民,他知道一個農(nóng)民的尊嚴(yán)在哪里。自從我六歲那年表現(xiàn)出異于常人的加減乘除心算能力,父親每次進(jìn)城,走大街串小巷賣西瓜,總要帶上我,他稱一下秤,報數(shù),問我多少錢,我很快就報給他,買家總是什么驚詫,對父親說,這小姑娘是你女兒呀,算數(shù)這么快,多大了?父親很自豪地報我年齡,還加上一句,讀三年級了呢,成績是全區(qū)第一!我五歲讀一年級,發(fā)育又遲緩,父親的宣布,無疑讓在他面前很有優(yōu)越感的城里人低下去,沉思自家又笨又懶的孩子,頓時對他生出幾分敬意。我常常想,父親之所以總在賣西瓜時帶上我,跟他對自己所種的西瓜的自豪感有關(guān),大概,我也是他種下的一個特別的西瓜,足以讓他生命里一直渴望而又無法達(dá)到的一切得到短暫的彌補。

      但我要的不是這些,我唯一的希望是一天之內(nèi)那些該死的西瓜全部賣空,我再也不用跟著從清晨出發(fā),頂著盛夏炎炎的烈日,等待一個又一個買西瓜的城里人用居高臨下的神態(tài)詢問西瓜是否成熟,跟父親討價還價。然而,事實上,西瓜并不是必需品,產(chǎn)量太大的時候,它過分便宜,并且不受人待見,只會使春天滿懷希望的父親在夏天到來時愁眉不展長吁短嘆,那些賣西瓜的日子,一種揮之不去的愁緒從父親的眉頭纏繞到我的心頭,使我過早地體會到人世艱辛,等級之不可跨越。我從來沒有想過,或許對于父親而言,一次又一次飽嘗希望與失望交叉的痛苦,西瓜通過進(jìn)城的過程,消耗他壯年的大部分光陰,這種種復(fù)雜感受其實也是生命不可或缺的經(jīng)歷,是屬于他人生的全部。我沒有想過,在我以后將要經(jīng)歷的人生里,所有看似無法逾越的障礙,恰恰構(gòu)成了生命的全部意義,雖然我不必重復(fù)父親種西瓜賣西瓜、失望與希望的經(jīng)歷,但是我重復(fù)了生活艱辛的全部,我在這中間能咬著牙關(guān)挺過,不過是因為我過早地被父親帶到殘酷的人生境地。

      我在屋檐下醒來時,恍惚間不知身在何處,東方的啟明星亮閃閃的,慢慢被天邊一絲一絲的朝霞掠過,覆蓋住,然后,天光仿佛一下子亮遍整片天,萬物的影子被拉得老長,炎熱的一天在知了的叫聲里來到了。我所有的祈禱不過是,在太陽西沉之前,賣掉這三千斤瓜里的最后一個,我才不管它能賣個什么價錢。

      3

      以前父親的胃口可沒有這么大,他最多給自己一天四百斤左右的任務(wù),所以,我們不必要翻山越嶺到市里去,只要過一條河,到縣城,拖著板車在大街小巷穿行,或者干脆呆在某地不動守株待兔就行。而這條河,既清澈又神秘,既歡樂又憂傷,寫滿驚險又充滿未知,每一個出發(fā)的清晨和歸來的暮夜,都鋪展著它豐富的表情,無盡的故事,沖淡了賣西瓜過程的各種辛苦,讓人在未來的漫漫人生去回味,去懂得,世間之事,難得萬全,所有辛勞若能換來某一刻意念上的滿足,也是值得。

      這條河,距離我家兩里路,在村子外伸了一下胳膊就延展到另一面去了。河上面有兩種船,一種是手搖櫓、沒棚的劃子,一種是機器操控、有棚的機船,趕早去城里做買賣的,多是坐機船去,坐劃子回,因機船大,速度又快,能擠下更多裝西瓜的籮筐,也能搶個早市,而劃子則只能容少許人,又慢得要命,賣完了回家,正好悠悠地過河,吸點水汽,放松下心情。

      第一批西瓜開賣的時候,正是漲水季節(jié),河水淹了河邊商店,有時還淹到高高的岸上那條黃泥路上,一大清早,各村的人就擔(dān)了西瓜,或用板車拖了西瓜,到路上等候,船還沒有來,男人們卷紙煙來抽,瞇著眼睛吐煙圈,跟著來的女人們則成堆地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著家長里短,兒童幾乎只有一個我,孤單單的,只好站在河邊踮著腳望遠(yuǎn)處,漸漸地,一艘船的黑影出現(xiàn)了,是靠著對岸行駛的,“嘟嘟嘟”的聲音隱隱約約,我便跑去拉父親的衣衫,快喊,快喊,不然不會過來了。父親不屑地繼續(xù)抽他的紙煙,輕輕一句,那是過路的船,不會來。

      眼看著東方從隱隱的黑里露出了魚肚白,時間一分一秒過得緩慢,船還沒有來,我心里急得不知要怎樣才好,終于,一艘刷了桐油還露出黃木底子的機船靠攏來,所有人都起了身,引頸望著那船,女人催了男人快快地挪動擔(dān)子,要上船占一個好位子,最重要的是怕擠不上去,要等下一班船,或者只能乘劃子過去,進(jìn)城里遲了,西瓜賣不到好價錢。我也著急,但我力氣小,幫不上父親,只能干著急。父親似乎總是最后一個上船的,他寫著大大姓名的西瓜籮筐總是放在船頭,搖搖欲墜,輕輕一碰就可能全部掉落水里。我坐在船艙,看著船沿吃水愈來愈深,上來一個人,或者一籮瓜,就往一邊傾斜,斜到艙里幾乎要進(jìn)水了,要翻船了,要翻船了,我的心提到嗓子口,我多希望有一個人坐另一邊去,可大人們毫不在意,“咚”地,又上來一個,終于到了另一邊,船又傾向了另一邊,我剛放下的心又懸起來。這樣反復(fù)著,直到機器再響起來,船“轟轟”地離了岸,四面的山水轉(zhuǎn)動,水波從混沌到清澈,一點點地,到了最寬闊的河心,家越來越遠(yuǎn),汲水港越來越近,我才慢慢平靜下來,扭頭去看船沿的水。

      大人們說說笑笑,我完全聽不懂,只能看水。那條河,真是我平生里所經(jīng)歷過的所有河流中最清澈的,船行過去,河底的水草,水草間流動的魚,遠(yuǎn)一點,倒映出的山水的影子,以及再遠(yuǎn)一點的碧綠如玉,都是我在后來的河流里無法見到的。我既歡喜它的美好,又害怕它的危險,我總想著翻船的問題,如果翻船了,父親會不會來救我呢?其實他也不會游泳,那就我淹死掉算了。這樣想著,我又想到自己死后的種種,不由得悲從中來,滿江的水都成了哀悼我的眼淚。

      離開家鄉(xiāng)后,只要遇到使我焦慮的事,我就會夢見那水,兒時丟失的安全感,成年之后的我一直沒有找回來,我一直在一種船要翻了的恐懼中,泅渡到我想到的彼岸。

      4

      汲水港是一個分水嶺,船從非常開闊的河面慢慢往窄處開,“汲水港”三個寫在青磚架起的拱門閘上面的大字便由遠(yuǎn)及近地?fù)淙胙壑?,?dāng)河面窄到只有兩三只船那么寬的時候,閘豁然可觸,坐在船頭的人大聲說:“汲水港到了,大家不要亂動,注意安全?!贝_進(jìn)閘里,眼前突然完全黑下來,冷氣直沖面部,一船人不約而同地靜默下來,發(fā)動機的響聲與船底嘩嘩的水響從開始的撕咬到慢慢地親密,都一字不落地漫入我的耳中,從腦門流向腳底的恐懼漸漸消散,黑暗中對旁邊和對面乘客面部表情的猜測,在我的心里寫了一本大大的書。

      一兩分鐘后,眼前亮起來,兩岸陡立的黃壁夾著這條細(xì)細(xì)的河,黃壁高處是各種垂向河面的樹或者藤,有時候會綴滿白色小花,美得像一幅又一幅畫,但是除了我,沒有人會分點目光給它們,人們在狹窄的流淌中,平靜且有些壓抑的空間里,一直沉默著,直到過了黃壁,水面開闊起來,極目遠(yuǎn)望,可以望見縣城邊砌在水里的樓房,整船才恢復(fù)熱鬧生機。這恰到好處的沉默多少年來一直刻印在我的生命里,使我回望童年時,總能滿心繁花盛開。

      那時并不曾疑惑這種奇怪的靜默的原委,直到成年后的某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坐在家里便能看到遠(yuǎn)處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那是曾經(jīng)遙不可及的縣城,而在河這邊望向曾經(jīng)蒼翠蔥蘢密林遍布的對岸,那里早已黃土裸裎,目光可以直抵對岸來往的車流,我才想起汲水港的往事來,想再坐一回船,過一次汲水港,涉一次危險的遙遠(yuǎn),以及無法預(yù)測的抵達(dá),父親才告訴我,汲水港早就封了,這本來是去縣城的近路,封了也好,不封,那里面一年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當(dāng)年的涼風(fēng)像一支支箭,在父親的話語里“嗖嗖”地?fù)涿娑鴣?,射得我生痛。原來那時的靜默,不過是對死亡的恐懼,這樣的恐懼怎會不通向無視繁花的冷靜呢?西瓜依舊在船頭搖搖欲墜,卻從未真的墜過,那樣的危險不過是我自加的喻體罷了,我不是不能隱約聽到大人們嘴里的死亡消息,只是為了屏蔽害怕,刻意當(dāng)做聽不懂,只好聽水聲望繁花罷了。有一次我們的船過去,對面的船過來,在汲水港里相遇,船頭“咚”地一聲響,撞到了閘壁上,對面的船擦著船沿過去,一船人驚呼,我陷落在不會游泳的窒息感里,覺得就要翻船了,就要死去,等從黑暗里出來,白日亮光晃晃,兩岸依舊黃壁,便把當(dāng)時的黑暗全只當(dāng)做是打了一個盹做了一個危險的夢,因為日日要陪著父親進(jìn)城里賣西瓜,所以自動地將那個夢忘記了。

      船靠岸時,又是“咚”的一聲,人往前傾,才穩(wěn)下來,大人們挑西瓜下船,或者抬到板車上,一天的等待便開始了。父親將西瓜擺在人最多的新街,恨不能一上午就賣完??墒莵韥砣トサ娜酥皇桥紶栍腥送O聛韱栆幌聝r錢。我企望所有問價錢的人都能夠買一籮瓜回去,這樣,只要四個人就可以結(jié)束我烈日之下的煎熬了。然而,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小女孩熱切的眼神,他們關(guān)心的是西瓜有沒有熟,買兩個還是三個,一次買一籮筐的人實在太少了。

      西瓜是否成熟,在剛上市價錢最好的時候,恰恰是最說不準(zhǔn)的,有時候一個一二十斤的西瓜,你覺得它必定是熟了才長得那么大,它偏偏不,就像十歲就長得高出別人一截的女孩子,她胸前還沒隆起,再高大也還是澀的。父親卻每一個都打包票說熟透了,要人家拿刀來試。他這么說著的時候,我偷偷瞄他,總疑他是在撒謊,在騙人,我的心就“突突”地跳,生怕別人真的要驗證,更怕一驗證,糟糕,果然是白的籽半紅的心,把父親的謊言擲在原地,讓他自己去撿。父親是讀過很多書的農(nóng)民,特別在意尊嚴(yán),怎么好為了一個生的西瓜,丟棄了尊嚴(yán)?但他有點豁出去的意思,也許是真的自信這西瓜的好吧。有好幾次,他一個大三角板切下去,掏出來的錐體內(nèi)餡,半紅不紅,試一口,酸的。人家便不要了,揚長而去。父親訕訕地說,怎么可能沒有熟?明明就是熟了的。我看出父親的心虛,也許不是心虛,是訝異,但我從此怕那些還不確定的事物。

      整個夏天,我都在這種對不確定的害怕中度過,無論父親為我的計算流露多么得意的神色,無論他將西瓜抱進(jìn)蛇皮袋給人背到家里時離開的背影有多么佝僂,我所記住的都不是這些表面上的獲得,我只記住了夏天熱到骨子里的不安。

      5

      然后,那種不安在十三歲的夏天成型,蔓延至我的一生。

      我給父親計算了一下,如果一天只賣四百斤,我們的西瓜至少要賣三十天,如果一天賣三千斤,就只要四天了,剩下的二十六天,父親可以做點其它事,誰說過的,時間就是金錢。

      我不過是隨口說的,也是我的小心計,我討厭漫無邊際的游走,討厭探究我或者憐憫我的眼神,討厭居高臨下的買家姿態(tài),討厭乞討似的買賣,直到我成年,不管多少人覺得我天生營銷的料子,我也與銷售行業(yè)保持絕對距離。當(dāng)時我想,如果能鼓動父親降點價一次性賣完,我寧愿讓我的腦袋飛速運轉(zhuǎn),給他口算兩萬之內(nèi)的加減乘除。不管一籮筐有多重,我總能乘了又加加了又乘。父親有個計數(shù)本,每一籮西瓜的重量他都會記上去,但我把這些數(shù)字記在心里,我要一次性解決問題,不要整個夏天遭受凌遲。我沒有想到的是這給了父親靈感,他想到不乘船的辦法,而且,大城市,一天三千斤,是他新的野心。

      于是我在凌晨四點的城市街沿下睡去,凌晨五點醒來,看靜默之后的熱鬧,也看熱鬧之前的蕭寂。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父親說,我們把車開到公安局的院子里去,那個院子的正中央有棵大樹,可以躲陰,公安局有錢,說不定每個人給我買一百斤,只要三十個人就夠了,應(yīng)該賣得快。父親總是這樣,沒有來由地樂觀。我卻依舊擔(dān)心西瓜沒有成熟,害怕日暮黃昏還沒有人光顧我們的車子。

      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從車子旁經(jīng)過,很好奇的樣子。父親望著走過來的人,眼里的光亮起來,像兩支閃亮的蠟燭,隨著對方完全無視這車、一路心事地從我們的瓜車前過去,父親眼里的光慢慢熄滅下去。這樣反復(fù)了十幾次,父親望著遠(yuǎn)方的眼光漸漸變得恍惚或者說深邃。我悄悄地數(shù)著過去的人,算人來人往的頻率,估計著下一個來到的人問我們的西瓜的幾率,這是我在無聊時刻自我滿足的游戲。

      然后,太陽光從樟樹葉子上斜穿而過、把斑駁的影子留給一個大大的西瓜時,一位矮胖的中年女人朝我們走過來,她的目光里寫著對西瓜的渴望,我的無數(shù)個細(xì)胞都在吶喊,留住她,留住她。很明顯,我的細(xì)胞與父親的細(xì)胞血脈相連,也感受到了她目光中的誠意,父親有點討好地把她引到車邊,說,這是沅江的西瓜,不甜不紅包退。

      我總是為父親吹的牛捏一把汗,然而年歲愈長我愈發(fā)現(xiàn),我完整地繼承了父親吹牛的本事,總是能提前把一件事可能出現(xiàn)的最好結(jié)果以篤定的語氣傳達(dá)給別人,然后在等待結(jié)果的過程中盡其所能去實現(xiàn)那個結(jié)果,事實證明,父親傳授給了我走向真理的方法,吹牛,然而守信,使帶有謊言性質(zhì)的預(yù)言百試百靈。

      也許,在此之前,“矮胖”是一個十足的貶義詞,但是,那日以后,“矮胖”以一種和藹大方的形式打開了我的眼界。所謂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她笑著向父親走過來,稀疏的門牙和牛一樣的大眼睛使她顯得那樣與眾不同。她說,給我挑點,送我家里去,行不?

      父親說,您家多遠(yuǎn)?太遠(yuǎn)我怕挑不動。父親是要計較人力成本的,我懂。

      不遠(yuǎn),呶,就是那棟。她指了指靠山邊的一棟三層小洋樓,說,不過要上三樓,沒問題吧?

      送貨到家,除了路程,一般還要看買賣的量。不過這是父親的第一單,開張大吉。父親一咬牙,說,行,我挑得動。

      那女人便開始挑了,彈彈,敲敲,拎拎,一會兒一個,一會兒一個,沒多久,她就挑了兩籮筐。我驚訝得張大了嘴,我的媽,果然是大城市里的人,一要就是兩百多斤,照這么算,只要三四十個人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我歡歡喜喜地幫父親記數(shù),算錢。女人摸了摸我的頭,說,我女兒三歲,將來長大要是有你懂事就好了。我抿嘴笑,很靦腆,我想給她留個好印象,畢竟我是沒有媽媽的人。

      還沒等她給錢,父親就挑著一擔(dān)西瓜,“吱呀吱呀”地跟著她去了,留下我和司機看著瓜,等著來人。不多久,父親擔(dān)著空籮筐下來,老遠(yuǎn)就笑著說,還要一擔(dān),快幫忙選。

      真刺激呀,竟然要兩擔(dān)。我顧不上漸漸升高的太陽在我臉上留下的汗珠,趕緊跳到車上選,咬著牙一個一個搬,很快,第二擔(dān)又送上去了。胖女人再沒有下來,父親回來時拿了印著四個毛主席像的兩張百元大鈔和一疊十元二十元,向我揚著,看看,這才是真正的城里人。

      接下來是短暫的寧靜,父親還沉浸在一下子就賣掉四百多斤的喜悅里,回憶起她家的情景。他說,真是官宦人家,小洋樓一層兩戶都是她家的,西瓜都放在床底下,那么多,她說每天吃兩個,老人喜歡,我看了一下,她的愛人和她的父親怕是市里的高官,她出錢的時候,尾數(shù)都沒有抹掉我的,大方得很,還給了我一杯水,說我辛苦了。大城市的人就是不一樣啊,我們這樣守株待兔,果然也是好辦法!

      父親興奮極了,對前途充滿希望,然而,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這么大的需要,接下來是零碎的,有的買一個,兩個,有的買一籮,一個多小時過去,院子里人進(jìn)進(jìn)出出,大部分都會湊來看看,跟著大家買一點,一車瓜眼看著就賣掉將近一半,當(dāng)然,人也五花八門,買一個的,計較著毛票,買兩個的,要試瓜的味道,父親都一一耐心對待,而我,感受到那種居高臨下的眼神,自卑得一語不發(fā),只管收錢。

      就這樣,從凌晨到正午,我們在公安局院子里的大樹下,感受到了購買的飽和。

      6

      父親說,撤。

      此時正當(dāng)午,萬物的影子濃縮成一團,盤在腳底下,蟬沒命地叫,一口氣下去,幾乎沒時間換氣,我凝神聽著,幾次都差點跟著背過氣去。白晃晃的日頭下,公安局大院里人影稀疏,我們的西瓜車復(fù)歸于早晨的冷清。父親看著還剩半車的瓜,神情憂郁,他可不想拖回家去,既然來了,就必須凱旋而歸,他總是說,開弓沒有回頭箭,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

      我們?nèi)ル娏郑娎匣⒂械氖清X。父親果斷地大手一揮,指向電力局的方向。車子開動起來,在樹下留下一排濃煙,也把我十三歲的懵懂留在了樹下。后來的若干年,我總是回憶起那個時刻,我坐在烈日下的西瓜車廂里,看著威嚴(yán)的公安局大樓和隱藏在山下的小洋樓漸行漸遠(yuǎn),我暗暗地發(fā)誓,將來的某一天,我也要活得和這些給我買西瓜的人一樣體面,我也要讓人給我把西瓜送到家里,然后倒一杯茶給他,讓他感激涕零,我也要從西瓜車前路過,以施舍的心態(tài)給他買一兩個瓜。就這樣,十三歲的我,壯懷激烈地從公安局走向了電力局,懷抱著遠(yuǎn)大的夢想,也懷抱著一次性賣完快快回家的希望。

      然而,生活總是出人意料。正午的電力局同樣人影稀疏,甚至連一棵遮陰的樹都沒有。我的臉上熱辣辣的,汗水與油水一同從頭頂滲透滴落,我的父親從未想過,他的女兒已經(jīng)長大,黑紅的臉龐會使她在一群白凈的男生女生中感到自卑羞愧甚至屈辱,或者說,他根本不記得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兒吧,否則他怎么忍心讓我接受那樣的曝曬。

      我們找了靠大樓的陰面,勉強依靠。父親又拿出他的麻袋,往地上一鋪,對我說,這里是個風(fēng)口,又有陰,你睡一會兒。這時睡蟲正爬上我的鼻子,眼睛,我雖然知道大白天露宿大街是一件十分丟臉的事,無奈抵抗不住睡意,順從地躺了下去。地面的熱力透過麻袋傳過來,我迷迷糊糊中感到火爐一樣的炙烤,在面部爬動的汗水,以及全身像浸在水里一樣的黏乎濕透,但是仍然抵擋不住睡意,沉沉地睡去了。夢中我隱約感到小腹疼痛,似乎有滾滾驚雷從遠(yuǎn)處一路行來,化成一股熱流沖到胯下,莫非我遺尿了?心里驚嚇,又知自己是做夢,又覺得不是做夢,想醒卻怎么也醒不來,只覺城市的喧囂漸漸沉到一個遙遠(yuǎn)的深潭里,恍恍惚惚,動動蕩蕩,而我只能任它在遙遠(yuǎn)的地方搖晃。

      直到父親大喝一聲,起來,給我記數(shù)!我才一個激靈醒來,見車前來了五六個紅紅綠綠的女人,頂著日頭選瓜。我掙扎著爬起,低頭看麻袋,有暗紅的痕跡,再看褲襠,糊糊的,發(fā)出血腥味,我害怕極了,剛想告訴父親,父親正對那些人說,西瓜降價五分,不要算錯了。我把自己的話吞了回去,本能地,我想,關(guān)于胯下流血的事,大概不應(yīng)該告訴身為男人的父親。

      我死死地忍著,飛快地幫他記數(shù),數(shù)錢,又賣力地幫他吆喝,一心渴望早點賣完回家。也不知是否因為我少年憐人的模樣,買西瓜的人源源不斷,到太陽漸漸斜過來、樓房的陰影越來越多的時候,車子里只剩十來個不中看的瓜了。這里再次飽和,父親再次說,撤。我心里一松,又一股熱流沖過小腹,血又來了。

      眼看著太陽西沉,一兩百斤瓜還沒有找到歸宿,父親說,去小巷子,我們不稱,按個判,大降價,西瓜也不差,很快可以賣完。只見父親摟起一只瓜,左手端著,右手拇指指甲扎進(jìn)瓜皮,十幾下掐成線,再伸平了一掌,一個瓜開了,紅的瓢,黑的籽,砂糖心,好瓜啊,父親的眼里,有一種得意的光彩流溢,與黃昏夕照交互,壯了我半生行色。

      我們來到一條老巷子,父親扯著嗓子喊,西瓜咧,沅江楊梅山的黃土大瓜啊,最后十個,論個算錢,不甜包退??!他的嗓音里有一種自信,又押著節(jié)奏,很是吸引人。不多久,一堆人圍攏,都嘗了已經(jīng)打開的瓜的味道,用最便宜的價錢買到了最好的瓜,滿意地回去了。

      太陽完全落下,我們踏著夜色回家,我默默地坐在麻袋上,任由血一直流,父親哼起了歌,他唱道,“北風(fēng)那個吹”,“吹”字打了個彎,聲音里有種滿足而滄桑的意味,落在我的心坎上,冰涼冰涼的。他又唱,“雪花那個飄”,重復(fù)一句,末字轉(zhuǎn)個彎,又轉(zhuǎn)到“春來到”,我在他的歌聲里,流下了淚,淚也冰涼冰涼的。

      月亮初升,群山黑黢黢的,行道樹影影綽綽,家終于出現(xiàn)在前方。

      7

      整個夏天,西瓜苗從健碩到衰敗,我從鮮血中懂得了一個少女的羞澀,滿懷不可言說的期待而又惶惶不可終日,但一切都會結(jié)束,正如一切總要開始,循環(huán)不息。時序更替,秋很快就來了,秋天柑橘成熟,成片的橘林被黃的紅的橘子占據(jù),我們又忘掉了西瓜帶來的艱辛,為橘子忙碌起來。

      從小到大,周而復(fù)始勞作著的父親,像極了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他也許早已服從了這種命運,并且甘心讓他的女兒跟隨他,也無怨言。多少年來,我從未見他因勞作而嘆過氣,面對土地,他永遠(yuǎn)充滿期待,滿懷熱情,就像他在賣西瓜時的吶喊一樣,韻腳,節(jié)奏,剛剛好,喊聲飄蕩在大地上,一句句,全是詩。如果他曾經(jīng)嘆氣,那一定是為了遠(yuǎn)離的人。

      恰是我們進(jìn)城賣西瓜那一年,秋天過完,橘子因價格不好,一直堆在家里,滿滿一屋,在寒天凍地里,也隱隱散出腐爛的氣息。父親在冬天的蕭瑟里,表情嚴(yán)峻,憂愁環(huán)繞,半年心血無處銷售的焦慮再次使他眉頭不展,最后,他又想到了裝車遠(yuǎn)行,但這一次他要去的是岳陽,那個要經(jīng)大湖漂蕩才可抵達(dá)的地方,在我意念中有著無法想象的遙遠(yuǎn)。橘子不像西瓜,得做好長久賣的打算,因此,他選擇與人合伙,這次沒有帶我。

      他出門時,我還有半月期末考試,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是看父親回來沒有,然而寒假過去五六天,還沒有半點他的消息。我在心里無數(shù)次設(shè)想失去父親,演練悲痛,又在陰沉沉的黃昏望著窗外等待他的歸來。后來我才逐漸明白,擅長等待的人,往往也擅長離別,當(dāng)我以離別的方式尋求一種新的生活,我對自己總能存有足夠的耐心。

      那一次的遠(yuǎn)離,延續(xù)到過小年的那天。那時,初雪飄落,門外的田埂上,淺淺一層白中,迎著風(fēng),遠(yuǎn)遠(yuǎn)地來了一個黑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我終于看清了父親的臉,那一刻,我完全不記得喊爸爸了,我只是一味地流著眼淚,告慰自己,終于不會在失去母親之后,連父親也消失不見。那一刻,我看到風(fēng)雪之中,楊樹扭曲,經(jīng)霜的枯枝,像散落在荒野上的白骨,而父親,用他的歸來,溫暖了我剛剛開始惶惑起來的青春。

      初雪飄落時,一切終于安靜下來,他又可以搓那雙什么樣的勞作都摧毀不了的白皙修長的手,講述那段出行的經(jīng)歷,或者說歷險,他津津樂道,繪聲繪色,很明顯,無論經(jīng)歷多少艱難,遠(yuǎn)行的過往于他,是一種享受,他離開家鄉(xiāng),然后歸來,這是屬于他的英雄夢想。也因此,漫長且生動的《水滸傳》隨即登場了。在這樣的初雪中,我終于又有了憧憬未來的活力……

      窗外雪花漸熾,遠(yuǎn)方歸來的父親,就著爐火,瞇著眼睛回望這一年,也許,想起他從人家屋檐下的地上醒來的女兒,也許回想起他順利賣完一車瓜回家的驕傲,他緩緩唱起了歌:北風(fēng)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春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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