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學習楷書的體會

《西山南浦》七言聯(lián) 劉小晴

楷書以平正為善，此世俗之論，館閣之失也。試觀魏晉人之小楷，或古雅質樸，異趣盎然；或平和簡靜，意態(tài)醇厚；或蕭散縱橫，墨彩飛動；或神致雋逸，妙合自然。至于小楷，余用功最深，亦最適吾心性，初從鐘《薦季直表》入手，鐵老謂：“隸書秦漢，楷法晉唐?！鄙w亦取法乎上之意。余初不理解鐘書之妙，只是依樣畫瓢，后乃學王羲之《孝女曹娥碑》《黃庭經(jīng)》《樂毅論》及王獻之《洛神賦十三行》，因此數(shù)帖皆刻本，亦不能得其筆意。后獲米芾《皇太后挽詞》、趙孟《汲黯傳》、鐘紹京《轉輪王經(jīng)》墨跡，悉心臨之，方始得小楷用筆之法。

學鐘繇小楷須體味其點畫異趣處：或如垂露，或似墜石，或如蟲食木葉，或似水中蝌蚪，或筆短而意長，或體扁而筆圓，或如散隸，或近八分，古拙渾厚之中自有一股淵懿醇茂之氣撲人眉宇。蓋意以斂之而愈深，氣以蓄之而愈厚，如鐘鼎之有寶色，古玉之有包漿，使人玩味不盡也。故寫鐘字，點畫務須要有質感，蘊藉含蓄，以質之趣近古，古之韻則中藏，中藏則耐人尋味，有不可磨滅光景也。

歐楷貌方而意圓，即以方整之筆為形貌，以圓渾之筆為性情，使其筆意處處能兜得轉；歐楷力健而筆圓，即以方筆棱角為精神，而其畫之中截則中鋒提運，極其圓融。歐楷之風神全在骨中帶肉，歐書之筆意全在形方勢圓，故學歐切忌板滯，妙在骨肉相稱，筆勢圓活。歐楷以背勢、仰勢為主，四面停勻，八方平正之中寓險絕之姿，而斜畫緊結處必有一筆將字之重心扳正，切忌橫勢朝一個方向斜而坐犯齊平之弊。

學褚楷，宜先臨《大字陰符經(jīng)》與《倪寬贊》墨跡，后可臨《雁塔圣教序》與《房梁公碑》。至于《伊闕佛龕碑》與《孟法師碑》為銘石書，體勢平正之中微雜隸意，最為古雅。然褚字瘦硬，學之不當，十之八九易滑入佻巧一路，故學褚楷用筆當拎空寫，發(fā)筆處調鋒后便提筆疾運，筆空氣實，則形瘦而實腴。褚楷用筆又當以曲勢為主，輕處極輕，重處極重，輕靈挺拔，貌柔意剛，然提筆空，運筆輕，易罹浮薄之弊。歸根到底，要控制好速度，能運中鋒則自清腴，提得起，按得下，拓得開，收得住，則筆調自然靈動。

學褚宜提飛，學顏用滿捺，提飛則瘦，滿捺則肥，用毫之分數(shù)不同。不論肥瘦，皆須以中鋒行筆，褚以裹鋒，顏以鋪毫，則自然瘦而實腴，肥而有骨。學顏楷不難于勁挺，而難于沉澀；不難于雄渾，而難于淡古；不難以結密，而難在空靈；不難于豐肥，而難于清雄。其實顏字易學而難精，寫顏字點畫要有質感，非筆力沉勁，逆勢澀行不可。寫顏字雖宜頂格寫，字距行距皆密，然亦欲有錯落之妙，于參差櫛比中各盡字之姿態(tài)。

作楷有篆隸意乃高古。鐘鼎彝器之鑄文，石刻碑版之鐫字，或凸或凹，必有一種立體質感，再經(jīng)風雨侵蝕，字口剝蝕，必有一種古質之氣，更況篆法中實，分法中虛，隸法體勢平直，皆可助楷法之用。試觀虞楷，畫之中截豐實，無甚輕重，而曲折鉤處，亦不露圭角，必衄挫筆鋒，暗換筆心，此一派篆法也；而褚之《伊闕佛龕碑》《孟法師碑》體勢平直如隸，橫畫收筆處時微微翹起，如隸之波捺，間雜隸意。有金石氣，字乃高古，故學楷又當旁通篆隸。

余寫小楷原喜用北京李福壽之小紅毛，但近十年來，此筆質量下降，價格雖然便宜，但總不順手，去年偶于黃山屯溪老街結識楊文先生，由他親自監(jiān)制之小紅毛以“尖、齊、圓、健”四德兼?zhèn)洌绞挤Q心。余寫大字則喜用羊毫，鋒稍長則蓄墨多，便于揮運，以湖州善璉瑚宿羊毫最佳。

做人要老實，但搞藝術不可老實，要不擇一切手段去化裁增損、脫胎換骨、移花接木，積千家米煮成一鍋飯，始為高手。故入帖之時，心要誠，意欲敬，甘于做古人之奴仆，亦步亦趨，不敢有絲毫怠慢之處，有“寧為此家走狗，雖餓之而不去”之決心，主人方能感動，方能推心置腹，以誠相許。而出帖之時則心要兇，行欲狂，反客為主，唯我是尊，我行我素，我寫我意，我抒我神，將古人看作只是供我使喚之奴仆，擇善而從，不用則揮之而去，能于傳統(tǒng)中跳將出來，方是真英雄。

讀帖如刺繡，一針不可放過，要從有筆墨處求法度，無筆墨處求神理，更要從無筆墨處參法度，從有筆墨處參神理。看到會心處，自覺心中欲書，手下技癢，天機勃發(fā)，興致盎然，是作書之最佳狀態(tài)。擇帖之法，當適吾心，以心之所好，如交契友，最易入手。

《黃岡竹樓記》 劉小晴

寫字之法最不可急功近利。名利二字，人心之所趨，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其實人情中最痛苦之事莫過于生離死別，而人生中最痛苦之事莫過于學業(yè)無成。若汲汲于名利，勢必陷入一連串痛苦之中而不能自拔，故君子不求虛名而求實名，利取之亦欲無愧于心。學書者最要緊的是有濃厚的興趣與良好的心態(tài)，一日不書，便覺思澀，而他好俱忘，是興趣；于游戲筆墨中寄托人生是良好之心態(tài)。以過程而言，學書者可于這漫長的探索道路中獲得審美愉悅。以結果而言，則當我功成名就之日，亦正是我行將就木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