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
2007年離婚之后,我每周探望女兒青青一次。
我38歲時,生活終于塵埃落定,才決定要這個女兒。對青青來說,爸爸太老了;對我來說,她又太小。青青不懂這些,她才三歲。
有一天黃昏,我駕車趕回成都,心慌,連闖兩個紅燈,我怕幼兒園放學(xué)了。我氣喘吁吁地告訴青青,爺爺前幾天死了,爺爺燒成了灰,只有一點點。我比劃給她看。她有四個多月沒有見到爺爺。她看著我,丹鳳眼有一種飛的態(tài)勢,我不知道她想說什么,她蠟一般的手指指著走廊外的天空,嘴唇動了動,沒有聲音。我說:“青青,你見不到爺了?!彼f:“爺爺老了?!彼蕴?,腮鼓起來,她用腮擦我的臉。
我每次去探望,一般不會超過15分鐘,偶爾超過了,我發(fā)現(xiàn)她很傷心,她不讓我走。因此,掌握好這個分寸比較重要,就像在燒飯,必須恰到好處,不能過火。
已經(jīng)是冬季了,成都的天空總有時斷時續(xù)的細雨,天像一個鑌鐵鍋,泛著并不強烈的冷光。昨天我去看望青青,她很高興,一再央求帶她出去。我說:“老師不同意,我們只能在學(xué)校里走動?!彼饬恕W呃扔邪偈组L度,我拉著她的手,走了三個來回。我說,爸爸要走了。
她說:“我要撒尿。”我抱她去廁所。她咯咯咯地笑,過了一分鐘,我覺得上當了。我說,爸爸走了。
她兩只手在空氣里比劃,翻出了一朵朵我看不見的花,浮在她齊胸高的地方,她從花的火焰中掠過,從花里取暖。她低頭旋轉(zhuǎn),就成為花的重心。她的腳在做根須狀,扎根大地狀。她堅硬地扭動腰肢,板栗色的頭發(fā)已經(jīng)披到肩頭,像纓絡(luò)。
她開始跳舞。到了某個記憶的斷裂處,她卡在那里,不得不依靠重復(fù)來回憶那個動作鏈式。但是她的努力還是失敗了。她只會幾個動作,但她堅持在重復(fù)。
好像是累了,她又開始唱歌?;\子里的鳥兒,我一個字也聽不明白。她唱,我為她拍手,她繼續(xù)唱,但還是那幾句,我說,青青可以休息一會,爸爸走了。
她立即從地上跳起來,又開始跳舞……
看著她緩慢的舞蹈,一遍又一遍,我席地而坐。細雨斜飛,在她頭發(fā)上開出了一蓬碎花。在背光的地域,花消失了。她再轉(zhuǎn)身,碎花甩成了一尾花翎。像一個夢,在似醒非醒之間挪移。我希望時間慢下來,慢到我剛剛跨進校門時那樣。一切從頭開始?;蛘?,細雨變成大雨,這樣的話,我們就不得不從冷風(fēng)呼嘯的走廊回到熱氣騰騰的教室,在喧囂里,她不容易平靜下來。
終于,她耗盡了力氣,汗水從她板栗色的發(fā)際流下來。鞋帶散開了,手套掉進水洼。她突然抱著我,喊:“爸爸,再見。”
她從來沒有問過我,現(xiàn)在住在哪里。也沒有問,為什么晚上我不去給她講故事。不知道是她沒有這些詞匯,還是有,她從不說。
(摘自《至情筆記》文匯出版社 ? 圖/劉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