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近四十的時候,我學會了做雞蛋餅。只在早晨。
一點兒面粉,一點鹽,一點兒水,把這些攪拌成均勻的面汁,打一個雞蛋進去,繼續(xù)攪拌成微黃的雞蛋面汁。然后開火,放上平底兒煎鍋,倒上一點兒油,把雞蛋面汁攤到鍋里。面汁起初不會流淌成自然的圓形,厚薄也不一致,這都沒關系,待它們在鍋里稍微定型之后,持起鍋柄,高高低低左左右右地讓鍋側(cè)轉(zhuǎn),還沒有凝結(jié)的厚面汁便因器隨型地流淌著,終會成就出一個相對完美的餅狀。而原本微黃的顏色也因逐漸升高的油溫的激發(fā),變成了賞心悅目的金黃色。
再然后,翻到另一面。此時的餅已經(jīng)八成熟。把火調(diào)小,側(cè)耳傾聽兒子在衛(wèi)生間的響動,讓餅的進程和他的進程保持同步。待聽到青春期男孩子以特有的強大力道發(fā)出的響亮的咕嘟咕嘟的漱口聲,知道他的洗漱工程即將完畢,便撒上一點兒極碎的小蔥葉兒來調(diào)色,之后將餅出鍋,盛在白瓷盤里,端到餐桌上。當然,不能忘了在調(diào)味碟里斟上一點兒醋一并呈上。凌晨六點,食欲也還在休眠中,這點兒酸能有效地把味蕾喚醒。
一張這樣的餅,配上大米粥、小米粥或者玉米粥,以及一份翠綠的涼拌黃瓜,這是我這個愚笨的母親能給兒子拿出的最日常的早餐。在這份早餐里,粥里的水分太多,菜呢畢竟是菜,相比之下,餅就成了最重要的能量擔當。
還有一種雞蛋餅,是我怎么學也學不會的。它的全稱是“雞蛋灌餅”,被人們簡稱為雞蛋餅。省略的這個“灌”字,就是它的核心技術(shù)。在河南,據(jù)說做雞蛋灌餅最好的名號是開封的“王饃頭”。他家的小吃三絕就是“拉面、菜盒、雞蛋灌餅”,人們都說,在開封,如果誰沒聽說過王饃頭,那他一定算不得一個真正的老開封人。
他家的雞蛋灌餅絕在哪里?無他,就是這個灌字。我去吃過。別的只能灌在中間,王饃頭的雞蛋灌餅卻能一直跑到餅的最邊邊兒上,那個分寸太微妙了,稍微過一點兒就無法保持,可是人家就是一點兒也不會過,且外皮焦脆,內(nèi)里軟嫩。
在我們豫北,午餐基本是面,餅便是早晚餐最重要的面食,是另一種意義的饅頭,只是比饅頭要奢侈。因為,一,饅頭一旦蒸好,是可以放上幾天而不改其味的;餅則是即做即吃,即吃即好,一旦遲滯就會失了美味。二,餅需要用油。幼年時候,家境清寒,油是貴重之物。有俗語云:“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被主廚的祖母篡改成了“餅是一枝花,全靠油當家”。一年里,她老人家便很少做餅。無論是蔥油餅還是千層餅,都很費油,她舍不得。
當然,也有無需用油的餅,那餅就是最樸素最簡單的白面餅。
2
餅還分燙面餅和死面餅。一位擅長面點的河北朋友就曾如此活色生香地對我教誨過燙面餅的做法:“……昨兒我做了個燙面餅,可好吃。燙面餅好啊,好消化,對胃好。咱這邊不都喜歡用冷水和面么,那就是死面餅。死面餅硬,不好消化,對胃不好。燙面餅呢就是用開水和面,放了開水,放了面,用筷子攪啊攪啊攪啊……用手和,那不得把手燙了?不成燙面餅,成燙手餅了,呵呵。
“燙面餅對胃好,不過這也是河南人的吃法,我河北娘家那邊都是吃死面餅。他們?yōu)樯冻运烂骘灒钟幸徽f。他們做死面餅不是為了吃死面餅。每次做餅,他們都做得可多,就是沒打算吃完,剩下的怎么辦?做炒餅啊,燴餅啊,燜餅啊。做炒餅的最多。圓白菜切成絲,青紅椒切成絲,綠豆芽也是黃金搭檔……
“餅還分發(fā)面餅和不發(fā)面餅。發(fā)面餅是需要放酵母粉的,最好再放點兒白糖,用溫水和面。這樣做出的餅松軟酥香,也很好消化。”
——發(fā)酵粉,這讓我想起那部電視劇《我的名字叫金三順》,這是我最喜歡的韓劇。金三順,這個來自底層人家的平凡得掉渣兒的女孩,這個三十歲的職業(yè)蛋糕師,性格粗線條,剛剛被相處三年的初戀情人拋棄,又被年輕的老板拿來當愛情炮灰……她似乎一直都是別人的笑料,但是她勇敢,天真,樂觀,簡單,倔強。正如與她假戲真做的鉆石王老五玄振軒所言:“她是用自己的雙手努力實現(xiàn)夢想的女孩。她知道自己的處境,她知道在這世上自己該做的是什么,以后該怎么活下去。她有著健康的價值觀和思考方式,是個明快的女孩?!闭驗槿樔绱说娜烁聍攘?,玄振軒才毅然斬斷了與前女友熙真的舊情,投入了三順的懷抱。熙真說:“她現(xiàn)在閃爍著光芒,可過一段時間你就會忘記,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那你也還要去愛她嗎?”他的回答是百分之百的三順風格:“雖然人都知道自己將來一定會死,但是現(xiàn)在也還是一定會好好活下去。”
關于面粉,三順曾在工作日志里如此自白:“面按用途分為兩種:放發(fā)酵粉和沒放發(fā)酵粉。放發(fā)酵粉的面粉會很快發(fā)酵,而沒放的時候面粉會自我呼吸……我要做沒放發(fā)酵粉的人!”
嗯,如果我的人生沒有福氣獲得發(fā)酵粉——回想起來我獲贈的發(fā)酵粉還挺多的,這個假設真有點兒矯情——那么,我也要表一點兒勵志的態(tài)度:沒有發(fā)酵粉的人生,我也會努力經(jīng)營的。
3
十幾年前,在縣城生活的時候,家附近的小巷口有一家賣燒餅的小店。因為經(jīng)常打交道,燒餅店的女老板和我很熟。她的燒餅口碑很好。面揉得很筋道,烤得也金黃焦脆,香氣十足。更讓我留戀的是她熬的熱豆腐串,一塊錢兩個,夾在燒餅里吃,簡直是讓人百品不厭。每次去買燒餅,我都要買上一個。
買過燒餅,我照例便和女老板扯一會兒閑話。正說著,一個收破爛兒的老人在我們身邊停了下來,遞給女老板一張皺巴巴的兩元鈔票。女老板很快給他裝好了一摞燒餅。他拿在手里,打量了一下,似乎想查一查數(shù)。
“別查了,老規(guī)矩,九個。”女老板笑道。
他笑了笑,走了。
“你多給了他一個呀?!蔽要q豫了一下,雖然覺得收破爛兒的挺可憐,但轉(zhuǎn)念一想,他又不差這一個燒餅,于是還是忍不住提醒女老板。
“每次我都多給他一個。”沒想到女老板很平靜。
“為什么?”
“多給他一個燒餅,你也眼饞?”女老板開玩笑。
“那當然?!蔽乙残α耍耙粯佣际窍M者,為什么優(yōu)惠他?”
“不僅是他。所有干苦活兒的人來買,我都會多給一個?!迸习鍑@口氣,“他們不容易啊?!?/p>
“我也不容易啊。”
“你要是真不容易,就不會每次都吃豆腐串兒了?!迸习灏孜乙谎?,“你每次都吃,那是你覺得一塊錢不算什么??墒窃谒麄冄劾铮粔K錢的豆腐串可沒有一塊錢的燒餅實惠。他們決不會拿這一塊錢去買豆腐串,只可能去買燒餅。因為這一塊錢是他們打一百塊煤球拾二十斤紙才能夠掙來的——所以,在他們面前,你可真是沒有資格說不容易。”
在她的申辯聲里,收破爛的人已經(jīng)走遠了。我也笑著告辭。握著手里溫熱的燒餅,我心里充滿了一種無以言說的感動。女老板話里所含著的樸素的道理和樸實的邏輯,讓我不但無條件地認同,并且,還有一種深深的喜悅。
“多一個燒餅,你也眼饞?”我又想起了女老板的話。不,我不是眼饞,而是心饞。我甚至有些嫉妒。我羨慕這種底層人與底層人之間所擁有的高尚的憐憫、同情和理解。我在意這種不為任何功利所侵入的饋贈和關愛。
如果,將來我遭遇到了生活任何形式的打擊和顛覆,但愿我也會擁有這樣一個珍貴的燒餅。當然,它的形式?jīng)Q不僅僅限于一個小小的燒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