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江曾任中國美術館副館長
董理陜西歷史博物館陳列部主任
對于參觀者而言,去博物館、美術館參觀,自然是懷抱著要“一睹真容”的愿望,但其實看到的卻未必全都是真跡。無論是公立博物館還是地方的小館,或多或少都會有“復制品”的身影。有時候展覽方會在復制品旁邊有所注明,而有時也會“瞞天過?!薄2┪镳^展示復制品,其利弊該如何評價、權衡?背后又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原因?
宋向光(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
上世紀80年代乃至之前,國內博物館的硬件條件普遍比較差,包括溫度、濕度、光線的調控,以及安保、監(jiān)控、展柜的水平都不高。于是出于安全的考慮,展示過程中比較多的地使用了復制品。那時博物館的基本定位就是保護文物,做的很多事情也都是從這個出發(fā)點去考慮。但這么多年過去了,博物館硬件水平已經普遍提升,公眾和學界對博物館功能的認識也有了轉變,認識到博物館不止是一個保護文物的地方,它還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功能——教育功能。
我們經常看到有一些學生在博物館、美術館里上歷史課、藝術課,對他們而言,展品的真實性顯得尤為重要。因為這種探究性的學習過程,是從觀察物件開始的,參觀者所獲得的事實性信息,以及以此為基礎推演出的知識,特別是在這一過程中獲得的學習能力,都是以真實物件為基礎。展品的真實性是基本前提和起點,也是課堂教學與博物館教學的重大區(qū)別。我們很多博物館使用復制品,甚至使用復制品時不做任何標明,其實是在自毀博物館教育的基礎,自毀博物館與學習者的信任關系,因為這樣操作,博物館的權威性會喪失殆盡,同時也會打擊學習者的積極性,產生一種不良的印象:我在博物館里看到的都是假的,那我干嘛要對這件事情認真呢?
現(xiàn)在的復制技術日新月異,甚至達到了以假亂真的程度。但在很多時候,復制品和真品之間仍有天壤之別。比如世界名畫《蒙娜麗莎》有很多高仿真的復制品,但無論它們多么“亂真”,面對它,同站在盧浮宮面對真正的《蒙娜麗莎》相比,所產生的情緒、情感以及被觸發(fā)的靈感都是大不相同的。
我呼吁博物館應該更多地使用真實的展品——而非復制品進行展示。當然,在博物館、美術館的通史性展覽中,為了通史體系的完整,制作一些復制品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博物館、美術館里有真品存在,我覺得還是應該盡量展示出來給大家看。若確實因為各種原因拿不出來,也不應用復制品進行替代,因為這是違背博物館倫理的。也許我們可以采取其他的辦法——比如出版物、宣傳畫,或者一些數(shù)字技術進行呈現(xiàn)。
梁江(曾任中國美術館副館長)
一般來說,如果博物館、美術館進行專門的藝術展或文物展,是絕不應該拿復制品出來進行展示的;但如果是普及性、通史性的固定陳列,展陳的時間又比較長,那使用復制品來代替則是經常出現(xiàn)的情況。有時是因為真品不在館中,有時是為了安?;蛘弑4嫔系姆奖恪?/p>
是否可以展陳復制品的界限在于展覽的內容究竟是什么:如果這個展覽本身是以展品的文物性和藝術性作為重點,那么不可以展陳復制品;如果展覽是以普及性的通史內容為主,那么展示復制品是可以的——當然必須要注明。比如說國博和河南博物院的蓮鶴方壺,如果是固定性的通史陳列,那可能會做出一個復制品,因為觀眾來參觀這樣的展覽,關注點是落在對整個歷史的陳述上,所以具體一件文物使用復制品是可以被接受和理解的;但如果是一個專門性的文物展——比如中國出土文物幾十年展,那絕不能夠把復制品拿出來,否則就難逃糊弄觀眾的嫌疑。
本頁唐三彩駱駝載樂俑1959年出土于陜西省西安市西郊中堡村唐墓現(xiàn)收藏于陜西歷史博物館
對頁大克鼎西周中期(孝王)清光緒年間出土于陜西扶風縣法門寺窖藏 上海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左上圖)
仿青銅蓮鶴方壺(右上圖)
另外,目前國內博物館、美術館處在一個“大干快上”的階段,許多地方,場館有了,但是展品很缺。去大館借展品只是權宜之計,怎么可以長期性地搞出一個像樣的陳列來呢?那就只有使用復制品,這個現(xiàn)象目前在地方上也比較普遍。
所以對于觀眾而言,一方面要搞明白博物館、美術館有很多類型,同一個博物館、美術館里的展覽也有不同功能,而這些界限,決定了展品中是否有復制品,以及復制品的多少。
隨著科技水平的不斷發(fā)展,現(xiàn)在制作復制品的水平也提高得很快,甚至達到了亂真的地步。不過,人們還是普遍具有一定要看原件的心理,就像很多人跑到臺北故宮博物院去看翡翠白菜,排很長的隊,而且排到了之后也是隔得很遠去看。即便如此,這種“我看過了真品”的心理還是給人以滿足感。其實,對于大部分人而言,高級別的復制品和真品擺在一起,是看不出什么區(qū)別來的,就像一些體育賽事,你在家里看直播其實比在現(xiàn)場看實況要更加清楚,但是現(xiàn)場感依舊無法被替代。
大克鼎(局部)(下圖)
但如果復制品用對了地方,對普及藝術教育、提高公眾的藝術審美很有用。比如,我們知道很多珍貴的中國古代書畫,每年只有秋季“晾畫”的時候才能拿出來展覽幾個月,一些慕名而來的觀眾如果來得“不是時候”就看不到了。那能不能用復制品作為一種補充性的展示呢?我認為是可以的。當然,展覽方一定要注明,這個是復制品,不要讓觀眾產生混淆。我們對復制品一定要善用,不是非得用它來欺騙、牟利,要和這些不良的行為區(qū)別開來對待。
本頁藍田猿人頭骨模型(左圖)
翡翠玉白菜(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右圖)
董理(陜西歷史博物館陳列部主任)
博物館的特性決定了它的展品一定要具有真實性和權威性。一般來說,有真品就不會展示復制品。就我們館的情況而言,三千多件展品中,大概有幾件是復制品,比例很小,而且都有“特殊情況”。比如藍田猿人的頭骨化石,標本被調到中科院古脊椎動物研究所去了,而我們館在展示的過程中又不能回避這段歷史,于是研究所就給我們做了一批復制品;在西周青銅器的展區(qū),我們還專門做了一個大鼎的復制品進行裸展,其他青銅器都擺放在展柜里,只有這個復制品可以放在外面讓大家上手摸,目的是讓前來觀看的人們對青銅器有更多的感性認識。
還有一種情況:現(xiàn)在鼓勵博物館進社區(qū),我們組織了很多“流動博物館”的活動,但是把文物帶出博物館之后,溫度、濕度等保護條件就不達標了,這種情況下,也會使用復制品。學生可以上手,近距離觀察,等于是起到了教具的作用。
當然,復制品也有高下之分。像我們館復制品的制作過程、報批流程都很嚴格,1:1的復制都必須報國家局的批準,并且還有一個部門叫“文化產品開發(fā)部”,專門負責復制品設計、制作以及報批的諸多工作。我們對復制品的制作依托于館存實物,做出來的效果跟原物是很接近的,在宣教的過程中也確實能起到積極的作用,但其他館的情況我就不清楚了。
有些商家做復制品,因為沒有模具,只能根據(jù)圖錄上的照片來做,比例或者各種細節(jié)都很有可能做不到位,如果根據(jù)這樣的“復制品”來了解文物知識,必然會走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