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吳昌碩畫牡丹,常常在酣然盛開的牡丹花朵邊,冷冷地立一兩根寒枝。
這寒枝和鮮潤飽滿的牡丹花,似乎成了鮮明的對比。花是艷的,寒枝是冷色調(diào)的?;ㄊ侨A枝春滿,寒枝是瘦削蕭疏。花是姿態(tài)婆娑,寒枝是孤獨挺立。
吳昌碩畫牡丹,幾乎從不漏下寒枝,大約是因為,那寒枝一直就長在他的生命里。
他大半生困頓寒微。十七歲因戰(zhàn)亂隨父逃難,五年后回家,家中親人俱亡,只剩他和父親。
海上大畫家任伯年曾畫過他,名為《酸寒尉像》。畫里,他剛剛交差回來,官服官帽還未來得及脫去,已在那里拱手作揖,似與遠(yuǎn)道而來的師友施禮問候。此后,吳昌碩常常以“酸寒尉”自稱。
也真是酸寒。四十四歲,他在上海浦東郊區(qū)租了兩小間民房,安頓家小,并寄希望于書畫,期望自己能像任伯年一樣靠一支畫筆安身立命。但是,他的畫賣不動。初冬之夜,寄身于低矮屋檐,看看環(huán)堵蕭然,他在紙上寫道:“夜漏三下,妻兒俱睡熟,老屋一燈熒然,光淡欲滅?!?/p>
再去上海,矢志于以書畫立足,已是二十余年后。他用西洋紅畫花卉,他筆下的花朵鮮麗飽滿。他自謂“老缶畫氣不畫形”,“老缶”也是他的名號,他的畫郁拔蒼勁,氣勢磅礴。
吳昌碩挑戰(zhàn)命運,在藝術(shù)上也一身膽氣。他說“自我作古空群雄”。他把自己撂到了書畫藝術(shù)的歷史長河中,凜然上前,直面古人。他敢將大紅大綠用于花卉,曾有海上畫家蒲華告誡他:要多用水墨,少用顏色。因為是文人畫,要高雅,要“色不可俗”。可是吳昌碩偏不。他用色不守古法,變水墨為五彩,變重墨為重彩。
有人說吳昌碩最重要的貢獻(xiàn)是,身處動蕩年代,卻彰顯了中國文化自強不息的精神品格。我覺得,他作品里的勁挺自強之氣,不是閑逸富貴給他的,而是苦難與執(zhí)著給他的。
就像他筆下的牡丹,最動人的不只是牡丹的色,還有花朵之后那些片葉不著的寒枝。一個人,大約只有嘗盡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才會懂得,在姹紫嫣紅時節(jié),依然不忘在心里立上幾根寒枝。
吳昌碩筆下的寒枝不僅是瘦的,是枯的,也是高的。那寒枝高過花朵,高過綠葉,不摧不折,獨對風(fēng)日,挺向蒼穹。
晚年,吳昌碩的藝術(shù)如一朵牡丹雍容明媚地盛開在中國畫壇。那時的上海,曾經(jīng)出現(xiàn)了“家家缶翁,戶戶昌碩”的盛況,可是,他卻靜靜寫下一副對聯(lián):風(fēng)波即大道,塵土有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