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實

摘 要：沈從文在其“鄉(xiāng)土想像”中描繪了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湘西世界”，以其中的美好淳樸的“鄉(xiāng)土品質”作為改造中國國民性的精神資源。然而在小說《貴生》中，文中沈從文的“鄉(xiāng)土想像”發(fā)生了極大轉變，各主要人物都發(fā)生了“鄉(xiāng)土品質”的淪喪。這種“鄉(xiāng)土品質”的淪喪最終使得“湘西世界”崩潰解體，沈從文的“鄉(xiāng)土想像”也因此而失去了改造中國的能力和意義。

關鍵詞：《貴生》;湘西世界;“鄉(xiāng)土想像”;“鄉(xiāng)土品質”

一、引言：沈從文異質性的“世外桃源”與“鄉(xiāng)土品質”

小說《貴生》作于1937年3月，后發(fā)表于《文學雜志》一卷一號。在這部小說中，沈從文描繪了一個正在崩潰的“湘西世界”。小說中的主人公貴生由于自身的愚昧與迷信，錯過了迎娶雜貨鋪主人的女兒金鳳的最佳時機，而地主五爺為了扭轉賭博的敗績，竟直接娶了金鳳“沖喜”。其他人諸如鴨毛伯伯等都只是麻木、冷漠地關注著事態(tài)發(fā)展，成為了魯迅意義上的“看客”。最終貴生愛情破滅，在悲憤之下放火燒了雜貨鋪與自己的住處，隨后不知所終。

小說《貴生》的敘述語言是存有溫情的，但是故事主題卻無疑是慘烈的。“湘西世界”慘烈的崩塌，貴生慘烈的反抗，金鳳慘烈的命運，實際上指向了沈從文內(nèi)在的慘烈“自戕”。通過慘烈的“自戕”，沈從文無情又鮮明地描繪了湘西人“鄉(xiāng)土品質”的淪喪和國民劣根性的顯露，親手毀滅了自己一度引以為豪的“湘西世界”，進而完成了其“鄉(xiāng)土想像”的轉變。

沈從文的“鄉(xiāng)土想象”具有一個不可回避的要點，即“鄉(xiāng)土品質”?！班l(xiāng)土品質”主要用來形容湘西人民尤其是沈從文鄉(xiāng)土小說主人公身上單純、質樸、善良的美好德行，以及他們原始、旺盛、強悍的生命力。諸如《龍朱》中主人公龍朱對于愛情的敬畏，《媚金·豹子·與那羊》中豹子的誠信品質，都是“鄉(xiāng)土品質”的鮮明體現(xiàn)。沈從文認為，這種“鄉(xiāng)土品質”正是拯救中國、改造國民性的重要資源，可以祛除現(xiàn)代文明所帶來的種種丑惡、病態(tài)的惡果。它本就發(fā)源于中國，是浸透在中國人的血脈靈魂之中的，是可以得到喚醒并迅速發(fā)揚光大的。毫不夸張地說，美好的“鄉(xiāng)土品質”是“湘西世界”的核心，是沈從文“鄉(xiāng)土想像”的核心，更是沈從文改造中國的文學理想的核心。而基于“鄉(xiāng)土品質”之上的“鄉(xiāng)土想象”，則預示著沈從文選擇了一條基于本土資源，且利用本土改造本土的現(xiàn)代化路徑。

因此我們將從《貴生》入手，分析其所體現(xiàn)的“鄉(xiāng)土品質”的集體淪喪，力求從具體人物和具體情節(jié)中總結歸納出沈從文的“湘西世界”崩潰后的圖景，展現(xiàn)其“鄉(xiāng)土想像”的巨大轉變，并揭示“鄉(xiāng)土品質”淪喪背后所體現(xiàn)的現(xiàn)實意義。

二、“鄉(xiāng)土品質”的集體淪喪

（一）貴生的慘烈“自戕”：從“鄉(xiāng)土守望者”到“反英雄”

“鄉(xiāng)土守望者”是沈從文的鄉(xiāng)土書寫中常見的人物形象，可以將“鄉(xiāng)土守望者”界定如下：他們是沈從文鄉(xiāng)土小說中的主要人物，身上具備著較多鄉(xiāng)土社會尤其是“湘西世界”中的美好品質，并自覺地堅守這些美好品質，維護著“湘西世界”的正常運轉。他們身上可能存在著缺點或問題，但他們無疑是“湘西世界”的優(yōu)秀代表，也是沈從文賴以改造國民性、對抗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入侵的重要精神資源。從這個角度講，“鄉(xiāng)土守望者”在沈從文筆下就是一群擁有正面積極形象的湘西人。而他們身上種種的美好品質，正是沈從文一直倍加推崇的“鄉(xiāng)土品質”。因此可以說，“鄉(xiāng)土守望者”是“鄉(xiāng)土品質”的最佳的承載者、代言者和守護者。

然而正如上文所論述的，因為“湘西世界”的落后與封閉，“鄉(xiāng)土品質”無法擺脫落后因素的束縛，“鄉(xiāng)土守望者”身上有著難以彌補的缺點和弱點。在早期的小說中，沈從文并未回避他們身上存在的問題，但都予以了較多的淡化。因此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為“鄉(xiāng)土守望者”的界定加上一條補充，即他們在沈從文筆下表現(xiàn)出較多的積極、正面的形象，但其自身卻暗藏著種種問題，猶如定時炸彈，隨時有可能爆發(fā)。在湘西地區(qū)與外界接觸較多以后，“鄉(xiāng)土守望者”的形象開始了崩潰，其自身暗藏的問題迅速消弭掉了其原有的優(yōu)秀之處，最終成為了國民劣根性的代名詞。小說《貴生》中的主人公貴生就是如此。

在《貴生》的前半部分，主人公貴生還具備著“鄉(xiāng)土守望者”的種種特征。他勤勞、善良、老實，而且不貪財，待人忠厚?！八矚g喝一杯酒，可不同人酗酒打架”、“間或也說句笑話，可從不用口角傷人”、“白受人財物他心中不安”、“雖是個干窮人，可窮得極硬朗自重”。通過種種描述表明，貴生是一個擁有著較多的“湘西世界”美好“鄉(xiāng)土品質”的“鄉(xiāng)土守望者”，是一個令沈從文傾力塑造并喜愛推崇的人物形象。

但“鄉(xiāng)土守望者”并非完人，其自身的弱點經(jīng)過沈從文的刻意淡化仍然會表現(xiàn)出來。況且在寫作《貴生》的時期，沈從文已經(jīng)不再對人物的弱點予以掩飾。在小說中，貴生的弱點主要表現(xiàn)為愚昧和迷信，以及鄉(xiāng)下人特有的膽小怕事、不敢作為。其中，一個突出表現(xiàn)是在于他對雜貨鋪主人的女兒金鳳的態(tài)度上。他雖然與金鳳有感情基礎，但因為根深蒂固的迷信思想，他認為金鳳是個“尅像”，會“克夫”，因此盡管她反復暗示，貴生就是不敢提親。直到后來終于克服了迷信思想，他仍然顯得過分謹小慎微，還要“上城去同那舅舅商量商量”，因而直接錯過了迎娶金鳳的時機，造成金鳳最終被五爺無理強占。

當貴生精神世界崩塌之后，他既不能抑制自己的悲憤情感，也不能做出卓有成效的反抗，只能選擇如此極為極端的方式進行發(fā)泄。究其原因，其自身的弱點占據(jù)了很大部分。貴生的樸實善良可以理解為安分守己，自尊心可以理解為對于貧困生活、低微身份的無理由的順從和接受，他的知恩圖報也可以理解為對五爺心存感激和敬畏，因此不敢產(chǎn)生反抗五爺?shù)南敕ǎ豢赡苡兴袆?。甚至他還在五爺娶金鳳的過程中還緊守“本分”，跟著五爺幫忙打雜并且參加喜宴，將他懦弱隱忍的性格特點發(fā)揮到了極致。

這充分說明，在新的社會形態(tài)和意識形態(tài)之中，貴生原有的“鄉(xiāng)土品質”反而成了弱勢，“鄉(xiāng)土守望者”的身份既禁錮了他的思想又限制了他的行為，而其自身的弱點又進一步加重了以上種種的不利因素。最終貴生只能選擇以燒毀雜貨鋪和自己住處的方式來表達不滿，用慘烈的行為作為對“鄉(xiāng)土品質”的殉葬和對自己“自戕”式的嚴厲懲罰。這場火不僅毀滅了“鄉(xiāng)土守望者”，更毀滅了“湘西世界”的美好、淳樸與鄉(xiāng)土社會的安逸、穩(wěn)固，也毀滅了沈從文一以貫之的文學理想。

而在貴生進行著慘烈“自戕”的同時，他的人物形象也由最“鄉(xiāng)土守望者”轉變?yōu)榱恕胺从⑿邸?。與傳統(tǒng)觀念中的英雄形象不同，“反英雄”一般都以普通人為主，表現(xiàn)他們生活信念的淪喪、價值觀的崩塌、理想的幻滅等等，最終他們要么站到自己信仰的對立面上，要么成為麻木消沉、淪喪意志的“荒原人”。

“從虛幻中驚醒的普通人”是“反英雄”的第一個類型，也是“反英雄”形成的第一步。當人們通過種種看似偶然實則必然的事件發(fā)覺自己的信仰或信念是虛假的、錯誤的時候，他們會進入一個“驚醒”的狀態(tài)，從而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恐懼或憤怒，有著明顯的崩潰感和幻滅感。無論多么細微的刺激都會引發(fā)他們極大的反應，這種狀態(tài)將迅速而有力地摧毀一個人生活和命運。這個階段是一個極端情緒集中爆發(fā)的階段，而且也是悲慘結局的開端。人們只有兩個選擇，要么在絕望和憤怒中死去，要么在灰暗的心境中茍且偷生。如果人們遵循了第二種選擇，那么就會成為“失去信念的人”?！笆バ拍畹娜恕笔恰胺从⑿邸钡牡诙N類型，也是其發(fā)展過程的第二個階段。在此階段中，人們已經(jīng)從最初強烈的幻滅感和崩潰感中掙脫出來，但是卻無法像原來一樣面對現(xiàn)實。信仰和信念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人們不再擁有曾經(jīng)賴以生活的動力與意志，所以經(jīng)常會顯得疲憊、痛苦和無奈，處于一種精神上的“飄零”狀態(tài)，找不到任何依托和憑借。這個階段已經(jīng)不再有極端情緒的爆發(fā)，而開始進入一種“默”的狀態(tài)，開始重新認識和定位自己，并展開對于現(xiàn)實的刻意逃避與忽視，精神世界逐步淪為空白，不斷貼近“荒原人”的形象特質。而“荒原人”則是“反英雄”的第三個類型，也是其形成的最終階段。在經(jīng)歷了長期的失去信念的痛苦折磨之后，人們開始進入了麻木無感的狀態(tài)，不會再想到反抗，也不會感到明顯的痛苦和煎熬，他們處于一種隨波逐流、行尸走肉的生活狀態(tài)之中，理性精神與人文關懷都消失殆盡，精神世界完全淪為空白，他們眼里的社會也因此成為一片“荒原”。隨著“荒原人”的誕生，“反英雄”也就徹底形成。

通過閱讀小說可知，貴生目前的情況非常貼近于“從虛幻中驚醒的普通人”的特征。貴生由于之前所堅守的“鄉(xiāng)土品質”徹底崩塌，其自身勤勞、善良的品行并沒有換來應得的幸福生活和美滿愛情，之前的一切都成為了業(yè)已消散的“虛幻”，所以在五爺娶了金鳳之后，他的信念開始崩潰，“鄉(xiāng)土守望者”的身份開始跌落，并在精神上倍感痛苦和憤怒，于是做出了放火燒屋的極端行為。

魯迅在《華蓋集》中說道：“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保ā峨s感》）很顯然，在貴生“反英雄”的身份外表之下，隱藏著深層次的劣根性的本質，他的種種弱點正是劣根性的表現(xiàn)。貴生不敢反抗五爺?shù)臋嗤?，于是選擇了燒毀雜貨鋪來泄憤，這正是“仇刃向更弱者”的鮮明體現(xiàn)。而這種在強者面前受辱后轉而用欺壓弱者的方式進行發(fā)泄的行為，帶有著鮮明的“阿Q印記”。弱者受了欺辱卻不敢反抗，卻轉而欺辱其他弱者，這正是一個民族喪失希望和未來的表現(xiàn)。

綜上所述，貴生在小說前期是“鄉(xiāng)土守望者”的形象，在經(jīng)歷生活劇變后則轉化為“反英雄”。但無論是“守望者”還是“反英雄”，恒定不變的是暗藏在貴生表層身份下根深蒂固的劣根性。貴生所謂的“鄉(xiāng)土品質”不過是在平穩(wěn)生活中掩飾劣根性的一塊遮羞布，當生活發(fā)生劇變、自身精神崩潰之后，貴生放火燒屋，其所堅守的“鄉(xiāng)土品質”迅速崩塌、淪喪，不僅沒有起到約束貴生極端行為的作用，甚至還轉化為了劣根性的幫兇，表現(xiàn)出了“仇刃向更弱者”的無能特征。

（二）“鴨毛們”的冷漠：“看客心態(tài)”下的“順民悲劇”

在小說《貴生》中，與貴生處于同一階層的還有一群“順民”，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鴨毛伯伯（下稱鴨毛）。鴨毛是五爺“圍子里的老長工”，常年替五爺做工，深受五爺?shù)亩骰?，再加上年事已高，于是成為了五爺手下的忠實“順民”。他平日里?jīng)常表現(xiàn)出鮮明的“樂天知命”的性格特征，凝聚、代表了現(xiàn)實中廣大中國鄉(xiāng)土社會中非常常見的“看客”群體，即自私、麻木、膽小怕事，且無條件服從上意的“順民”。

在小說中，鴨毛最常提到的一個詞就是“命”。無論是面對愛情失敗的貴生，還是面對追問貴生下落的五爺，他都反復陳述著關于“命”的論調。貴生無法迎娶金鳳，在鴨毛看來是“命”從中作祟，而五爺?shù)热穗m然作惡多端卻總能發(fā)達富貴，他也認為是“命”從中相助。一切事件、一切行為在鴨毛看來都是“命”的結果。因此，他在面對種種不公的現(xiàn)象時總能做到心平氣和，并且還去安慰不甘心的當事人，勸導他們“認命”。

于是在“命”思想的主導下，鴨毛絕不會產(chǎn)生任何反抗的念頭，對周遭發(fā)生的一切都會消極應對、隱忍不發(fā)。因為他認為反抗“命”是毫無意義的，只能被動地、消極地遵守。而一旦遵守了“命”對人的要求，他自然就會成為名副其實的“順民”。遵守“命”就是遵守現(xiàn)狀，并且消弭掉一切對于現(xiàn)狀的不滿和反抗，從而保障了統(tǒng)治階層身份、地位和權力不受威脅。

從這個角度講，鴨毛對“命”的遵守與維護，實際上就是對五爺權威的遵守與維護，就是對五爺各種胡作非為的默許與隱忍。鴨毛面對著五爺強娶金鳳的無恥行徑，不僅通過“命”的理論得以釋然，還能相當愉快地和前來幫忙的其他下人“接口打趣”，后來又勸導貴生認命，認為“一切真有個定數(shù)，勉強不來”、“你不先下手，怪不得人”表現(xiàn)出鮮明的懦弱、麻木又自作聰明的性格特質。

在小說中，鴨毛形象的獨特性在于對于所謂“命”的無條件遵從，但在他身上也表現(xiàn)出了普遍性特征，即與其他下人相同的“看客心態(tài)”。除了上文提到的對貴生和金鳳愛情悲劇的觀察，他對于五爺?shù)热说暮鞣菫橐策M行了較為豐富的觀察，但是卻僅僅把這些事情當做談資，絲毫沒有感覺到不公與憤慨。據(jù)此，鴨毛的“看客心態(tài)”可以概括為淡漠、冷酷地“看”。而“看客心態(tài)”的產(chǎn)生和形成與國民劣根性有著極強的聯(lián)系。甚至可以說，形成“看客心態(tài)”的根本原因就是國民劣根性的存在。

林語堂在《吾國與吾民》中利用較長的篇幅去論述中國人的“個人主義”，即中國人性格深處的自私自利。簡而言之，由于中國長期處在小農(nóng)經(jīng)濟自給自足的生活狀態(tài)中，所以無需顧及他人即可過好自己的生活，再加之道家學派“老死不相往來”的政治哲學，久而久之中國人養(yǎng)成了“只管自掃門前雪，莫顧他人瓦上霜”的行為模式。這種“個人主義”使得中國人自私自利、難以團結，社會經(jīng)常處于“各自為戰(zhàn)”的松散狀態(tài)并充滿了無處不在的“看客心態(tài)”。

在《貴生》中，除了鴨毛在“命”思想的控制下淡漠、冷酷地“看”之外，還有其他下人帶著戲謔、玩樂、殘忍的“看客心態(tài)”在“看”。在五爺即將迎娶金鳳之前，負責抬轎子的下人們聚集在一起，探討的話題竟是金鳳在轎子里究竟是會笑還是會哭。他們甚至說如果金風不笑，就把她“再抬進圍子里”，甚至還有人裝出怨婦的樣子，模仿金鳳在被強娶之后回娘家時可能出現(xiàn)的訴苦情景。下人們與金鳳同為貧苦階層，甚至還不及金鳳的家境，但是面對著金鳳在強權之下的不幸，他們卻為此感到樂不可支，把金鳳的悲慘遭遇當成了取樂的資源。這種戲謔、玩樂、殘忍的“看”，體現(xiàn)了更加丑惡的“看客心態(tài)”，揭示了更深層次的國民劣根性。

在這些人的“看”是無情的，他們只期盼著能把金鳳的苦難“看”完，并從中獲取卑劣的樂趣，根本不會思考此事是否合理，更不會產(chǎn)生任何打抱不平、反抗壓迫的進步想法。這體現(xiàn)了人性的重大淪落，在淪喪了同情與血性的下人們眼中，金鳳的悲苦遭遇不過就是一場足可以取樂的“喜劇”，并沒有任何值得同情的理由。而且這件事在他們看來更是一件合理的事情，金鳳應該為此感到快樂，應該在轎子里“笑”，而絕不能“哭”。他們也沒因為自己的戲謔和殘忍而感到任何羞愧，他們只是為五爺服務，而取笑金鳳無疑是一種廉價易得的“報酬”。只要能從他人的不幸中得到樂趣，只要不幸暫時還沒降臨在自己身上，他們就心甘情愿地成為了“順民”。

綜上所述，兩種“看客心態(tài)”雖然各有不同，但都是對于國民劣根性的體現(xiàn)。而在“看客心態(tài)”的主導下，人們都將成為強權之下的“順民”，永遠只懂得服從和遵守。甚至他們會主動為強權的統(tǒng)治尋找合理化存在的理由，主動靠攏強權的中心，主動尋求自己安慰自己的說法，例如鴨毛消極的“命”思想。因此，“順民”們一邊用消極思想安慰自己，一邊帶著各種可恥的“看客心態(tài)”去“看”他人的苦難，而不會進行任何形式的反抗。

而這些“順民”雖然在強權面前循規(guī)蹈矩，但依舊避免不了最終被“吃”的命運。金鳳的厄運僅僅是底層人民所遭受到的苦難的一個縮影，而底層人民遭受到的苦難都可以被概括為“順民悲劇”?！绊樏瘛痹浇?jīng)受悲劇命運，就越順從;越順從，就越會經(jīng)受悲劇命運。這是一個無限循環(huán)的命題，“順民”們口中的“命”只會越來越悲慘、越來越嚴酷。正如海明威在小說中探討的“喪鐘為誰而鳴”一般，金鳳的悲慘遭遇實際上已經(jīng)敲響了其他“順民”們的喪鐘，鴨毛、下人們、雜貨鋪主人的生活目前看似穩(wěn)定，實際上已經(jīng)伏下了崩潰的種子，因為他們或許就是強權下一個所要侵犯的目標。

換個角度講，“順民悲劇”的產(chǎn)生也是“鄉(xiāng)土品質”淪喪的表現(xiàn)。沈從文前期小說中那種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在《貴生》中已經(jīng)不翼而飛，如同《七個野人和最后一個迎春節(jié)》中那樣的勇敢善良、敢于反抗、頑強不屈的優(yōu)良品行早已消失殆盡。國民劣根性徹底消弭了“鄉(xiāng)土品質”的優(yōu)越性，使得湘西人大面積地淪為了愚昧麻木、自私無恥、膽小懦弱的“看客”和“順民”。相比于貴生一個人的墮落，湘西人的全面墮落才是摧毀“湘西世界”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最終我們可以認為，小說中“鴨毛們”的人物形象，及其處境和遭遇，正是“看客心態(tài)”下“順民悲劇”的鮮明體現(xiàn)。而且這種群體性、大面積的“順民悲劇”印證了魯迅所描繪的國民劣根性，既摧毀了湘西人固有的“鄉(xiāng)土品質”，也摧毀了“湘西世界”這片美好的世外桃源。

（三）五爺?shù)捻б猓骸皺嗔?話語”優(yōu)勢下的“欲望凝視”

在小說《貴生》中，還存在著以四爺、五爺為代表的占據(jù)著大量財富、把握著極大權力的“優(yōu)勢階層”，他們統(tǒng)攝著整個地區(qū)，掌控著這個地區(qū)的“權力/話語”體系，操縱著此地的人民群眾，從而可以恣意地為所欲為。

在小說中，四爺是河南某地的行政長官，五爺是當?shù)氐摹柏斨鲉T外”。由于四爺是外省官員，只是為了看望五爺才在本地短暫停留，因而在小說中的作用并不明顯，所以我們將重點討論五爺?shù)拇嬖趲Ыo本地的影響。通過閱讀可知，五爺占據(jù)著大量的田地和山坡，貴生、鴨毛等人都在為五爺?shù)奶锂a(chǎn)服務。而且五爺有著深厚的家世背景，幾代人都屬于地主階級，手中把握著大量的財富。同時，小說中交代五爺好賭，一擲千金毫不吝嗇，但賭運一直欠佳，曾經(jīng)因為輸?shù)袅司揞~財產(chǎn)而令自己的母親郁郁而終。然而五爺從不思悔改，盡管輸多贏少但一直保持著賭博的習慣。

在中國的鄉(xiāng)土社會中，地主階級掌握著大量的財富，可以雇傭佃戶、囤積田產(chǎn)、入朝為官，因而形成了一個“權力—財富—權力”的滾動鏈條。由于早期的財富積累，地主階級擁有較為豐厚的資產(chǎn)儲備，從而獲得了一個“從鄉(xiāng)野到廟堂”的上升機會，即由財富謀求權力（此處指的是政治上的權力）的機會。而一旦得到權力，地主階級便隨即用權力來鞏固、發(fā)展自己的財富，借助權力的庇護，不斷擴充田產(chǎn)、開發(fā)山林，從而收獲更多的財富。然后這些財富又成為他們在社會中進一步謀求更高更大之權力的根基。所以，地主階級利用自身的財富與權力，不斷進行相輔相成、相互滾動的運作，從而獲得了較高的社會地位，支配著普通群眾，成為其所在地的毫無爭議的統(tǒng)治者。

從這個角度進一步引申，我們可以認為，無論是財富還是政治權力，都是一種廣義上的地主階級用來統(tǒng)攝整個地區(qū)和人民的權力。這種廣義的權力滲透進當?shù)厣畹姆椒矫婷?，成就了地主階級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這種權力與地位又造就了當?shù)氐脑捳Z體系，所有被統(tǒng)治者都將自覺或不自覺地服從這種話語體系，將自己納入其中，否則將無法生存。

這便是?？隆皺嗔?話語”理論的鮮明體現(xiàn)。在?？碌睦碚撝?，權力并非僅指某種實實在在的權力，例如行政權力等，而是一種廣義的、由各種差異體現(xiàn)的、滲透進生活方方面面的權力。無論任何一個場合、任何一個結構，都會存在這種廣義權力的不同體現(xiàn)。而這種廣義的權力不是破壞性的，而是生產(chǎn)性的，它可以生產(chǎn)出許多事物，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生產(chǎn)話語。

?？抡J為，權力是話語的生產(chǎn)者、建構者，權力通過知識、技能甚至是道德、法律等手段創(chuàng)造符合其自身利益的話語體系，并將權力的被施加者納入到這種話語體系當中，令他們?yōu)樽约旱姆?。而反過來，話語又可以進一步生產(chǎn)權力。如果某個群體試圖對現(xiàn)有體制進行反抗，他們必然要先創(chuàng)造一種有利于自己的話語，通過這種話語來生產(chǎn)自己的權力。所以，權力與話語是相輔相成、相互促進的，二者就如同緊密纏繞的雙鏈結構，在彼此鞏固中不斷發(fā)展壯大。

借助?？碌睦碚撐覀兛梢郧宄匕l(fā)現(xiàn)，在小說中五爺正是一個權力和話語的雙重占有者，擁有絕對的“權力/話語”優(yōu)勢，因此他可以成為一個說一不二的角色。在小說《貴生》中，五爺役使貴生、鴨毛等人和強娶金鳳都正是權力的體現(xiàn)，而對他們施加恩惠又是在為自己創(chuàng)造有利的話語，從而鞏固自己的權力。所以五爺憑借自己“權力/話語”的優(yōu)勢，在當?shù)仨б獾貫樗麨?，并且沒有人能夠阻擋他的意志，制止他的行為。因此金鳳曾這樣評價五爺?shù)热耍骸坝绣X就是大王，糟蹋人，不當數(shù)?！?/p>

從另一個角度講，“順民”的心態(tài)可以被視為一種預備、先驗狀態(tài)的“存在”，而五爺?shù)摹皺嗔?話語”優(yōu)勢則給了他們一個可以服從、遵守的實體，因此“存在”便向前滑躍而成為了一種海德格爾意義上的“此在”?！绊樏瘛眰冇捎谧陨淼姆N種劣根性，不會產(chǎn)生反抗念頭，從而有了對任何權威都俯首帖耳的可能，而五爺?shù)臋嗤屗麄兊母┦滋兂闪爽F(xiàn)實。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五爺?shù)臋嗔σ彩恰绊樏瘛眰冏杂X賦予的結果。五爺正是利用了“順民”的心態(tài)，從而維護、穩(wěn)定了自身的統(tǒng)治。

在此我們可以借助拉康的“凝視理論”來將“順民”們對五爺權威進行維護的這一過程進行細化分析。拉康所論述的“凝視”與薩特、?？碌热瞬煌?，它體現(xiàn)出了一種鮮明的“鏡像”特征。拉康認為，我們作為主體去“看”世界的同時，世界作為客體也在回應我們，這個“回應”就是“凝視”?！翱础迸c“凝視”是一對共生體，它們同時產(chǎn)生且方向相反。相比之下，“凝視”的力量更為強大，因為它代表了整個作為客體的世界在注視著我們，而我們的“看”僅僅來源于我們自己，處于一種力量上的“非對稱”狀態(tài)。況且，“凝視”的內(nèi)容往往還是由高階層的人群所制定的。所以在“凝視”的巨大影響下，我們被迫對自己進行了“主體閹割”，被迫按照世界的意愿去改造我們自己，從而逐漸失去了我們自身的主體性和獨特性。

如果根據(jù)以上理論去閱讀《貴生》，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貴生、鴨毛等人在“看”世界的同時，無時無刻不處于四爺、五爺?shù)冉y(tǒng)治階層的“凝視”之下。小說中四爺雖然著墨不多，但人物特點十分突出，那就是好色。四爺好色、五爺好賭，于是在他們所表現(xiàn)出的財、色兩種欲望之下，貴生等人所遭受的“凝視”實際上就是一種“欲望凝視”。統(tǒng)治階層占據(jù)了當?shù)氐臋嗔p峰，所以他們發(fā)出的“欲望凝視”格外有力，貴生等人被迫服從這種“凝視”，從而改造自己，以適應四爺五爺?shù)姆N種淫威。于是，本就存在的“順民”心態(tài)加上五爺?shù)热说臋嗤?，再加上在“欲望凝視”下不得已而做出的改變，貴生等人失去了主體性，更失去了反抗的思想和行為。

綜上所述，五爺?shù)热擞捎谡莆罩數(shù)氐呢敻缓蜋嗔?，所以?chuàng)造了為自己權利和財富服務的話語體系;又因為自身占據(jù)著“權力/話語”的種種優(yōu)勢，從而使得底層人民屈服于自己的“欲望凝視”，進一步鞏固了自己的地位，所以五爺就算多么恣意妄為也不會遭到實質性的反抗。甚至在貴生放火燒屋之后，五爺最關心的反而是“人燒壞了嗎”，幾乎沒有產(chǎn)生對于貴生的憤怒或埋怨，因為他明白自己早已占盡了優(yōu)勢地位，貴生無論如何都對自己構不成任何威脅或挑戰(zhàn)。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認為，正是在“權力/話語”優(yōu)勢下的“欲望凝視”，為他的恣意妄為提供了足夠的底氣和保障。

而從“鄉(xiāng)土品質”的淪喪這一角度來講，作為鄉(xiāng)土社會中的一員，五爺因為自身的“權力/話語”的優(yōu)勢，所以毫不約束自己的欲望和行為，對于“湘西世界”的淳樸民風構成了極大的破壞，他身上的“鄉(xiāng)土品質”業(yè)已淪喪殆盡，成為了一個丑惡、無恥的統(tǒng)治階級分子。他在“欲望凝視”的過程中欺壓、剝削自己的同鄉(xiāng)，通過巧取豪奪的手段恣意地玩弄他們，充斥著丑惡、庸俗的低級價值觀，徹底失去了湘西人民原有的善良、勤勞、樸素的優(yōu)秀品質，破壞了湘西這個“世外桃源”的美好與純凈，使得“湘西世界”被庸俗、勢利的低級價值觀所充斥，《龍朱》中那種上下一心、其樂融融的平等氣息蕩然無存。歸根結底，這依然是國民劣根性的深刻體現(xiàn)。

綜合上文的全部論述可知，沈從文筆下湘西人“鄉(xiāng)土品質”的集體淪喪揭示了“湘西世界”崩潰后的不堪圖景，也體現(xiàn)了沈從文“鄉(xiāng)土想像”的巨大轉變。其中，貴生作為“鄉(xiāng)土守望者”向“反英雄”的墮落體現(xiàn)了一個令讀者觸目驚心的過程，而鴨毛、五爺?shù)热藙t直接表現(xiàn)出了道德淪喪后的卑劣人性?！跋嫖魇澜纭币呀?jīng)從淳樸美好的“田園世界”淪為了藏污納垢的“罪惡之都”，異質性的“世外桃源”不復存在，改造國民劣根性的任務最終還是被交還回了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沈從文的文學理想最終還是如同本雅明的“歷史天使”比喻一樣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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