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馬加里托·奎亞爾等著 范童心譯
主持人語: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拉美文學曾對整個世界文壇形成了颶風式的沖擊波。那種本土文化積淀與現(xiàn)代藝術(shù)的結(jié)合,在國際性追求和地域性守護之間達到了某種平衡,因而培植了一種新的魔幻性表達方式,喚起了強烈的陌生化審美刺激,其影響迄今仍未消退,其特征在本期所介紹的四位詩人的作品中也略見一斑。與南美詩人所體現(xiàn)的奇幻不同的是,英國人本·湯普森的詩風樸實、恬淡、自然,在口語化的寫作中展示了較有內(nèi)蘊的戲劇性元素,并且依靠敘事的細節(jié)來凸現(xiàn)詩的抒情意味,顯示了別樣的魅力。(汪劍釗)
馬加里托·奎亞爾詩四首
從你的城市到我的城市
此刻你或許正睡不著,昆明正在落雨
那些時刻涌上你心頭:
還未說話,我們的目光抬起
那是最高昂的音樂
世界的這一頭是下午。
你沉睡的時候,幸運魔法師
將守護你的夢。
即使世界上已不再有魔法師
夢中的人最不想要的
就是一個闖入者毀掉旅程。
激情的聲波
不是海的歌唱,默默無聞,怒火噴出的密集音符連起一朵朵浪花。
不是山的沉默,被侵犯巖石秘密的機器打破。
不是森林的呻吟,被一隊整齊的伐木工人 驚醒——他們不是為了砍掉一根樹干來 打造一張桌子或一把椅子,而是為了 世世代代呼吸著同一片空氣的樹木 家族。
不是蜜蜂的嗡鳴,它們睡在小小的蜂巢中, 排成一支長隊,去建造自己永遠不會入 住的家園。
是神秘的激情聲波,來自星球上某個遼遠 的地方。
陶瓷娃娃的詩
目光創(chuàng)造世界。
一個在另一個中間
它的過去沒有名字
很多事物還尚未被發(fā)明。
太陽,它在所有的地方都叫這個名字嗎?
我說出燃燒的樹枝:
為你命名的字母
踏上旅途,走向哪些秘密?
這不是娃娃的時代。
王國進入了停滯
青蛙在泥潭中跳躍
全然不知自己是曾經(jīng)的君主。
言語刺破的傷口
我用刀劃開一個個詞語,
切下的小片帶著聲音和怒氣。
但一切都無濟于事。用名字
稱呼每樣東西遠遠不夠,
說同一種語言也不行。
每個大洲的沉默都一樣。
距離不存在翻譯,
各地的光異曲同工。
如果有人問起,命運是何陷阱。
我在大漠之中說:石頭,
它在那一剎那化為甘露。
我日以繼夜,身騎竹馬,
向彼端揚鞭馳騁。
馬加里托·奎亞爾(Margarito Cuéllar)墨西哥著名詩人、作家、記者、出版人,墨西哥文化藝術(shù)國家基金委員會委員。生于墨西哥中部的圣路易斯波多西州,畢業(yè)于新萊昂州自治大學,自大學時代起定居蒙特雷。出版有詩集《四月的街道》《動物實驗室》《畢業(yè)生之歌》《幸福時代》等。在墨西哥出版有三十年詩選,題為《石頭的音樂(1982-2012)》;小說集《愉悅的風險》及格言集《影子的夢·海菊蛤》。奎亞爾曾獲法國國際廣播電臺詩歌獎、卡洛斯·佩里賽爾伊比利亞美洲詩歌獎、委內(nèi)瑞拉維克多·瓦雷拉國際詩歌獎提名、墨西哥短篇小說獎等。詩歌被翻譯成英、葡、德、保加利亞、意大利、羅馬尼亞等語言,多次在世界各國參加詩歌節(jié)及文學節(jié),作品廣受讀者歡迎。
葛萊茜拉·馬圖羅詩三首
孔波斯特拉的雨聲
——給皮埃爾·馬康博
精致是孔波斯特拉的雨聲
雨水淅瀝
落上灰暗的石板
沒入黑色噴泉
瞬間沒了蹤跡
雨水講述著
朝圣者們的故事
他們在冰冷的回廊中
疲倦地睡去
雨水唱著一首友誼的歌
唱給一個
即將遠去的青年
他將去往河口
去往戰(zhàn)場
雨水說,這座古老的城市屬于自己
它擁有那些令人傾心的庭院
石柱
午后的廣場靜美地休憩
羅薩莉婭對我說:
細雨無聲。
孔波斯特拉的雨飄下,
滴水嘴獸們輕聲哭泣。
鐘聲丈量著,
沒有手表的時光。
舞動的水
——給多明戈修士
遙遠而歡騰的水
在葡萄園中舞動。
水是泡沫般的少年,
被歡笑充滿。
那是一個孩子的微笑,
水因愛四分五裂,
宛如一串長長的珠鏈。
(就像太陽給你生命般,
你身體中生出新的存在,
長著蜜糖一樣的發(fā)絲)
水之心
歌唱著
在你生死的天命之間。
誰的舌尖將吐出你深淵的光芒?
你另一個世界中的愉悅
你的歌聲在醒與夢之間。
純凈的水匆匆流逝
抵達海岸的潔白墓園
那里的松柏在祈禱黑暗。
話語之水,晶瑩的恩典,
沖洗著我疲憊的容顏。
海之門
——給埃克托·比亞努埃瓦
遼闊的海,像天空般渾圓。
死亡的門廊,
死亡之海。
生命之海,孕育珠貝的純潔。
時光的矩陣,
珊瑚的搖籃。
摧毀軀體與寶座的海,
雙面、蔚藍的海,
無盡的平原。
門戶大開的海,
沒有墓碑的地面,
水手們在玫瑰叢中休憩。
母親的乳房
洞穴
神圣的斑巖。
起源,珍珠,大地,
神殿
港灣
靠岸
葛萊茜拉·馬圖羅(Graciela Maturo),1928年生于阿根廷桑塔菲。著名詩人、作家、美洲文化研究學者,曾任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文學系教授,并于多所高校任教,為阿萊西亞詩歌研究中心創(chuàng)始人。出版有《鳥之風》《面龐》《回聲中的?!贰墩垇淼轿覀冎g》《尤麗狄絲的歌》等十多部詩集,以及《阿根廷文學中的超現(xiàn)實主義》《胡里奧·科塔薩爾和新的人》《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象征符號》《美洲西班牙裔文學——從烏托邦到天堂》《詩人的目光》等評論和學術(shù)著作。曾任阿根廷教育部官員,詩歌雜志主編,在胡里奧·科塔薩爾生前與其互動頻繁。
拉蒙·迪亞斯·埃特羅維奇詩五首
冬 天
我們住在海邊,一個星辰閃爍、黑馬在浪花上馳騁的地方。
每天夜晚,噩夢像一朵昏沉的云彩般襲來。
沒有人敢發(fā)出聲響,玻璃杯在桌面滾動。
恐懼占了上風,貓咪躲進裝木柴的箱子。
冬天邁著大步,跨進房中。
靜 夜
風在吹,
房子里彌漫著木柴燃燒的氣味,傳來一陣風聲,隨后有樹葉飄落。
我的媽媽夢到了洋娃娃的裙子,
而夜間廣播劇里的女主角永遠死不了。
有人敲門,
餐廳里安靜了,我們面面相覷。
敲門聲又響了。貓伸了伸懶腰。
媽媽向門邊走去,回來時手里拿著一封信。
一切都重新歸于靜夜。
讀維里塔戈
“我的詩句就像金色陽光觸摸著白雪。”
它讓我想起故鄉(xiāng)冬日的下午,覆蓋著雪的街道,干凈 的夢。
多想回到兒時的清晨,我走路去學校,帶著羊毛帽子, 包住耳朵,用靴子打破路邊積雪的寧靜。
童年是一座海市蜃樓。
唯一真實的,是擁有回憶的人。
地鐵里的男人
她不過是一個末班地鐵里的金發(fā)女子。
她沒有尋找艷遇的意思,我也并無征服她的計劃。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在車窗不經(jīng)意的倒影中,我發(fā) 現(xiàn)了一點似是而非的希望。
第一站,我猜著她的名字,想象著周日的午后,奔進 她的懷中。她全身散發(fā)著香氣,是玫瑰、干霧、篝火 或者鉛筆屑的味道。
第二站,我竟然渴望著她的雙唇。第三站,我的雙手 探索著她雙乳之間光芒萬丈的月亮。
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她留在座位上沒動,與我四目相對。 我夢想著有一天死于電視劇中的浪漫,或是通知 錯了時間。
第五站,我不再懷疑,自己深深地愛她。
她從手袋中掏出口紅,用手捋著頭發(fā)。那種愉悅感不 亞于一天不上班。
下一站,她整整裙擺,站起身來。我想到的東西,永遠 都不可能告訴她。她從自動門中消失了。這只是一 道混淆在其它陰影中的陰影。
我整整領(lǐng)帶上的結(jié),急促地呼吸。她不過是一個末班 地鐵里的金發(fā)女子。
她沒有尋找艷遇的意思,我也并無征服她的計劃。
漫步馬德里
我走在陌生的街巷中,好奇引導著我的腳步。
誰給那些露出陽臺的天竺葵澆水?
誰藏在木門和百葉窗后面?
我默默觀賞,想了解這座城中所有的秘密。
提索·蒙利納廣場上,幾個男人在喝酒,商人們盯著 店鋪的門口,我聽到薩賓娜的歌聲,一個金發(fā)女郎 拖著五顏六色的行李箱。
我也是人群的一分子。
我的好奇無窮無盡,仿佛對故鄉(xiāng)的樹,和陰郁天空的 向往。
我是穿行在一條條街中的外鄉(xiāng)人,是一個影子,好奇 的影子。
最后夜幕降臨了,我在酒店的角落,孤獨地數(shù)著鐘點。
拉蒙·迪亞斯·埃特羅維奇(Ramón Díaz Eterovic),1956年生于智利蓬塔阿雷納斯。曾任智利作家協(xié)會主席,詩歌雜志《純水珠》主編,并于1992年8月主持“相聚圣地亞哥”國際作家大會。2009年創(chuàng)辦“黑色圣地亞哥”國際偵探小說節(jié)并擔任第一屆和第二屆主席。2014年受邀成為智利天主教大學駐校作家。出版有詩集《被擊倒的詩人》《不在場的旅人》,短篇小說集、埃雷迪亞系列偵探長篇、兒童文學作品多部。拉蒙·迪亞斯獲得過三十多個文學獎項,主要有三屆智利國家圖書與閱讀委員會小說獎、三屆圣地亞哥政府小說獎、1987年德國藝術(shù)學院安娜·西格斯獎、2000年西班牙希洪伊比利亞美洲圖書“雙 岸”獎、2005年獲克羅地亞政府勛章、《往昔的黑暗回響》2009年獲智利“高藍”藝術(shù)獎。其作品曾在美國、西班牙、阿根廷、葡萄牙、希臘、法國、荷蘭、德國、克羅地亞和意大利出版或翻譯出版。作品被改編成電視劇在智利國家電視臺播放。
塔米姆·毛林詩四首
南 希
我在讀大學的時候認識了南希,
她和我同歲,有著同樣的疑惑。
她很少來上課,我卻堂堂必到。
但是當然,我已經(jīng)習慣,
不想,不問,不看。
九個月以后,跟我的朋友岡薩羅一起,
我們來到醫(yī)院看望南希。
她很漂亮,一如既往,
那天卻前所未有地光彩照人。
她的兒子勞塔羅一直在哭,
南希用奶頭堵住他的小嘴。
南希從前很少來上課,
南希從此不再到大學來,
南希當了媽媽,而我還是個笨孩子,
還像僵尸一般每天去上課。
我是在讀大學的時候認識的南希,
她和我同齡。
我曾經(jīng)很喜歡她,想娶她為妻。
現(xiàn)在我仍然愛她,但我更愛勞塔羅
吮吸她乳頭的樣子。
勞塔羅的母親。孩子媽啊,岡薩羅。
那個總是在大學缺課的女孩。
我沒有工作
我的工作是每晚出門,
然后喝得爛醉回家。
成為父母的生活中,
一個大大的問號。
我的工作是每天睡過正午,
把剩下的午飯當早飯。
躲在院子的角落里,
問自己怎么可能,
有惠特曼這種人存在。
我的工作是午睡,
我的工作是盯著天花板,
我的工作是照顧植物,
我的工作是在大學曠課。
與逝者對話,
活在書中的逝者,
書有時已不再是書。
我的工作是宣布“我沒有工作”,
除非有一天我死去。
砰!煙花四散。
我知道自己的生命不過是一場欺騙。
但這場欺騙,
女士們先生們,
是我本人自導自演。
你沒能打敗我
你揍我的時候沒能打敗我
你打敗我的時候是在教我。
你把我的自行車送個了那個沒良心的鄰居,
我兩個月沒跟你說話,
那個時候你打敗了我。
拳頭從來都沒打敗過我,
因為你的愛更多,
所以你打敗了我。
(我一直想自己的人生,整個人生,
都像愛一樣簡單。
愛每一件事物,好好地愛,
用盡全力去愛
不是愛自己,而是別的東西,
做一個簡單、渺小、可有可無的人。)
你的教導擊敗了我
你打開了一扇扇窗,
讓我的臭味飄出去。
有一天你帶我登上了最高的樓、
安第斯山脈最高的山峰、
喜馬拉雅的山巔,
在那里你指著我的胸膛,
教會了我,
自己是一個怎樣的孩子。
有一天我將死去
兄弟,有一天我將死去。
你知道我們是一樣的。
爺爺,當我死的時候,
請你把我忘記,愛人。
爸爸,我只求你一件事:
請跟你的妹妹相依為命一起長大。
兒子,你要記得,傾聽她,愛她。
因為我們曾經(jīng)是四目相對,共渡苦海,
翻云覆雨三百遍的伴侶。
你是從未理解過我的父親,
兒子,請不要哭泣,
你的傷痛就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