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宇
2019年5月16日,華裔建筑大師貝聿銘去世,享年102歲。一個“杰出建筑設計大師的時代”就此落幕。
貝聿銘的魅力橫跨空間和時間。他的作品享譽世界。他曾經登上《時代》雜志封面,也曾出現在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首次訪美的鄧小平身旁。他65歲生日宴會的舉辦地點是人民大會堂,主辦人是當時中國的兩位副總理。
貝聿銘花了一個世紀的時間,把自己設計的建筑種在4個大洲、10個國家的土地。有法國巴黎盧浮宮的玻璃金字塔,有美國華盛頓特區(qū)國家藝廊東廂……貝聿銘被譽為“現代建筑的最后大師”,他用自己設計的建筑凝固了一個時代,更為人們勾畫出一個傳統(tǒng)與未來并存的美好世界。
設計精神的“中國原點”
貝聿銘始終說:“我是蘇州人。”
1917年,貝聿銘出生于中國廣東。他的故鄉(xiāng)就在蘇州美術館往東不到兩公里。如今游客熙攘的獅子林,100年前曾是貝聿銘祖輩的宅邸。
上個世紀30年代,他隨著銀行家父親到過廣州、香港、上海,十幾歲的貝聿銘在蘇州度過了3個夏天。相比起外灘上的高跟鞋、旗袍和锃亮的小汽車,獅子林靜謐的生活是傳統(tǒng)儒家式的寬袖長袍和敬祖尊長。這幾乎是他與故鄉(xiāng)相處的全部時光。
然而就是在蘇州,他體會到關于“家庭”的真正含義,也“逐漸感受到并珍惜生活與建筑之間的關系:“兒時記憶中的蘇州,人們以誠相待,相互尊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為日常生活之首,我覺得這才是生活的意義所在”。穿梭在獅子林、西花橋巷,假山中的山洞、池塘、石橋、瀑布,這些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印跡,更讓他意識到,建筑創(chuàng)意是人類的巧手和自然的共同結晶。
上海,則是貝聿銘建筑夢開始的地方。在被譽為“東方巴黎”的上海,貝聿銘接觸到了新的建筑、藝術和生活方式。在上海生活的時候,每天中午放學,貝聿銘就會乘電車到“大光明”,碰上新片上映就躲進電影院看電影,沒有新片就坐在梧桐樹下專心致志地看著當時有“遠東第一高樓”之稱的國際飯店。他著迷于它的24層樓高和二百多個房間的龐大體量,甚至回到家還像模像樣地畫了一份建筑圖紙。
貝聿銘日后坦言:“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它的高度,我被它的高度深深地吸引了,從那一刻起,我開始想做建筑師?!?/p>
在蘇州度過了最后一個夏天之后,17歲的貝聿銘赴美國求學,從此遠離故鄉(xiāng)。站在巨大的“柯立芝總統(tǒng)號”上,看著岸上站著幾十個前來送行的親朋,他并不傷感,只是覺得幸運,“有機會親眼目睹一個新世界”。對他來說,大洋彼岸就像巴斯特·基頓和查理·卓別林的電影一樣充滿活力與樂趣。
巨輪漸漸駛離外灘港口,他萬萬沒想到,下一次踏上故國的土地,將是40年后的事了。
后來,受過多年西方教育的貝聿銘,仍舊自認為:“我在中國度過了吸收能力最強的少年時代,因此有種中國性,深深地留在我的身上,無論如何也很難改變。我仍是一個十足的中國人?!?/p>
“尋找建筑的內涵”
美國求學,貝聿銘的起點是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筑系。
在美國,他喝紅酒、吃西餐,也讀《論語》《老子》《孫子兵法》。他用工整的小楷給家人寫信,還永遠記得日本入侵滿洲里和上海的年份。
與此同時,他的建筑夢想逐漸變?yōu)楝F實。經歷過麻省理工學院建筑系、哈佛大學建筑系的求學后,他結識了格羅皮烏斯和柯布西耶兩位現代建筑的鼻祖。在經濟大蕭條的美國,建筑也在悄然進行著革命。建筑師們開始拒絕古典建筑繁復的理念,傾向于清新簡明的線條和成本低廉的材料。格羅皮烏斯是德國包豪斯建筑派系的創(chuàng)始人,他鼓勵并倡導年輕建筑師設計一種具有社會意識的建筑。他相信這種低成本的住宅將改變19世紀以來人們擁擠的生活,并將隨著工業(yè)化迅速普及全球。
自那時起,貝聿銘就確立了“找到建筑的內涵并把它表達出來”的設計思想。為中國藝術品量身定做的上海藝術博物館,成為他的畢業(yè)設計作品,也被認為是哈佛史上最重要的畢業(yè)設計之一:一座精致的木質模型,兩層,點綴幾個涼亭,溪水淙淙流過茶園。
導師為它寫的推薦語是:“一位有能力的設計師可以既堅持傳統(tǒng)———他認為仍然存在的那些特征,又不放棄設計上的進步觀念”,這似乎也契合了貝聿銘日后在設計理念上的文化交融。
肯尼迪圖書館,讓貝聿銘在美國主流建筑圈站穩(wěn)腳跟。
彼時,相比參與競爭的頗負盛名的建筑師,貝聿銘還是無名小輩。當地媒體稱:初選入圍的幾位建筑師,在會見肯尼迪夫人時,多少都闡釋了他們想要怎么設計。輪到貝聿銘,他卻說,在沒有勘察地點以前,自己沒法給出任何概念或意見。有人猜測,或許正是貝聿銘流露出的場地、環(huán)境應是建筑先決條件的設計理念,打動了肯尼迪夫人。
她大膽選擇47歲的貝聿銘擔綱設計,和肯尼迪同年的貝聿銘,看上去是一位貴族,更是一位有改革精神的年輕紳士,正如其亡夫給予世人的印象。最終,貝聿銘設計的肯尼迪圖書館倚海矗立。這是一座黑白分明的現代化建筑,一些空間低于地面,使建筑中最動情的因素留于地表——這個項目在嘩然輿論中成功。
它的高曝光率,為貝聿銘帶來生命中最重要的設計項目之一——美國國家美術館東館。1978年,幾乎是美國最重要的公共文化建筑——國家美術館東館建成。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卡特,在東館的開幕儀式上稱,“它不但是華盛頓市和諧而周全的一部分,而且是公眾生活與藝術情趣之間日益增強聯(lián)系的象征”,并稱貝聿銘是“不可多得的杰出建筑師”。
貝聿銘以充滿激情的幾何結構,有力駁斥了現代主義運動已經衰落的論調,成為70年代美國最成功的建筑之一。
建筑,亦是對文明的表達
承建盧浮宮改建項目,為貝聿銘贏得世界性的聲譽。
時任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在看到美國國家美術館東館后,毅然決定由貝聿銘擔此重任。
高傲的個性令法國人不十分鐘意美國設計師。貝聿銘過往的作品,他的中國文化背景,讓法國人深信,這位建筑師會帶來一件匹配得上盧浮宮的充滿文化的建筑。可是,當貝聿銘提出,用現代建筑材料在盧浮宮的拿破侖庭院內建一座玻璃金字塔,并將其作為盧浮宮正式入口的標志的時候,這個方案在法國引起軒然大波。
貝聿銘回憶:“在我們公開展示金字塔設計之后的1984到1985年之間,爭論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我也在巴黎街頭遭到不少白眼?!彼麖娬{自己來自有著古老文明的中國,使法國人相信自己不會小看歷史文化傳統(tǒng)。玻璃透明的質地,保證現有建筑群的外觀不被嚴重破壞,歷史之于現代能完美融合。
他最終說服了法國人,1989年建成的玻璃金字塔,也以上佳的方式將盧浮宮帶入20世紀。而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對的。人們對于金字塔的熱情,也讓參觀這座建筑的游客激增,很多人寧愿在玻璃金字塔排起長隊,也不愿意從另外兩個入口進入。
貝聿銘認為:“盧浮宮關乎建筑,但更是對一個文明的表達。我總能從博物館的建造中學到很多。它們不斷地提醒著我,藝術、歷史和建筑確實密不可分。”
在長達70年的建筑設計生涯中,貝聿銘在世界各地都有設計伊始,甚至建筑落成之后一段時間里都飽受爭議的作品。后來,時間證明它們的經典性,也映照了貝聿銘前瞻性的設計眼光。
據粗略統(tǒng)計,貝聿銘設計的大型建筑在百項以上,獲獎五十次以上。他在美國設計的近五十項大型建筑中就有二十四項獲獎。貝聿銘1979年榮獲了美國建筑學會金質獎章,美國建筑學會還把當年定為“貝聿銘年”。
1983年,貝聿銘被加冕建筑界的最高獎項——普利茲克獎。這個有“建筑界的諾貝爾獎”之稱的獎項,評價他為:“貝聿銘給予了我們本世紀最優(yōu)美的室內空間和建筑形體,他始終關注他的建筑周邊的環(huán)境,拒絕將自己局限于狹隘的建筑難題之中。他對于材料的嫻熟運用達到了詩一般的境界?!?/p>
“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
在國際建筑界積累成就的同時,貝聿銘與中國又漸漸聯(lián)系起來。可是,再返中國大陸,距離當年他遠渡重洋,相隔了39年。
1974年,貝聿銘以美國建筑師學會成員的身份到訪北京,作文化交流。
四年后,貝聿銘再被邀請到訪北京,他拒絕了在故宮附近設計一幢“現代化建筑樣板”的高層旅館的邀請,并影響了故宮周邊的高度限制政策出臺。貝聿銘回憶,“我說不行,不敢做。做了以后,將來人要罵我”。而那次之后,清華大學的吳良鏞先生就提議建筑高度應像一條線,從故宮向外慢慢增高,免于破壞故宮的氛圍。
至此,已經兩次被邀請在紫禁城周圍留下美國式現代化印記的貝聿銘,最終只選擇在北京郊外的香山設計了一座低層的旅游賓館,被命名為香山飯店,它已成為中國近年來眾多庭院式酒店的原型。
從1935年到1978年,是貝聿銘先生的創(chuàng)作高峰時期,他敢用作品說話,一路登頂世界頂級建筑大師的地位。
1980年,紐約。在為歡迎清華大學代表團訪美舉辦的科學技術報告會上,貝聿銘就北京城市規(guī)劃和中國建筑民族化主題演講。當時的建筑系學生希望他講講玻璃幕墻,說說最新的摩天大樓的設計形式。
貝聿銘卻說:“不要忘了中國的過去”。
30年后,獲授英國皇家建筑師學會皇家金獎的那晚,92歲高齡的貝聿銘又提出:“建筑設計要變化,要往前走,但在向前走的過程當中,要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文化特色何在”。
一直被對照的“東方”與“西方”,似乎在他的藝術世界中,對立又和解:“我在文化縫隙中活得自在自得,在學習西方新觀念的同時,不放棄本身豐富的傳統(tǒng)?!?/p>
因此,人們稱他為“文化縫隙中優(yōu)雅的擺渡者”:從截然不同的文化土壤中汲取精華,又游刃有余地在兩個世界穿梭。
在祖國,貝聿銘留下了臺中的東海大學路思義教堂、香港的中銀大廈、中國銀行總行大廈、蘇州的蘇州博物館新館,澳門的澳門科學館……這其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是他迎來了晚年“最大的挑戰(zhàn)”——蘇州博物館新館的設計。他為世人打造出一座恬淡的蘇州博物館,灰白色、帶有姑蘇輕軟氣質,它樸素卻很美,有世外桃源的空靈,又有人間煙火的溫度。
在過去的100年里,貝聿銘的建筑承載了太多歷史印記。從二戰(zhàn)結束、種族暴動、冷戰(zhàn),到城市復興、商用航空業(yè)興起、現代大氣科學誕生,再到新中國崛起、新加坡建國、肯尼迪遇刺、中國香港回歸、德國統(tǒng)一……貝聿銘被不同的生活裹挾、感染、浸潤,然后用玻璃、鋼筋、線條、藝術影響著更多人的生活。
但他的內心,卻永遠忠于中國這片土地。他曾將自己的一生比作極具中國韻味的“竹子”,他說,“我和我的建筑都像竹子,再大的風雨,也只是彎彎腰而已?!?/p>